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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新歡)

(2018-06-19 11:29:37) 下一個

瓜步山頂上窺江的拓跋燾,那一臉必勝的微笑持續了須臾,默默無言地走回自己的寢殿。行宮已建好,雖談不上珠璧交映,金碧相暉,卻也是跨水架楹,台榭參差。冠山抗殿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他軍中有成千上百會設計建造房屋的能工巧匠,加上近百萬的兵卒出工出力,從劈山鑿路到宮院封頂隻眨眼的工夫,仿佛仙人神指。可這並不能撫平他憂慮的心。他不缺會造房屋的,他缺會造船艦的。

幾天前他見到長江的那一刻,立即被眼前這波瀾壯闊的景象震撼到了。他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如此寬廣的激流,如此洶湧澎湃的驚濤,如此恐怖的巨浪。這…這江,可怎麽過得去啊!難怪曹操橫槊賦詩的豪邁,苻堅投鞭斷流的激情最終隻落得千古笑柄,難怪杜至柔之前提醒他不可小視,那可是天塹…等等,她怎麽知道的?她不是也沒見過麽?難道,她真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說過要去察她,可他一直騰不出手。這一路過來他接二連三遭受的挫敗已然令他焦頭爛額。他即無精力也無動力再去自找煩惱,在自己搖搖欲墜的意誌力上,再加一記重拳。

那一日的驚怒與隨之而來的恐慌隻是個開始。挫折從揭開的邪惡盒子中連續躥出,接踵而至。離開盱眙不久,軍中就流行起了瘟疫,並以不可控製的速度蔓延開來。越來越多的兵卒出現狂瀉狂吐,乏力氣絕的症狀,屍體成堆成堆地來不及掩埋,被屍體汙染的土地和水源又反過來造就更多的屍體。更糟的是魏人竟有百萬之眾,百萬人擠在江淮之間的狹窄地帶,而這地方剛好河流縱橫溝渠網錯,是瘟疫加速蔓延的溫床。還有那叫人詛咒的氣候。原來南方的冬天是這樣的啊!這樣難以令人忍受,這樣加重人們心頭的陰鬱。連拓跋燾本人都被這陰冷潮濕的天氣擊倒。他受了涼,幸好不嚴重,隻是給他心頭的煩悶和焦躁再添上一層霜。

窗外寒流肆虐,風雨如晦。他打了個冷顫,倒在床榻上,拉緊衾被想要取暖,卻愕然發現那衾被一角竟然發了黴。自他過了淮河,天就沒晴過。莫說是被子,連他自己都要發黴了。他長聲歎息,渾身酸痛無比。他已沒有了發怒的力氣。周遭死一般地沉寂,恍惚中憶起昔日鳴髇血汙,馬黑貂裘,胡騎獵秋。而今風雨夜中的佛狸,獨自躺在寢殿裏,獨自發愁。

無人再來分擔他的憂愁。他咬牙不肯召杜至柔來陪侍,寧願忍受這難熬的孤寂。她就是利用了他的渴望,利用了他害怕孤獨需要關愛的弱點,他才輸得這麽慘。假如這一次再堅持不住,再次栽倒在同一個地方,他連他自己都瞧不起了。他獨自吞咽著酸楚,在藥力的催眠下沉沉地睡去。

他被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所震醒。他隻覺那響動好似山崩石裂,自四麵八方朝向他滾滾而來,聲勢駭壯。他猛地翻身下地,拔出佩劍對門外侍衛大喊:"可是敵人偷襲?!"侍衛們衝進殿裏,每個人的神情都相當緊張,接著幾位鮮卑高級將領也驚慌失措地趕來,邊跑邊指揮部署,眾人嚴陣以待,那動靜越發強烈,如雷吼,如海哮,自遠而近傳入每個人耳中。時值三更,月隱星稀,眾人看不見前來偷襲的宋軍身影,卻又清晰地聽到他們整齊的步伐,其間似乎還夾雜著鼓鑼,鏗鏘激越,隱約還有金戈碰撞之聲,仿佛千軍萬馬踏江而來。

他們就這樣等到了天明,也沒等到宋人來襲。魏人個個精疲力竭,將領們身上的冷汗出了好幾層。第二夜同樣的巨響在同樣的時刻再次出現,又引發了魏兵的恐慌,又是虛驚一場。天亮後拓跋燾命人找來幾個生口逼問宋軍撤出江北前,可否留有埋伏。他以迅雷之勢到達江北,廣陵百姓根本來不及逃,被他們的王師拋棄,拓跋燾隨便就抓了一萬多宋國百姓當生口--平時當奴隸,餓時當軍糧。挑出的幾個生口被綁在練兵場木樁上,一問三不知,拓跋燾挨個賞給他們當胸一箭,到了最後一個看似書生模樣的忽然想到了什麽,大叫廣陵潮,廣陵潮!拓跋燾就要射向他的箭放了下來,那書生白著臉解釋道,兩日前廣陵潮潮信初至…至江北,激赤岸,尤為迅猛,其聲勢駭然,猶如萬馬奔騰,異常響亮,能傳數裏。魏…陛下是否將潮聲當作了…

他話沒說完,拓跋燾彎弓搭箭將他射穿,隨後帶著幾個隨從向山下走去。他又一次站在了江堤上。浩瀚煙波如天水,一浪接一浪卷立起數丈高的水牆,傾濤瀉湧,噴珠濺玉,映襯得他是那麽的無力和渺小。他可以輕易解決掉揭露出真相的生口,卻堵不住真相在人們心中口中蔓延。真相是這個看似英勇無敵的皇帝原來膽子和見識都是那麽的小,連潮湧都能嚇成這樣。他和他身後的魏國將士,已是強弩之末,草木皆驚。他望著江麵上緊密巡邏的宋國艦船,巨影在驚濤駭浪中川流如梭,艦上水兵自如行走於顛簸的甲板猶如行走在地麵上。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剛一到江北,便役使十萬當地百姓砍伐竹子和蘆葦,他要編出成千上萬的竹筏,帶領大軍渡江。百姓中不乏漁民,對這個異想天開的舉動報以沉默,更沒有一個願意告訴他船是怎麽建造的。竹筏編好了幾個,他抓來生口試水。幾個筏漂出去眨眼工夫就散架了,隻有一個運氣好點漂了一會,遇到個小浪也給打翻了。被他用來做試驗的生口還趁機逃脫了魔掌,原來長江邊上的人都會鳧水。

進退兩難,卻不能顯露出來讓敵人快意。越是這時候越要給自己鼓氣。下旨,朕要閱兵。知道你劉義隆定是躲在對岸什麽地方窺視我呢,正好演給你看。朕手裏有一百萬人馬!全列出來,嚇也要把你嚇死。鐵甲金戈似銅壁,白刃千層映水光。那劉義隆果然嚇傻了。乖乖地遣使求和了!送來他最愛吃的黃柑,幾壇酃酒,還說要獻上一位公主。拓跋燾大喜。正中下懷,趕快順坡下驢,裝也不裝一下。拿起黃柑猛吃了幾個,又命將酒斟上,左右侍衛有附耳語:小心有毒,拓跋燾淡然一笑:"無妨。"轉麵對使節田奇道:"朕遠道而來,非為功名,原是想繼續兩國的友好,安定百姓,永結姻緣。宋若能以女妻朕之子,朕以女妻武陵王,自今日起,匹馬不複南顧。"

他竟還想著那個劉駿。田奇歡天喜地回去複命,拓跋燾連續一個月緊張的心終於緩解了下來。換個心情再看江南,覺得景色也還不錯。行宮也建好了,下回再來還不定什麽時候呢,再多玩幾天。雖說瘟疫還在蔓延,但他有一百萬兵馬,經得起死。他含著愜意微笑向外望去。住在行宮另一側的杜至柔不知怎樣了。自從離開彭城,一個多月了,再沒見過她。她倒底,是不是宋人的奸細?那劉義隆知道她與自己有滅門之仇,故此加以利用,也未可知。可若說是,戰爭打到現在,魏軍並沒有出現重大損失,到是宋國給教訓得慘不忍睹。何況若是的話她為何不直接將自己幹掉?那時他們是如此地親密,他一點不設防,她隨時可以下手。可要說不是,她卻真的和宋人有聯係,他親眼所見,而且,她看起來熟知南方情況,真的就象來過一樣。他左思右想好幾天也找不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其實他要察清楚很簡單,審問采蕭和四九就行了。可他遲遲不肯這麽做。萬一真是,他受不了這個打擊。他寧願就這樣蒙在鼓裏瞎猜,也好過麵對現實。人人當他是不可一世的強者,暴君,隻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有多膽怯懦弱。

太平真君十二年的正旦夜,拓跋燾在瓜步山上的行宮孤零零地度過。白天他於江畔大宴群臣,論功行賞。馬上封侯的諸將喜氣洋洋,他望著一片歡騰的人海,唇邊的笑意獨自變冷。初二日,他早早起身,迎著旭日向杜至柔所在的閣房走去。他再也不想忍受這份孤苦了。他不能為一個尚未證實的猜測苦著自己。他推開了她的房門。

她正在對鏡梳妝,那一刻他恍惚覺得時光倒流。這景象定是在哪裏見過,他竭力回想。是了,那天也是節日,是上元節,他不用上朝,偷偷跑去和她幽會。他們在一片慵懶香靡中醒來,彼此相擁,喁喁說著情話。"你把我寵壞了,你會後悔的…"她在他耳畔奶聲奶氣地低語,香甜的氣息嗬得他耳裏心裏發癢。"就是,我也擔心呢。以後你恃寵而驕欺負我,可怎生是好呢…"他聽到自己假裝委屈實則歡喜的嗔怪。她被這樣一個深情的男人繾綣依戀著,她不勝嬌羞,連眼皮上都染了一層可愛的粉紅。雖然後來證實那些都是假的,她親口承認所有這些都是作戲,可他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愛,她能讓他感受到自己被全心全意地愛著,那麽即使是欺騙,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她能騙他一輩子。

她恍惚感到他的身影靠近,她有一瞬間的怔忡,默然放下持筆描眉的手。鏡裏是一張啞暗無光彩的臉,細紋已爬上她的眼角。再沒有俏麗的垂鬟髻,沒有身裹白鷺縗的少女倚在梅樹下,緋紅的雙頰與冰雕玉砌的琉璃世界交相輝映。歲月無情,他按下心中的歎息,坐在她身旁輕聲道:"我來給你畫。還記得麽,那次我給你畫的眉一高一低…"

他以為她必會麵露驚喜和感激,然後流著淚倒在他懷裏,向他懺悔,向他撒嬌乞恕。這麽長時間的冷落,他忽然的熱情對她來說必定是久旱的甘霖,他早已通曉駕馭女人的招數。可他意外地聽到她冷冷的問話聲:"宋國要遣公主和親,這一兩日就到,是麽?"

他一愣,隨後一笑。她吃醋了。他就喜歡看她為自己爭風吃醋的模樣。倒底是女人,無一刻不能離開男人的寵愛。他帶著一絲得意,微笑地點頭,故意不告訴她那公主其實是為他兒子準備的。杜至柔對他恭敬叩首,再抬頭時,眼中充滿了期盼。"既如此,陛下放我走吧。"

他的得意笑容凍結在臉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了很久,在確定她不是賭氣之後,突然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就這麽想離開朕麽?!這麽迫切地想要到你新主子那裏去領賞?!"

"劉義隆與我之間毫無瓜葛。我對得起你,對得起大魏。"杜至柔直視他的眼睛,緩慢而清晰地說道。

拓跋燾眯起雙眼靠近她,仿佛無聲靠近獵物的豹子。淩厲的目光一寸一寸審視過她臉上每個細微的表情反應,而她始終正視,沒有絲毫的逃避。拓跋燾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冷笑著點頭。"是麽。你證明給我看!"

他一把將她拽起,強迫她上馬,他騎在她身後,二人一同來到校兵場。拓跋燾一聲令下,杜至柔赫然看到幾個宋國百姓被押入,綁在垛靶上,都是婦孺。

"今日剛好有興致,朕教你射箭。看好了!"拓跋燾的笑容燦爛如他身後的旭日朝陽,弓開滿月箭去流星,弦聲清脆短促,活人靶的鮮血應聲噴出,臉上還保留著死前的猙獰和絕望。場上鮮卑將領齊聲鼓讚,杜至柔慢慢睜開眼,淚水接連滴在黃土地上。她咬著牙不吱聲,不懇求,拓跋燾歎了口氣,笑道:"好好學!誰叫你閉眼了。沒看清楚吧,朕再演示一遍。弓要這樣張開…然後…瞄準,"嗖地一聲響,利箭直接穿過小童的脖子,牢牢釘在木樁子上,叫好聲再次響起,混雜著剩下的活人靶淒慘的哀嚎聲,格外驚悚。這聲音更刺激了拓跋燾,黑眸閃出兩道嗜血的光芒。"你來看,這個娃娃的脖子用箭串起來,垂頭喪氣地象不象朕上次射下來的大雁?"他對她揚眉歡笑,神情如同貪玩的孩子在惡作劇得逞時的興奮與滿足,杜至柔咬住下唇,竭力遏製住一陣接一陣翻上來的惡心,身子搖搖欲墜。拓跋燾索性將他攬入懷裏。

"這次你來射,朕手把手地教你。"他執起她雙手,強迫她舉起弓,她汗如雨下,臉上無一絲血色。他攥著她冰冷的手拉弓搭箭,這次的靶子是個孕婦,睜著死灰一般的大眼,徒勞地向天呼嚎。

"你說她肚子裏的是男是女?"拓跋燾一邊瞄準,一邊在杜至柔耳旁低笑:"打個賭好不好?一會兒射出來,若是男孩就是我贏了,晚上你來侍寢;若是女孩就算你的,晚上我陪你…消魂。"說完在她臉蛋上一吻,杜至柔終於沒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隨即開始幹嘔。拓跋燾強行把住她下滑的手不讓她放鬆,再次脅迫著她瞄準目標,就在他即將射出箭的刹那,忽聽嗖嗖幾聲響,數隻飛鏢從眼前閃過,他們還沒看清楚,那被綁著的孕婦突然從木樁上滑落,癱跪著大口喘氣,地上是被飛鏢削斷的繩索。

拓跋燾從驚愕中回過神,侍衛頃刻將他團團圍住。"有刺客!"眾人驚恐大叫,拓跋燾餘怒未消向飛鏢的來源處看去,卻見一個亮麗身影騎在駿馬上,背靠萬丈金芒,天人一般飛馳到他眼前。拓跋燾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他從來沒見過這般美麗的少女。來人身背寶劍,胯下一匹赤驥馬。緊蹙的長眉下,一雙深邃如黑色寶石的大眼睛炯炯有神,隻一閃便能將人罩住,令他有短暫的窒息。高挺的鼻梁與淡水色的雙唇仿若細筆雕刻一般精致。紫日蒼穹的照射下那瑰麗的雙眸泛起點點水光,襯著冰盤白玉一樣動人的臉龐,像一朵滾動著晶瑩露珠的牡丹,毫不掩飾地怒放出每一片花瓣,這從天而降的女郎著實美得驚人,美的張揚,如同一輪驟從海裏跳出來的太陽,任何星辰在她麵前都立刻暗淡無光。包括拓跋燾和杜至柔,在場的所有人都失了神態,隻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你,你是何人?!膽敢闖入禁地!"護在拓跋燾身前的魯爽首先反應過來,橫起長劍怒目詰問。那女郎傲然坐在馬背上,看都不看他,馬鞭一指垛靶:"把他們都放了!不許你們再這樣殘害我國百姓!"

她冷若冰霜的孤傲神態如同女王,眾人更是驚愕不已,拓跋燾饒有興趣地勾起唇角,一動不動盯著這位神秘的女郎,麵上露出輕浮的笑。"朕要是不放呢?"

一絲驚異從那女郎眼中飛閃而過,她猛地挑起一側眉,翹起下巴狠狠打量著拓跋燾,那神態仿佛連眼皮都不夾他一下。"原來你就是拓跋燾!快把我們的人都放了!不然與你勢不兩立!"

連拓跋燾本人的下巴都要驚得掉下來了。這女郎非同尋常的舉止比她驚世的容顏更具威力。眾人再一次震呆,卻見幾個魏兵領著氣喘籲籲的宋使田奇來到他們麵前。"魏皇息怒,"年過六十的老臣爬這麽高的山,委實不易,一邊擦汗一邊恭身道:"我主今日遣使團護送海鹽公主前來和親,並奉上海鹽郡一年的采邑作為公主陪嫁。樓船剛剛靠岸,公主等不及便先行上山了。"接著轉麵對那女郎小聲懇求道:"公主殿下請下馬,我等需按禮節,參拜魏皇陛下…"

"他先放人!兩國既已講和,再無殺人的道理!"馬上女郎居高臨下地命令。拓跋燾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個一身綠林好漢氣質的美少女,竟然是宋國公主?!劉義隆有這樣的閨女?!他翹起唇更加興趣昂然地打量她,海鹽公主亦不示弱,揚頭挑釁。拓跋燾咽了咽口水,咚的一聲嚇自己一跳。

"貴國人傑地靈,英雄輩出,"拓跋燾目視田奇哼笑道:"會烹調的元帥,會針灸的將軍,會武藝的公主。全送給朕享用了。果然慷慨大方。好!就聽小公主的。把生口都放了!"他轉麵看向海鹽,臉上帶著玩味的笑。"條件是今晚你來陪侍。"海鹽公主的雙拳立即緊緊攥起,通紅的臉頰令她更加光豔動人:"你個狗皇帝!無恥!卑鄙!"拓跋燾哈哈大笑:"晚上給你設宴洗塵,慶祝我二人天賜良緣,百年好合!"說罷大笑著離去。

被俘的無辜百姓果然都給放了,木樁上空無一人,杜至柔虛弱地仰起臉,對海鹽公主呈現感激的笑容。高坐在馬上的公主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神情冷峻,若有所思。

此番和親使團十餘人,連同豐厚的陪嫁並一大群伺候公主的內侍宮女,盤山路上綿延竟有幾裏。好不容易都上了山,原先空蕩的行宮頃刻之間蓬蓽生輝。傍晚果然按禮製給公主設宴,席間宋國帶來的樂伎吹拉彈唱,好不熱鬧。杜至柔舉目拓跋燾及他身旁那位恍如天仙的公主,隻覺甚為滑稽。她已從眾人口中得知原定的是兩國結為兒女親家,沒國君什麽事。她看著拓跋燾隨海鹽公主轉動的眼神,她一點都不陌生,之前的十多年她一直是那眼神投射的對象。那是男人想要擁有一個女人時所特有的神態,充滿了興趣和欲望。她知道她徹底成了敝屣。她的心頭湧上一絲欣喜。自從得知劉義康被流放,她就一直處在悲痛和擔憂裏,她更努力地尋找逃跑機會,她願意陪著劉義康在那荒遠瘴蠻地終老,不願在拓跋燾身旁強顏歡笑。無奈拓跋燾對她看管得一發嚴密,絲毫沒有可乘之機。現在好了,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這回和以前都不一樣。以前宮裏也不斷地納美人進來,拓跋燾也會流連忘返,但同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始終充滿了依戀。這次是真變了。這次的美人比之前所有的女人都更美,更清純,而自己已年老色衰,和那公主一比簡直是盤隔夜的剩菜,更何況這之前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二人的感情早有了很深的裂痕。

樂伎演唱完畢,氣氛靜了下來。拓跋燾喝得正興起,突然的安靜令他很不滿。而且宋國的樂伎已奏了好幾首,大魏卻一直無人奏曲助興,仿佛他們沒有登對的人才。拓跋燾目視杜至柔,冷冷地命道:"你不是會唱曲麽?為何不給賓客演唱?這點禮儀也不懂?!"杜至柔從發呆中驚醒,有些慌張地陪笑道:"妾這就獻上一曲,祝公主殿下消凶聚慶,福壽永昌,也祝陛下與公主情投意合,白首不相離。"

她向樂伎借來缶,清了清嗓音,開始擊缶高歌:"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

甫一出聲,在座幾位宋國使節的臉色全變了。杜至柔全當沒看見,她隻關心上首那位公主是何反應。一邊唱一邊偷偷向她看去,卻見海鹽並無絲毫的反應,依舊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自己,完全看不出喜怒。杜至柔暗暗吃驚。這小公主是太單純了,還是正相反,太高深了?她倒底是誰?

一曲終了,杜至柔對著海鹽欠身笑道:"妾失音少律,讓公主見笑了。"海鹽依舊直盯著她,目光逼人似要將她看穿,一旁的拓跋燾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倆。杜至柔愈加膽怯,硬擠出一個笑容,對海鹽道:"歌曲並非妾所長,妾更擅琴,當日妾與陛下出幸彭城,本欲向安北借琴以樂陛下,不想他竟不肯出讓…"

她沒說完,海鹽公主打斷道:"這有何難?"她目視樂伎命道:"取焦尾來!免得叫魏人說我們小氣。"

名琴奉上,杜至柔欣喜跽於琴案旁彈奏,宋國幾位使者有的微微驚訝,有的掩口竊笑,杜至柔依舊隻想看公主的反應,而公主也依舊沒有反應。彈完以後她咬咬牙,鼓足勇氣對海鹽道:"妾已為公主演兩曲,公主可願回贈一曲?"

海鹽緩緩起身來到案旁,姿態嫻雅落落大方,一曲《望秦》舉座皆驚,杜至柔大覺意外,羞愧的表情直到公主回座,才勉強緩和下來。拓跋燾一把將公主攬入懷中酣暢大笑:"痛快!"杜至柔幽怨的目光向他望去,拓跋燾的笑聲裏,滿是對她自不量力的嘲諷,和報複成功的快意。

曲終人散,杜至柔失魂落魄向自己寢閣走去,采蕭扶著步履蹣跚的主人,淚水止不住地流淌。終於走到閣門前,杜至柔虛弱地靠在牆壁上,仰望漫天滾滾烏雲遮月,輕歎道:"我知道她是誰了。"

*********************

關於兩國和親,《魏書》和《宋書》的記載完全相反。《宋書》是,拓跋燾打到長江邊,突然慫了,主動求和請婚,並舉手指天保證再不來犯,然後劉義隆很牛掰地拒絕了。《魏書》是,拓跋燾打到長江邊,劉義隆嚇尿了,主動獻上公主和親,然後拓跋燾很傲驕地拒絕了。南史和北史放一起看真挺有意思的,相互指責相互詆毀,相互瞧不起。我感覺《宋書》描寫的雖然有點扯,好象拓跋燾千裏迢迢跑來給宋國上貢的,可也不是絕對不可能。拓跋燾到了長江後,不知什麽緣故,的確是倦了。後來那個辛棄疾有兩首詞提到他,另一首是這樣寫的:"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汙,風雨佛狸愁。"很精確地描述出拓跋燾當時的心情,愁。

司馬光也用的《宋書》,我隻能follow了。《通鑒》上的原話是:

"資治通鑒第一百二十五卷(宋紀)
魏主鑿瓜步山為蟠道,於其上設氈屋,魏主不飲河南水,以橐駝負河北水自隨。餉上橐駝、名馬,並求和,請婚。上遣奉朝請田奇餉以珍羞、異味。魏主得黃甘,即啖之,並大進酃酒。左右有附耳語者,疑食中有毒。魏主不應,舉手指天,以其孫示奇曰:“吾遠來至此,非欲為功名,實欲繼好息民,永結姻援。宋若能以女妻此孫,我以女妻武陵王,自今匹馬不複南顧。"

就是說拓跋燾想讓劉義隆的女兒嫁他孫子(就是後來的文成帝拓跋濬,當時就在他身邊,)然後他的女兒嫁劉義隆的兒子武陵王劉駿。然後劉義隆沒接這茬。要我也不理他這茬,岔著輩份呢。這要是答應了劉義隆豈不成他兒子輩的人了。變相占人便宜。

反正不管怎樣,真實的曆史是兩國沒結成親。我寫小說給改了。老是曆史太淡了,沒人看,加點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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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rawing2011' 的評論 : 多謝肯定!我更有寫文的動力了。
drawing2011 回複 悄悄話 史學精深的史書故事。讚作者的博學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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