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林,他們又回到來時那片休憩的平地。再次向下眺望,劉義康隻覺繁華的都城宛若錯綜複雜的棋盤,裏麵的每個人都是棋子,苦樂皆由那看不見的手操縱安排。人生在世,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命,縱然天潢貴胄,生死亦握在他人手中。所有該來的,一分一毫都躲不過去,他隻有打點起全副精神,將屈辱與苦難獨自扛起,一日一日地熬下去。
"殿下在想什麽呢?"身旁的杜至柔見他眉頭微蹙,歪著頭打趣他道:"可是又在構思新詩?"劉義康望著那春花般的笑,想到一分分臨近的永別,一時禁不住內心撕裂般的劇痛,脫口而出吟道:"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杜至柔的笑容凍結在臉上。這是她的五世祖崔悅的姑夫,大司空劉琨寫給外甥盧諶的絕命詩,盧諶亦是她祖母的父親。當年的絕世英豪劉琨與段氏鮮卑首領段匹磾歃血為盟,拜為結義兄弟,卻被段匹磾所疑,終因威望太強不容於段匹磾而慘遭冤殺,臨死前留下這首詩贈與盧諶,責己勸人,句句雙關,百年之後仍能聽到那末路英雄踏上絕路時的心酸哀鳴,那胸懷大誌卻無法實現的遺憾和悲憤。這首詩一直保存在盧家,杜至柔十歲那年去表兄家玩,第一次見到劉琨的手跡,讀完後淚流不已。成王敗寇,世人隻道劉琨是輸家是無能之輩,沒人願意多看一眼他的淒涼與無奈。神州陸沉,北方淪陷,劉琨獨立並州,堅守了北方僅存的一方土地,卻因與石勒的一次戰敗而走投無路不得不委身於鮮卑人麾下,伺機東山再起,重建功業,卻又正趕上段氏鮮卑內亂,被段氏兄弟利用,駭駟狹路上冤家路窄,華蓋摧折,不但斷送了他的功業,還搭上了他自己和子侄四人的性命。今日劉義康重提這首絕命詩,顯然是以劉琨受人猜疑最終送命的不幸自喻,發出與那失敗之人同樣的哀鳴。杜至柔的臉色早已蒼白,雙目緊盯著劉義康道:"你一定遇到什麽事了,快告訴我,你也遭到兄弟的猜忌了,是不是?!"
"沒有的事。"劉義康淡淡笑道:"我隻是看到北方這片遼闊土地,聽到你描述的出征漠北的雄壯,一時感慨,想起劉司空這首詩。"他麵向北方,負著手道:“大丈夫生於世,當如霍嫖姚領八百騎馳騁沙場,封狼居胥,建功立業揚名千秋,而不是象我這般鎮日龜縮於深宮,小心翼翼地揣摩著每一個企圖靠近我的人,提防著每一個看似安全的陷阱,說著沒有半句發自肺腑的美言,將勾心鬥角發揮到極至。"
杜至柔淒涼一笑:"建功立業,沙場揚威…騙取多少熱血男兒為他人慷慨赴死。若非建功立業之心過重,那亂世英豪劉司空也不會匆忙投奔段氏,不擇手段欲借異族兵馬東山再起,終成幽圄斷路。殿下向往戰場拚殺,是因為還沒上過戰場,沒親眼見過戰爭的殘酷。所謂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的豪情,是多少人肉麻袋給你堆出來的。男人向往建功立業之時,無一不把自己幻想成為霍去病李廣,沒一個會把自己代入成為他們腳下踩著的枯骨。殿下想要揚名後世,哪一處不得,偏在這死人骨頭上撈取。誰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生長於深宮亦可成為治世能臣,開百年太平,成就一番事業。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殿下若應付不來官場中的陰險狡詐,就不要去想征戰疆場了,戰場上出現的各種陰招,各種險惡與冷酷,絲毫不比別處少。官場上一個陰謀不過幾百條性命,戰場上一條詭計便是上萬人的屍骨。"
"這樣看來我當真是無用之人了。"劉義康慘笑:"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長的就是這個。不論是策劃陰謀,還是識破陰謀,我都很白癡。由此不得誌,也怪不得誰了。"
"殿下的確是遇到困難了,對不對?"杜至柔再次焦急地追問,義康搖頭笑道:"沒有,你真的不必替我擔心。隻是感覺路有些難走而已。"杜至柔道:"你不說,我也大致猜得出。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貴上的秉性,臣子怕是難逃黃犬之歎。"沉默片刻,她以極輕的聲音問道:"殿下既掌管過貴國鷹揚衛,就沒想過暗中培養這支力量,令其為自所用,關鍵時候或可保身,或可掣肘君上麽?"
劉義康倒吸一口冷氣,呆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最後長歎一聲道:"幸虧如今兩國和解,不然有你這等女諸葛輔佐於索虜,實在是我們…最可怕的敵人。"沉吟良久,他邊想邊說道:"你可知你有個親戚,小名叫獾奴的,齒序推算應是你表弟,比你小一歲。"杜至柔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這些,順著他的話回憶,點點頭道:"是的,我想起來了。獾奴的母親是我母親的從妹,我母家河東柳氏,我這姨母倒也不象阿娘遠嫁山東,而是留在了河東嫁與另一豪族薛氏,我自小聽娘說有個表弟叫獾奴,卻是從未見過,怎麽,殿下認識他?"
"你離去那年,確有不少北方高門子弟為避殺身之禍逃到江南,獾奴便是其一。你走後的第三年,我出任南徐州刺史,都督徐兗二州及揚州晉陵諸軍事。那時三兄即位不久,正欲剪除權逆,急需一支完全聽命於他的軍事力量,好對抗謝晦檀道濟的北府軍。"他歎了口氣:"可憐一國之君,手中竟無一兵一卒,南朝精銳之師俱在老將手中,想要接著弑君甚至篡位幾乎隻在須臾。陛下獨處深宮,孤立無援,唯一能相信的隻有自家兄弟,而自家兄弟中唯一能用的人隻有臨川兄。那時臨川兄十八歲,任尚書左仆射已有數年,也曾帶過兵,是兄弟中僅有一個經過曆練的人,軍中亦有些根基。陛下秘密召見他,想要他暗中替陛下組一支自己的軍隊,不想臨川兄百般推辭,還以太白星犯右執法,寇竊非據,謫見於天為由,懇請離京避禍,連左仆射也辭去了。臨川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謹小慎微,寡欲淡泊,遇事能躲就躲。陛下無法隻好叫我幹。我那時還小,除幼年掛名出任過豫州刺史以外,從未獨立擔當過要職,可其他兄弟更小更無經驗。陛下任命我為南徐州刺史,鎮彭城,開府儀同三司。那幾個權臣見我一個娃娃,出任的又非軍事重地,就沒在意。我到任後結識了獾奴,談起身世才知竟是你的遠親。他出身豪強,族中代出武將,家學淵源,為人十分武猛,正是我想要的。其時彭城附近聚居很多逃避魏虜暴政而來的流民,我到任後從中選拔驍勇士卒六千人,以開府的名義暗中將他們組成私家軍,隻說是幕府護衛,平時如尋常百姓一般屯田,朝廷用時又可立即武裝支援。後來三兄順利削藩,調我回京任司徒,這支力量便讓我整合進了禁衛軍,配以精良裝備,平時拱衛京師,戰時若軍力不夠,也可隨時派往前線打仗。我統領這支禁軍八年,將其壯大為七萬人馬,我把他們整編為六支分隊,就以六韜為各自命名,包括獾奴在內六個統帥都是我提拔的親信。去年獾奴說他想返回北方,在那裏招集義兵征討拓跋燾以報血仇,我便贈了他一百疋錦,三百疋雜繒作為軍資,他那支人馬也讓他帶了去。"
"那剩下的呢?"杜至柔連忙追問,劉義康看著她急切的臉龐,如同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愧疚一笑:"那五韜的兵符,我都已交給了三兄。"
杜至柔呆看著他,眼中流露的神情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不解,劉義康笑得更加靦腆,低下頭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吧。倘若一直握著軍權,便可象董卓那樣擁兵自重,或可象檀道濟養寇自重,將私家軍派到邊境上,故意留著敵寇不打,以此挾製陛下,他即便看我不順眼也奈何不了我。他要想對我不利,我便叫將領們拖延戰事,甚至可與獾奴連手作戲,讓他在北方邊境冒充敵虜入侵大宋,我授意將領假裝失敗,為了能夠威脅得住陛下,這戲還要做得十分逼真,要象真的虜寇那樣掠搶百姓肆虐宋土,等陛下無計可施時再叫他們奮戰取勝,如此造成國家沒我不行的局麵,陛下再要動我,自然會先掂量掂量,動的了動不了。這便是你方才說的,或可保身或可掣肘君上的…陰謀罷。"
"計謀。"杜至柔悶聲悶氣地糾正。劉義康忍不住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
"計謀也好陰謀也好,總之我是不會用的,所以叫什麽都無所謂了。"
杜至柔喃聲問道:"為何不會用呢?難道殿下果真以為…感情是靠得住的麽。"她長歎一聲道:"全部的身家性命僅僅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良心上,是多危險的一件事!"義康無奈笑著:"我出將三載,入相八載,種種波濤皆已曆遍,焉能不知為政的凶險。為避免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采用些…計謀,也是無可厚非。隻是這樣的計謀傷及太多無辜,道義上有虧。我軍中的這些將士,還有邊境上的百姓,全部被我當成了肥肉。尤其是前線百姓,本已屢遭胡虜蹂躪,日夜企盼王師庇護,王師的鐵蹄卻為我一人無情踐踏他們的家園。與外人聯手禍害自己的百姓,隻為能要挾住君上。我生而華貴,身膺王爵,二十八載食民膏血,我就回報他們這個?我非君子,卻也知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易,有所不為,卻是很難。"
杜至柔啞口無言。她找不出半句反駁他的話,隻因她也很清楚,自己方才替他策劃的,的確是陰謀,盡管她嘴硬。食肉者之間權力博弈,無一不自稱胸懷蒼生,無一不在綁架百姓。在巨大的權力誘惑下,在輸者滅門的恐懼下,能夠做到有所不為,能夠約束住自己盡量少地傷害無辜,能夠堅守住底線,世上又能有幾人。是道義,還是愚蠢?是無能,還是孤勇?她向他看過去。他的臉剛好浴在金色的夕陽裏,強烈的光線照得他五官愈發俊朗。也許那光太強烈了,他忽閃著濃密纖長的眼睫,半眯起眼睛,帶著一絲疏懶意味斜看落日,象是在回避也象是在享受這份溫暖的拂照。兩道淡淡的弧線陰影投射在他白皙臉龐上,每一根睫毛的影子都清晰可見,清澈的眼波中流露的是他一貫的從容氣度,他溫潤的外表包裹著的,依然是那顆水晶般的心。杜至柔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惋惜,無聲感慨良久,她發出一聲微微地歎息。"原來你也沒有變。我倒底,沒有錯看了你。"
包含著肯定的話,他昨晚亦對她說過。他們相視而笑。原來時過境遷,他們各自都經受了無數挫折,看到了無數陰暗麵,他們卻還能堅守住令對方最為珍視的品性。他們依然還能象當初那樣相互欣賞,相互鼓勵支持。有了這份默契,他可以不再害怕分離。即使身處兩地,他知道有個人永遠陪伴著他,與他同心。她在他的注視下含笑低頭,過了一會兒,微紅著臉道:"起風了,我們該回去了。"
下了山進城,正是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節,兩旁勾欄此起彼浮,車坊食肆叫賣不絕,每條街上都是人聲鼎沸,各色人等雜行其間。他們無法再騎馬,隻得下來牽著馬步行。劉義康鬧了半宿肚子,白天也沒好好吃東西,現在是真覺出餓來。二人路過一家酒樓,門口飄出肉香,劉義康一頭往裏鑽去,杜至柔忙在後麵叫住他道:"這種地方斷斷去不得的,又貴又不好吃,專騙你這樣的外鄉客…"轉到他麵前,她揚起燦爛如花的笑臉:"殿下還是到我家用膳,最為適宜…"劉義康落荒而逃。又向前走,碰到一個畢羅攤,攤前擠了一大群等著開鍋的食客。攤販掀開蒸籠,白胖胖冒著水汽的一鍋畢羅看著十分誘人,劉義康忍著口水撲了上去,櫻桃,天花,蟹黃各點了一個,叫那小販包起,才發現自己摸遍全身也沒摸出半個銅錢,小販怒目而視就要將畢羅放回去,劉義康忽覺身後傳來幽蘭香,趕緊將那畢羅抓過來護在懷裏,指著身後道我家錢財都是娘子管的,話沒說完一溜煙跑掉。杜至柔無奈付了錢,追上去從他懷裏搶走畢羅挨個咬上一大口,惡狠狠地咽下去,才算滿意。劉義康鬱悶地吃完三個殘缺不全的畢羅,一個賣鬧妝梳篦的小女孩攔住了他。那小女孩也就十一二歲,麵容黃瘦身形單薄,雙手托著一件點翠華勝,努力向上舉到劉義康麵前:"公子,買一件首飾給你家娘子戴吧,"她看了一眼劉義康身旁的人,又對他道:"這樣美麗的娘子,是該有花戴的。"杜至柔啞然,麵上泛起紅暈,待要說明,卻見劉義康自內襟貼身處摸出一個荷包袋,從裏麵拿出一粒金瓜子交給那女孩:"你家的飾品我全要了,給我裝到奩盒裏包好。"說完拿起那女孩手中的華勝,仔仔細細地插在杜至柔的回心髻中間,凝神欣賞片刻,滿意笑道:"她說的對。這樣美麗的娘子,是該與珠翠相配的。"
強烈的心酸潮水般湧上,杜至柔的眼中瞬間霧色朦朧。她不願在人前落淚,手伸入袖中尋找手帕想要擦拭,卻想起今日換裝束不曾將帕子掖入,正欲引袖拭淚,一方齊整幹淨的素絹已遞到麵前。
"總是忘帶,到現在也改不了。"劉義康柔聲的嗔怪,帶著淡淡的溫情與嬌慣。
杜至柔紅著臉拭掉淚痕,將手絹還回去,又看著他手中攥的荷包,喃喃地問道:"這香袋…你一直帶在身上的麽…"義康靦腆一笑:"你給我以後我就一直貼身帶著。新婚之夜…摘了下來,王妃走後又帶上了。"他細膩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袋上五彩祥雲中騰飛的辟邪:"這麽多年貼身帶著,已經給衣服磨的破損了…"
"我今晚給你重新繡上。"杜至柔伸手拿過荷包袋揣入懷裏。劉義康接過小女孩的包裹放在杜至柔馬鞍後的囊中,二人再往前走,劉義康下榻的館驛近在眼前。
"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我必再次登門。"杜至柔乖巧點頭,劉義康轉身向大門走去,杜至柔目送著他的身影,二人的目光同時停在了門口處。
館驛門前有個小麵攤,上方掛著昏黃搖曳的燈籠,將兩個食客的輪廓投在地上,印出深淺不一的光影。
那二人麵前都擺了一碗湯餅,然而此時他們卻無心吃麵。印在地上的身影越貼越近,最終合二為一,清晰勾勒出影子的主人正沉浸在怎樣的親吻纏綿裏。劉義康與杜至柔先是頗為尷尬地看著他們,隨後同時流露出羨慕的神情。微雲淡月之下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無拘無束地傾訴衷腸,是他們倆再也得不到的幸福。那對戀人相互依偎著,久久不願分開,仿佛天地萬物都已消失,世間隻剩他們二人。月色朦朧,暖風輕撫衣袂,一片溫存寧謐,劉義康歎口氣,忍著強烈的內疚向那二人走過去,在他們身後輕咳了一聲,無可奈何地終結了這價值千金的良宵一刻。
"四九,該回去了。"
那二人的親熱冷不妨被打斷,驚愕回頭,頓時窘態百出。杜至柔此時也走近了他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抿唇微笑,對那女子道:"你也隨我回去吧。"
明月東升,杜至柔坐在燈下,一針一線補繡那香袋,采蕭紅著臉在她旁邊劈線,杜至柔見她幾番欲言又止,便先開口笑道:"後日他們回程,你隨他一同走吧。"采蕭一驚,忙搖頭道:"這如何使得,奴婢此生都是娘子的人,不願再與娘子分離。"杜至柔欣然一笑:"傻話。"低頭盤針 勾勒辟邪的紋樣,邊繡邊道:"你我一同玩耍著長大,你沒當我是高高在上的主母,我也沒拿你當奴才。當年四九對你就已暗生情愫,你這名字還是他嫌不好,求四郎給想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那時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了。隻可惜我非要回來,造成了你二人的分離。如今竟有機會重續良緣,無論如何不能再錯過了。想想與我一同長大的人,不管是兄弟姐妹還是曾服侍過我的丫頭,就沒有一個得到幸福的。你若能和四九心心相印,這一輩子和和美美地度過,也算替我,替一同長大的姐妹彌補了缺憾。"采蕭流下了淚,無聲啜泣良久,哽咽說道:"可奴婢這一走,隻怕這一生都再難與娘子相見了啊。奴婢真的,放心不下娘子…"杜至柔手中針線未停,若無其事地說道:"我早晚也要去南方的。等我找到機會,我一定會走的。我們會有重逢那一天。"采蕭驚呆,擦幹眼淚直看著她道:"娘子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娘子…要同四殿下…私奔麽?!"杜至柔搖頭:"我離開這裏,和他無關。我會找個合適的時機逃走,但不是現在。總要盡量避免引起兩個國家的衝突。"采蕭急道:"娘子,你可不能犯糊塗啊。奴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娘子…你,你的膽子怎這麽大呀!陛下是咱們能反抗得了的麽?受了這麽多罪,娘子…怎麽就打不怕呢?為何就不肯認命呢?踏踏實實陪在陛下身邊,享受陛下對你的愛,多好啊,為何總想著四殿下!陛下能給予你的安穩,富貴,還有寵愛,都是彭城王給不出來的…"
"我又不是一件寵物,隻接受別人的施予就滿足了。若有多個施予者,就斟酌比較誰能提供的最多,嗬嗬,倒也簡單。"杜至柔換了大針,依舊一邊繡花一邊說道:"我是人,有屬於我自己的意願和偏好。"
"可你這樣做,你想過陛下的感受麽?他真心愛你這麽多年!你就忍心讓他麵對這樣的結局?這樣的恥辱?!"
杜至柔淡淡一笑:"我沒讓他愛我。是他非要付出感情的。他的付出得不到回報,是他自找的。他若果真因為我的離去而受傷痛苦,我也隻能說,是他自取其辱。"
采蕭大歎道:"娘子如何這般無情。這般不講道義。這分明是…腳踩兩隻船啊!一邊策劃著與舊情人團聚,一邊安然享受著陛下給予的…"
"他給予我什麽了?"杜至柔放下活計,臉上露出淒涼的笑:"是殺光我全家,還是奪走我的家產,榮譽和名節。我現在享受的一切,擁有的一切,哪一樣是他給予我的。我花的每個銅錢都是我自己掙來的,靠著父母留給我的遺產自己經營出來的。所有這一切吃穿享用,貂茵象簟,鍾鼓饌玉,所有活著的人應有的體麵和尊嚴,本來就是我天生擁有的。他強行奪了去,奪走了我全家人的性命,奪走了我早已擁有的富貴和安穩,奪走了全部,再還回來一點點,難道還要我對他感恩戴德麽?"
采蕭語塞,想了想道:"那…那他要是一點都不還回來,你不是也沒辦法麽,他是天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誰能說出半個不字。陛下至尊,能為了愛你,屈尊到這個地步…"
"是的,"杜至柔的笑容漸漸變成了譏諷:"他本來可以更殘暴的,本來可以再狠一點的,可他竟然沒有這樣做,他竟然還在眾多美人中獨獨愛上了我,所以我是該感恩的,是該感到萬分榮幸的,是不該再記仇了,是不能沒完沒了的,否則就是理虧,就是不講道義。傷你到痛不欲生,再給你一口蜜糖,你就要因為他的良心發現而感激,而愛戴,而俯首順從,我沒這麽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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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華)勝:一種花形發飾,通常製成花草的形狀,插於髻上或綴於額前。點翠:中國古代一種金銀製作工藝,用金屬做成不同圖案的底座,再把翠鳥背部最亮麗的藍色的羽毛仔細鑲嵌在座上。這種工藝明清兩代達到鼎盛。由於翠鳥羽毛在不同光線下會反射不同程度的藍綠色,所以帶上後隨著人腦袋的晃動,首飾色彩也出現不同的變幻,所以點翠首飾是所有首飾裏的精品,比鑲嵌寶石的還要珍貴。最好的點翠首飾必取材於活體翠鳥,由於翠鳥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所以現代已經不會再有點翠首飾了,雖然工藝還保留著,象戲曲演員那一頭點翠頭麵要不是用燒藍要不是用染色鴿子毛代替。
我收藏的一件清晚期點翠華勝。
2: 文中出現的養寇自重是曆史上太常見的政治策略,曆朝曆代直到現代包括辦公室裏都在不斷重複的上演,就是放著敵人而不打,故意留著敵對勢力或對立麵,用以牽製自己的主子(老板),玩的最普遍的是唐朝,唐朝那些中國的邊將都明白一個道理,就是不能將那些突厥人趕盡殺絕了,因為,一旦徹底平定了突厥人,那這些邊將對朝廷來說就沒用了,有鳥盡弓藏之患。於是守邊的將軍們對敵人的攻擊都有一定的分寸,適可而止,點到為止。唐以後成了政治上的潛規則,彼此都心照不宣。養寇的根本原因在於君主與功臣勳將之間天然存在著相互威脅,雙方都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否則,不是臣子含恨九泉,就是皇帝被造反下台,皇室全族跟著毀滅。
這種例子不勝枚舉,近代的吳三桂袁世凱都是很成功的,40年延安抗日也是,彭搞了個百團大戰,結果自爆實力(也是他後來的罪狀之一),於是趕快調整計策,留著日寇不打,當時共產國際駐中共聯絡員長駐延安,發現賀龍的部隊包圍駐有少量日軍的村子,聯絡員問士兵為什麽不消滅這些日軍,士兵回答上麵叫我們不要惹他們。八路軍就這樣與日軍和睦相處,日本人舒舒服服地在占領地區搶劫中國老百姓,八路軍就在這附近晃悠。留著日軍據點,就是自己抗日武裝存在的理由,同時還能到國民政府處領軍餉。
現代辦公室裏也隨處可見。我們這一個項目來了,故意做不好,留著漏洞,於是老板每次都隻能找你。你要是多快好省地幹完了,你也快下崗了。
多麽希望, 得人心者得天下, 兼得才女!
(將來天下大同, 新天新地, 就有這樣的美事了. 等待有時, 盼望實現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