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拓拔燾由宗愛服侍著穿好兜鍪鎧甲,神情隨之恢複了往日的威嚴。厲如陰隼的目光與身上冰冷的鱗甲遙相呼應,一同向外散發著寒氣。昨夜的溫存與童稚一掃而光,此刻站在杜至柔麵前的,是壯如鐵塔般的黑煞星,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殺人魔王。他依舊陰沉著臉,不與她多說一句話,卻在出發之際傳命軍副,給杜娘子也備一副良駒甲胄,他要她也一起出征,要她親眼見識他的威力,笑飲南蠻血的雄姿。杜至柔木偶一般任由侍女幫她穿戴好,與他並肩踏上征途,身後是上萬勇猛的鮮卑重甲騎兵。
然而他的意願再次落空了。他的威名過於遠揚,駐守鄒城的劉宋魯郡太守崔邪利聽說拓跋燾親自帶兵向鄒山而來,早就嚇得睡不著覺,今日在城頭上望見城外密密麻麻的魏軍營帳,竟是連抵抗一下的意思都給嚇跑了。眼看著魏主領千軍萬馬絕塵而來,馬踏飛燕地動山搖,索性打開城門,領著魯郡其餘官吏葡匐於城門口,主動獻出郡城,隻求活命。拓拔燾居高臨下蔑視著馬頭下抖動的那團青衫。對於不戰而降的敵手,他向來是不會客氣的。能這麽輕易投降他的,將來鐵定接著茬投降別人。貪生怕死的人,最缺的就是忠誠。他本想替劉義隆除掉這個叛國者,卻在得知對方來曆後忽然改變了心意。非但沒有殺掉他,還賞賜給崔邪利一個臨淄子的爵位,還任命他為廣寧太守繼續在魯陽做官,治理這片新征服的土地。身後諸將竊竊私語,爭相猜測是什麽令皇帝有此不尋常之舉。在得知這位新封的子爵原來竟是皇帝身邊那位美人的遠房叔叔後,疑惑頓時消失。雖然此刻皇帝在那女人麵前依舊板著臉,但傻子都能看出來那是虛張聲勢,找不到台階下故意做出的絕情。皇帝對那女子的鍾情有目共睹,此舉定然出於取悅美人的考慮。看著自己的國君被個女人控製住,眾將無聲歎息。即便所有人都對那女人無甚好感,即便所有人都以為那是禍水,皇帝十多年來卻始終一意孤行,不撞南牆不死心,眾人也隻有歎息。
進城後沐浴齋戒三日,皇帝默默地攜起美人的手,與她一同登上鄒山祭孔。他們身後,是抬著祭祀所用犧牲的兵丁。一路上隻見山澗杳冥,石泉蔭柏,杜若芬芳,景色十分淡雅。身旁女子雖然仍舊麵帶愁苦,但已不再對抗,比起剛來時確是柔順了許多,似乎又一次認了命。拓跋燾在心中微微感慨。十多年了,快二十年了,他們就一直是這樣的相處。她無數次地想要逃脫他的手掌心,他無數次軟硬兼施地把她拉回自己的懷抱。每一次他都以為是最後一次,這小女子被他狠狠地修理後定然永久屈服了。但每一次經過短暫的蟄伏後,她突然爆發的舉動都令他驚訝無比。她象一匹不服管教的小野馬,一有機會就要撒歡往外跑,而他始終自詡為最有辦法的調教師,有的是本領和耐心去馴服天下最烈最野的女人。這遊戲周而複始地循環,無意中竟是給他灰暗的深宮生活增添了許多亮色。他欣賞她身上的欲望和活力,隻要活著就要折騰,總也不甘心認命,做他的乖女人,同時也頭疼她的詭計多端,變幻莫測,一不小心就被她的厲爪撓上幾下,讓他難受好久。有時他會突然咬牙切齒,想起以前她的絕情。他甚至在一瞬間有過抽掉她的腿筋使她徹底屈服的衝動。難道果真是象傳說中所說的,女人都是一個樣,對於被拋棄有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所以定要千方百計地牽製,考驗,折磨她愛的男人,吊足他的胃口,不折騰得男人脫幾層皮,他們就不知道珍惜?拓跋燾輕蔑一笑。女人的這點小心眼,當真讓人瞧不起。他不確定她是否也這麽想,也象其他女人那般俗氣。倘若男人果真不懂得珍惜,他就是陪著你玩上二十年,一旦得到了不還是棄你如敝履。除非至死不讓他得到,才算你真有本事!
他就在時而愛時而恨的胡思亂想中登上了山頂,內侍奉上十二旒袞冕將他層層疊疊妝裹起來。一切就緒,拓跋燾率領大小鮮卑將領走上圜丘,以牛、羊、豕三牲,謂之太牢,祭奠華夏文明的標誌性人物孔子。身後所有人隨皇帝屈膝於祭壇,神情莊重叩首祭拜。但人們心裏都清楚,包括那個看起來最恭敬的皇帝在內,所有鮮卑人都隻是在做戲。這盛大的典禮,不過是做出來哄騙天下人的一場戲而已。做戲的不信,看戲的也不信。皇帝用周禮中最高一級的太牢祭孔,穿上華夏族最隆重的衣服,那冕章華服所包裹的,依舊是永不想改變的夷狄之心。就在他頂禮膜拜以仁愛為宗旨的孔儒文化的同時,那幾路胡虜大軍正一絲不苟地執行著他的命令,所過之處皆成一片修羅地獄。孔聖人若在天有靈,看到這一群虯髯虎眉滿手沾血的野蠻人裝模作樣地對著他叩拜,不知會做何感想。聖人是包容的,是不以種族區分人類的。在他眼裏民族的界限不是血統,而是文化的認同。隻要你認同這個文明,隻要你遵從周禮,你就是華人,不管你是碧眼還是金須。聖人眼中沒有永久的蠻貊,隻要言忠信,行篤敬,用君子之道感化四狄,雖蠻貊亦可教化,因為蠻貊之人也有人性,人性是相通的。華夏美德在夷狄之地亦可行,夷人當然能夠通過教化變成華人。杜至柔的眼中升起一團霧氣。這條同化他們的路,以夏變夷的路,她一家人走的太艱辛了,為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聖人是自律的,內斂的。當遠人不服時,他教導他的門徒,不要用武力去征服,那樣過於殘暴,非君子應有的美德。用禮樂去感召,讓外人因仰慕中華文明而主動歸化,在看不見摸不著的慢慢滲透中,夷狄蠻戎悄悄變色,世界為之大同。聖人真的好天真啊。他大概從來沒想過,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他那個境界的。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既然已把他們歸為未開化一族,卻還幻想著他們能有情感,能被你感化。她的父親就是聖人的門徒,就因為相信了這些似是而非的理論,死得這樣慘。華夏文明培養出來的謙謙君子,在強大的拳頭麵前輕得如同片羽,連同那一身莫名而來的優越感,一起被砸得粉碎。
祭孔盛典過後,皇帝換下累贅的漢服,終於沒有那十二串白珠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了,拓跋燾心情舒暢,可算又看清楚誰是誰了。這種禮服他從九歲立儲那日就開始穿,穿到現在還是穿不慣。時間還早,他決定帶著美人好好遊曆一番。岱南奇觀,鄒魯秀靈,孔子登東山而小魯,東山就在他的腳下,怎能不到此一遊。文明之鄉就是文明之鄉,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留下無數古跡。眼前就有一個,始皇帝立在鄒山之巔的石刻碑。他仰頭舉目,但見那聞名暇耳的石碑巍峨聳立,泰山壓頂一般將他陪襯得如同螻蟻。在這塊巨大的石刻麵前,人是那麽地渺小,他竟然不自覺地有些心虛。"哎,這上麵刻的是什麽?我怎麽一個字都不認識!"他有些不耐煩地問杜至柔。
"皇帝立國,維初在昔,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杜至柔麵色平淡,無動於衷地念碑文,念完以後簡單解釋道:"根據太史公書記載,始皇二十八年東巡鄒繹山,與原魯國諸儒生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始皇為彰顯自己的功德,命其丞相李斯撰文,以金石刻盡他的豐功偉績留給後人瞻仰傳誦,令他的盛德萬世流芳。這一麵刊刻的是頌揚他功績的文字,背麵是秦二世批準刻這塊石碑的詔書,均出自李斯之手,為小篆體之楷模,多年來不斷地吸引文人墨客前來摹拓。"
"哼!苛政虐民,扼殺民智的暴君,有什麽資格樹碑立傳!"拓跋燾從鼻子裏發出輕蔑之聲。自己也不知為何突然來了火氣。是因為這碑文暴露了他的才疏學淺,竟不識上古時期的漢字,還是惱火於秦嬴政的狂妄。自己的雄才偉略不遜於那獨夫,卻被他占先炫耀,跑到這裏來為自己歌功頌德。"恬不知恥!",他在心裏默默地罵了一聲。又抬頭想要藐視那碑,卻發覺那石碑越發壓得他喘不上氣。"他也配!"這次罵出了聲。回頭厲聲命宗愛道:"去找幾個兵卒來,給朕砸爛這塊碑!砸得粉碎,看他還敢在朕麵前耀武揚威!"杜至柔聞聲驚愕叫道:"陛下何苦跟塊石頭過不去!"
"他憑什麽在這裏立碑?要立也該我先來,哪裏就輪到他了!"拓跋燾氣憤不已。"那秦王懷貪鄙之心,定酷法,行苛政,致其國祚二世而亡,竟還大言不慚地給自己臉上貼金!更有甚者,他焚書坑儒,對文明的摧殘令人發指,卻偏要跑到這片文明之鄉來吹噓他有多利澤愛民。他坑的四百多個儒,十個有九個是魯國的!可他偏要在這塊土地上炫耀。而我自登基以來,興漢學,尊儒道,推崇儒士,摒棄法家以嚴刑峻法立國的謬論,真正是用孔孟仁愛理念治國,我才應是齊魯大地上立碑著說的第一人!"杜至柔知他的小孩脾氣,一著急上火就胡說八道,這時跟他頂嘴肯定適得其反。她帶著惋惜的神情看那碑文,歎息道:"隻看李斯這筆字的份上,陛下也該給後人留下這塊碑。秦小篆體,今世已很罕見了。陛下自詡尊重文化,卻做這等自相矛盾之事,豈非與那暴君相仿。"
拓跋燾一愣,臉上隨即變幻的神色表明他恢複了些理智。"嗯。你的話很有道理。"他又向那碑投去蔑視目光,想了想道:"可我還是不甘心。這樣吧。我隻將石碑推倒,用以表明我區別於嬴政,以仁義禮智信治天下的決心。砸碎就不用了。聽你的話,給後人留個紀念。畢竟那些字還真是挺好看的。"
杜至柔最後看了一眼那些好看的字。她深知李斯的字有怎樣的價值。李斯首創小篆體,用這種文字統一了全國的文字,對中華文明的流傳和推廣都有不可磨滅的作用。從書法本身來說,他寫出的篆字,每個都是非凡的藝術品。他寫字時用筆急促回轉,象蒼鷹俯衝盤旋一樣敏捷迅速,收筆又好似遊魚得水,筆峰運用如同行雲,筆畫的輕重舒卷自然一體。眼前馬上要斷裂的碑文,每個字都堅勁暢達,線條圓潤,粗細均勻,既具圖案之美,又有飛翔靈動之勢。她深知書寫這種字體對人的要求之高。它要求中鋒用筆,筆毫行進時不能有任何的波動和扭曲,這樣寫出的線條才會圓潤流暢、精細圓整。隨著轟然巨響,那堪稱掩滅先軌,散絕後賢的法書碎成四段,而她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亦無一絲痛心。倒退二十年,此等摧殘文明的野蠻行徑會令她痛心疾首。她覺得自己真得變了。變得如此麻木,她自己都吃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晉失其鹿,葬送中華衣冠於戎夷之手。自己不爭氣,還能指望一個並不真心認同你的異族征服者,多麽珍視你創造出的文明麽?
隨後的征途終於不可避免地讓杜至柔見識到了人間地獄。從山東向南行,廣袤的田野一馬平川,原是劉宋最富庶繁華的青州和兗州, 此時已淪入戰火荼炭,人煙斷絕,雞犬不聞,一片焦土火海中。杜至柔坐在馬車內跟在隊伍後麵,連續幾日的行軍竟未見一個平民百姓的蹤影,路過的每一個村莊都隻剩下斷壁殘骸, 有些民房仍在燃燒,有的剛剛燃燼最後的藍火苗,廢墟四處向外冒著青煙。空中飄浮的是死屍與草木共同焚燒的焦臭,麵目全非的殘屍零零散散隨處可見,橫七豎八堆在村子裏無人淹沒,殺戮過狠的地方頭顱殘肢索性堆成了屍山,上空盤旋著黑壓壓的禿鷲。遠處呐喊聲不絕於耳,提醒著杜至柔又一個村莊淪入魏軍之手,她馬上又將見到幾百上千具焦黑的屍體。陰風怒吼,做了鬼的百姓慘叫著呼喚尋找同樣做鬼的家人魂魄。
天過晌午他們進入了剛才傳來殺戮淒嚎之聲的村莊。杜至柔渾身顫抖,貼身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奉命服侍他的兵士送來餐食,隨著車簾掀起,撲鼻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和屍體被暴曬的惡臭。杜至柔一把捂住口鼻,旁邊的采蕭一個沒忍住,跌下車去伏地嘔吐。杜至柔連看都不看那午餐,揮手叫送下去,那幾名兵士麵露難色,說陛下吩咐了定要照料好娘子,一餐也不能少,不然娘子的身體會垮掉。杜至柔閉著眼說自己實在吃不下,這裏是蒼蠅的盛筵,她無法與蒼蠅一同進餐。兵士懇求她,若不吃飯他們定要遭殃,杜至柔勉強睜開眼看那食物,是幾塊幹麵餅和薺菜團,她忍住胃裏的翻江搗海,搖頭對兵卒說,給我先弄點水來吧,這樣的飯菜…怎能下咽。兵卒更加為難:"這已是今日最好的膳食了。是陛下專為娘子準備的。陛下都吃不到白麵餅呢,水也沒得喝了,駱駝腳力太慢,上回送來的十斛昨日就飲用完了。下一隊駱駝今晚才能趕到。"杜至柔無奈地問:"那這村子裏…就沒有井麽?打上一點井水來喝也是一樣的。"
"村裏有幾口井,可井裏都泡著死人。"
杜至柔說不出話來,隻木然看著眼前焦黑的斷垣殘壁,喃喃地念叨:"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她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拓跋燾保證不讓她見到死人的話是真的。書本上的戰爭比起真實的戰爭景象有多溫和,她也能想象的出,但果真見到了,仍然是無以複加地震撼和恐懼。原本好好的山河,百姓小心翼翼捧在手裏過的日子,就這樣被兩個任性的君主毀得渣都不剩。一個士官模樣的見她重複地詢問,以為她想知道原因,無可奈何地解釋道:"我們都沒帶糧草,隻靠搶宋人的糧食才能活,可是宋人知道我們這個策略,竟然提前把糧食都藏起來了,叫什麽…堅壁清野,所以這一日斷炊了。陛下也很著急。"
拓跋燾一著急,自然是下達更殘酷的搜刮屠殺宋國百姓的命令,好讓他們害怕從而獻出藏起來的糧食,杜至柔不用想就知道。所以這幾個村子才給毀得這麽慘。當初她還暗自譏笑拓跋燾連宋人會堅壁清野的反抗策略都想不到,誰知這麽快自己就陷進去了。她再恨他,心裏上再與他劃清界限,他們也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群士兵的奸淫怒罵聲,夾雜著女人的嚎叫,那聲音過於凜冽淒慘,杜至柔猜出了正在發生的事,頭皮發麻,下意識對服侍他的兵怒道:"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麽!在我麵前決不允許有這樣的獸行!"那士官麵帶無奈,大約是在心裏嘲笑這位小娘子的天真無邪,杜至柔瞪起雙眼厲喝:"快去!"那小頭目慢騰騰地拔腿向聲音來源處走,杜至柔隨後跳下車,從馬夫手中奪過馬鞭,比其他人更快地趕到那群正在奸淫婦女的兵卒麵前,揮起鞭子就抽,自己也不知哪裏來的這麽大的怒火。那群士兵後背上冷不丁地遭鞭打,回頭就向她撲來,褲子都沒來得及提,剛好士官趕到喝止住這群野獸。"不要命了嗎!這是陛下的女人!"那幾個兵嚇得一溜煙沒影了,杜至柔才看清楚地上赤身裸體的女子,年齡與她相仿,無所顧忌地仰麵躺著,滿身滿臉的汙穢。杜至柔脫下身上披著的大氅將她的身體遮蓋住,那女子直脖瞪著蒼天,眼睛一動不動,如同死人,喘息了片刻,自己撐起上半身,虛弱無力地靠在斷牆上。"給我點吃的。"
杜至柔回頭傳命將車上的午餐端來,送飯的是采蕭。那女子一把抓過來猛吃幾口,才顧得上打量杜至柔。乜斜著看了看她,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好命啊,陛下的女人。"又塞了一口,接著道:"賣了個好價。"杜至柔的臉騰地就紅了。女人撫摸著大氅上的白狐毛,輕聲歎道:"好好侍奉你主子吧,別落得我這樣的下場。據說你那個陛下很難伺候的,翻臉不認人…惹火了他,到時連我的下場都沒有…我這一天才給強暴四次,不過十幾個卒子…你這樣標致的美人,少說也賞給上千卒子享用…哈哈哈,"她突然爆出一陣狂笑:"享福去吧!"
杜至柔臉色霎白,采蕭忍不住喝斥那女子道:"我們娘子好心救了你,你如何這般無禮…"
"好心救了我?"女人忽然又安靜下來,喃聲重複道:"救了我…"一轉身從斷牆另一側拎出個血淋淋的人頭。
"這是我兒,"又拎出一個,滴出的血鮮紅,剛死不久。"這是萱台。"女子將一老一小兩個頭顱整齊地擺在杜至柔麵前,一群蒼蠅隨即嗡嗡而至。
"在你前來展示你的好心之前,我一家老小就已經被你的兵殺死了。這裏昨日還是我的家。"她指了指身後的殘骸,杜至柔注意到斷壁上被火燒過,卻依然精美的雲紋。
突然冒出的文雅用詞,潔白細膩的皮膚,精雕細刻的院牆,這女子雖然已瀕臨瘋癜,卻不難看出她的身份。昨日還是富裕體麵的鄉紳眷屬,不知什麽原因沒來得及跑掉,一夜之間下了十八層地獄。
"你們的兵在我麵前砍斷我親人的頭,為了逼我交出藏起的糧食。我家沒糧了,我們的皇帝早給收走了,可你的兵不信。在你來之前,我已經被奸了好幾次了…你救了我…你說說看,你救了我什麽?等你演示完你的善良,裝扮完聖女,下一波魏兵接著奸…貴人娘子,你說說看,你改變了什麽?又拯救了什麽?"
杜至柔的心一陣陣發緊,動了動唇,本能地為自己辯解。"我…我是魏國人,可我也是漢女,我沒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更沒有出賣過…"
女子驟然盯住她,惡毒的目光仿佛要將她看穿。"你是想說,你是漢人家的好女兒,雖然委身胡虜,但絕不是漢奸,你是為了幫助我們,為了拯救更多族人的性命,為了大局才犧牲自己的。呸!真讓我惡心!"女人啐了她一口。"我都替你害臊!你躺在你那胡人主子懷裏自欺欺人的時候,你穿著錦衣狐裘享盡榮華富貴的時候,你的同類正遭受著夜以繼日的奸淫掠搶。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別和我說你不知道胡人的獸性,少在這裏裝天真裝無辜!"她一指城郭外的小河:"那是易水流出的溝渠。以前曾有一天,流過來的全是血水,河上漂著數不清的女屍。鮮卑人把在鄴城和幽州虜來的幾萬漢女投入軍營,夕則奸淫,旦則烹食,後來索性將剩下的八千漢女全部沉於易水,我不相信你沒聽說過。小娘子,你說你預料不到你投懷送抱的鮮卑主子有多殘暴,你說你多麽大義凜然為拯救同胞投身豺狼,那麽請問你,你的同胞有因為你自封的大義凜然,少死一個麽?!有麽!"
杜至柔如墜冰窟,牙齒都在打顫,那女人卻又忽然轉了麵容,柔軟的眼神體貼入微地掃過杜至柔的五官。"多美的一張臉,多清澈的眼睛,難怪命這樣好。珍惜吧!好好享受吧!千人騎萬人上的好日子,等著你享用哪!哈哈哈…"
杜至柔捂起耳朵,猛地轉身飛奔而逃。跑了幾步看見道旁有匹馬,不顧一切騎上,向拓跋燾所在的方向風馳電掣般飛去,那刺耳的笑聲卻如枯椏上的夜梟,一聲比一聲尖厲,催命一樣在她身後緊緊追趕著她,怎麽甩也甩不掉。"好命啊,貴人…","享福去吧,小娘子…"
自我安慰的遮羞布無情地被扯碎,仿佛無數剜肉的小刀在刮她的臉皮,把她自以為清白的外表一點一點地揭開,顯出罪孽深重的靈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來自阿鼻地獄的審判,接受對靈魂永無止境的拷問和鞭打。"你改變了什麽,你拯救了誰?你究竟做了什麽…"
黑馬如同閃電呼嘯而至,拓跋燾正站在村口與將領商議下一步戰略,不期然一陣黑旋風向他襲來嚇了一跳。他還沒看清,馬上滾下的女子跌跌撞撞撲倒在他腳下,拚了命地對著他磕頭哀嚎。"狴狸…狴狸!求求你,收手吧!停戰吧!我們回家…我要回家…"
拓跋燾甚為驚愕,忙用手將她扶起,杜至柔卻掙脫開他的手臂,再次跪下,依舊自虐般猛磕頭,大哭著求他。他又試圖扶她起來,又被她掙脫掉,如此反複幾次,杜至柔的額頭血跡斑斑,口中還在重複懇求他的話。
拓跋燾知道她是嚇著了,一雙臂膀用力將她夾住,也顧不上還有其他人在場,大手輕撫她劇烈抖動的後背,音色溫柔在她耳邊安撫著,仿佛哄著受驚的小孩。幾名將領見狀全都麵露不屑之色,隻不讓拓跋燾看到罷了。
杜至柔漸漸平靜下來,還是拉著他的衣袖懇求著。拓跋燾稍微放鬆了手臂,眉頭緊鎖,麵色凝重,心事重重。
他確是陷入兩難處境了。仗打到這裏,向前走,沒糧食沒水;向後退,恐遭人恥笑。他倒不在乎滿目的屍山火海,但確實在乎杜至柔能否撐得住。他自己也有些疲倦了。這樣的遊幸,一點也不好玩。竟然還要餓肚子,比想象的差遠了。看來是應該聽杜至柔的,她早提醒過他宋人狡猾,會把糧食藏起來不給他吃,可惜他沒聽。這回要聽了。他貪婪地向南方看了一眼,對著杜至柔安慰笑道:"好。就聽你的。咱們回家。"
不想話音剛落,身旁的車騎大將軍、河南王拓跋曜便開口道:"軍旅之事,豈容婦人置喙。陛下被一婦人擺布於股掌,對其言聽計從,豈有不敗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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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嶧山刻石》拓本。
這塊是立在嶧山(就是鄒山)的。還有一個是立在泰山的,稱封泰山碑。是秦始皇到泰山封禪時刻的。這兩塊均出自李斯之手,都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刻的。嶧山這塊被太武帝登嶧山時推倒了。不知道出於何種心理。和後來的紅衛兵有一拚。但因李斯小篆盛名遐邇,碑雖倒,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仍絡繹不絕。當地官民因常疲於奔命送往迎來,不勝其煩,就打算放火燒掉斷裂的石碑,於是聚薪碑下,將其焚毀,從此不可摹拓。可是到了唐代,又有人歎惜秦碑被毀,便將流傳於世的拓片摹刻予棗木板上。到了宋代,有人根據摹本重刻於長安,稱長安本,這塊山寨版石碑現存西安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