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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黨羽)

(2018-03-01 09:47:10) 下一個

翌日劉義康主仆如期而至。小丫鬟領劉義康到畫閣,杜至柔正在做畫,一幅大漠落日圖即將完成。劉義康近前觀看,隻見黃沙丘壟氣韻千變,潑墨淡筆遠近得當,墨色的濃淡深淺運用自如,由上而下漸次渲染,中間敷以淡彩,加之落日之下遠去的孤雁,整體畫麵大氣雄渾,極具陽剛之美。劉義康點頭讚道:"舉凡自然景色俱為秀麗山水,一味側重平遠高遠,幽深空靈,仿佛人間處處仙境,怎奈虛假堆積得再美也缺乏靈氣,唯有寫實才能震撼人心。你這幅大漠圖,可算得上是絕世孤品了。"說完自筆海中取一支狼毫,於畫頭處題詩雲:鴻鵠出塞北,行止太行巍。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鼓角雄山野,車輪為之摧。流膏潤沙漠,濺血染鋒輝。杜至柔立於他身旁,目光緊隨他剛勁的筆鋒移動,口中同時吟念詩句,待他落筆,笑歎道:"殿下鴻鵠之誌,仍未釋懷啊。"義康看著她道:"你若不懂我心中所想,又為何在畫中單以鴻雁點景。"

他們並肩站著,相互側頭凝視對方。離的很近,彼此能清晰地數著對方的心跳。窗外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的畫作上,也投到了他握筆的手指上。閣外鳥語,閣內書香,年少時曾共同憧憬的未來,便是今日這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景象。杜至柔的雙頰漸漸泛起紅暈,身邊男人眼底的溫柔和情意,潮水般滲透進她心底。明明相愛的兩個人隔了十數載光陰依然不能在一起,時至今日平凡的心願依然遙不可及。君子於役,為王前驅。瞻望弗及,佇立以泣。杜至柔略微低下頭,掩飾住哀淒之色,輕聲說道:"我去叫人將畫裝裱起來,你好帶走。"走到門邊,倚門回望,果然看到劉義康臉上若有所失的神情,心下黯然,想了想,又對他道:"你前日來時我正在製篤耨香,那原料置於空氣中久了怕是會幹燥,所以我今日一定要完成,你可願幫我?"

庭院中菊芬韻華,竹芳滴翠,幽篁蔭潤隱約映在繡閣屏風上,襯得屏前坐著的人如竹林流泉中超然若仙的隱士。隻是此刻兩位隱士的手中揮灑的不是麈尾而是香膏細末薔薇水。杜至柔擺弄著一架小巧的戥子,一邊稱重原料一邊念叨香方,"丁香二兩、沉香一兩…"劉義康則依此接過她稱好的料,放入銅缽中用藥杵用力搗。

"甲香一兩、酒洗蜜塗,微炙。蘇合一兩半、麝香半兩…"

劉義康聽到這裏,忽然一笑:"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粘濕。棗膏昏鈍,甲煎淺俗;甘鬆、蘇合,並被珍於外國,無取於中土。"

杜至柔的目光從手中琺瑪移到他的臉上,啞然看著他笑道:"這是哪位的高論?怎麽聽起來酸溜溜的。"

"我府裏的門客範曄,亦被皇兄視做我的黨羽之一。"劉義康無奈搖著頭道:"貌臒猥瑣又恃才傲物,本事不大卻慣得一身文人的臭脾氣。早年出任我王府的秘書丞,我見他才高八鬥,甚是禮遇,一年後就加封他鎮軍長史,冠軍將軍,待他可謂不薄。誰知此人竟在我母妃薨逝時開窗聽挽歌以為樂!還隨著哀樂哭泣之聲飲酒舞蹈,我一怒之下貶他去宣城當太守,遠遠打發出京城了事。這位被謫貶了以後還頗不服氣,鎮日長籲短歎鬱鬱不得誌,官兒也不好好做,竟寫起書來。在任上批閱刪纂眾家漢史學說,著成一部《後漢書》,為一家之作。 我輾轉得到這部史書的底稿,一讀下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成就與文采。這部書足可以與《太史公書》相提並論。全書簡而且周,疏而不漏,文辭駢儷流暢,異日若果真能象其它史書那樣流傳百世,引為後人鑒,揚名千古,也算他一個意外的收獲,倒底沒白得罪我。"

他放下搗好的香料,拿過一柄流雲紋碾子,將真珠和玉屑放入碾中研磨,接著說道:"難得一個大才子,我終究是舍不得浪費的。沒過幾年我又將他召回京城起複重用,可這個人的行事作風實在叫人頭疼。剛回來不到半年,其嫡母過逝,這位竟貪戀京城繁華不去赴喪。拖了好久不得不動身,又帶著多名妓妾同往。此事被禦史參劾,我愛其才又一次將他保了下來。他的琵琶彈得很好,三兄總想聽聽,屢次當麵暗示,他竟然故意裝傻,始終不肯為三兄彈奏。一次國宴上三兄終於忍不住,對他說自己想唱歌,請先生為我伴奏,他沒辦法隻得奉旨。三兄的歌剛一唱完,餘音尚未止,他就把琵琶放一邊了,多一個音都不彈。同僚麵前更是孤傲疏狂,目中無人。方才那篇《和香方》就是他譏訕他人之作。麝本多忌,諷的是庾炳之;零藿虛燥,指的是何尚之;詹唐粘濕,這說的是沈演之;甲煎淺俗,比的是徐湛之,甘鬆和蘇合諷的是慧琳道人,連和尚道士都看不順眼,天底下就他一個好人,沈實易和,用多少斤都無害。"

杜至柔歎道:"文人士大夫大多傲岸不羈,特尊獨行,所以用起來很是棘手。此人才氣有餘而賢良不足,想用他的滿腹經綸輔佐自己,又害怕他的寡德少義傷到自己。殿下還是要多加小心,對這樣的臣僚要嚴格訓導,這類人目無尊法不受約束,不定何時就給你惹出事端來。"

劉義康執碾的手不由停滯,反複想著她的話,徑自望著碾中珠粉發呆。

小心…小心。錯綜複雜的關係網裏環環相扣,任何一個薄弱環節都將毀滅全局,與他相隔千裏的一個末流小吏都能牽連到他,小心又有什麽用呢。這十幾年自己還不夠小心麽,這些人不還是一個個地算計上來了。這些門客幕僚圍在他身邊,借助他的勢力打擊異己,滿足私欲,用各自的才華,精明,謀略,換取他對他們的倚賴,拔擢,保護。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豪賭,場子裏的每個人,包括他自己,包括他三兄,都是賭徒。他們押的是身家性命,搏的是萬裏河山,是出將入相,封妻蔭子,是生前顯貴,身後芳名。攀附他的人或可倦怠隱退,覓一處桃花源,而他生在帝王家,沒有棄權的可能,沒有退場的自由,沒有疲憊的權利,隻有永遠鬥誌昂揚,時刻約束著自己,看管著親友及其裙帶,監督著臣僚及其下屬,堤防著政敵及其羽翼,睡覺都睜著隻眼睛,把每一場洶湧而來的博弈都賭贏了,才有資格活下去,一個細微的疏忽,便成了碾中這些粉身碎骨的珠玉。陣陣的厭倦直衝上心頭,他索性放下製香器具,懶懶地斜倚在憑幾上,以手支頭,獨自憑吊末路上自己那個無助的身影。

杜至柔見他眉頭緊鎖麵露倦態,以為是自己累到他了,忙翹起唇,麵帶歉意笑道:"殿下連日緊張忙碌,一刻不得休閑,我卻還要你給我幹活,真真該死。"劉義康從紛煩思緒中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女子的嬌巧容顏,一時覺得自己竟是從地獄邊緣一腳踏進了仙境裏。她這樣撒嬌的時候真的很可愛,純淨透明毫無心機,眼睛笑得彎彎的如同新月,水靈靈的桃花腮呈現出令男人直想捧起來親一親的媚態。劉義康已顧不上自嗟自憐,此時克製住衝動才是當務之急,他垂下眼簾不去看她,生硬地笑道:"我還不至於這麽驕氣罷!哪裏就累死了!"杜至柔忽然又想起了什麽,轉身從香料屜裏取出一個精美的檀木盒,捧到他跟前道:"我差點忘了。我新得了一段熏陸香,質地很純正,是兩個月前大食國遣使進獻我國的,十分珍貴。我記得五殿下亦喜愛香道,那時還偷過我的茉莉香丸,這款香就送予他吧。貴國與西域諸國尚未通商,如此名貴的西方特產,他見了一定喜歡。"

劉義康有些意外,看看那香盒,又看看她,臉上出現一個清苦無比的笑。"放下吧,多謝你還想著他。這香你自己留著用吧。"過了一會兒,他笑歎一聲道:"隻怕他如今並不想認我這個哥哥了。"杜至柔驚愕看著他,腦中閃過十多年前兩個男孩兄友弟恭的景象,疑惑問道:"你們…怎麽了?"

江夏王劉義恭,劉裕第五子,母親是名冠江南的大美人,深得劉裕寵幸。劉義恭完全繼承了其母的相貌,自幼姿顏美麗,見到他的人無不誇讚,嚐以潘安比之,劉裕因此獨寵這位皇子,飲食寢起不離於側,而包括太子劉義符在內的其他六位,常常連著幾天見不到父親。全家人一起用膳,但凡義恭愛吃的,想要多少都有,吃不掉的山珍海味隨意丟棄,其他幾位隻能幹看著,劉裕的儉樸教導隻對這一個兒子例外。父皇駕崩後三哥接著寵,賜給他的食邑高達三千戶,其封地江夏一個郡的稅賦全部供奉他一人,竟然還不夠,還要到處搜刮。

"五弟自幼便給先帝寵壞了,頑劣非常,近年來一發嬌奢淫逸,行事荒唐無比。"劉義康換了個姿勢,仍舊慵懶地倚著榻幾:"皇兄也不管,由著他胡鬧。一年除了采邑還另給他兩千萬錢供他揮霍,我當司徒一年的俸祿是二十萬錢。我任相國後才知朝廷其實早已拙襟見肘,軍餉都快發不出,哪裏還有錢養著他,就把這筆開支給截了,他由此怨上了我。他長這麽大,隻除了天上月亮,但凡世間想要的,還沒有一次要不到的,我是第一個對他說不行二字的人,他哪裏受得了,跑到三兄那裏去告狀,無奈三兄纏綿病榻,無人給他撐腰。他卻還不知收斂,錢不夠索性明搶,倚仗自己的身份勒索百官,憑你是誰,隻要他看上你家的寶物了,你就隻能乖乖奉上。曾有一次為了幾兩珍品龍腦香逼得一個地方官家破人亡,我教訓他幾句,他越發惱恨上我。有段時間他又迷上了古物,朝士讓他勒索個遍,人人都要送他幾件古董。侍中何勗早已有所送,他仍徵索不已,何勗氣憤不平。一日行走於道上,見路邊的乞丐丟下一條破爛犢鼻褲和一個狗枷,何勗於是命左右撿起,放在一個很考究的箱籠裏送到他府上,另附一行短牋:這是殿下您要的古董。李斯戴過的狗枷,司馬相如穿過的犢鼻褲。"

杜至柔來不及以袖掩口,放聲大笑,劉義康也是滿臉譏諷笑意,搖著頭歎息道:"他若隻是荒唐胡鬧,倒還罷了,最多是我在他身後替他收拾殘局,不斷平息他四處點起的民憤,誰叫我是他哥呢。可他竟然丟人丟到了戰場上。我這麽多錢供養著他,關鍵時刻是該為我效力的吧。我把他放到邊境去曆練,讓他學著帶兵抵禦緣沔諸蠻。到了前線隻知騷擾百姓,搶回一大群美女,仗打起來了,山蠻的影還沒見到,撒腿就跑,不僅自己跑,還命令最精銳的一千兵馬和他一起跑,隻為讓那些兵保護他和他搶來的珍寶美女。底下的士卒一看主將臨陣脫逃頓時哄散,天朝大國被幾個蠻夷山賊打的抱頭鼠躥,消息傳來人人冷眼看我的笑話,人人盯著看我怎麽處置。我還能怎樣處置,寶貝弟弟殺不得流不得,罰了他三年的俸,他竟還不知錯,衝進台城與我理論。我正伺候皇兄用藥,沒工夫理他,命人拖下去狠揍了一頓,就這樣,徹底與我反目。東府的門再也不登了,處處跟我做對,三兄重新主政後天天在他的耳邊詆毀我。我自問待五弟並無嚴酷過分之處,就他做出的這些事,倘若不是自己家人早殺頭多少次了,無奈百般嬌慣中養大之人,能夠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昣的,鮮矣。這一點懲處降在別的罪臣身上是天大的恩典,必要山呼謝恩粉身碎骨無以報答才是,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大的冤屈。諷刺的是群臣還都不服,說我處分的太輕,還列出我以往發落過的案例,說我針對不肯依附於我的文武官吏,則剛嚴用法,而對身邊親近之人則網開一麵不予深糾,分明是任人為親,賞罰不明,無令擅為,虧法利私,耗國便家,哼哼,攻擊指責謾罵,沒完沒了,不勝其煩。"

杜至柔愕然道:"如此說來,你豈不是兩頭都沒落好?兩頭都得罪了!"

劉義康沉默不語。過了好久,他歎息道:"豈止兩頭,早就都得罪光了。原本就是個得罪人的差事。要不什麽都不做,碌碌無為,無為則無錯。但凡做出些事來,必要得罪人的。坐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喜歡的。朝廷弊政急需革除,整頓邊防,開源節流,懲治貪腐,所有這些舉措都需要有一批忠實又能幹的大臣和我一同完成。所以我重用南陽寒門出身的劉湛,此人你應該也見過,我八歲封王起他就是我的長史,我得他忠心輔佐多年,很是欣賞他的為人和才幹。此人以法家韓非為宗旨,強調峻法治國,處理政務鐵腕無情,這都是我十分看重的品質。不過此人亦有劣端,利用我給他的權力排斥異己,黨同伐異,曆代能臣所有的劣跡,他自然也免不了。但用人之法,在於盡力發揮他的長項而抑製他的短缺,他的能力使我必須用他。在他的配合下,這些年我著實殺了不少人,但凡奸吏犯髒百錢以上者皆殺之,由此自上而下莫不震肅,你道南朝如今的家底是怎麽來的?還不是我當了這麽多年的惡人換來的。這十幾年來我豎敵太多了。朝堂的貪官汙吏,邊境上守不住城池的將軍,後宮的潘淑妃,自己的親弟弟…這還都是我知道的,至於我無意之中傷害到的,妨礙到的,數都數不過來,這些人不定背後怎樣咬牙切齒詛咒我呢。許多劉湛及其心腹借我的刀殺的人,也都算在了我頭上,隻因殺人者皆是我的黨羽。想想這又是何必,於國於民,我牟取到的福利並非立竿見影,於我自身的損傷卻是實實在在的。得罪的人多了,我的處境也就越發艱難了…竟是這樣一個雙輸的結果,是我當初怎麽都沒想到的。誰都不高興,誰都感覺岌岌可危。被我整肅的人鎮日憤憤不平,日思夜想如何趕我下台,如何反撲,如何奪回屬於他們的權益,而我則鎮日憂心忡忡,一發貪戀權勢。得罪的人越多,越是一定要保住手中權力,不然一旦失勢,曾經的對立麵瞬間就會撲上來將你撕咬得渣都不剩。"

外麵似乎起了風,吹得庭院中的花木紛亂擺動,千萬柳枝飛舞著掃過西窗,仿佛粒粒玉屑敲點窗紗。起於青蘋之末的風來也漸,入也深,不會因為你是貴人就溫和清暢,也不會因為你是庶人就凜冽渾濁。杜至柔微微縮動了一下,劉義康起身拿來衾禂給她圍好,又燃起熏爐供她取暖,之後重又坐回雲屏前,蜷身抱膝,將下巴抵在膝上,歪著頭聆聽窗外碎碎瓊珂彈響翠華,懵懂的樣子仿佛退回到無辜而純真的少年,片刻後喃聲道:"枳句來巢,空穴來風,此獨寡人之風爾。"

他緩緩在她耳邊低語,音色泠洌,宛如石泉雨秋。

"我至今依然困惑,我是如何成為令人忌憚的權臣的。仿佛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在這條路上狂奔,一刻不停,一刻不能鬆懈,越推越狠,越催越急,等我醒悟過來時,我已站在懸崖邊,回望後路已斷。當初拜相時躊躇滿誌,以為隻憑一腔熱血就可改天換地,隻要我嚴格約束自己,胸懷蒼生兼濟天下,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我必贏得萬民稱頌,清明政治哪裏用得著什麽權謀,隻有小人才耍陰謀詭計。誰知陷入其中後才知曉事態的發展都遠非我能預料,也遠非我個人能力可以掌控或改變。多年形成的格局實在太強大,無論多麽高尚的人走進去,結果都是先染上一身汙垢,再無可選擇地同流合汙。權力的魔掌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將一個人改變的麵目全非。終究是缺乏從政經驗所至。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杜至柔斟酌著說道:"殿下過於追求清白的操守。有些爭執是可以妥協的,時機未到是需要隱忍的,事實與理想不符時也是可以變通的。許多對自己有利卻違反道德準則的事,未必不能找到折衷的辦法。"

劉義康點頭,隨後認真地看著她道:"這就是我自身的局限所在。你提到的這些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原本也是胸無大誌之人,平生最大的心願是和所愛之人長相廝守,永遠守候在你身邊。下雨時為你撐把傘,起風了給你披上衣衾。你畫畫時我為你題詩,你調香時我為你研磨,你彈琴時我在一旁欣賞,為你喝彩。你高興時我也快樂,你若哭了…我隨時給你遞上幹淨的絲帕。每件能夠嗬護到你的小事我都會樂在其中。看到你在我的陪伴下越來越美麗,比得到任何其它的成就,都更能令我安寧滿足。"

他的臉龐在杜至柔的視線裏瞬間模糊,她忙將頭垂下,隱藏心底陣陣湧起的感動和哀傷。

"命運把我放在了一個極不合適的位置上,沒有任何其他的選擇。仕途路血腥異常,並非人人皆可從之,現在才知臨川兄的淡泊是何等的睿智。從政所需的品質我缺乏得太多。本來一個閑散宗室,自在慣了,資質平庸,素無術學,亦無雅量,不懂人情世故,也洞察不了人心。官場應酬,君臣相處,很多應該注意的細節都疏忽大意了。三兄質問我府裏的黃柑為何比禦用的大那麽多,我才覺出自己好象是太不拿他當回事了,怎麽說他也是皇帝…而我以前一直以為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不會影響到我與他的友愛…我竟是這樣的天真。"他望著她,唇邊掛著悲涼的笑。"沒想到吧,你傾注過感情的人,原來竟有如此之多的缺點。終究我讓你失望了。"

杜至柔微微搖頭,眼中噙了很久的淚隨著她的晃動直落而下。她飛快地擦去,抬頭對他說道:"果真愛你的人,不會因為你有許多缺點就終止關愛的。真愛你,就不會隻挑喜歡的一麵,拒絕不好的一麵,也不會苛求你完美,要什麽有什麽,而是知道你有諸多不足,也知道有人比你更完美更強大,卻還是願意和你在一起,願意與你共同分擔因這些缺點而產生的困難和挫折,不管遇到了什麽,都願意和你共同麵對。而你也隻有在真正愛你的人麵前,才願意放心地把自己最無能最軟弱的地方展現出來,不用擔心他見到真相後,棄你而去。"她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婉轉鶯喉似山間一脈清澈流水。"和你在一起,我不用害怕外麵的風雨有多大,也不用擔心我已變老變醜。我不夠順從,不夠安分,不知道妥協,我詭計多端,喜歡冒險,我時常有我自己的主意,並且不願意為別人放棄這些主意,更厭惡被人控製,我很自私,把自己的意願追求放在首位。我有這麽這麽多的缺點,可我不擔心我會因此惹惱了你,不用小心翼翼地隱藏住這些缺點,因為我知道你會寬容。我隻有在你麵前,才能感覺到放心,也隻有你,能讓我甘願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

劉義康怔然看著她大膽的表白,一時間感動欣慰,惆悵眷戀,柔情酸楚,各種體味齊聚心頭,直逼得五髒六腑都揉成一團。女人那雙如水的眸子裏閃爍著堅定的光,在他的凝視下融成一泓柔媚的春水。那眼中灩灩流轉的愛戀,必定是她聚起一生的柔腸時,才能有的情意。而杜至柔的雙頰也在他如癡的目光下迅速泛紅,回想方才情不自禁說出的真情話語,更加羞怯難當,象個被看穿情欲的小媳婦那樣扭捏了片刻,跳起身道:"我去看看午膳準備的怎樣了。我已吩咐了他們一定要豐盛些,為你餞行。"說完飛速逃離。

午膳確是很豐盛。炙鴨,麞脯,辣驕羊、玉尖麵,怕劉義康吃不慣,還給他準備了素日愛吃的南方菜,吳中菰菜羹及蓴膾。出乎杜至柔的意料,劉義康竟然對北方獨有的炙烤十分感興趣,加了西域茴香的烤肉味道獨特,他從未品嚐過,頻繁執箸。二人正吃得酒酣耳熱,下人來報娘子的畫已裱好取回,杜至柔忙命呈上來細觀,兩個丫鬟各執一軸將畫麵徐徐展開,劉義康夾了一片蓴菜放入口中,邊吃邊欣賞,越看越愛,不禁借著酒勁飄飄然道:"孤的詩文配靜德的畫,還是綽綽有餘的…"見杜至柔沒有隨聲附和,頗不甘心地追著問道:"哎,你說說,孤王這筆字,很是拿得出手的吧!"

杜至柔聞言仔細觀賞,每個字都細細品鑒後,微笑說道:"殿下這字與子敬書甚為相似。"

劉義康又驚又喜,謙虛一番後忙問哪裏最像,杜至柔道:"形甚似,恨小;神甚似,恨虛;骨甚似,恨柔;力甚似,恨輕;墨甚似,恨濃;韻甚似,恨短。"

劉義康的臉瞬間拉得老長,筷子一拍脫口斥道:“放肆…”

話音未落,嘴裏已被杜至柔塞進一隻肥鴨腿。他猝不及防,臉鼻都沾上了油光,兩旁侍女均掩口吃吃地笑,杜至柔亦笑眯眯看他吃癟的樣子,還嫌氣他不夠,還要對著他挑釁地聳聳眉。劉義康窘得滿臉通紅,憤然拿出那鴨腿惡狠狠地啃起來,邊啃邊嘟囔:"這麽大了還這樣頑皮…你的缺點遠不止你自己提到的那些!以前就愛捉弄人,總也不改…"

二人配合默契,心照不宣地給予對方那一點苦中作出的樂。風雨欲來,離別在即,前路未卜,所有這一切,既非人力可以阻擋,又何必悲悲戚戚。曆經了大風大浪,看慣生死轉瞬之人,早已深諳及時行樂,得樂且樂的道理。便是下一刻就要白綾繞頸,鴆酒下肚,這一刻也要言笑晏晏,用歡樂與從容對抗命運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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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損男二的話出自於晉書《桓溫傳》,我給改了改詞。這段毒舌之語簡直是空前絕後地刻薄,而且更讓人瞠目的時,這是一個最下等的老婢女當麵損最大的高官的話。大司馬桓溫,自認為雄姿英發,是司馬懿、劉琨一類的人物,人家要是把他比作大將軍王敦,他就不高興。(劉琨就是前章提到的寫出千古名句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的那位)。桓溫北伐歸來,帶回來一個老婢女。這老婢曾是劉琨的家伎。老婢一見桓溫,便潸然淚下道:"公甚似劉司空。"桓溫大喜,趕快換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端正好頭上的冠,打扮好了走出來問那老婢倒底哪裏像,老婢答道:“麵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 桓溫聽了默默回房,脫了漂亮衣服,把自己悶在房裏,好幾天不出門。

那時候的人好象真挺狂的,整體社會流行的就是狂傲不羈,連最低端人口也染上這個風氣。一個老婢敢於這樣損自己的主子,現在一個打工仔估計也不敢這麽和公司大老板說話,即使大老板真的長得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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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新天新地巧妙靈 回複 悄悄話 是因為這段話有感而發:

"我至今依然困惑,我是如何成為令人忌憚的權臣的。仿佛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在這條路上狂奔,一刻不停,一刻不能鬆懈,越推越狠,越催越急,等我醒悟過來時,我已站在懸崖邊,回望後路已斷。當初拜相時躊躇滿誌,以為隻憑一腔熱血就可改天換地,隻要我嚴格約束自己,胸懷蒼生兼濟天下,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我必贏得萬民稱頌,清明政治哪裏用得著什麽權謀,隻有小人才耍陰謀詭計。誰知陷入其中後才知曉事態的發展都遠非我能預料,也遠非我個人能力可以掌控或改變。多年形成的格局實在太強大,無論多麽高尚的人走進去,結果都是先染上一身汙垢,再無可選擇地同流合汙。權力的魔掌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將一個人改變的麵目全非。終究是缺乏從政經驗所至。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現今世上這樣的權力怪圈還在演繹. 得人心者, 怎樣得天下...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新天新地巧妙靈' 的評論 : 哈哈,留言很有意思。就是沒看懂。
新天新地巧妙靈 回複 悄悄話 我原來想說的:

不知誰說過“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卻各有各的不幸”。
那麽也可以這樣說“幸福的曆史是相似的,不幸的曆史也是相似的”。

搜索了一下是誰講的那句名言, 找到了這段話, 很讚同(盡管對他講到的四種政體不是很了解):

托爾斯泰信奉基督宗教,結合神學思想:善與惡並非是對立的,惡是善的不完整狀態。
這句話我是這樣理解的:幸福的家庭需要滿足某些核心的條件,而家庭隻要某個核心條件不能得到滿足,就會淪為不幸,而不幸的方式根據條件的缺失而形態不一。
這類似柏拉圖在《理想國》裏論述完美的城邦需要滿足:理智,勇敢,節製,正義。缺乏其中一樣或幾樣,理想政體就會變態為斯巴達政體,寡頭政體,民主政體,僭主政體。


作者:知乎用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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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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