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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鬩牆)

(2018-03-16 06:41:35) 下一個

劉義康隨宋國使團一路南歸到達江北桃葉山,棄輿登舟抵達建康城外,已是當日戌時二刻。山光西落,月漸東上,江上漁火星星點點,其餘人等皆由候在江邊的仆從接回府邸,唯劉義康不必費此周折。他已被貶出京,舉家謫徙江西豫章,在這金粉繁華之地早無落腳處。這一夜他無需下船,隻在艙內宿過,第二日天亮便有官船直送他去江州。他立於舷邊拱手與眾人道別,但見沙鷗悲鳴,木葉蕭落,心底一如眼前寒涼的秋色。眾人車馬消失在夜色中,他無聲歎了口氣,轉身欲回艙內,卻見岸上忽然燈火輝煌,數十兵丁手持火炬將船岸照得亮如白晝。劉義康見那些兵穿的竟是禁軍鎧甲,不由大驚,尚未緩過神色,層層侍衛簇擁著一位高品內侍已來到他麵前。

來人是皇帝近侍,姓王,自先帝劉裕登基便服侍在側,看著這一眾皇子長大,如今年過花甲,是皇帝劉義隆最為親近的老內臣。平日沒有要事不會出宮,此刻見劉義康仍愣在舷上不知所措,匆匆幾步上前施禮,急道:"臣來傳陛下的旨意。請殿下移步岸上。"劉義康更為驚懼,快步來到他麵前正要撩袍,又聽那老內臣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命殿下即刻入宮。"劉義康驚道:"這個時辰見駕?!阿公可知…所為何事?"老內臣看著他,不禁悲從心中來,長聲大歎道:"殿下!範曄謀反了!五天前!"

劉義康怔忡片刻,仿佛沒聽清一般直瞪著他問道:"誰?!你說誰?!範曄?阿公是不是…搞錯了?連塊豆腐都切不動的人…會謀反?!"

"這等要命的事老奴怎會搞錯呢!"王常侍急叫道:"此事由殿下的僚屬孔熙先牽頭,聯絡了殿下舊日一黨,有範曄,許耀,徐湛之,還有其他十餘人,共同密謀刺殺今上,更立殿下您為新帝!範曄為號召更多人參與,竟還摹仿殿下的筆跡草擬了一份檄書,對外聲稱是您的意旨,宣示同黨曰同心奮發,族裂逆黨,爭為創業元勳,重造宋室。如今這份宣言也呈到了陛下麵前,殿下一會兒麵聖,可千萬想好應對之辭。老奴看出那是摹仿的,範曄可還沒承認!五日前範曄等人約定起事,由侍衛許耀趁陛下飲宴之時行刺,可不知為何許耀沒有行動,昨日徐湛之突然進宮謁聖,痛哭流涕將此番刺殺計劃和盤托出,還告發了所有同夥,並將檄書、選事、同惡名單、手墨翰跡,全部謹封上呈。殿下!"老內臣說到這裏已是聲淚俱下:"老奴服侍聖上十餘載,還從未見到天顏如此震怒過。殿下見了聖上可千萬要小心啊!自保為上!萬不可再激怒陛下…老奴受先帝重托…保諸皇子周全…不想先帝剛走就去了兩個,如今要再保不住你,日後有何臉麵去見先主…老奴無用,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劉義康的身子晃了兩晃,竭盡全力鎮定下來,臉早已慘白。自從皇帝痊愈他的日子便一天天地艱難起來,罷相以後更是如臨深淵,如踐薄冰,時時活得戰戰兢兢。假如命運不濟,他知道終究逃不過擺布。人不能與命爭,卻也想不到這厄運就在眼前,懸頂之劍這麽快就掉下來了。他隨著王常侍行屍走肉般穿過重重宮門,身後是押解他的禁衛軍。到了皇帝正寢含章殿,老內臣進去複命,他立於玉階之上,回頭遙望來時路,不知今生是否已走到了盡頭。

殿內燈火通明,禦座之上的劉義隆恨恨盯著跪地叩拜的劉義康,臉氣得發青。劉義康拜過以後便垂首沉默,殿內一時安靜得如同墳墓。跪了半晌,方聽劉義隆克製著怒意的問話聲,音色還算平靜。

"竟然按時回來了。是想看看朕有沒有死吧!"

劉義康再次俯首:"陛下誅心之語,臣萬不能領受。陛下定要這般揣度於臣,臣唯有一死以報君恩。"

劉義隆抄起案上一份供狀猛地向他頭上劈去,高聲怒道:"你少和朕要死要活的!有你死的時候!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麽!夠不夠滅族的罪!"

雖然之前王常侍顛三倒四地報了信,劉義康還是被供詞中披露的弑君計劃驚呆。供詞是他的外甥,丹陽尹徐湛之寫的,交代了從密謀到起事的全過程。原來劉義康有個部下叫孔熙先,其父為廣州刺史時,曾以贓貨得罪下廷尉,適逢劉義康執政,將其父死罪赦免,孔熙先念及他的恩情,見義康被黜,密懷報效。孔熙先素善天文圖讖,一日卜出卦象,曰當今聖上必以非道晏駕,原因是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而劉義康那日剛好被貶江州,孔熙先便篤定這卦應在了劉義康身上。於是秘密網羅了劉義康以前的心腹幕僚,共謀擁戴新君。對劉義康最為忠心的黨羽已在上次劉湛一案中清洗掉了,剩下的隻是心向劉義康,表麵上並不明顯,所以才躲過一劫。比如範曄,傲岸不羈,對誰都不肯曲意逢迎,做劉義康的門客直至臣屬十餘年,屢受劉義康的恩惠提拔,見了劉義康依然一臉傲氣,皇帝因此以為他不是彭城王一黨,特別開恩,在上一波的殺戮中留下他的性命,貶到東宮去任太子詹事。誰知這範曄反到對皇帝不滿起來,認為自己才高蓋世,卻隻做個不起眼的小官,兩下一對比,又想起劉義康的好來。那時即使得罪了劉義康,也還給他左衛將軍之職,掌禁旅軍呢。孔熙先看出範曄的不滿,與之謀劃,二人一拍即合,又找到了丹陽尹徐湛之,讓他也參與進來。徐湛之與四舅劉義康的關係極好,一聽有這等好事自然樂得加入,異日若能成功,自己便是擁戴新主的大功臣,榮華富貴再也享用不盡。他告訴範曄,自己神通廣大,能聯係上大將軍臧質,得健兒數千。有了臧質的支持,不愁兵力不足,眾人深受鼓舞,信心倍增。臧質是劉裕的皇後臧愛親的侄子,與徐湛之的母親會稽長公主是姑表親,臧質本人又是劉義康帳下多年的參軍,長期效力於劉義康,徐湛之說他能勸動臧質,眾人自然深信不疑。於是大家欣喜非常,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曙光,興奮地互相設置官職。事成之後向新君劉義康要何種封賞,都一一預定了下來。到那時徐湛之為撫軍將軍、揚州刺史,範曄為中軍將軍、南徐州刺史,孔熙先為右衛將軍等等,凡是他們一貫討厭或是不附從劉義康的,就另抄在黑名單上,以便事成之後將這些人處死。

至此官也有了兵也有了,卻才發現少了個最關鍵的。一幹人等雖說得眉飛色舞,卻是誰都不肯真去刺那一刀。都是文弱書生,空有三寸之舌,隻一見血就哆嗦,因此還需一位武夫做內應。他們找到了皇帝的一位貼身衛士。此人名叫許耀,原是劉義康提拔上來的親信,現領兵宿衛殿省,須臾不離皇帝身邊。孔熙先曾以一劑治好許耀多年頑疾,許耀因此視他為再生父母。幾人約定庚戌日起事,因那日衡陽王劉義季將赴藩鎮,皇帝要在武帳岡設宴為這個幼弟送行,範曄與許曜約好,宴飲時以他的眼色為信號,因許曜是皇帝的貼身保鏢,就站在皇帝身後,隻要範曄看著許曜點一下頭,許曜便拔劍砍殺皇帝。一切都如預料的那般順利。皇帝帶著太子和其餘諸子出席,按製太子僚屬包括範曄也在場侍君,那日劉義隆話多得很,開席之前滔滔不絕地訓誡幾位皇族成員要勤儉愛民旰食宵衣,需知一粥一飯來處不易,半絲半縷物力維艱,座中諸位皆餓得前心貼後背,也不見美食送上,劉義隆說他今日特地如此安排,就是要讓你們這些不識稼軒不知百姓辛勞的金玉之人嚐嚐挨餓的滋味。劉義隆沒完沒了地訓話,許曜幾次目視範曄,一隻手就扣在刀柄上時刻待命。可範曄就是不給他信號,許曜最後連佩劍都悄悄地拔出一小段,白刃都已露出,那範曄卻連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隻怯怯地坐在那裏出冷汗,不知是嚇的還是餓的。直到好不容易開了席眾人一掃而光地離去,範曄仍連頭都不敢抬一下,俄而座散。

本來此事就這樣悄然無息地過去了,可不知為何那個徐湛之回到家中,無緣無故害起怕來。夜裏也嚇得睡不著覺,腦中翻來覆去全是許耀手持白刃瞪著皇帝後脖子的景象,越想越後怕,自己也不清楚倒底在怕什麽,寢食難安了三四天,終於憋不住跑到台城,將前因後果全倒了出來。說完了自己鬆口長氣,終於搬開了胸中壓著的大石頭,氣還沒鬆完一付枷鎖就套到了他頭上,此番他供出的參與者,包括他這個自首者,一個不落,全部連夜緝拿到廷尉獄裏。

宮燭搖動,偶爾發出一兩聲爆破,劉義康默默看完供狀,頹然盯著地上石磚的花紋,分辨不出心裏究竟是驚怕、悲涼、絕望、還是憤恨,似乎所有這些都交雜在一處,令他無所適從。頭上傳來皇帝的冷笑聲。"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劉義康的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皇帝憤怒到這個地步確是情理之中。就差那麽一點,他的命就沒了。倘若範曄那日真點了那一下頭,或是許耀突然衝動,一念之間皇帝的人頭就落地了。這份凶險恐慌,被人設計陷害帶來的驚嚇和怒火,換做是他,也一樣控製不住。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心底一片荒涼。依舊看著地麵,淡淡問道:"陛下如何認定,這場陰謀是臣指使的呢?"

皇帝將案上一份帛書交給身旁侍立的小黃門:"讓他看看這個。"劉義康從小黃門手中接過,掃了一眼道:"陛下聖明燭照,焉能看不出這是偽造的。"

"是不是偽造的,明日到廷尉去和審你的人辯解去罷!朕已命三司會同宗正寺共讞此案,徹察你和你背後這張網。朕要看看,你在這朝中還隱藏了多少人馬,是躲在朕的身後準備隨時要朕的命的!"皇帝的雙眼漸漸衝血,身子向前探出,從牙中緩緩咬出幾個字:"劉義康,朕的好弟弟,你本事可真不小!"

劉義康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變換,良久鎮定下來道:"臣不會說上天難欺的誓言,隻想為自己辯護一句。這場謀逆形同兒戲,臣沒有這麽傻。"

劉義隆點點頭,笑道:"這倒是真的。你彭城王手段通天,精心布局十餘年,朝中內外到處是你的餘孽,豈會出這樣的昏招。你的心機還真讓人刮目相看。若不是此番抓住了許耀,朕還不知你原來一直留著後手呢。"

劉義康麵露疑惑之色,劉義隆冷冷看著他道:"今日審察許耀,他供出你多年染指禁衛軍的勾當。當年你組建的私家軍,後來讓你合並入禁軍裏。朕一直以為你交還了所有的兵權,卻原來還有一支,始終在你手裏。朕今日給你個機會,這十二京衛中,倒底是哪一個,亦或是哪幾個,是你安插進去的,聽命於你的。你們是怎樣聯係的,用什麽約定。你實話告訴朕,朕也可以不再追究你夥同範曄造反的罪責。"

劉義康麵上掠過一絲嫌惡:"臣並未夥同範曄做任何事,任憑陛下調查追究好了。臣沒有任何對不起陛下的地方。至於衛戍以及禁軍,陛下不是早已將臣培養的統領全部替換掉了麽。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裏有臣染指的可能。陛下提到的那支犬韜衛,早不存在了。那統領原是北人避難來的,三年前已率領手下人馬離開宋土,回到北方招募義軍對抗魏虜去了。臣也不知他們現在的行蹤,但確是在魏虜境內無疑。"

劉義隆挑眉道:"朕不是三歲小兒,這樣的鬼話就先收起來吧。你不說也無妨,朕昨日已派人到江州察抄你的府邸。你所有的財物文書,與朝廷官員的往來信件,都將封存送到廷尉審察。還有,你那幾個孩子,朕也吩咐他們一並帶了來。你在這京城怕是要逗留些日子了。孩子還小,不可長期失於教養,不如就在宮裏找個地方安置他們,比豫章那等荒涼邊遠之地自是強許多,也免得你惦記。"

劉義康眼中噴薄而出的怒火如同猛然綻放的煙花,閃過強烈的不甘後迅速凋零墜落,隻剩下一片無可選擇的乞憐。"哥哥…"他從喉嚨中顫抖著叫出一聲,就再說不出話來。劉義隆看著他失去血色的臉,淡淡一笑:"我記得你一向是很勇敢的。原來也有害怕的時候。靠你手下那幾塊材料,敢跟我鬥,真不知道你是太勇,還是太蠢?"

劉義康失神望著案上銀釭中跳動的燭火,仿佛一身力氣都被抽空了。發了半天呆,才喃喃地說道:"勇也好,蠢也好,不過是一回事。事成則勇,事敗即蠢。臣蠢苯之人,辜負君恩,或殺或剮,任憑陛下處置。"劉義隆哼了一聲道:"不急這一時,你或許還有些用處。崔娘子那裏你可去了?她願不願意回歸漢家正朔?"

劉義康從懷裏取出一封信,臉上呈現出一抹慘淡的笑。"臣說過,臣是蠢苯之人,真的沒用了。"

杜至柔的這封親筆信簡單明了,連常規的謙詞都沒有,直接回絕了劉義隆,還強調自己與魏主情深似海,無論何時都不會背主,更不會背叛祖國,叫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劉義隆將那紙書信一把團了扔到殿角,黑著臉麵向劉義康,嘴角的抽搐盡數化做冷笑。

"沒錯,留著你,除了當個禍害,真是無益了!滾到牢裏住著去吧!別再讓朕看到你!"

侍衛上前拿人,劉義康踉蹌站起身,叫兩名侍衛稍等他一下,自己向殿角走去。從地上撿起那團紙,就在殿角處的燭火上燒了,看著那書信碎成一片黑渣,半個字都不存,才垂首向外走去。到了門口,轉過身,對著禦座上的皇帝雙手加額,叩首拜別。

隨著劉義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皇帝心中那個本就脆弱的火苗也跟著熄滅了。他擊倒了劉義康,也擊倒了自己。這個他最親密最疼愛最不設防的弟弟,就這樣在他背後設下陰險的陷阱。他還能指望誰,他還能信誰。他疲憊的目光掃過禦案上的奏章密劄,燈火燭台,隻覺那跳動的燭火忽明忽暗地如同鬼目在閃爍。那堆積如山的奏折提醒著他國事緊要,他心中越發焦躁,有氣無力地拿起一本,就在無數隻鬼眼的窺視中讀了兩行,忽覺頭大,揚手便將奏折撕碎,又抬腳將禦案踢翻,燭台筆硯七零八落,殿中侍立的小黃門張慌失措,殿外也跑進來幾名侍衛,他衝著他們大吼一聲滾,眾人顫栗著退出,偌大宮殿隻剩他一人,他的身體乏到了極處,頭腦中卻格外清醒,他愣著看滿地的狼籍,心中空蕩無比。

天上地下,他竟孤獨得這樣徹底。人人怕他,人人防著他,人人想害他。自從他罷黜劉義康,這種被孤立被隔離的局麵就形成了。他收回了權力,也失去了人心。從那以後再也見不到親情友愛,劉氏皇族原來兄弟,堂兄弟之間的信任和諧蕩然無存,代之以猜忌、恐懼和隔閡。臨川王劉義慶那幾聲痛哭所代表的驚恐蔓延到了皇族所有人身上。誰也不知道誰就是下一個劉義康,勤勤懇懇給皇帝幹活,幹完就扔。不僅家族內部,這種擔憂與恐懼竟象瘟疫一樣迅速擴散到整個朝廷。沒有人再匡主益民,踏實肯幹,所有官員得過且過,屍位素餐,幹的多會被皇帝猜忌,認為你攬權專權。劉義康走後老五劉義恭拾階而上,接替劉義康做首席輔政大臣,錄尚書事,可這位宰相自上任以來一個主意不拿,皇帝不論問他什麽,都隻會回答"陛下聖明"。他雖與劉義康不和,卻是實實在在接受了這位四兄的前車之鑒。於是皇帝每日案頭的奏章堆如小山,舉國上下所有大小事都需他親自決斷,無人分他的權,也就無人替他分憂。他沒想到他對劉義康的猜疑竟產生了這麽惡劣的影響。弟弟們畏他如虎,見了他能躲就躲。而他其實是多麽渴望溫暖的人,多麽期待能有人和他說說心裏話。往事如眼前的文具碎裂一地,鏗然有聲,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銳利的鋒芒,直刺他的心。從小他就沒有母親,他還沒記住母親長什麽樣子,她就因一點小事被父皇賜死了。父皇在七個兄弟中也不特別關注他,無論才能相貌性格,他沒一樣出眾。他在孤獨中長大,多麽渴望親情的關愛,可親情卻象小鳥,一追就飛跑,他總也追不到。是自己太笨了麽。沒有受到過真心關愛的人,永遠無法知道如何真心愛別人。淡淡月華投入,閣內一切都泛著縞素般的灰白,恍惚如泡在水中。也許是淚,他也懶得去擦。從這樣凶險的暗殺未遂中逃出,他仿若劫後餘生的小動物,受過驚嚇後縮在自己的殼裏,誰都不敢再去親近。在這世上,臣子,手足,女人,誰都不能相信,他能相信的隻有他自己。是的,他還有兒女,可他視若珍寶的一雙嫡子女在背後齊聲罵他老東西,次子虎頭一心隻盼著他和太子早死,三子劉駿年紀不大就顯出淫亂的本色,亂到宮掖竟然傳聞其與生母路氏不清不楚,為他所深惡,遠遠地貶到徐州去任刺史。他也還有後宮的一群女人,可她們對他的關愛,不會比他手裏的權勢更長久。他比誰都清楚,這些女人更愛什麽。倘若他不是皇帝,她們棄他就如棄敝履。即使是他最寵愛的潘淑妃,也是將她自己對金錢對肉體的欲望,放在了他之前。若他真出了什麽事陷入困境裏,她是不會管他的。她既無這個心,也無這個力。他需要有人為他出謀劃策,潘妃那簡單又不靈活的腦子完全不頂用。想到這裏,他不知不覺向殿角那片灰燼看去。

那個胡虜,憑什麽有這樣好的運氣?那個莽夫何德何能,得以擁有那般傑出的女子,那樣真心地協助?"妾門若市,妾心如鐵。"他的腦中閃現出化成灰之前的,杜至柔的字跡。他隻覺得惡心。那個女人被異族入侵者殺掉了全家,竟然心堅如鐵地站在凶手一方,那胡人倒底有什麽本事,能讓女人這樣死心踏地地追隨他。也許傳聞是真的,他這個老對手比他更懂得如何愛女人,用最熱烈真摯的感情打動了女人的芳心,最終讓她放棄了仇恨。而這些正是他所缺乏的。他不相信這世上有純粹真摯的愛。看似感情堅如磐石的男女,不過是還沒遇到考驗罷了,隻要利益足夠大,人性很容易被衝刷出本來麵目。至於無時無刻不處在權力旋渦中心的帝王,就更不可能有什麽真愛了。他也是皇帝,很清楚皇帝最怕的是什麽,最恨的又是什麽。一個人隻要還有嗔念,還有癡情,便是有弱點,有敵手的可乘之機。他不相信那對男女是鐵板一塊,要擊敗那個皇帝,他知道從何處入手。

鑽入殿中的冷風將那團灰燼一點點地卷走,他仿佛又看到他那可憐又可惡的弟弟,一臉認真地站在燭火前將書信燒毀的身影。隻憑劉義康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還能想起銷毀杜至柔的信,就能肯定這場刺殺與他無關。他不能讓一個字跡留在皇帝手裏,以防日後皇帝摹仿她的筆跡造出偽信,給杜至柔惹麻煩。自己命都不保的情況下,還想著保護那個女人,心思還如此縝密,做事還如此周全,這樣的人會使出那麽拙劣的暗殺手段?這場鬧劇越是愚蠢,越說明不是他指使的。然而是否是他策劃指使的,重要麽?劉義隆冷冷一笑。他剛從屠刀下僥幸逃生,他所受的驚嚇必須有人負責,這個出氣筒劉義康是當定了。即便這次不殺掉這個弟弟,他的餘生也將處在監禁裏。這個人已是心腹大患。雖然他很清楚劉義康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自始至終對他忠心耿耿,可忠誠從來不是判斷該不該除掉對方的依據。劉義康多年執政所產生的名望就是他的原罪。這個人遠在千裏之外,一群不死心的烏合之眾都能搞出這麽大的事,以後還會有擁戴他的人,接連不斷地以他的名義造反。他一日不被處死,皇帝就一日不會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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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山人' 的評論 : 多謝鼓勵!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湖上的野天鵝' 的評論 : 天鵝啊!你是回饋裏唯一一個看懂我的意圖的讀者啊!(當然回饋也不多)。有讀者說很難理解杜劉二人經過這麽多年坎坷,怎麽還會有感情。一個是認為他們的感情基礎本來就不深,少年時代的感情在成人眼裏大概就是遊戲吧。另外也覺得這倆人經過這麽多年應該早就長大了,觀念審美性格應該都變了,不太可能還會喜歡當初的人。初戀的感覺應該早沒了。是不是這段戲裏他們相互調侃開玩笑的片段沒寫好,讓讀者覺得別扭。他們都是背著沉重心理負擔的人,不應該這麽輕鬆地互開玩笑,跟沒事人似的。
小山人 回複 悄悄話 晚妝總是能把故事和人物寫得很細膩,文筆非常好,我來點個讚!
湖上的野天鵝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這段感情戲,對照著之前她跟皇帝那段,就看出她為什麽不在乎皇帝的癡情了,也比較看得懂她的愛惡和追求。有了這段,她的性格更豐滿,情節更曲折,挺好的。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想聽聽諸位對劉義康和女主這段交往的看法。有讀者說這段感情戲沒看懂,還有說看著很別扭,不知是不是我寫的不明白造成的。諸位對杜和劉的這段感情戲的描寫有什麽看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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