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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玉碎)

(2018-06-29 10:08:36) 下一個

當晚拓跋燾命人將暈厥的杜至柔送回她原來的寢閣。他狠狠地報複了她,卻並未感受到預先設想的快樂和滿足。報複成功帶來的快意實在太短,而靜下來後的空虛和失落卻很漫長。她已經徹底栽了,從身體到意誌,都再沒有反戈的可能。她是敗者,而他卻並沒有多少得勝的感覺。十多年的朝夕相伴,早就習慣了的舒適與安全,突然就倒了,坍塌得如此迅速,徹底,他覺得很空。融入他生命中的另一個生命驟然抽離,他覺得自己隻剩下了個空殼,他望著她所在的方向悵然歎息。他不必再多此一舉地賜死她了。她所有賴以生存的希望都已破滅,她活不了多久了。

海鹽公主自那日起也突然安靜了下來,仿佛變了一個人。大部分時候躲在閣中看書彈琴,可看著看著就出神發呆,似乎有許多心事。那晚拓跋燾沉浸在愛恨交織的強烈情緒裏,並未留意杜至柔最後說給海鹽的話。他以為那不過是女人間的鬥狠,嫉恨到失去理智的舊人對新人惡毒的攻擊。這兩日他更多地陪伴在公主的身邊。他對溫情的渴望自然而然地轉到公主這裏。嫻靜下來的公主如春花照水,美得不可方物,溫婉純真,舉手揚袂間流露著青春的氣息和自然的風情。拓跋燾將她輕攬入懷,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少女獨有的芬芳,無聲地歎息。"還是簡單點的好…還是你好…"他是真的累了。象杜至柔這般有心機的女人,即使不曾做出令他蒙羞的事,也讓他疲憊了。又愛又恨,相愛相殺的日子,他真的有些乏了。現在他要的是透明,是單純,是一眼便能望穿的女子,不必聰明,不要有頭腦,不要長了顆七竅玲瓏心,隻要乖順,隻要能給他安寧。

可這安寧沒持續多久,杜至柔在醒來後發現自己沒有被關回囚室,身旁僅一兩個小丫頭奉命照顧她時,突然又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吃飽喝足後趁著天黑,一個人溜出房門向山下逃去。跑到半截被侍衛抓住,拓跋燾命將人關在她原來的房裏,不想第二晚故伎重演,她再次逃跑,也再次被抓到,拓跋燾震驚於她的倔強,她明知道要投奔的男人死了,他忠心耿耿的奴仆也都死光了,這世上她再無一人可靠,孤魂野鬼,竟還不安分,她早已無處可去,卻寧願流浪,也不老實在他這裏呆著。他就這麽讓她厭惡麽?死也要死在外麵?他無奈地搖搖頭,又將她關回房裏。以後連著幾日,她跑啊跑,隻要一有機會就跑,也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仿佛隻有逃跑這一個念頭占據她全部的心。拓跋燾在山頂上看著,那一襲白裙舞動恍如盛開的水中蓮,漆黑的長發全部披散著,被風吹起如同漫天飛散的蛛網。她急促地奔跑著,枯枝殘葉隨著她的腳步揚起,在空中劃過不規則的軌跡後無奈地沉落,她決然向前,不回頭看一眼。

她飛蛾撲火般的身姿又一次激起了拓跋燾的意氣。這個女人,他不能容忍她主動棄他而去。就算終止,也要他說了才算。他可以拋棄她,決不容許倒過來。他命人再次將她抓回房裏,拿起藤條將她的雙腳抽打出血,她不能再行走,他以為她該屈服了,幾日後卻驚詫萬分地看到她蹣跚的身影向大門口挪著,沒幾步便撲倒在地,可那身影竟然還在向前蠕動,她咬著牙,爬也要爬出去,隻要還有一口氣。他又將她抓住,這一次,他要抽掉她的腳後筋。命令即將說出口時,他忽然怔住。他感覺到了痛,一種與他血脈相連,息息相關的痛,仿佛要抽掉的是他自己的筋骨。他臉上的殘忍漸漸消失,對著待命的侍從道:"斷了她的飲食。"

這樣慢慢消磨她的鬥誌,應該能讓她再次認命。他奇怪這個女人是傻了還是怎地,為何還沒認清事實,從她向他來討債開始她就沒贏過,她與他的較量永遠是輸的一方,一次次地失敗,一次次為之付出代價,受到嚴厲的懲罰,卻依然幻想下一次能贏?她怎麽還不死心?心甘情願承認她這輩子都鬥不過他,很難麽?他無奈地歎息。

三日後看管杜至柔的宮人來報,說她連續昏厥,命在旦夕,拓跋燾麵色如常,心中冷笑。到了下午他開始坐立不安,傍晚在閣中越發憋悶,想出去走走,沿著庭院小徑漫無目的信步由韁,腦中雜亂無章地穿插記憶碎片,待新月初升,他回過神,猛然發覺自己立在杜至柔的閣門旁,他疑惑看著那門,竟然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到的。

已是早春,淡淡的月光從窗口鋪陳而下,外麵還伸進來一枝剛發芽的樹枝,搖曳著影子與月光一同灑在閣內白衣女子的身上,構成了一幅清冷的圖畫。

他輕輕地向她的床榻靠近。他聽到她短促而不規則的呼吸,那零亂的氣息似乎預示著她的生命隨時都會消失。他心頭一緊,腳步慌張,她感知到了他的臨近,就在他坐在她身旁時,她睜開了雙眼。

她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這一雙大眼睛,始終保持著清澈,一如當年他們初見,清眸不染半分塵埃。她平靜看著他,神情無嗔無怨,秋水般無痕,春水般無傷。唯有被世間遺棄,自己亦遺棄這塵世的人,才會如此衝淡平和。拓跋燾一時竟有些失神,習慣性地向她伸出手,指尖點點攀撫上她的額頭,而杜至柔就在他觸摸到她肌膚的那一刻,忽然綻放出甜美的笑。

她已經好久沒有對他笑了。拓跋燾恍然如夢。他們彼此撕咬,都把對方傷到了底,都已無挽回餘地,他竟還能為她的笑容心動。他撫摸她臉龐的手輕輕顫抖著,越來越暖的掌心傳遞出他心底仍未泯滅的柔情。窗外寒星皎月,夜涼如水。他默默地給予她片刻憐惜,起身傳來粟羹。然後他將她抱起,還象以前那樣,她蜷縮在他寬大的懷裏,他的手臂繞到她胸前,一口口喂她吃下去。暖暖的粟米羹給了她力氣,她的臉色稍微紅潤了些,一陣陣熱浪湧上他的心間。經年累月,他無數次地照顧傷病的她,隨著她身體的變化而轉換心情,他早已經習慣了嗬護她,即使二人到了現在這種地步,慣性仍令他不由自主地隨著她好轉而心生喜悅。經過了這麽多,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隻將她攬在懷裏。他覺得懷中的身體軟軟的,象隻小貓,她修長細白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纏繞在一起,一下收緊,一下鬆開,一下又收緊。他覺得有趣,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廓,"還是這樣淘氣。"她的臉上升起一片煙霞,是獨屬她的那份嬌羞,接著他聽到一聲嫩嫩的呼喚,從他懷中人口裏傳出來,他以為他聽錯了。“狴狸,其實我早就後悔了。”

拓跋燾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仔細觀看她臉上的表情。那雙含水的眼睛裏跳動著光彩,盈盈流轉的都是真情。“那年在塞外,陷害你的信一出手我就後悔了。不然我不會哭得那麽傷心,可大錯已鑄成,信一出手便再也追不回…”她陷在往昔的追憶裏,眼中不覺滴下了傷心的淚。

拓跋燾扶著她的手開始顫抖,最柔軟的一團情絲在心底的某個角落裏滾動著複活。杜至柔沒有看他,依舊撫在他的手臂上,喃喃地仿佛自語:“後來陛下竟為了我…與全體朝臣對抗,為了我這個,一心一意要殺你的人,不惜得罪你倚靠的鮮卑親貴,我真的…沒想到你對我用情竟是這樣的深…我以為帝王的情愛,是最不能當真的,沒想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幸運…今生能得到如此至深至純的愛,死又有何憾。”

“你不會死的,我不叫你死,你就不能死。”拓跋燾忽然一個衝動將他抱緊, 杜至柔勉強彎了彎唇,淒涼一笑:“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去。縱然是天子,亦違背不了天意。”她的目光慢慢轉回到他的臉上,唇邊的笑容一發淒涼:“我隻是…不甘心。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他來找我,我沒有和他走,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對我的真情,我好悔。早知今日落得這樣的淒慘下場,擔這樣的虛名…我好後悔…”

拓跋燾低首吻住了她。絲絲鹹澀沁入他的舌尖,那是她不斷滴到唇上的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為何要等到現在,為何要等到就剩最後一口氣,才對他吐露心聲,非要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她自己原來是愛著他的。他忍住內心湧動的巨大悲傷,竭力做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溫暖的大手輕撫她的臉龐。“我相信你,柔柔。別想了,先把身子調理好,我不能讓你就這樣死去,我們以後,還有很長的時光要一起度過,你以前的事,我不再追究,我相信你,相信你沒有騙我。”

他低著頭,目色溫柔徘徊在她兩痕碧水間。她的笑帶著淚珠,眉梢處風露清愁。那笑意隨著他的甜蜜話語越發舒展開放,他有些茫然,她已這般虛弱,為何還有力量,笑得這樣開朗奔放。

“你信了?”她的雙目晶瑩閃亮:“你真的相信我了?”

拓跋燾猛地呆住。杜至柔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變了,從真誠變成了譏諷,變成了惡意。

“你信了?!”她忽然得意地大笑起來,滿臉對他的鄙夷,尖聲狂笑,他毛骨悚然。

“拓跋燾,你這樣的人還敢跟我談感情?!這麽虛情假意的騙人話,我十歲就會說了!哈哈哈,你就是再活三十年,你也是我股掌中玩弄的手下敗將!拓跋燾,我戲弄了你一輩子,臨死我也要戲弄你!”

拓跋燾滿腔的柔情陡然被刺骨的冰水兜頭潑下,他混身直打哆嗦,杜至柔忽地收起笑容,厲目猶如尖刀,毫不留情地向他心中敞開的傷口上紮去。

"我是後悔了。早後悔了,我後悔沒讓狼把你咬死,後悔沒設計更多的陷阱把你凍死餓死,後悔一時把持不住向皇後供出你所在的方向,後悔沒和四郎私奔,後悔為何要顧及你的尊嚴和感受,後悔為你這麽個爛人堅守節操!拓跋燾,我告訴你,你在我眼裏就是蒼蠅下的蛆!與你相處的每一刻都令我惡心,我恨我不能親眼看著你下地獄,不過我告訴你,那個日子不遠了,你的死期不遠了!"

刻骨的怨毒如酒一樣越釀越陳,陳年的瘡痂又被揭起,所有的傷口都被劃開,五髒六腑一齊冒出膿血。拓跋燾狂叫一聲向她撲去,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嘴角由於用力過猛而強烈地抽搐。就在杜至柔即將失去知覺的時候,門砰地一聲被推開,數名將領一齊衝到拓跋燾麵前高聲大叫著:"陛下!鎮守關中的薛安都反了!陛下快想辦法吧!薛安都自弘農起兵,十幾日就能打到京師!陛下!"

拓跋燾猛地撒手,石雕一樣瞬間傻愣住。緩過氣來的杜至柔再次仰頭大笑,尚未恢複的嗓子尖厲嘶啞,一聲聲的狂笑聽起來如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如墳頭枯枝上的夜梟在慘烈淒嚎。"拓跋燾!現世報了吧!我等的就是這個!哈哈哈,拓跋燾,你死定了!"

拓跋燾從她發瘋般的笑聲中聽出了異樣,僵硬的目光飄忽地落在她臉上,“又是你,又是你…”他睜著恐怖的大眼,難以置信地呢喃。她已經到瀕死的地步了,她居然,還有本事策劃千裏以外的謀反?!她倒底是人是鬼!杜至柔擦拭掉眼角笑出的淚,一字一句對他道:“不是我,是你!你自己給自己挖的坑!你用帶鉤害死了四郎,卻不知害的也是你自己!哈哈哈!”

她又喘息了一會兒,平靜好心緒,笑盈盈地將原委細細道來:“現在我告訴你那玉帶鉤是什麽。那是兵符。可惜你被嫉恨蒙蔽了雙眼,絲毫沒看出來,那是一個兵符剖開的一半,另一半在薛安都手裏。兩半隻要一對上,薛安都便會出兵。當年劉義康在南朝組建了六支精銳部隊,以兵書《六韜》為各自命名,那犬韜的將領是我的表弟獾奴,大名薛安都。後來四郎將另五個兵符都交還給劉義隆,獨獨沒有放棄犬韜的兵權。因為獾奴帶著犬韜人馬回大魏了。這是四郎留給自己的後路,萬一劉義隆對他下手,他可以利用這支力量東山再起。犬韜不在宋國境內,劉義隆鞭長莫及。為了保證這支軍隊永遠隻效忠於四郎,獾奴走之前,四郎特地重新製了一個兵符,二人約定隻要有人攜帶四郎的那一半出現,那人便是四郎的特使,獾奴便要聽從特使的調遣。為了不讓劉義隆找到這兵符,四郎將它做成帶鉤,每日帶在身上,無人看的出那實際是什麽。”

說到這裏,杜至柔臉上不由自主地出現了感激的神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片刻,她接著說道:“最終四郎將這件兵符交給了我。他來看望我時,覺得我的處境更險惡,他把他的玉帶解下來係在我身上,也就是要這支力量來保護我。有一天我走投無路時,可以拿著那兵符去找獾奴。到那時我便是四郎的特使,可以直接指揮這支軍隊。獾奴雖是我表弟,但我沒見過他,若無信物他斷然不會認我。義康走得匆忙,不曾有時間詳細道出他的良苦用心,可我隻看了一眼那玉鉤,就看出了那是兵符。獾便是犬,帶鉤常用來做信物,犬形帶鉤寓意他與獾奴有所約定,獾奴是武將,與將領的信約自然就是兵符。後來我下定決心離開你,隨身攜帶這個兵符去投奔獾奴,沒想到被司馬楚之截住,把我送上這條死路。而劉義隆應該一直在尋找這個兵符,沒有符節他的調兵令什麽都不是,將領隻認符不認人。一個月前你兵臨城下,劉義隆走投無路定然給四郎施加過壓力,而四郎為了宋國百姓,不得已說出了獾奴的下落,還有和獾奴的約定及兵符的樣子。我猜劉義隆見到你送來的帶鉤一定樂瘋了,你親手把潛伏在你背後的反叛力量激活了,自掘墳墓。”

她看著傻掉的拓跋燾,無限惋惜地歎氣。

“你那次出征山胡遇險,多虧薛安都及時出現救駕,其實是他預先設計好的,你任命他為揚武將軍,鎮守關中,他利用這個擴展了更多的地盤勢力,其實他一直聽命於南朝的,那長毋相忘的誓言,實際代表的是他對南朝的忠心,他永不會忘記義康對他的再造之恩。獾奴是我表弟,你在滅我九族時也株連到了他的母族,所以他也仇視你。他帶兵回大魏,潛伏在關中,就是伺機向你報仇的。你滅族滅的太多了,你的冤家實在太多了,所以你活不了多久了,即使這次你僥幸逃脫,還有下一次,還有再下次,向你複仇的人會永遠糾纏著你,直到你發瘋,直到你滅亡。”

她帶著臨死一擊終成的得意,快活地看著拓跋燾,欣賞著對手流露出的每一絲痛楚,並真心為此歡欣。拓跋燾就這樣呆滯地看著她,他身後的將領們也聽傻了,卻比他更早的恢複了神智。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叫:"殺了她!快殺了她!她是妖孽,妖孽!"

這聲叫喊一下子激發了眾將的情緒。又一個突然指著杜至柔大叫道:"就是她!使軍中流行瘟疫的罪魁禍手就是她!是她給兵卒吃了河裏汙穢的蝦蟹…從那以後疫情就開始了!她施了巫術,她在河溝裏下了毒…"

眾人紛紛叫嚷著聲討,將領中的拓跋曜此時走到皇帝跟前,麵色堅定而凝重地稟道:"陛下,眾將的心聲,陛下也看到了。若再不順從軍心輿情處死這妖婦,隻恐軍隊嘩變,陛下安危堪憂!"

拓跋燾依舊一動不動呆看著杜至柔,眼中漸漸浮上水霧。他感到自己的胸也開始潮濕,一絲涼意沁入心口,逐漸擴大,向外蔓延到四肢百骸,凍得每個細枝末梢都麻木了。原來心涼,就是這樣。他如凍僵一般站起身離去,身後傳來杜至柔冷冷的話語。"把我的妝奩還給我。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上路。"

點翠華勝斜插入烏雲髻,杜至柔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華勝中間鑲嵌的那顆白珠。鏡中的自己美目顧盼,巧笑鄢然。黎明將至,窗外的天空如同氤氳開來的淡筆水墨,遠山在藹藹雲霧中連綿起伏。周圍是如此的寧靜,萬籟無聲,而她終於可以靜下心來開始她的思念了。在這似明似暗的朦朧月夜中,她對著天上一輪清輝微微笑起來。她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夢,夢中的她坐上了赤紅色的厭翟車,那是他前來迎娶她的儀仗。他王冕袞服,立於中庭;她青翟羽扇,徐徐現身。他領著她上車,她的翟車被六匹駿馬牽引著,夾幔錦帷,四壁描鳳,駿馬戴金絡腦,脖頸上綴金杏葉。她坐在這樣金碧輝煌的嫁車裏,踏著紅氈上的花瓣緩緩行進,她悄悄掀起幔簾,愛慕而羞澀的眼神投向前麵端坐於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她聽到自己沉浸在幸福裏的低吟。在夢中,她做了他的新娘。

今夜過後,春風會重至,夏雨會再臨,霜林還將盡染,而她的思念也將與時光的流轉一樣從容不迫,再不必擔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打擾。她的失敗是一開始就注定的,並且注定敗得一塌塗地,萬劫不複。那麽為何還要徒勞地糾纏這麽多年,掙紮這麽多年,為何不從一開始就放手,一開始就認命,在被滅族時就留在四郎身邊,還偏偏要離開他,隻身去向一個皇帝報仇,為何偏偏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禦賜的瓊漿滿滿盛在晶瑩的水晶樽裏,金屑蕩漾著琥珀色波紋,流光溢彩透過水晶,散發出仿若妖姬的魅惑風情。拓跋燾眼看著內侍將酒擺在杜至柔麵前,揮手命他們離去,閣中隻剩下他二人。杜至柔隔案與他相望,詫異於他竟會親臨。她以為他不會再願意見她。

"你有什麽要交代的麽?有什麽,要我,替你上心照看的。"他的音色平靜,隻是有些停頓。

杜至柔搖頭。麵對他雙手加額,以頭觸地,行稽首禮。時至破曉,一束紫金曙光探入幽閉的閣門,纖細塵埃在晨光中飛舞,她與他拜別後抬頭,那束光柱便映照在了她精致的妝容上,令她周身籠罩一層淡淡的金暈。她伸出手,指尖觸及水晶樽冰涼的表麵,卻又聽到他的聲音,低沉暗啞,仿佛很遙遠。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不曾滅你的族,不曾與你有仇,你願意與我共度一生麽?"

杜至柔的手指依舊慢慢地摩挲著杯麵,杯裏的酒清香醇厚,她對著酒淡然笑道:"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願從不曾見到過你。"

"你,"拓跋燾輕歎出這一個字,沉默片刻,他再次開口,音色更加沙啞:"你當真,從未動過心麽?柔柔,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你對我真的從來沒有過愛麽?哪怕,隻有一點點…"

杜至柔微笑看著他不說話。他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嘲諷。她曾譏諷他自戀,也許她沒錯。錯的是自己。錯在自己貪戀一份永遠不屬於他的感情。他忽然有些激動,直視她的雙眼中崩發出強烈的不甘。

"既如此癡情,為何不留在你那情郎身邊從一而終?為何非要跑回來?為何非要,讓我遇到你。"

"因為你滅了我九族,殺父仇不共戴天。"杜至柔淡然看著他。"我有屬於我自己的追求。信念、責任、家族和民族的榮譽,比我自己的感情更重要。我有勇氣依照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做出選擇,並且也有毅力常年累月地堅守我選擇的路,不改初衷,不回頭。我從世間經過,我為自己而活。哪怕生命短如流星,劃過的一刹那也要爆放出最燦爛的光彩。我敗得很慘,放棄了愛情也輸掉了畢生的追求,可我沒有遺憾。這一世,我愛過,忠貞過,堅守過,真正的活過。"

她端起酒樽,麵對著他鄭重說道:"祝福你我,今生今世終於可以天人兩隔。祝願你我來生來世,永生永世,都是陌路,黃泉碧落,永不相見。伏願陛下從今以後,內無親人可依,外無忠良可靠,擁無上的權勢,享無盡的孤單。"

說完後她仰脖飲酒,拓跋燾忽然揚起掌將酒杯從她手中打落。他喘著氣,茫然低首看著地上空杯,腦中隻一片空白。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麽促使他有這樣的衝動。也許是慣性,他習慣了她在自己的生命裏,他還是沒做好她死去的準備,生命中沒有她的日子會是怎樣,該如何麵對,他尚不曾想。他就這樣迷芒地盯著地上的酒杯,直到突然覺察到有溫熱的液體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吃驚地看過去,又是一滴,鮮紅的血,接連不斷地滴了下來,他猛地向上看去,驚見幾股鮮血無法控製地從她的口鼻眼中一齊噴出,他大驚失色,猛地抱住那搖搖欲墜的身子,惶恐間手指觸到她頭上的簪釵,才發現她最鍾愛的,以前天天配戴的華勝,少了唯一的那顆白珠。

"阿柔---"

他的絕望,蒼涼而悲愴,嗚咽著劃破黎明,在瓜步山行宮上空嗡嗡地回蕩。山中林木蓊藹,宮闕鱗次櫛比,千隻鴉雀被他的悲鳴驚起,慌亂紛飛回旋於天際,映著這破曉晨光,散落無盡的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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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那個帶鉤,現藏於南京博物館:

 

大小差不多一寸。我會另寫篇文字介紹這個帶鉤,還有兵符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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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湖上的野天鵝' 的評論 : 不過從古人所處的位置來看做帝王的嬪妃是女人最好的出路。因為不是帝王的男人對你更差。後宮女人遇到的難題你同樣會遇到,還沒有足夠的權勢和資源保護自己。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oyaofayan' 的評論 : 太感激這篇長評了!少有的珍貴長評!抱走了,收藏在本地盤裏。你說的很精準,完全領會了我的意圖。寫這篇文的初衷之一,也是看了N多征服與被征服的網文,實在受不了了。霸道總裁殺光小白女主全家,關起小白女虐啊虐,沒完沒了花樣百出,越虐越覺得小白女可愛,越虐兩人越相愛,最後HE大團圓。和沾滿自己父母親人血的霸道總裁愛的死去活來,不怕深夜家人的冤魂來敲門麽,嗬嗬。
woyaofayan 回複 悄悄話 我沒有把它看作是部描寫愛情的小說,我覺得它是關於“征服”的一個故事。男主,這個人物從形象到性格,到他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就是明顯的“征服者”,而女主,她是“被征服者”,男主給出了潑天的寵愛,強烈的依戀,也給出了殘忍的打擊,正所謂軟硬皆施,女主在肉體上是完全無力反抗,但是,征服或消滅人的肉體是很容易的,但征服人的意誌和情感,或人所代表的文明,卻是無比艱難的。這一場征服的遊戲,是以女主的主動畫上句點,她是最後的勝利者。其實愛情,從古到今,這個永恒的主題,本身也是一場征服的遊戲,杜至柔最大的優勢是她的大腦,她的聰明智慧就像是一個永不枯竭的寶藏,吊起了男人征服的欲望,而晚妝的巧思,給了杜天生嬌羞的小女兒情態,時不時爆發一下,叫男人追,追不到,氣餒了,又給點嫵媚,欲罷不能,My God,這不叫尤物,什麽叫?所以,小說中描寫她並沒有傾城美貌,她不需要了。題外話,個人覺得,許晴,就是有這種渾然天成小女兒情態的女人,又還生得這樣美,叫不少女人都能動心。我不是她的粉,有感而發而已。總之,晚妝這部小說寫得太好了,期待更多作品哦。
woyaofayan 回複 悄悄話 才看到這篇小說,居然連看了兩遍,少有的佳作。人物塑造有血有肉,人性刻畫深刻通透,故事情節與史實結合也無違和,真是高手!對男主女主的心路曆程基本上都能有共鳴,唯男二的形象略弱,對我這個讀者而言生澀了。如果能推廣,你會有很多粉的。早就知道,文學城裏也是藏龍臥虎啊。
湖上的野天鵝 回複 悄悄話 唏噓。悲劇的命運真是逃無可逃,絕頂聰明的人也找不到一個出路。我喜歡至柔跟皇帝訣別的話,真正戳到對方痛處,揭露出對方完全是自作聰明自作多情,太諷刺了。帝皇這東西,女人還是離得越遠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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