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東：各位，我們今天講講《琅琊榜》為什麽好看，為什麽受歡迎。聽說這部電視劇熱播。一部網絡小說改編的“男人宮鬥戲”講忠臣如何完勝奸臣，反貪官不反皇帝，居然有幾十億的點擊率，著實引起我的好奇。
詹姆遜（Fredric Jameson），美國杜克大學提出後現代主義的大學者，當年曾寫文章評論《Terminator 2》（《終結者2》），阿諾施瓦辛格主演，把一個流行的電影做了非常嚴肅的學術分析，為什麽呢？因為前提是，一個文化工業產品它越是暢銷，它越能體現一個時期公眾的白日夢甚至是集體無意識。
不少人說，《琅琊榜》之所以受好評，是因為近期中國影視劇數量劇增，質量平平。《琅琊榜》54集，在我看來總體質量上不比那些票房冠軍——《捉妖記》、《泰囧》、《港囧》等差。和同期的各種抗日神劇比更是出類拔萃，基本上接近了《北平無戰事》的水平。更有網絡共創的青年群眾基礎。比方說，一邊看電視劇一邊搖手機，演員馬上推銷小說，網上一麵介紹劇情，還可以由大眾自創情節。弗洛伊德當初的夢想都實現了，真正體現了作家、製作方與消費者共創的文化工業生產機製。
琅劇好看還不僅與此。許多網友說這是良心之作。所謂“良心”既是指製作方態度認真。假貨太多，正常生產就算有良心的了。我理解，也還因為電視劇的內容也講良心，講赤子之心。不過耐人尋味的是，“赤子”二字到底講的是天地正氣呢？還是受了委屈也要愛國忠君呢？還是“赤子”字麵上，是“紅色的兒子”呢？這個也是耐人尋味。
我們不妨看看，《琅琊榜》電視劇裏寄托了世人怎麽樣的一種政治現實與願景。第一，我們看到電視劇裏邊有很多社會事件，這些社會事件跟政治鬥爭互為因果。比方說，有些俗口俗麵的社會貪腐事件，有人進京告狀，地方官因為土地糾紛打死了很多人，製造冤案。還比方說，官員跟商人勾結私設煙火廠，最後危險品爆炸傷及了無辜的市民。又比如，有官員的兒子妓院打架鬧出人命，一個官員抱著兩個女的不是坐車，而是在妓院，結果引發了司法不公、冒名頂替等等。這些從古至今都會引起公憤的事件，馬上就會牽涉出相關的官員，大致是到戶部、工部等等，按今天的說法就是到部委一級。然後，因為要尋找保護傘，馬上牽涉到京城兩大主要政治勢力——爭奪王位的太子跟譽王。反過來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些公眾事件的揭發、處理、淡化或者惡化，其實又都是黨爭權鬥的直接、間接的結果。黨爭跟社會事件到底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說不清楚。不過我們注意到，對於這些貪腐事件的處理，並不隻靠權力，還要考慮民情、輿論、祖宗規矩，還有朝廷威信等等。在這個虛構的曆史王朝裏邊，沒有什麽事情是一個人可決定的，甚至皇上下任何的決心都要左顧右盼。在某種意義上，這種私利的黨爭，客觀上也有權力製衡的作用。當然，這個權利製衡到了電視劇結尾的時候，由於好人都戰勝了壞人，製衡又沒有了，讓人浮想聯翩。
第二，在這個由網絡架空的曆史劇中，除了上述背景，更多的是浪漫想象。《琅琊榜》本身就是一個想象，一個獨立於朝廷之外的文武價值評判係統，而且改變黨爭局麵的竟是一個文人麵目的江湖力量。而且一旦朝廷出現大的論爭，還會請很多學者來辯論，達成了學術上的共識，皇上也要遵守。《琅琊榜》雖然出自於80後網絡寫手，無意中卻承傳著千年儒家書生的白日夢。
第三，以蘇先生、靖王為首的第三派漸漸戰勝太子跟譽王是全劇的情節主幹，可是好奇在哪裏？善惡怎麽區分呢？我開始覺得是手段，文攻對武鬥，蘇派講計謀，謝玉搞暗殺，可是後來發現隨著劇情發展好人也動武。後來，我想也許是忠誠跟欺騙，但是不少地方蘇派的人也說假話不眨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比方說夏冬為了丈夫的事情有意陷害夏江。難道好壞善惡就隻靠臉譜顏值，或者他們慷慨陳詞地說自己赤子之心就是好人了嗎？其實仔細看，電視劇裏好壞的主要分野線就是十多年以前的一單政治冤情。在劇中，凡同情當年齊王、林帥的最終都是忠臣，凡參與當年冤案、不準平反的便是反派。如何將政治上已經定得死死的冤案翻過來，又不推翻當年定案的皇上，還不能損害體製的合法性，這真是體現了《琅琊榜》上各位英雄的智慧跟赤子之心，也考驗著電視劇製作者的一番苦心。至於觀眾在這方麵有多少無意識和有意的記憶與共鳴，和電視收視率有沒有關係，還真是不好說。
第四，朝廷上上下下幾十號人，帥哥美女一大堆，中年老戲骨更精彩，但隻有一人遠在眾人之上。全劇劇情其實不無破綻，但總體緊湊精彩，概括起來好人最後能完勝壞人，忠臣最後趕盡奸臣，這樣一個武俠浪漫主題由文人實現。我說這不是“武俠劇”也是“文俠劇”。一切隻要聽蘇先生計劃，就從勝利走向勝利；不聽蘇先生勸告或者蘇先生病了，平反事業就會遭到困難跟挫折。這種一人高於所有人，大家就期盼著這一個人架空曆史劇當中，我不知道是這部曆史劇中的善良人們的共識和信仰呢，還是電視劇千千萬萬善良觀眾的共識和信仰呢。這是一個問題，This is a quest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