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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半輩子(三)

(2018-08-17 11:24:11) 下一個

三河縣城姥姥家坐完月子就得回張家口村裏接著上班,該把我放哪裏,媽發了愁。本來計劃是姥姥跟她去西窯子村一塊生活,為了我。到那兒一看,四麵透風的破土坯房,塞外的狂風呼號著往小屋裏猛灌,刮了才一宿屋頂就塌了,一家老小把能蓋的全蓋身上還是凍得發抖,找來破草甸子鑽進去,一腦袋秸杆蓬蓬著,刺猥一樣幹瞪眼等天亮,第二天爸和泥拖土坯,不是人幹的活,累的賊死才把那牆湊合糊上,他倒底不會幹這活兒,拖出來的土坯不成型,爛泥一樣支著屋頂,預備著再塌。姥姥嚇得,第三天就抱著我跑了。這也太窮了,50幾天的小娃娃,怎麽活的了呢。三河也窮,好歹大平原,離京津唐也近,小孩生病了不至於等死。

從那兒起我媽每兩個月折騰回三河一次,星期六中午從張家口出發,用盡各種交通工具,再摸黑走三十多裏路,星期天淩晨到家看我,中午吃完飯就得走,走的時候哭的那個慘啊,一路哭嚎到長途汽車站,哭到張家口村裏,進了小屋,火早滅了,生爐子可是個技術活,困難程度不亞於鑽木取火,本就萬念俱灰,哪裏還有心情幹這個,趴在炕上更加撕心裂肺地嚎,一直能哭到星期一早上,邊哭邊罵我爸,聲討,發泄,窩囊廢,沒本事,才讓她受這麽大的骨肉分離的苦。爸就這麽聽著,苦瓜臉窩在牆角,一聲不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六年。"肝腸寸斷!肝腸寸斷!每回和你分離的時候,才真體會到這個詞的意思啊!"從我記事起,三四十年間,媽無窮無盡地嗟歎著,眼中含淚。每回她自虐一樣地追憶,我也跟著歎息,不是感歎她有多苦,而是詫異她怎麽這麽能哭。一般對於傷心的事,若是可預見的,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生的,那這個人多少會產生免疫性,對那件傷心事從最初的悲痛,漸漸變為傷感。而她竟每次都把傷口敞開著任人來割,割得她肝腸寸斷的人就是她自己,就這麽持續六年不停,一點也不想辦法讓自己好受點,我甚至覺得她多少帶有點炫耀色彩--你看我這麽能哭,誰都比不上我的傷心程度,說明誰都比不上我的母愛豐富。她的母愛如洪流,滔滔如江水般湧泄的眼淚便是佐證。

這六年中的後兩年,我是在奶奶家度過的。我四歲時姥姥又進城當臨時工去了,是去天津給人拉板車賣菜。我沒人看了,輪換到北京的奶奶家。之後的三年都在她那兒,那是段快樂的日子,雖然我奶奶的臉上也沒多少笑容。

假如讓我畫一位舊式的典雅淑女,我腦子裏出現的就是我奶奶的形象。孔子說詩經裏的女子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後人還加了句'怨而不怒',我覺得這就是形容我奶奶的,也是中國傳統上對女子的審美標準。我小時候見過她一禎舊照,梳著大辮子,齊眉發簾,高立領大襟滾邊衫子,兩隻水滴型白玉長耳墜子,眉目間蘊藉的神情疏淡、蕭索而寂寞,一如所有明清時代流傳下來的仕女圖。那兩個潔白淡雅的玉墜子,據我姑姑說,從來不曾劇烈晃動過。不管發生了多大的事兒,我奶奶的頭都不亂動。她的兩眼從不斜視,不亂看,不管什麽年月,她始終是舊式古典淑女的風儀和習慣。對任何人,她說話都十分地和氣,我記得小時候她領著我走出院門,身後有人叫她,她緩慢地轉身,那個穩當勁兒使我覺得,即使她頭上頂了個水碗,那水也不會澗出一滴。"呦,是您啊,您今兒個也上街…",細聲細氣,和顏悅色,人也細皮嫩肉,整潔白淨。我沒打聽過她的出身,不知道她父母祖輩是幹什麽的,但她那通身的做派,不用打聽就知道家裏必定是讀書的。她們兄弟姐妹之間的稱呼都是'您';她沒出嫁的時候住武定侯胡同三進三出的標準四合院裏;即使在吃不飽飯的歲月她睡覺前都習慣把拖鞋擺得異常整齊--兩隻鞋的鞋尖永遠在同一條線上,哪怕鞋已破得不堪入目。這些蛛絲馬跡都在顯示她從前的身份,她的北京話也十分標準,口齒清晰雅致動聽,一點兒不象南城人說的那樣怯,那樣土,但她不是旗人,她纏過足,雖然沒幾天就放了,但還是能看出腳變形了。

不論是我爸我姑姑還是我,都沒見過她生氣。我不知道她哪兒修煉得這樣好的脾氣涵養,我猜舊時代的閨門教育裏,這是很重要的一項,一個舉止合乎身份修養的女子最基本的一點,就是喜怒哀樂不形於色。我小姑說有陣突然興個人崇拜風,人們幹點什麽都得先背一句毛主席語錄,那時她上四年級,一天她和我奶奶去買菜,按律遞上錢和副食本,"同誌,買一毛錢的肉。"奶奶和氣地說,一如既往。

然而那賣菜的卻無動於衷,奶奶很困惑。這售貨員不是新來的,在這街道的菜店裏賣了多少年菜了,昨天還和她含暄呢,她不知怎回事,小姑在一旁突然反應過來,挺起胸膛大聲說道:"為人民服務!同誌我買一毛錢的肉。"

果然售貨員立即有了反應。"全心全意!您來晚了肉賣沒了。"

"革命不分早晚 ,造反不管先後,您這兒還有什麽菜?"

售貨員一指身後:"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就剩這麽點羅卜和土豆了。"

小姑遞上錢和本:"厲行節約、反對浪費。本兒上這個月的都劃了吧。給您錢。"

"突出政治反對金錢掛帥。您拿好。"

奶奶接過菜,和小姑往回走。沒幾步停住,說忘了買白糖,本兒上還有二兩定額,小姑說那您回去買吧我等您,奶奶竟然麵帶窘色低頭,扭捏半天才吐出幾個字:"我不會說…"

"嗐,這有什麽不會說的呀,您不是天天跟著街道唱語錄歌嗎。"

然而奶奶終究做不出那挺胸抬頭大無畏幹革命的姿態,即使她會背好多語錄。那時所有的家庭婦女都被街道組織起來每天學習語錄,帶頭的人先飽滿激昂地來一句:"同誌們!讓我們翻開《毛主席語錄》第某頁第某段。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一群小腳老太太,其實也不算老,四十多歲有文化沒文化的家庭婦女,就都跟著大聲朗讀起來。還有每天唱語錄歌,做語錄操,跳語錄舞,打語錄仗,不過幾個月就能倒背如流,隨便哪句語錄,張口就來。可這都是隨大溜的,跟濫竽充數似的沒人單聽你獨奏,現在要她一個人表現,她做不出來。她沒去買糖,逃避似地回了家,縮在家裏不出來了。她因此失去了買菜能力,直到這陣風過去了,她才重新上街買東西。她寧願避世,餓著,不願改變身上那股'資產階級臭毛病'。

她的這種性格,往好了說叫與世無爭,嫻靜溫柔,往差了說其實就是老實八交懦弱無能,受了氣隻有忍氣吞聲的份兒。我爺爺倒沒故意給她氣受,他不是那樣的人,但這二人的婚姻也不幸福。他們也是包辦婚姻。爺爺受的西式教育,若讓他自己選的話,斷不會要一個隻讀過論語千字文的舊式女子做終生伴侶的吧。他喜歡活潑喜性,愛說愛笑,有自己主見的時髦新女性,而家裏卻非要他娶我奶奶,他們看上了她的賢良淑德。家裏的老人管戀愛叫亂愛,最看不上拋頭露麵同男人一起進洋學堂的女學生,嫌她們太瘋,根本不是過日子的人。

"這是為你好!我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我們看人比你準,我們的話你得聽!亂什麽愛!你以後就知道了。娶媳婦講究的不是感情。穩當,順從,賢惠,能給你生兒育女,才是正經玩意兒。娶過來和和美美的,不跟你吵架,沒口舌是非,好好過日子,還能處不出感情?"然而我爺爺就是沒跟這樣的女子處出感情,無論奶奶有多三從四德,多賢惠。結婚沒多久他就出軌了。是,她是賢良,不爭,恪守婦道,以夫為天,可所有這些在爺爺眼裏,連一文錢的價值都不算。在別人眼裏她的無主見是順從,無條件崇拜夫君是美德,在我爺爺眼裏這些全是累贅。

恐怕這世上再沒有比男女氣味相投更無道理可言的了。他們是對過八字的呀,是所有人眼裏的天作之合呀,可我爺爺就是看不上奶奶。喜歡一個什麽樣的人,真是因人而異的。哪怕血脈相同的父子,父親喜歡的女子類型和兒子喜歡的,也很可能迥異,誰也代替不了誰。所有人都看著她好,當事人自己就是看她不順眼,花費一生的時光硬往塊堆兒湊,還是看不順眼,原來真有這樣的,原來真有投緣不投緣之說,不投緣的真的怎麽處,都處不出愛情來。我奶奶不妒,不吵,不狐媚,少唇舌,不大笑,嫻靜端莊得如同塵封的工筆花鳥,而爺爺那些相好的,婀娜,多情,風騷,奔放,擦巴黎香粉,塗烈焰紅唇,自由展示喜怒哀樂,毫不留情地貶低他,拿他取笑,他卻覺得她們才是人,活的!她們是富於追求熱愛生命對自己負責的新女性,奶奶不過是早該被時代丟棄的、擱陳了的窩頭--愁眉苦臉,永遠不樂,一挨數落就掉淚,還是少不了挨數落。

我和奶奶在一起生活才兩年多一點,可她這種窩窩頭氣質卻奇異地流傳給了我。直到上初中,我在老師同學和爸媽眼裏就是塊窩頭:一腦袋黃毛兒,永遠不樂。誰都呲噠我,一挨呲就哭,還是少不了挨呲。

那時候我經常想,假如不是包辦婚姻,這世上就不會有這麽多怨男曠女,在無人的黑夜飲恨啜泣,還連累後代也變成了沒人待見的窩頭。要是沒有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這麽不相宜的結合,我父母也就不用生出來受罪,我也就不存在,這是多好的事。我猜這四個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是咽不下這份不甘的吧。不能和對脾氣的人一起生活,生命被別人操縱。倘若他們是自由戀愛,哪怕最終證實也不合適,也陷入不相宜的僵局,終歸不會如此含恨。自己選的,自己品嚐甘苦,自己收拾殘局,總好過別人強塞給你一個,那份被野蠻侵犯的感覺,那種被剝奪了自主意識的屈辱,好受得多吧。我真不知道那些替別人安排未來的人,哪兒來的這麽大的自信。"這是為你好!我的經驗比你多,聽我的沒錯!"他們怎麽就堅信自己的眼光是獨到的,不僅在當下是高明的,未來三十年也是跟上時代腳步的。

至今也有數不清的人樂衷於包辦子女的職業和婚姻。這真是無本萬利的交易。替你下人生每一步棋,以後證明走對了呢,你看我多英明;錯了呢,你看你多沒用。別人都挺好,怎麽就你不行?無往而不利啊,借著別人的身軀,活出自己夢寐以求的人生。"我們做家長的,要給孩子把穩舵。這是一個好家長必須付的責任,不能推卸!"我剛參加工作時,我的主管,每回一起吃午飯都要和我闡明家長的重要性,氣勢豪邁:"孩子一生中每一步的成長,都需要給她把好關。人生路上沒有後悔藥,錯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了,所以我是很重要的,沒我不行。她上什麽學,選什麽專業,交什麽朋友,都是我細心給她安排好的。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現在她快要畢業了,我已經給她找好了男朋友。到時我替她去談戀愛…"

"什麽呀!"我愣頭青一樣地打斷:"戀愛還有不親自談的!真以為地球離了你就不轉!"

這可是我的主管,專門考核評估我並按此發獎金的。這就是我,二十多歲了,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不管啥好話,有道理沒道理,到我嘴裏都橫著出來,說話從來不過腦子,以紮人刺人為快意,以嗆人為樂,沒人待見我,自己還一點不覺得。我在別人嗆我呲噠我刻薄我的罵聲中長大,越是我的家人越拿我當痰盂,越是無所顧忌地刺我紮我,所以我不會別的,我沒見過,我以為人人都是這樣的。我甚至堅定地認為說話噎人是熱情的表現。我沒拿你當外人我才這麽跟你說話呢。天知道我在弱小無抵抗力的時候是多麽痛恨我媽這樣對待我,多麽厭惡她那個形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等我長大了,我變成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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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阿樂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晚妝' 的評論 :

是的,我奶奶1927年出生在河北農村,纏了腳。共產黨的工作組來村裏檢查,一定要放開才能過關。工作組走了又纏上。就這麽纏纏放放好幾次,最後長了個不大不小的腳。1米68的個兒,腳大概是34或35吧。能看出來纏過,總穿那種黑色的老太太鞋。
zhu286 回複 悄悄話 薄主寫的精彩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eibao' 的評論 : 多些評論!關於纏足,好像結束得很晚的。我以前看過一些文章,不止一次提到了20年代出生的女孩子,到六七歲時還被家裏長輩纏足,然後三幾年新文化運動的時候上邊還派人下鄉檢察,發現纏足的勒令放開,這些人就白天給女孩兒放了應付檢察的人,夜裏還給纏上。幾百年的審美風俗要斬斷,不是一下子就行了的。
weibao 回複 悄悄話 人物性格描寫很棒。這是時間有點錯位。如果你姑姑文革初期上四年級,你爸爸是文革前最後一屆高考的大學生,那你奶奶肯定是1911年以後出生的,應該是1920左右生人,那時已經沒有纏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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