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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九十七)

(2018-02-01 13:22:43) 下一個

自從得知杜至柔親自主中饋,拓跋燾每日都在她這裏用午膳。杜至柔廚藝之精巧令拓跋燾歎為觀止。她烹出的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各色精致小菜,枸蒿蓉菊皆可入料,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芳旨盈席。七月流火之季,她采集海棠、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和以鹽梅釀成百花飴,湃在新汲井水裏備用,再取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漉盡,以文火煎成膏,加入冷卻的百花飴製成冰露奉上,為拓跋燾消暑。一日田莊裏新割了香菰和青蓴, 又送來一尾鱸魚並幾簍白蜆,杜至柔見是南方菜,便回憶起在建康時品嚐過的味道,將青菜剝去梗膜細細燉成羹,鱸魚切柳葉縷製成冷魚鱠,熬了牛乳蜆湯,拓跋燾吃得連聲誇讚,"竟然連吳郡菜都料理的來,這蓴羹鱸魚膾,比毛修之的還強上幾分。"

"妾如何比得毛將軍,"杜至柔笑道:"毛將軍是真正吳人,煎調一手正宗揚州菜,妾對南方飲食並不在行,偶爾效顰罷了。"

這位毛修之原是東晉龍驤將軍,隨劉裕征關中被赫連勃勃所俘,後又隨夏主赫連昌被大魏所俘。拓跋燾屠盡夏國降將,毛修之不甘被殺,屠刀之下使出渾身解數做出一碗羊羹獻上,拓跋燾嚐後大為驚異,世間竟有這等美食,大筆一揮不僅免其死,還提拔為太官尚書,命其長留太官,成為拓跋燾不可或缺的禦廚。這位毛將軍在大魏以一碗羊肉湯起家,此後又封南郡公,加冠軍將軍,混得風生水起,連娶好幾房姬妾生下二十多個孩子,樂不思蜀早把留在南朝的妻兒老小忘到腦後了。其實他的廚藝不過爾爾,本是位帶兵打仗的將軍,烹飪並非其所長,可他好歹是南人,料理得菜蔬色香味俱全,把一幹隻知道白水煮大肉的北方武夫唬得一愣一愣的,讚不絕口,堂堂北伐名將在廚房裏而非戰場上打了漂亮的翻身仗,可見掌握一門手藝的重要性,關鍵時刻竟能救命。杜至柔心裏默默感歎,北人每提及南人便一臉不屑,原來也不過是嘴上逞強罷了,心裏無不對南方風尚趨之若鶩,人家的一湯一飯,一衣一履都是好的。忽又想起拓跋燾那件南方來的新衣,忙又問起,"為何不見陛下再穿",拓跋燾哼了一聲道:"上次在你這裏弄髒了,回宮叫人浣洗,誰想那幾個奴子奇苯如豬,好好的衣裳竟然給洗壞了!襟上一大片脫絲,氣的我把他們全給杖斃了。"杜至柔失聲叫道:"陛下一急就胡亂殺人的毛病何時才能改呀!幾條人命,比不得一件衣裳麽?!"拓跋燾爭辯道:"那不是尋常紗袍,那種錦緞隻有建康一地生產,寸錦寸金,是極難得的。壞了以後我還命人織補,宮裏內外乃至全平城,竟無一人知道這是什麽料子!我愛的東西就這樣被毀了,我能不氣麽?自己國裏又不產,再沒有第二件,倒是有南使要來了,難道我為件衣裳張嘴向他們要麽,你說那些奴才該不該死?"杜至柔疑惑問道:"南使?"拓跋燾道:"我年前派人出使建康,劉義隆今年自然是要回訪的。下個月就到,為表敬意還派了個宗室持使節,我想跟他們要綢緞,又覺沒麵子,不要,又實在是不甘。"杜至柔麵帶傷感之色道:"拿來我瞧瞧吧。自己弄髒了沒福穿,非鬧得人喪命才心甘。"拓跋燾驚喜道:"你知道怎麽補?"

杜至柔歎口氣道:"那緙絲雖極複雜,倒底並非吳地獨有。當年劉裕還是東晉大將時,曾在攻下長安後將關中百工全部遷到建康,第二年在秦淮河邊的鬥場市建了錦署,專供晉皇室織錦裁衣。關中織錦工十之八九給虜到了南方,卻也有零星幾個散落在中原。我家原來的奴子裏就有一個,那仆婦織得一手好緙絲,我幼時習女紅,和她學過技藝。緙絲與其它不同,是通經斷緯的織法,用多把小梭子按圖案色彩分別挖織,因此空觀如雕縷之像。你那件夏衫弄髒時,我竟是忘了提醒你,緙絲因織法與眾不同,清洗時的手法亦是與眾不同。宮婢們沒見過,不知如何處理,也是平常之事。你先把那衫子拿來,我看看倒底壞成什麽樣了。倘若隻是緯線跳絲,便還能以針代梭補上,縱然回不到原樣,不細看也看不出來。就怕經緯全斷了,那就是破了,無法再補了。"

"太好了,我明日就帶來給你看。"拓跋燾很高興。

可接下來三四日,皇帝都沒有來,杜至柔外居起這還是頭一次。又一天傍晚拓跋燾忽然現身,後麵跟著的宗愛手裏捧著檀木衣盒。拓跋燾從裏麵拿出那件夏衫,杜至柔看著胸前那片殘帛,歎聲道:"不行了。壞得太狠。"拓跋燾倒不象前幾日那樣著急,笑了笑道:"無妨。我吩咐了鴻臚寺,等宋使來了跟他們再要一匹,就要這個顏色的。"杜至柔好奇問道:"不知宋使此番會帶什麽稀罕物來。"拓跋燾頗為興奮地笑道:"聽說劉義隆送我三頭馴象,我還沒見過大象呢。哎,你可知這大象怎麽來的?劉義隆去歲討伐林邑,林邑國王傾盡全國的兵力抵抗,還是不敵。後來林邑想出一招。他們不是出產大象麽,林邑國就把大象訓列成隊,披甲形成象陣,前後相連聲勢浩大。劉宋的兵沒見過這等龐然大物,嚇得轟散,有個將軍很是機靈,忽然想起獅子威猛,可懾服百獸,就叫兵士趕造了幾頭假獅子,也披上戰甲衝入象陣裏,大象見了果然驚駭奔逃,兵眾隨之潰亂,劉宋於是俘獲了不可勝計的異寶雜物,還有一群大象,馴象的士兵也俘虜了來,送到劉義隆的宮廷裏給他們表演取樂。這次劉宋的使團裏,也有馴象人呢,鴻臚寺特地在鹿苑安排了洗象給王公貴戚及百官們看,"說到這裏,他麵帶遺憾之色道:"可惜我看不到了。"杜至柔驚訝問為何,拓跋燾道:"隴西山胡憑險作逆,首惡為匈奴人白龍,屢次聚眾騷亂,前幾日又得急報,這次我打算親征將其徹底剿滅,永絕後患,後日便要出發。這些天沒來,原是為親征忙碌的。"杜至柔略感意外,沉默片刻,輕聲道:"山胡人彪野成性,陛下當心點。"拓跋燾一臉輕蔑:"前番盧水胡人蓋吳聚眾反逆,擁兵十餘萬,還煽動氐羌人聯合造反,結果怎樣?白龍那幾個小山賊竟然自不量力,敢跟我鬥,找死麽不是!這次平叛結束後定要屠城,殺他個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看誰還敢再叫囂!"杜至柔不語,拓跋燾見她臉色微變,笑道:"我知你又要說我了。哼哼,你們常日裏隻說我殘暴,你可知那劉義隆是怎麽對付林邑的麽?那林邑小國亦自不量力,常做邊境騷擾,給劉義隆的進貢也越來越微薄,前番竟還提出劃交趾給他,去年劉義隆再也無法容忍林邑的放肆,派兵狠狠教訓了他一場,斬其國王首級,再將城裏年十五以上者全部坑殺,築成京觀。劉義隆可是出了名的仁慈書生,下手還這麽狠呢!此役殺一儆百,東南各小國誰也不敢再冒犯大國國威。做皇帝的哪個不殘暴,偏我不行?都象你這般婦人之仁,這國家國民還不讓人欺負死。"

杜至柔低著頭不言語,手指一直輕撫那片殘料,等拓跋燾說完了,淡淡道:"這衣服雖殘得厲害,但若狴狸非常喜歡,妾倒還有個補救辦法。緙絲是以生蠶絲為經線,熟絲為緯線,采用通經回緯的方法織成的。妾這裏剛好有相同的湖色蠶絲,生熟都齊備,就是沒有緙絲機,不然就能織回原樣了。如今…隻能用普通的織布機先將這片破口重新織成通經通緯,然後在其上提花繡些花紋圖案,覆蓋在針腳邊緣處。緙絲上刺繡也是有的,就是有些花俏,不再是全身通素,不知你是否喜歡。"拓跋燾連聲道:"喜歡,當然喜歡!隻要是你做的,不拘什麽我都喜歡!"杜至柔麵上始終淡淡的,摸著那破口輪廓邊思索邊道:"這裏…圓圓的,需想個契合的圖案方能掩蓋過去…朱雀紋的形狀不符,怕遮不住,花花草草又與你身份不配…這料子原是緙了祥雲暗紋的,與雲紋相配的…也隻有玄色辟邪了,剛好領口上滾的是皂緣,色彩也對應得上。"拓跋燾喜出望外,拉起她的雙手放在唇上親吻道:"好柔柔,你也太巧了。難道是下凡的織女不成?那樂府的歌是怎麽唱的,為情郎繡荷包還是香囊的,什麽橫也是絲來豎也是絲…你有這份情意…終是沒有辜負我對你的真心。隻可惜我走的匆忙,你一針一線為我繡出吉祥物,我這次竟是穿不上了。"杜至柔紅了臉,神色甚為尷尬:"我手已殘,是無法為你一針一線繡出什麽來的。我隻能說出個圖案,叫采蕭給你繡,那丫頭靈巧,也是一樣的。"拓跋燾一怔,麵上露出失望神色,想勉強她親手給他做,又覺太過苛求,看著她手上斷指痕跡,又是心疼又是懊惱,隻歎自己無福。

幾日後拓跋燾郊外祭天,率軍出征,百官送行。杜至柔在房裏架起織布機,和采蕭兩個人織補那件衣服。七八天的工夫將底子織好,下了織布機繃上碗口大的圓繡撐,杜至柔大致畫出繡樣,采蕭依著鎖繡。又過幾日忽見宅裏管事的向她告假,說是宋國使團今日入城,聲勢浩大,帶來馴象白鷳金絲猴等南方特產珍禽異獸,百年難遇,引得全城男女出動爭相觀看,宅中的奴子們自然也不例外,於是前來求主人開恩。杜至柔打發他們去了以後,默默在房裏坐了半日。晚上采蕭接著繡花,杜至柔一旁給她撚線,望著那繡了一半的辟邪發呆良久,喃聲道:"你說,那宋國來的宗室,會不會是,四郎?"

采蕭聞言,手中的針險些刺到指尖,驚訝抬起頭看著杜至柔道:"娘子!你怎麽還…惦記著別的男人啊?!"杜至柔不出聲,采蕭難以置信地歎聲道:"可憐陛下對你這樣好!"杜至柔的手指輕輕撫上那辟邪的邊緣,摩挲了一會兒,淒涼笑道:"還真有一點象我繡的那隻呢…"追憶片刻,她又笑道:"我當然知道我不該再想念四郎。當初原也是我負了他的。那時我為了自己的心願棄他而去,也就注定了今生無緣再相見…可,倒底心裏是遺憾的。陛下對我的好,我自然記著,也很感動,可感動不是愛。我對陛下,沒有那種砰然心動,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驀然相見歡喜非常的感覺。從他闖入我的生命時起,他就以我的仇人麵貌出現,十多年裏我一直拿他當仇寇看待,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蒙著陰暗,充滿了算計。即便我如今放下了,那兩情相悅的時機也早就錯過了。隻有心無芥蒂的一對男女,自始至終坦誠相對,才有可能擦出火花。這麽多年的相處,我竟是沒有培養出對他的愛來。我景仰他,也感激他,可這些…都不是男女之間特有的那個感情。"

"那個感情就這麽重要麽?"采蕭反問道:"世間多少男女都沒有過你剛說的這種愛,不也同樣過一輩子?娘子當初為了誌向舍棄真愛投身陛下,如今得到了陛下看淡了誌向又想回頭尋找真愛?"杜至柔的臉瞬間紅透,仿佛做了虧心事被人當場抓住一樣窘迫,又羞又怨又不甘心,期期艾艾撅起唇,撒著嬌道:"好姐姐,我哪有這麽貪心…"采蕭歎息道:"我勸娘子斷了這念想吧。千萬別玩火。陛下那樣的情意,你若還與他人…對得起陛下麽?"杜至柔歎道:"一個人非要對你好,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就也要對他好麽?若不以相同的情意回報,就是對不起他麽?這與強盜有什麽分別?隻不過強取的是感情不是財物而已,而感情是最不能勉強的。"采蕭瞪大眼睛:"這是什麽歪理?"杜至柔也不理睬,自顧自地說下去:"陛下用他的情意綁牢了我,卻是比看得見的繩索都難以掙脫。我早就知道我再沒有了自由,也認了命,我不可能再與四郎有什麽瓜葛,不過是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采蕭道:"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總歸與娘子無關了。"

杜至柔聽了隻覺灰心喪氣,其中還夾雜著強烈的不甘,想要反駁又無話可說,萬般沮喪堵在心間,千種酸澀卻又抓不住一點一滴,陣陣憂懣在心中蔓延。

"難道我以後,就這樣了麽?"她聲色悲憤,眼中竟逼出淚光。"我現在…又算什麽呢?說白了,就是個外室,身份上比侍妾都不如,說不好聽點,就是個姘頭,隻怕宅中這些奴子,背地裏都在指指點點。都是看著我長大的,父母千般寵愛萬般培養,高門士族的嫡女,如今竟是做了人家的情婦…自甘卑賤。若我果真對陛下情深意長,倒也情願吞下這沒名沒份的苦,偏又沒有,如今這樣子,竟是變成含辱委身以色侍人。縱然死了,也沒臉去見崔氏先人。"

采蕭幫她擦拭掉淚痕,扶著她肩膀勸道:"娘子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了。照娘子所說,一對男女若有情,就可以讓那女子放棄名節跟隨著男子無怨無悔,若無情,同樣還是這人就一下子變成了卑賤,可見卑賤也好無怨無悔也好,都隻是你的感覺,是你臆想出來的。娘子所說的那種男女之間的愛,看不見摸不著,有沒有,既不耽誤吃也不耽誤穿,娘子又何必糾結在這虛無裏,給自己設置這麽多坎。情也好愛也好,都是讓人歡樂,不是讓人心煩的。倘若有了情愛反到生出這許多煩惱,那還是沒有的好。卑賤不卑賤,你不這麽想不就是了。你隻想這天下第一人,放著六宮不要天天來找你,這份榮寵誰個不羨慕,縱然是外室,哪裏還有半分的卑賤?"

杜至柔淒涼一笑:"姐姐是不會懂的。我不是以得到男子多少愛來衡量自己的人。我更看重我自己的心意。我若愛他,哪怕他是砍柴郎,我和他在一起也覺得自己高貴;若不愛他,哪怕他是天子,也不過是卑微地委身。"她停了下來,凝思良久,又苦澀笑道:"也許…以後會有轉機,也未可知。陛下是小孩心性,變幻無常的。他那宮裏又常年不斷地進美人…日後也許就能碰上一位美若天仙的,和他對脾氣的,讓他移了感情,從此淡忘了我…我便真的自由了。"

采蕭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愣了一會兒大歎道:"娘子怎得比三歲小童還天真啊!伺候過天子的女人誰還敢要?依早些年的規矩,老皇帝崩了或者皇帝不要了不喜歡了,那些女人隻要沒生孩子的,哪怕隻侍過一夜寢不也都送到廟裏當姑子去麽!今上滅佛沒了寺廟,也總會找個冷宮小院關起來的。自由?娘子還是別想這個了。陛下可以盡情沾染所有的女人,被他沾染過的女人可是不能再找任何男人。娘子還是祈禱不要有美若天仙的女子出現的吧,不然陛下變了心,娘子以後的日子才真是孤苦無助呢。"

夜深了。杜至柔胸中鬱結,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一時想起采蕭的話,不免黯然失神,一時又覺那話也未必在理,倘若四郎依然對她有情,總還有一線希望。也許將來終有一天,他們在南朝找到一方天地,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轉念又覺自己是異想天開,十多年毫無音信,他肯定早就將自己遺忘,這輩子就鎖在這個家裏出不去了。果真如此又將怎樣呢,難道就永遠沉浸在淒涼孤苦中了麽。她倒也不害怕拓跋燾移情別戀,她並不依靠誰過活,祖上留下的足夠她幾輩子花銷,縱然拓跋燾不再愛她,也不會將她家的產業再奪了去。守住這份祖產,經營好田地莊園,有自己的事做,即便以後再沒有一個男人來愛,再得不到自由,總歸心裏是充實的。活到這個年紀,早已通曉凡事不能強求。曾經憑著一腔熱血不顧一切地尋求報仇,也未求出好結果,如今業已看淡,那遙不可及的舊日情思,又有什麽放不下的呢。喜歡一個人,並不意味著擁有。一生都把他珍藏在心裏,也是一種堅貞。杜至柔思來想去安慰著自己,但覺神誌倦怠,東窗發白時方倚著玉枕昏昏睡去。

半月後立秋,院中梧桐落下第一片葉,天空飄起蒙蒙細雨,沾染著水氣的梔子花香縈繞滿室。院外簾雨中,穿來一輛青油壁輅車,沿著宅院圍牆外的青石板路,碾過清冷水麵,輾轉停在杜家正門前。車裏先後下來兩名男子,前麵的形容粗壯,穿赭色短褲褶,手提剔犀雙層漆盒,後下來的一身青衫,下車後撐起一把紙油傘。二人立在門前,青衫男子略帶疑惑表情掃視著院門,問另一人道:"你可找對了?這正門如何這般簡陋?連雀替都不見。"

小小一座如意門,前簷柱間砌著簡單的灰牆,中間兩扇朱漆門板,金塗銅釘全無,隻一對門簪,五檁硬山頂上亦不見脊獸,門楣上方冰盤簷掛落,墀頭、戧簷、瓦當均不飾雕著。那穿褲褶的笑著回複道:"杜氏如今再無一男承職門蔭,雀替是萬不可用的,應是這裏無錯。"青衫男子遂命叫門,打了數下,出現一位仆僮,上下打量來人後問道:"尊駕何事?"青衫男子上前道:"敝姓劉,與貴主是舊交,特來拜謁,煩請通稟。"仆僮道:"可有名刺?"青衫人士麵露難色:"這…不曾攜帶。"那仆僮竟是要關門的樣子,男子阻止他道:"且慢,我現寫一帖就是。"命那隨從自車裏取來紙筆,上書一行簡單小字,童仆接過,見那紙竟是淺鵝黃色的,光澤如羊脂美玉,纖維細膩又如皮革,雖不曾見過這種帶顏色的紙,卻知是名紙無疑。那兩筆字更是錯金削骨,剛勁爽利,童仆便猜出此人雖衣著簡樸,身份必定不凡,忙轉身入內宅傳報,留那二人立於煙雨中靜候。

名刺遞入二門,守門仆婦捧著過穿堂入內宅,又轉了兩個丫鬟的手,最終遞到杜至柔麵前。杜至柔正在製香,梅英鵝梨,瓶槌羅碾擺了滿案,聽丫鬟報有客來訪,疑惑抬起頭。出居幾月來,隻杜氏旁支一房曾遣人登門,不曾再有他人知道她的存在。及至接過雲箋,看到上麵的字,竟如裂雷擊頂一般猛地驚呆。

精致蠶繭紙上,寥寥幾個熟悉的小字:彭城劉義康謹祗候謁。

須臾緩過神色,她一連聲地吩咐快請來客入內堂,跳起來就往外衝,邁出房門又猛地停住,慌慌張張回身入內,房裏的采蕭早給她嚇了一跳,忙問究竟,杜至柔也不答話,拉住她向臥房的妝台案奔去,邊走邊語無倫次地對她道:"他來了…他果真來了!你看我這樣子行麽…可以見他麽,我頭發有沒有亂?是不是該重新描眉…"采蕭莫名其妙:"誰呀,誰來了?"杜至柔嘩啦打開奩盒,過於激動連手都在顫抖,一陣慌亂竟不知該先畫哪裏好。采蕭在她身後替她挽起幾縷碎發,杜至柔等不及插上約發的花釵,提起裙子向外跑去,撇下采蕭在後麵疊聲呼喊:"娘子披上蓑衣,還有傘!外麵下雨呢。"

她奔跑的雙腳在秋千架旁驀然停住。

他撐著油傘向她走來。綿綿秋雨沾濕了他廣袖,衣上墨香愈發淡遠。紗袍的袖角微微拂動,似一片淡青雲煙。黃昏的光影斜灑在他身上,更顯得身影沉靜挺拔。細雨打濕流光,天地萬物在這一瞬間晶瑩閃亮,那是冰川融化在暖陽裏的幻彩。他穿過二門走入庭院,他的鞋履沾染著槐花的清香。他撐起了傘,穿過一天風雨,翩翩來到了她的身旁。

"靜德,是我。"

迎麵撲來陣陣浸潤了風雨的梔子花香,濃馥儒雅,一如執花之人。"喜歡嗎?"是他少年時的聲音。他立於梔子花下,青衫的衣裾隨風扶動,那竹青色原本沉鬱,因他蕭肅的風姿而爽朗清舉。她心如撞鹿,低頭不語。他們的初吻,就盛開在這片梔子花香裏。 他的黑眸如一汪深潭般幽不見底,凝視她的目光鋒芒內斂,他停在了離她兩步之遙的雨中,伸臂將傘遮在了她頭上。

我來看望你。多年不見,你還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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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雲錦,寸錦寸金。中國四大名錦之首,代表了中國絲織工藝的最高成就,417年(東晉義熙十三年)在國都建康(今南京)設立專門管理織錦的官署-錦署,被認定是南京雲錦誕生的時間。此後這個衙門一直存在,專貢皇家禦用,到了清朝就是膾炙人口的江寧織造。所以紅樓夢裏的主配角幾乎人手一件,或是緙絲或是妝花或是二色金,象故宮珍藏的一件石青緙絲八團皮褂子,紅樓夢裏竟然是丫頭襲人穿的!這家不倒沒天理。明代有個類似的大紅緙絲皇帝常服,現存十三陵,江寧織造專門給萬曆皇帝織的,就這麽一件袍子織了13年,因為工藝太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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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新天新地巧妙靈' 的評論 : 多謝讚譽,實不敢當。
新天新地巧妙靈 回複 悄悄話 大命題! 大手筆!
華夏文明, 民族同化. 久遠而神秘!

兒女情長, 寫得也很深邃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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