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眼中的寒光象兩道厲劍一樣劈了過來,杜至柔抬起頭,用倦怠的麵容迎上他的怒火,淡然而無奈地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重要麽?我現在在這裏,哪也沒去,就在你眼前,不能說明一切麽?"
拓跋燾一愣,麵上的淩厲漸漸逝去,變成了迷芒與慚愧,沉默了一會兒,將她輕輕擁住。
"是我想多了。你別介意。我隻是…害怕你會離開我。"他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後背安慰她。"不知是不是我自己的感覺,我這次平叛回來以後,覺得你對我不象走之前那樣好了。對我越來越冷淡。所以我才想…也許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裏,發生了什麽。"
杜至柔並未順勢倒進他懷裏,身體依舊僵直,麵無表情地問道:"既然不放心,為何不派人監視我呢?這樣你既可安心,我也可避免有口難辯。"
"我如果那樣做,隻怕你永遠都不會親近我了。"拓跋燾把下巴從她頭頂上移開,直視著她的雙眼:"獄卒可以通過看守囚犯獲得心安,卻不能因此獲得囚犯的情感。對你這樣性情的人來說或者更糟,一旦被你發現我在暗地裏監視你,會讓你更反感厭惡。我想要的是你的愛,自發的,不是被迫的,假如這份感情是通過嚴密看管才獲得的,即使得到了也沒什麽意思。我要你親近我,不要你怕我。我要你象對待一個人那樣對待我,無所顧忌,沒有戒心,所以我沒有在你這裏安放看守,寧願自己擔心害怕。"
"陛下怕什麽呢?"杜至柔淡淡說道:"我若不願意,誰也不能憑私人情感說動我判國。所以我不能去和柳將軍聯絡。他是同樣的人。莫說我與他從未謀麵,即使我們是關係很近的親戚,如今各保其主,也很難再顧上私交。更何況…陛下難道忘了,你是滅他族親的人。"拓跋燾的臉紅了,杜至柔接著說道:"國史案發前,得到消息的北方士族能逃的全逃走了。我這位堂舅和他幾個兄弟就是在那時投奔宋國的。不止他一家,你的殘暴為劉宋貢獻了一大批人才。我若現在給他寫信,隻會激起他的痛罵,自取其辱。我想我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沒骨氣的,家族敗類…民族敗類。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可以讓陛下和宋主都放心。對你們來說最忌諱的,莫過於手下人暗通曲款,和敵方有聯絡,即使隻是一聲問候,也會讓你們生疑。如今柳氏表明了與我的決裂,誰也別再利用我們之間的關係做文章,或是想什麽離間計,對各自的國主,對他與我本人,都隻有好處。我的名聲…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拓跋燾怔然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背後是難以言表的痛苦,自責和悲哀。她為了他,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而他自己,一直是那個索取者。他再次將她攬入懷裏,動情地親吻,在溫柔似水的撫愛中,無聲地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歉意。
他與她纏綿了許久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天已經完全黑了。杜至柔目送他的背影離去,關上門,轉身叫來采蕭。
"收拾好隨身物品,明日寅時你和四九與我離開平城,去關中找獾奴。就我們三個。現在城門已關閉,明晨寅時二刻才開,我們提前到那裏,等門一開,立即出城。"
采蕭愕然,杜至柔一邊從箱櫃裏拿出衣物,一邊解釋道:"陛下已經起疑心了。他雖然被我哄騙了過去,但以後要想察的話很容易就能察出誰曾經來過。我們必須馬上離開。找兩匹最快的馬套車,衣物盡量少帶。"
采蕭慌忙離去,杜至柔將該帶的都收拾好,夜已經深了。她坐在窗前,望著菱花鏡裏的自己,憔悴的麵容竟無一絲血色,禁不住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終於還是走到了背井離鄉這一步。這裏的一切,她父親留下的珍貴遺物,還有…拓跋燾,都將被她拋棄,永不會再見了。淚水從她緊閉的指縫中溢出,她胡亂擦幹,從妝奩中取出那支點翠華勝。
這件首飾上的翠鳥羽毛在劉義康買給她的第五天就開始脫落了,又戴了幾日上麵那顆紅珠子也掉了。本是貧家女賣給貧家女的粗糙飾物,能華貴到哪裏去。她自己動手將脫落的翠羽修補上,又取出自己的白珠子放在中間精心粘牢,依舊每日戴在頭上。此時她冰涼的指尖輕輕掠過那顆黃豆般大小的珍珠,忽然間再次淚如雨下。無聲哭泣良久,她從悲哀中緩過神,鼓勵自己重新燃起希望。此生一定能與四郎長相廝守的。這是他和她的約定。"不許有輕生的念頭。不管發生了什麽,好好活著,直到我們再次相逢的那一天。"分別時他的話,言猶在耳。她擦掉眼淚,仔仔細細地將簪釵插入烏髻中。
寅時的天尚黑,三人都未曾闔眼,杜至柔給管家留下一封簡單書信,和采蕭夫婦離開了家。四九駕車,三人靜悄悄地行使在巷口的石板道上。本朝無宵禁,百姓夜間也可出門,不會擔心被巡邏的抓了去。馬蹄踏在石道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響聲,杜至柔忍不住回頭,冀期將那漸行漸遠的家印入自己的腦海裏,永久珍藏。
然而就在他們走出巷口之時,忽聽得車外亂聲大作,似有幾匹軍馬奔來將他們攔阻,馬上人所持的火把照得黑夜亮如白晝。杜至柔心下大駭,身旁的采蕭更是麵如白紙。杜至柔拉起她冰冷的手緊緊握著,腦中緊張思考對策。車外隻聽四九被盤問的聲音,隨後簾子被粗魯地掀起。借著四周明晃晃的火炬,她毫不費力地看清了高頭大馬上攔住她去路的人。
"怎麽又是你!"
鎮西大將軍司馬楚之身著整齊的明光鎧,兜鑾頂上的紅纓在風中朔朔飛揚。此刻他亦十分驚訝,緊盯著車中人,失聲叫道:"杜娘子!果然是你!"
司馬楚之奉命來接杜至柔,快到時遠遠看見一輛馬車自巷內走出。這條小巷因為距離皇宮太近,巷裏就杜至柔這一戶人家,司馬楚之頓時生疑,這個時辰,杜家怎會有人外出?他於是命手下將車攔住盤察,不想車裏坐的,竟真是自己要找的人。他看著強作鎮定的杜至柔,又瞥了一眼她身旁嚇得發抖的女仆,更加心疑地問道:"娘子這是要去哪裏?"
杜至柔隻恨蒼天不長眼,擰眉瞪著司馬楚之良久,眼波一橫,蠻橫懟道:"月色澄明,心情甚佳,憋在屋子裏難受,出去走走!怎麽,不許麽?!哪條律法上說百姓不許夜裏出門了?官府不管,將軍管哪門子閑事!"
司馬楚之與她打過交道,深知這女子不好對付,此刻也不過多糾纏,下馬上前,麵對杜至柔施了一禮,道:"末將奉陛下旨意,前來接娘子與陛下會合。昨晚接到急報,前線吃緊,陛下已領軍秘密出征了。走時傳旨末將,接到夫人後追上大軍,將夫人安全護送到陛下營帳中。"杜至柔隻覺一陣天暈地轉,好容易冷靜下來,白著臉道:"陛下怎會有這樣的旨意?出征還要帶個女人麽?將軍休要拿妾來消遣。"她一顧四九:"掉轉車頭,回府。"司馬楚之無奈,轉身從軍吏手中拿過一個紙卷,雙手托著對她道:"夫人若不信就自己看吧。陛下手劄,請夫人接旨。"
杜至柔咬住打顫的牙齒,下唇也咬出紫紅的印跡。勉強下車跪在石板地上叩首,接過後打開,果然是拓跋燾親筆,所書文字與司馬楚之傳述的絲毫不差,一應天子璽寶俱全。最後一絲僥幸亦被撲滅,她隻覺冷氣從跪地的雙膝直衝全身,手腳冰涼仿如墜入冰窟。此時再惱恨自己的愚蠢大意也已無益,她如行屍走肉般被人扶起,本是西逃的馬車被司馬楚之帶兵嚴密監護著,快馬加鞭向東南追趕而去。
其實邊關告急並非在東南,而是柳元景所率西路軍占領陝城後,竟馬不停蹄地向東殺來,大有奪取洛陽重鎮,增援劉宋東路軍的趨勢。拓跋燾昨晚回宮後接到西線急報,立即召集將領於偏殿商議。這兩個月魏軍表麵上無甚動靜,實際上早就集結好裝備,隨時待命出征。廷議時眾將意見一致,向西用兵,阻擊柳元景。而拓跋燾此時的賭徒性子卻再次大暴發,完全不聽眾人建議,什麽太原洛陽,直接放棄。不要了,大軍縱深穿插,以最快的速度南下,認準了東線往死裏打,盡最大可能消滅東路有生力量。一旦奪了彭城,西路軍再勇也是孤掌難鳴,隻能自動撤軍。堂上眾將驚得說不出話。皇帝這膽子也太大了!劉宋的東路集中了宋國最精銳的裝備和兵力,隻要一場仗打輸了,就是我軍受阻於前,敵軍包抄於後,全軍覆沒的下場啊。然而皇帝決心已定,命取來兵符,換上戎裝,給太子留了點看家的卒子,剩下的全部帶走,連兵帶將竟有百萬之眾,連夜向河南進發。要玩就玩一把大的,小打小鬧沒意思。劉義隆那龜鱉小豎非要犯賤,就別怪老子揍的你滿地找牙。這回定要將建康夷為平地,不給你小子點顏色看,不曉得老子的厲害。刀戟森森明似雪,幡旗浩浩衝霄漢,身邊悍將猛如虎,還有一隊駱駝專門為他運送水,隻因他從不飲用黃河以南的水。拓跋燾滿意撫起虯須。一切都是那麽井然有序,隻差一個女軍師。想到杜至柔,他的心底升起柔軟的情意。她此刻一定睡得正香呢吧。他的腦中出現阿柔的睡姿,臉上不自覺地呈現出笑意。倘若能帶一幅畫卷入墳墓的話,他要選的就是阿柔酣睡的樣子。那模樣實在太可愛了。乖巧恬靜,憨態可鞠,他無數次在燈下貪看,陶醉在這幅美人春睡圖裏,舍不得錯過一分。平穩的呼吸帶著不勝嬌羞地微喘,卷卷的黑睫毛一顫一顫地,花瓣一樣的唇微微嘟起,每每牽起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讓她多睡一會兒吧。此去南方遊玩,沒準會很辛苦。那樣嬌嬌弱弱的身子,再累病了可怎麽是好。橫豎不差這一個時辰,派個可靠的將軍隨後好生護送過來,久別重逢,小丫頭一定撲進自己懷裏撒嬌邀寵,更有一番情趣。
兵貴神速,拓跋燾以每日百裏的急行軍向被宋軍圍了將近三個月的滑台挺進。而宋軍先鋒,被宋主寄予厚望的王玄謨,此時正忙著做生意。王將軍於七月底率士眾甚盛器械精嚴之師圍住劉義隆口中的小戍滑台,圍了十幾天不打。左右不知何意,以為是王將軍見城樓高聳害怕強攻不下來,便獻計說,我們看見滑台城裏多茅屋,可以用火攻之計,向城裏放火箭,茅草易燃,再加上風助火勢,到時城裏一片混亂,魏人必然無暇顧及城門,我們就可趁機攻進。玄謨聽後,摸著下巴,憂心忡忡地說:"那城裏的茅屋,眼看就是我們的財產了啊,怎能將吾財付之一炬?"眾將士瞠目結舌。好半天一個將領愣頭愣腦地反駁道:"媳婦還沒著落呢,就想著給兒子取名了?"玄謨虎臉:"休得多言!"眾人再不敢多言。過了兩天城裏魏軍也想到了這個薄弱之處,忙將草屋全部拆除,代之以穴居,宋軍就是再想火燒也不可能。河、洛兩地之民見玄謨所率軍隊嚴整精良,終於盼到了王師北上中原日,竟果真如劉義隆所預期的那樣,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百姓們奉上自家租穀,還自備器械操兵,前來參軍者,日以千數。玄謨深感欣慰,連忙從中挑選碩壯健兒配給自己府上做家丁,挑剩下的老弱者配給國家當兵。玄謨還頗具經商頭腦。兩個月來雖然按兵不動,眼睛卻沒閑著。他看中了滑台附近的特產:大梨。先是,河洛兩岸百姓沿道慰問宋國大軍,所奉簞食中有一些梨,玄謨當時騎在馬上正口渴,隨手就從百姓舉著的籃子裏拿過一個吃,不想那梨的味道真個世間少有,皮薄個大,肉脆多汁,酸甜可口,芳香四溢 ,玄謨從來沒吃過這樣好的梨,不覺動了心思。倘若征收一批本地大梨作為貢品進獻給皇帝,定使龍顏大悅。要怎樣才能征到呢?身為士家貴族,飽讀聖賢詩書,帶領正義之師,自然不能學魏虜掠搶而失民心。和百姓說好,梨不白要,我用軍用物資,就是我們南方人織出的布來交換。我們的人巧奪天工,織出的布結實耐用,永遠穿不壞,這交易不吃虧。這樣吧,少算你點,一匹布換八百顆大梨。每戶人家責十日內,將梨獻上,按梨發布。百姓覺得這樣的將軍簡直是聞所未聞。眼看魏軍就要殺來,不琢磨怎麽打仗,精明勁全用在做買賣上,何況這買賣實在是不劃算,理都不理他。十日後沒收上幾顆梨,玄謨發了脾氣。這麽好的交易竟無人問津,刁民就是不識抬舉,不配給他們笑臉!派兵丁下鄉,挨門挨戶地搜,見了大梨就搬上車,扔下布,管你要不要,轉身再搜下一戶。河洛百姓大失所望。他們多年翹首以盼的王師就是這等嘴臉,怨聲載道。
滑台就這樣圍著,連城裏的魏軍都煩了,不知外麵的宋人倒底怎麽回事,窮極無聊索性自娛自樂,軍營裏一片賭酒劃拳之聲。就這樣到了十月初,被王玄謨派到滑台附近觀察敵情的鍾離太守垣護之,終於從腳下隱隱震顫的土地中猜測到魏軍鐵騎的到來。當初玄謨剛包圍滑台的時候,配給前鋒垣護之百舸,叫他進駐黃河邊上一個叫石濟的小鎮。此時垣護之判斷出援軍將至,第三次派快馬到滑台給王玄謨送信。垣護之曾隨到彥之第一次北伐,其形狀短陋,然而人不可貌相,他的頭腦不容小覬,氣概非凡,處事果斷。早在玄謨做買賣的時候,垣護之就不斷給他寫信勸阻,請求他果斷攻下滑台。守城的魏人就一千兵馬!滑台拿下來我們才能渡黃河,整個北伐才能繼續!玄謨悲憫歎道:"攻城是要死人的啊!無論魏人宋人,都是人。誰無父母需要奉養?誰無妻兒需要倚靠?將個血肉之軀埋骨黃沙,我於心何忍啊!"垣護之急得罵娘,可王玄謨是他的上級,他也隻能罵娘。這次魏國援軍真的來了,雖然還不清楚倒底有多少人馬,可從經驗上判斷一定少不了,趕快再送急報。"將軍萬不能再猶豫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昔日先帝攻打廣固,戰死的人也很多。況且目前情況與往日又有不同,豈能光考慮士眾傷疲呢!懇請將軍立即攻克滑台,然後屠城!"玄謨見信後,覺得他簡直瘋了。
閏十月葵亥,拓跋燾率百萬大軍到達滑台以西二十裏地的枋頭。他的速度太快,杜至柔的馬車雖有司馬楚之的精心看護,還是沒能追上。拓跋燾一到枋頭,立即派殿中尚書長孫真率五千騎自石濟津渡過黃河,切斷宋軍退路以防王玄謨軍逃跑。接著派關內侯陸真帶幾個人,趁著月黑星稀,泛起一葉扁舟翩然渡河,來到滑台城下,伺機穿過重重的包圍圈溜進城裏,慰問守城的魏軍。 陸真原名步六狐真,是步六狐部落傑出的勇士。此番成功鑽入城,向閑得快長毛的魏兵傳達皇帝的問候,我們英明無比的聖上派我看望爾等來了!眾兵丁一聽皇帝禦駕親征,就在他們附近,頓時激動歡呼,士氣瞬間高漲。陸真又登上城樓,嚴密觀測玄謨軍的曲折虛實,把一切都探了個清清楚楚,再衝破圍城的宋人軍隊,劃著小船回到北岸,向拓跋燾詳細匯報。這陸真出入圍得密不透風的滑台城,裏裏外外猶如無人之境,玄謨的眼瞎得令魏人為之惋惜。
次日清晨,拓跋燾親臨前線,率大軍渡河。魏軍眾號百萬,鞞鼓之聲,震動天地,氣勢銳不可當。王玄謨從夢中驚醒,慌忙察看,此情此景令他渾身為之一振。做好漢的時刻到了!好漢就是不吃眼前虧。跨上一匹快馬,四蹄奔騰向碻磝方向飛逃而去。宋軍失去主將如沒頭的蒼蠅,幾萬兵卒抱著頭鼠躥,給魏軍殺得血流成河,斬首萬餘級,繳獲的宋國軍資器械堆成一座座小山,還有無數滿地亂滾的大梨。
那王玄謨隻顧逃命,竟是連通知一聲都來不及。處於石濟的垣護之連個影都不知道。魏軍在繳獲了滑台的戰船後立即跳上船順流而下,沿著河水漂到石濟的下遊,然後將數十艘戰艦用鐵索連上,橫截在黃河水麵上組成三道防線,用以阻截垣護之逃跑。垣護之得知宋軍大敗時退路已被長孫真斷掉,隻能走水路,可水路卻也被重索截斷。看著自家耗費巨資造出的雄偉戰艦如今落入敵軍之手,垣護之這個心疼啊。可心疼救不了命,安全退回淮北要緊。垣護之指揮著手中百舸,勇闖封鎖線,河水湍流迅急,北人不識水性,占了軍艦也不知道怎麽使,劇烈搖晃的船站都站不穩,暈船嘔吐談何打仗。垣護之率領水軍中流而下,每遇鐵鎖便以長柯厲斧劈之,魏軍竟不能敵。宋軍將士奮勇作戰,全軍衝破三重封鎖安全退還,一百艘舸,僅失一舸,餘舸並全。
滑台兵敗如山倒的急報飛馳入碻磝, 東路軍統帥蕭斌氣得破口大罵王玄謨。可此時更要緊的不是罵人,而是趕快想辦法阻擋魏軍。蕭斌將目光投向了蒼頭公沈慶之。"給你五千兵馬,趕快去救場!"沈慶之瞪起銅牛一般的大圓眼:"這時候想起我來!早幹什麽去了?!我早就說過倉促北伐必無功而返,非不聽!現在讓我去救玄謨,還隻給五千人?不是讓我去送死麽!玄謨士眾疲老,潰不成軍,而寇虜已逼近,士氣相差如此懸殊,少說也得給我五萬兵馬!小軍輕往,無益也!"蕭斌恨得大叫:"你膽敢違抗軍令!再不出兵,便以軍法處置!"
二人正對抗,忽見王玄謨蓬頭垢麵飛奔而回,入了大營,失魂落魄地從馬上滾落,趴在地上大口喘氣。總算活著到家了。那蕭斌一見王玄謨,真個是分外眼紅,眼中噴出的火焰直欲將他燒死。玄謨還沒來得及站起,就被蕭斌狂吼著推出轅門,綁在轅木上示眾,第二日清晨斬首。
事已至此,蕭斌與沈慶之方才的爭論也就毫無意義。二人都沉默了下來。沈慶之遠遠望了一眼五花大綁抖如篩糠的王玄謨,惻隱之心陡然升起。
他絕非佞臣,更非貪官酷吏。他任徐州刺史時恰逢北土災饉,他散盡自己的錢財,並私穀十萬斛,牛千頭賑濟災民。 皇帝德行略有偏差時,他亦犯顏進諫,不畏生死,忠勇可嘉。他隻是被推到了一個完全不適合他的位置上罷了。推他上來的人是皇帝,識人不明的是皇帝,責任卻要由他來負。沈慶之暗自發出兔死狐悲的慨歎。麵對蕭斌單膝跪地求情:
"佛狸威震天下,控弦百萬,豈玄謨所能抵擋的!懇請節下免其一死,令其將功贖罪。"
蕭斌冷著臉不許,沈慶之固諫:"臨戰殺將,自弱也!非良計!"蕭斌索性將他轟了出去。
夜深了,綁在轅門外的玄謨經過連日的驚嚇,潰敗,奔逃,已給折磨得精疲力盡,竟流著淚睡著了。睡夢中恍惚有人在他耳邊說,誦讀《觀音經》千遍,可免死。他驀地驚醒。事到如今,無計可施,都已經要被殺頭了,還能再倒黴到哪裏去。於是開始喃聲誦讀。直到天明,也才誦讀了七百遍。刀斧手將他拿下按在地上,那誦經之聲竟不曾斷,且越來越大。鋼刀舉起,他閉目仰麵,那經念得如同向天呐喊。忽聽一聲'刀下留人!',仿佛從天上傳來,佛祖終於被他召喚來了!他使勁眨眼仔細看,原來那聲音不是來自天上的神人,而是蕭斌派來傳命的小吏。最後一刻蕭斌聽從了沈慶之的建議。陣前殺掉自己人,本就萎靡的士氣將更加難以恢複。
玄謨丟了滑台,劉義隆得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詔將西路的柳元景召回。佛狸料事,果然如神。魏軍已渡河,失去東路呼應和保障的西路軍立即成為深入魏境的孤軍,隻有被魏人圍困吞食的下場。這一天距宋主發布北伐詔書剛好三個月。累積了南朝父子兩代近三十年的氓庶蕃息,繁榮發展;寄托了劉義隆驅除韃虜封狼居胥的雄心壯誌;感召無數仁人誌士前赴後繼為國捐軀的北伐,在草草贏了倉皇的北顧後,黯然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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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下:對皇帝特派員的尊稱。節,是皇帝授予特使的符號。比如皇帝要向某國派大使了,就要授給那個大使一個標誌符,稱作'節'。蘇武張騫手裏舉著的那個長尾巴幡杆,就是'節'。派兵也要授'節',就是耳熟能詳的兵符。手中持有'節'的人,一言一行代表著皇帝,被普遍稱做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