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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烏啼)

(2018-03-09 11:39:10) 下一個

午後杜至柔在廚房為劉義康製木樨露,調好後捧著向內院走去。遠遠聽得淸婉琴聲,帶著絲絲惆悵,自書房中傳出。杜至柔側耳聆聽片刻,捏手捏腳地走了進去,在操琴之人身後默立,聚精會神欣賞樂曲。

翠紗窗下,劉義康輕抹慢挑,撫按宮商。有徐徐好風自窗欞吹入,掃過他雋秀眉目,褰動他的衣袂,帶來袖中逸出的瑞腦清芬。他沉浸在手指下的吟猱裏,絲毫未留意房中另有他人。萬壑鬆風在散泛交錯間悠遠流長,時如鳥鳴,時如蟲語,時而又如人心愁苦,三籟希聲變幻,令杜至柔的心緒隨之縹緲入虛。她恍若看到月明星朗的夜晚,古木巢寒上烏啼霜天,慈烏啞啞哀鳴劃過無垠暗夜,混雜著風的嘯聲一同被簷角劈開拉長,恍若人的哭泣。那琴演奏得卻是越發哀淒,偏在句尾落韻,尾收角音,角多奪羽,更加重了彈琴之人內心的蒼涼與痛苦。那是壓抑了太久的人才能爆發出的悲鳴,哽咽訴說著人不如烏的哀愁。杜至柔隻覺眼前景象漂浮如水中影,她眨動雙眸想要看清楚他,才知淚水早已盈眶。她引袖拭去珠淚,帶動身上的環珮叮咚,劉義康方察覺身後有人,十指離弦,琴聲戛然而止。

他慢慢轉過身,對上杜至柔盈淚的眼。二人心中都有千言,卻隻望著對方沉默。

過了一會兒杜至柔上前,奉上手中甘露,劉義康道了聲謝,接過來慢慢啜飲,杜至柔隨後坐在他麵前,輕聲道:"告訴我實情。倒底發生了什麽。"

劉義康遲疑了片刻,歎口氣道:"看來我的缺點也遠不止自己提到的那些。這麽多年了,還是學不會掩飾。"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在琴弦上。

"這首曲子是臨川兄作的,曲名叫《烏夜啼》。三個月前我謫徙江州,接任他的剌史職務,而他的去留尚未有旨意,隻好留在江州待命,我得以與他在豫章會麵。交接完公務,二人敘舊,他一時沒能控製住,竟抱著我泣淚痛哭,不想第三日便有欽使自建康來,詰怪臨川兄如此痛慟所為何事,是否有對聖上不滿之意。原來連這幾聲哭,都叫陛下的耳報神探到,報了上去。臨川兄以為陛下要降罪予他,大懼,當晚坐臥不寧,睡不著覺。半夜他的一位伎妾忽然敲開他的門,說她聽見院中慈烏夜啼,乃是吉兆,明日應有赦。天亮以後果然敕旨到,命他出任南兗州刺史。那侍妾的話果真應驗了。臨川兄回想起連日來的大懼大喜,想起我的遭遇,感慨萬千,遂作此曲。話到此,想必你也猜到了。三兄深忌我的權勢威脅到了他,已經罷免了我所有的職務。我如今是無官一身輕,隻擔個江州刺史的虛職,又做回閑散親王了。"

杜至柔疑惑看著他道:"隻是這樣麽?"劉義康不由一笑:"你還想怎樣?難道還嫌我不夠倒黴不成。"杜至柔道:"方才演奏那曲時的悲涼與絕望,隻怕事情不象你說的這樣簡單。"劉義康一愣,隨後苦笑道:"那不是臨川兄作的曲麽。你也知道他,心很重,什麽都放在心上,一點小事嚇得不行。三兄除去權臣以後,深感自家人的可靠,將重要職位全部委派給了王室成員。可重新視朝後又發覺諸王手中權力過大,雖說兄弟血脈相連,到底人心隔肚皮。這也是當皇帝的悲哀吧。誰都不能相信。於是又著手削剪諸王及其羽翼,一度對我們嚴加監管,身邊一個仆人說不定就是他的眼線。元嘉十二年殺開國功臣、北府兵將領竺靈秀,去年殺雍州刺史劉道真,梁秦二州刺史裴方明,這幾位都是能征善戰的大將,隻因與親王結交,為三兄所忌。接二連三的殺人使諸王猶如驚弓之鳥,臨川兄嚇得連馬都不敢騎了。騎馬在三兄眼裏,也是有野心的表現。為了避禍,也為了讓三兄對他放心,他交出所有的軍權,自行申請外鎮,到荒涼偏僻的江州去任地方官。而三兄幾個月前對我的突然整肅,更是大大地刺激了他,也威懾了整個王室。"

劉義康說到這裏,麵上顯露出無法抑製的悲憤。他不想讓杜至柔看到這些,側過身去麵對窗外梧桐,接著訴說道:"那日晚間陛下忽然將我宣入台城,說是有要事相商。入宮後隻見青州刺史杜驥勒兵殿內,小黃門將我帶入中書省,杜驥隨後守在門外。一夜軟禁,天亮開門時,擺在我麵前的是劉湛等人的頭顱。一夜之間我所有死黨及其親屬,心腹皆被誅戮。之後陛下遣人宣旨,告天下人劉湛等罪釁,三十多人的人頭懸掛於城門,我當日上表遜相國位,以才弱任重,失察庶僚,養釁貽垢的罪名請求解職,待罪私第。陛下是要拔掉我全部的羽毛,既然目的達到了,也就不必再為難我,況且還要向天下人展示推恩睦親,棠棣情深的仁君形象,所以仍授我都督江州諸軍事、江州刺史、持節、侍中、將軍如故,我卻也無意再領實權,辭了侍中將軍,省得陛下不安生,隻保留了江州刺史,出鎮豫章。此所以我在豫章見到了原江州刺史臨川王。陛下與我的情意,是遠遠超過其他兄弟的,連我也沒想到他翻起臉來會如此不講情麵。對我尚且如此,對其他兄弟隻怕會更苛刻。臨川兄那次見到我,想到這些,陡然生起同病相憐,兔死狐悲之心,抱著我痛哭。三兄雖然沒有計較那幾聲哀嚎,到底給他發配到更遠的南兗去做刺史。他到了任上哪裏還有什麽心思治理地方,隻叫那批長期跟隨他的門客編書。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隻會清談的文人,編的書好象是叫《世說》,記載的也都是些魏晉名士的閑言碎語,總之無論是著書之人還是所著之語都是無害的,三兄還是不放心,拿去察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非份之意,臨川兄索性請他掛名主編,他反到不好意思起來,大概也覺自己過分了,才最終放過了這部書。"

他說這些的時候一直麵向窗外,杜至柔看不清他的表情,卻也能感到他內心的痛。二人沉默片刻,杜至柔對著他的背影,喃聲問道:"既已謫居江州,為何還能出使大魏?"

劉義康的肩稍微顫動了一下,杜至柔接著說道:"貴上非要你來找我的,對不對?"

劉義康回過身,目色淒涼,看著她道:"你為何如此夙慧敏達呢?許多事不願讓你猜到,是對你的保護。"杜至柔搖頭道:"正相反。將我蒙在鼓裏是對我的誤導。就象剛才你告訴我的這些,幸虧你說出了你現在的境遇,不然我還拿你當南朝的實權人物,以這個基礎策劃我們的未來呢。現在至少意識到了南朝亦非我們理想的藏身之地。貴主到底想要你我做什麽,你說出來,我們一同想辦法麵對。"

劉義康猶豫片刻,最終鬆懈下來,無奈笑道:"你是對的,你猜的也很對。我是來當說客的。三兄始終胸懷北伐之誌,所以命我此番隨團出使貴國,設法說服你,看在華夏同根,看在你我舊日情份上,助大宋一臂之力。我們亦可協助你,報虜首滅你九族的血仇。"

杜至柔呆呆地問道:"可是…這兩日你我都在一起,你有這麽多時間,並不曾見你遊說我。"

義康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因為第一天晚膳我稍微提了一下,你已經拒絕了。"

杜至柔道:"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已經,失去權柄,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義康搖頭:"今日知道了也沒什麽兩樣。"

杜至柔看著他問道:"你想要我怎麽做?"義康道:"我怎麽想的不重要。"杜至柔的聲音漸漸顫抖:"我若不肯與你們合作,他…會怎樣待你?"

劉義康的眉尖微微一跳,隨後麵帶寬慰之色,看著她笑道:"他是我哥。以後也是。"杜至柔憂慮的目光掃動在他臉上,劉義康仍然帶著溫和的笑容,和藹對她道:"我的想法,我現在的處境,我與三兄的關係,所有這些都不是你該考慮的。你隻需看自己的心。我以你的心意為上。"

杜至柔怔然看著他輕鬆的神情,腦中一遍遍回放著十多年前,他們幾個少男少女同窗共讀的歡樂場麵,想起當時被稱做三殿下的劉義隆羞澀而恬淡的笑容,想起他細心又體貼地教導嗬護著四弟,劉義康有什麽差錯是他代為受過,讓人欺負了也是他出頭討回公道。他們二人一同長大,曾經共享榮華,也曾共同麵對過權臣的刀口,他們的感情應是很深厚的。即使現在的劉義康專權預政,威脅到了劉義隆,他也隻是除其羽翼,並不曾動這個弟弟分毫。若是拓跋燾也有個威脅到他地位的兄弟,早就殺了。由此可見劉義隆還是很重感情的,即使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帝。杜至柔盡力按下緊張不寧的心,看著劉義康緩慢說道:"我不能答應你們的提議。我與拓跋燾的恩怨,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我有我自己的辦法報仇雪恨。報不成是我能力有限,我認了。我不能引別國軍隊入侵,置自己國家的國土百姓於戰火中。伍員的做法,我最終還是…學不來的。"她的眼中閃出淚光,忽然抱住劉義康的衣袖,顫聲道:"對不起,我又一次,把我自己的意願放在了你的前麵。我生在這裏,這片土地上的人養大了我,我實在做不出…做不出…"

劉義康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點頭道:"是這樣的。"接著歎了口氣:"這樣也好。至少讓三兄認清了一個事實。我和你的感情,不是他可以利用或者要挾的工具。"

杜至柔起身來到案旁,快速寫下一紙書信,交到劉義康手上。

"我的意思全在上麵,你代為轉交給他,免得他不信,再為這事難為你。"劉義康將書信過目,皺著眉道:"你的字怎麽退到了這個地步?氣韻風骨全無。可見是長期偷懶不練習所至。"

杜至柔摸摸右手斷指,紅著臉岔開:"貴國欲收複中原,應光明正大來取,怎能出此下策?即便勝了,異日載入青史,後人看到也要恥笑你們。"

義康苦笑道:"陛下實在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誌向遠大,非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華夏光複,國土統一,可是我國目前的實力也確是不濟。硬碰硬我們肯定是打不過你們的。方才提到的那幾位將軍,是碩果僅存的幾位善於打野戰的,可惜都給清洗掉了。剩下的都是隻會防守不善攻取的。一個月前陛下為北伐向群臣諮詢策略,竟然出現文官主戰,武將主和的怪現象,曆代王朝商議對外國策,是戰是和,都是文官畏縮不前,能不打仗就不打仗,而武將躍躍欲試,正是他們建功立業之時,我們剛好相反,由此可見士氣的低落。武將們長期守備在一線,對兵力強弱,勝負的預測,自然是比深宮中的陛下精準許多。他們都認為打不過,就真的是打不過了。"

杜至柔搖頭道:"貴國也許過於低估自己的實力了。你們的檀將軍,是令魏軍聞風喪膽的大人物,我親眼見過我們陛下提起他來又恨又怕的樣子。有他在…"

她後麵的話被劉義康搖頭打斷:"他已經死了。"杜至柔一怔,劉義康黯然道:"我殺了他。"

杜至柔直看著他,張口結舌:"這…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貴主前來南方打獵後不久。"

那段時間杜至柔身鎖鹿苑冷宮,鎮日等著死刑判決,外麵發生什麽都不知道。此時聽到劉義康的回答驚訝無比。那時宋魏兩國尚未講和,雙方劍拔弩張之際殺掉首屈一指的卓越戰將,她驚愕不解地叫道:"你…為何要這樣做?!你這不是,不是…"

她一時想不出恰當的詞語,劉義康接了她的話道:"不是自毀長城麽。"隨後他苦澀一笑:"這是他臨刑前的怒吼。他罵我是自毀長城。"

杜至柔愣愣看著他,眼神逐漸從驚愕轉到疑惑。

"不對。"她緊盯著劉義康,微微搖頭道:"檀道濟是貴國的開國元勳,托孤大臣,戰功卓著,威望蓋世,隻憑你殺不了他的,即使你是宰相。能殺他的隻有國君一人。沒有貴上的授意,你斷不會有這個膽量。"

劉義康略微驚訝地看著她,臉上緩慢露出蒼涼又無可奈何的笑容。"你真是…太聰明了。沒有幾人能看出這個,因為當時三兄病的很重,神智都有些不清了,所以檀黨覆滅,都以為是我這個當宰相的肚量狹小,獨斷專行,我因此落了個擅殺功臣的惡名。"

他的目色蕭索暗淡,抬頭望向窗外楓樹上幾點昏亂飛鴉,陷入了沉默。黃昏的日光自窗欞透進,將他半個身子籠罩在其中,他臉上淺淺的汗毛經光照射,反射著金黃的色澤。良久,他對著滿院秋色淡然說道:"多年高居廟堂,我早已將擅權幹政,結黨營私,心狠手辣,不忠不悌的罵名都背上了。既然名聲已然不好,也就不在乎再添這一個卸磨殺驢的惡名。三兄一國之君,仁慈厚德治天下,仁君的聲望對他至關重要,這等齷齪勾當隻有我替他幹。昔日劉邦殺韓信,不也是呂後替夫主背的黑鍋麽。輔佐君王,這也是其中一項。對君王德行有虧的事,由另一個人出麵代行,君王隱身幕後。事成之後若並未引發不良後果,沒有人口誅筆伐,自然是最好,皆大歡喜。倘若不幸遭人非議,自有那辦事的人代受譴責,影響太惡劣的話君王還可以從幕後走出來主持公道,把一切罪責都推到承辦人身上,把他拋出去平息民怨,翻雲覆雨之間君王永遠是萬民擁戴的蓋世英主。"

"你既然看得這樣清楚,為何還要充當這頭惡犬?"杜至柔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難道真是因為赤子之心,兄弟情深,你不惜代價也要輔助他麽?"劉義康沒有回答,杜至柔想了想,臉上出現一絲傷感:"還是因為你…想為你的娘子報仇,是檀道濟的背叛導致了謝家滿門抄斬。可這仇報得也太早了。卸磨才可殺驢,你的磨還沒有卸呢。"劉義康茫然一笑:"倒底為了什麽殺他,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大約你說的幾條都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對他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其實我擔這個擅殺元老的惡名,並不冤枉。坦白地說,除掉他不僅是三兄的意願,也是我的意願。我們不能容忍一頭猛虎睡在我們的臥榻旁。"

杜至柔麵上淒哀之色漸漸加重,過了一會兒喃聲道:"為什麽你們…都是這樣的呢。為什麽你們總是以最險惡的用心猜度他人呢?古有文仲白起韓信,今有我的父親,謝晦,檀道濟…以後這個名單還會拉得很長。不能幫你們贏得天下,會因為不夠得力而被棄子,能幫你們贏得天下,會因為太過有力而被烹殺。給你們幹活,實在是太難了。"

劉義康淡然道:"你站在功臣謀士的位置,會感歎帝王之心是如此殘忍,多疑。有一天你也坐上了這個位置,你也是一樣的殘忍多疑,誰都不例外。誰在這個位子上,誰的心會變的冷酷殘忍。否則就坐不穩這個位置。你無法怨恨這個位置上的人因何如此貪權。坐不穩的下場是什麽,無需多言。"

似曾相識的話令杜至柔感慨萬分。多年前拓跋燾說過同樣的話。所有的君主不約而同,所有的功臣殊途同歸。誰都不想看到年幼的子孫被殺光的下場,辨別他人是否忠誠的成本實在太高,判斷失誤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我不想賭,我輸不起。"劉義康淡淡地說:"檀道濟是否忠誠並不是我判斷的依據,他是否擁有推翻我們的實力才是。他有這樣的實力,那麽我能寄希望的就隻剩下了他的良心。你昨日勸我時說過的話還記得麽?把身家性命僅僅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良心上,是多危險的一件事。信任這種情感很脆弱,它隻存在於兩個平等的人之間。一旦對方對你擁有了生殺予奪的實力,彼此的信任便蕩然無存。人性使然。除非你是神,否則哪怕是最恩愛的夫妻,最高尚的君子,也逃不掉這個詛咒。自古亂世之中君臣能夠相互信任的,隻有燕昭王與樂毅,劉玄德與諸葛孔明,苻堅與王猛,石勒與張賓。前兩者都是功業未就二主就去世了,後兩者都是功業未就二臣就去世了。假如都活得長久一些,活到了霸業已成天下已定,樂毅諸葛亮們,難保不被主人猜忌而大禍臨頭。文仲被勾踐所殺,白起韓信為秦漢所滅,他們所服侍的君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豪傑,尚且不敢信任他們,不敢拿命豪賭,何況是我。開天辟地以來,手握威震君主的實力,建立君主無法封賞的功業,還能在天下安定以後得以善終的,有誰?"

杜至柔語塞。劉義康的唇邊漸漸出現一個自嘲的笑。

"我替陛下除了心頭大患,卻沒想到下一個就輪到了我。檀黨給滅了,彭城王一黨自然成為新的大患。檀道濟令主上忌諱的,我一樣不少。我竟然如此走運,竟是將做君主的難處,和做權臣的苦處,輪流體會到了。殺權患時我是那個猜忌多疑的主公,殺完了我成了被多疑主公猜忌的權患。三兄賦予我滔天的權勢讓我輔佐朝綱,慢慢地又嫌我尾大不掉,恨我在他病重其間獨斷專行,病好以後也不知收斂,該還的權力也不還,尤其我的心腹孔胤秀趁他病危之時秘密起草傳位詔書,想要擁戴我即位,著實犯了他的大忌。孔胤秀做的這些事我連個影子都不知道,否則我再傻也會阻止的。三兄自己就是在宮廷政變中被人擁立上台的,他自然特別忌諱別人走同樣的路。"劉義康長聲歎息:"他怎麽就不想想,我若想篡位,會等到現在麽,他病得奄奄一息時,隻有我日夜守在他病榻前,也隻有我掌握著帝國最高的權力,我有多少機會可以下手啊。"

杜至柔帶著淒涼的笑容,慢慢說道:"你是否忠誠不是他判斷的依據。你是否擁有取代他的實力才是。你有這樣的實力,而他不願意賭。"她怔然望著他:"你剛剛說過的話。"

劉義康隻覺萬般酸痛一時齊聚心頭,呆呆地看著杜至柔唇邊冷卻的笑意,喃聲自語道:"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窗外暮靄沉沉,天青雲淡,晚風吹掃落木,一片蒼鬱蕭涼。劉義康緩緩站起身,目光鎖在杜至柔眉眼之間,似乎要將她的麵龐刻入記憶裏。靜靜端詳良久,輕聲說道:"天色不早,我該走了。"杜至柔點點頭,又聽他道:"對了,我把四九留下了。以後若有事,你也多個幫手。"

二人來到閣門邊,杜至柔從懷中取出補繡好的荷包袋,劉義康接過來欣賞片刻,笑道:"真好看。比從前的還好。"低頭妥善放入內衣裏襯,再抬頭時目光不經意被杜至柔腰上束裙的絲絛驚到,擰著眉笑道:"你哪裏來的這絛子…還有這鬧妝,又俗又花俏,做工也粗糙,尋常農家女都不稀罕戴。"杜至柔扁扁嘴唇道:"就是你昨日送我的呀。那一大包首飾裏,這件還算是上乘品呢。"

"別係了,讓人笑話。"他解下自己的玉帶,係在了杜至柔的腰上。"這才是你該用的。"杜至柔疑惑地低下頭看那腰帶,看了一會兒臉色大變,猛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盯著劉義康,手上就要去解那玉帶還給他,劉義康止住她道:"留下。你比我更需要它。"杜至柔呆呆地看著他的雙眼,劉義康平靜對她笑道:"照顧好你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事,好好活著。我和你…都好好活著,直到我們再次相見的那一天。"

晚上睡覺前,杜至柔解下那條腰帶,再次反複欣賞。帶子倒也平常,隻首端的帶鉤異常精巧別致。果然是無瑕美玉精刻而成,上等羊脂映襯柔和的燈光,散發的氣質有如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如它原來的主人。那帶鉤不過寸把長,浮雕成一隻小獸。那獸豎著兩隻狗耳,身上還有幾朵祥雲做裝飾,兩個凸起的大眼睛,樣子十分呆懵,令人愛不釋手。帶鉤內側為一平麵,其上琢出兩個榫釘,之間陽文雕刻'長毋相忘'四個篆字,杜至柔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幾個字,心頭湧上克製不住的柔情和思念。

珠簾掀動,進來的是采蕭。剛剛忙完宅中事,在杜至柔麵前站定,鬆口氣道:"阿彌陀佛,四殿下可算回南了!"杜至柔抬起頭,輕啐一聲道:"不知感恩的丫頭。人家千裏迢迢把你心上人送來,給你留下,你不道聲謝反到企盼人家快點走,豈有此理。"采蕭道:"奴婢哪裏有娘子的膽量!這幾日奴婢的心懸得快要繃斷了!就怕陛下突然回來,給撞見了還了得!"杜至柔的手指始終蹭著那玉鉤上的字跡,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又沒做什麽。這次重逢,我和他連手都沒碰過。難道我與其他男人說說話都不讓了麽?"采蕭大歎道:"奴婢讓與不讓有什麽用啊!"杜至柔不理會她,繼續玩著玉帶,采蕭繼續歎道:"莫說是陛下,就是咱這宅子裏的奴子們,也不會相信娘子是清白的呀。你二人整日關在房裏,誰知道你們在裏麵做了什麽?才剛我帶人察夜,就聽見掃地的小丫頭們在那裏嘀嘀咕咕。一個說咱們娘子好手段,舊相好剛走又招來一個新相好的,半點寂寞奈不住。另一個便說…哎不說了,橫豎都是些混帳話。"采蕭憂心忡忡地嘮叨著:"陛下在咱們這院裏身份又沒公開,小丫頭們隻道他是個郎將,最近和他混熟了竟偶爾和他開玩笑呢!陛下也不惱。倘若剛才那些話,沒輕沒重地隨便在他麵前說出來,可怎麽好喔!這些小奴才怎這麽可惡呢!背地裏嚼舌根,就是管不住這張嘴!"

杜至柔始終翻來複去玩弄著帶鉤,麵上雲淡風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鑒賞完畢,抬起頭對采蕭笑道:"她們管不住自己的嘴,教教她們就是了。"采蕭看著她愣神,杜至柔打了個哈欠:"今日太晚了。明日天亮以後,叫人把那兩個丫鬟的舌頭割了。務必讓宅裏所有的奴才都親眼看著她們挨這一刀。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二人說了什麽話,為什麽被截了舌頭。告訴他們誰要是還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再被割下來的,就不止是舌頭了。"

她一雙倦眼裏飄出慵懶的波紋,若有若無地漾過采蕭的臉,留下一絲柔媚的笑意。采蕭呆若木雞地看著她進入繡帳安息,牙根沒來由地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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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夜啼》,琴曲。後散佚。現在通常彈奏的《烏夜啼》一曲是古琴家姚丙炎重新整理的,現存琴譜初見於《神奇秘譜》。解題引《唐書·樂誌》臨川王劉義慶作曲之說,後世多沿用之。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烏指的是慈烏,即寒鴉,而非烏鴉。YOUTUBE上現有紐約古琴會會長劉麗演奏這首曲子的視頻。

因受皇帝疑忌,劉義慶擔心將有大禍臨頭,而他的姬妾聽到烏鴉夜啼,告知將獲赦,後來果然應驗,遂作此曲。原文:"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義康於豫章,義慶時為江州剌史。出鎮相見而哭,文帝聞而恠之。徵還宅大俱,伎妾聞烏夜啼聲。扣齋閣雲,明日應有赦。其年更為南兗州刺史,遂作烏夜啼之曲。"

《顏氏家訓》笑話梁朝士大夫的文弱風氣,說他們都愛好寬袍大帶、大帽高履,外出乘車輿,回家靠僮仆服侍,甚至有從未騎過馬的,看到馬嘶叫騰躍,感到震驚害怕,說:“這明明是老虎,為什麽要把它叫做馬呢?”。

一直以來,大家都把這當做笑談,對南朝士人投出不無鄙夷的目光。而從一些史料考察,這並不單純是個人耽於安逸的結果,而是中原複雜社會負作用的一種體現,比如政治黑暗。騎馬在南邊宋齊梁陳四朝,均被視為有政治野心的表現。

劉宋六十年中,皇族129人,被殺者121,其中骨肉相殘有80人。子殺其父者一,臣殺君者四。劉義慶唯恐政治上遭到猜忌,不敢再騎馬,遊心於著書。在《宋書》卷五一《劉義慶傳》中,記載了一段話:“少善騎乘,及長,以世路艱難,不複跨馬,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世說新語》原名《世說》,唐朝改為今名。宋以前不被主流文化接受,認為記載的都是些街頭巷議,沒多少文學價值。明代開始被捧為巨著,是明清兩代文人學習魏晉風流名士的好榜樣。

劉義康的被貶謫對南朝政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後麵會提到。另催生出兩部巨著《世說新語》和《後漢書》,還導致幼弟劉義季終日沉淪醉酒,很少有清醒的日子,北魏軍隊打到家門口了還在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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