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飄然而至的紙油傘,微風吹動的青衫,執了梔子花枝的指尖留有的餘香,這些景象都曾真真切切地出現過,亦無數次地出現在夢裏。時光倒流,似有一絲鹹澀落在唇間,是杜至柔無聲無息的淚,"是你麽?真的是你…看我來了麽…"
追出來的采蕭驚見她家娘子掩麵泫泣,兩步外的男子正為她遮蔽風雨,身旁一名高大的仆從,看著眼前的相聚不勝欷噓。采蕭先是驚愕盯著那麵熟的仆人,難以置信的目光接著轉到打傘的男子身上。他的頭發臉龐都已打濕,水滴順著他高挺的鼻梁落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采蕭有一瞬間的恍惚,待反應過來後張口結舌地驚叫道:"殿,殿…殿,殿下!"一時竟慌得手足無措。怔然片刻,她顧不上打傘,跑過去麵向來人草草地福了一福:"殿下!快進屋說話,這雨越發大了。"杜至柔方回過神,亟亟拭掉淚水對劉義康笑道:"是啊,妾隻顧哭,竟是忘了待客,快請進!"采蕭給杜至柔打傘,二人引領劉義康主仆來到正房前。劉義康舉目,但見房前幾點山石,各色仙禽在鬆柏下剔翎。迎麵一排小五間歇山頂抱廈,坡頂舉折平緩,翼角舒展,其後三間廡殿頂大房,正脊一對巍峨的鴟尾如鳥斯革,如翬斯飛,劉義康不禁啞然驚歎,"好個雍容的氣派!"又轉麵向杜至柔道:"才剛在貴府門口,還甚是驚奇為何這大門如此樸陋,原來施的是障目法,裏麵竟是這等幽深華貴。你這廡殿頂,重藻井,放在南邊早就拿住問罪了。"杜至柔羞澀一笑:"這原是皇家林苑,才修葺了給妾住的。陛下說大門不可逾製以免惹人非議,正房規格卻是要與後宮同製。"劉義康微笑點頭道:"看來他的確待你極好。"杜至柔轉過身去,親自為他主仆掀簾,劉義康從她身旁經過,不曾忽略她眼底的無奈。
杜至柔歡歡喜喜引著劉義康在抱廈中坐了,又連聲命人上酪漿,又是張羅糕點果品,見他主仆二人的衣裳都濕了,又忙不迭地叫人取蒸籠來熏衣,劉義康的眼睛自進門起就沒離開過她,明亮的雙目跟著她到處亂飛,此時無奈笑道:"快坐下吧,晃得我頭都暈了。十餘載光陰,竟是絲毫沒有變,還是這個性子!"杜至柔麵上一紅,隔著長榻幾與他遙相對坐,那仆從才得工夫上前,對著杜至柔抱拳行禮道:"娘子秋祺。"杜至柔呆看著他,片刻後驚喜叫道:"是四九麽?怎麽變樣了!竟然長這樣高了?!"劉義康聽到這傻話不覺笑道:"當年還都是小孩子家,哪裏就不長了?靜德不也長成大人了麽,才剛乍見,我也是認了好久,才敢唐突的。"杜至柔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小嘴嘰嘰喳喳象隻喜鵲一樣說個不停:"殿下何時到的大魏…對了應是壬子那日,我家奴子都跑出去看呢…不過他們看的不是你而是大象…此番來了多少人?路上可還順利?這一次要呆多久?是第一次出使大魏吧,打算去哪裏玩?"
待她好不容易停下,劉義康忍住笑道:"其實我並非持節者,亦非副使。正使是新野王義賓,就是臨川兄的親弟,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他。此番使團共二十人,我混在其中做個小嘍囉,因此才好到處走動,不然一個外國使節突然跑到你家裏作客,明日定要滿城風雨。"采蕭奉上櫻桃醴酪,劉義康持匙品嚐。杜至柔隔著幾案偷偷看他,目光落在他臉上便不願再離去,片刻後又覺失禮忙將眼神移到別處,過一會兒又不知不覺地轉回,如此三番五次,雙頰早已紅透。
劉義康方才的話不錯,他們真的都已變了模樣。眼前的四郎與她腦中留著的形象大相徑庭。剛剛在雨中相見時,她就已暗自詫異他的身姿。分別時他十五歲,才行了冠禮,剛開始變聲,身量也不高,比她還矮一分,長得十分俊美秀氣。今日一見竟有七尺五寸的樣子,身形挺拔頎長,說話的聲音如同玉磬相擊,深沉渾厚,富有磁性。五官輪廓也不似少年容貌。現在的他臉頰清雋瘦長,長眉入鬢,鳳目依舊清澈明朗,隻是看人時的目光變了,堅定中隱隱含著某種氣勢,杜至柔對此實在不陌生。那是長期手握權柄的人特有的眼神。他也蓄了髭須,隻在上唇,淡淡的兩撇,便將眼中的淩厲衝淡了許多,倒襯得此時的笑容十分和善親切。杜至柔忍不住又偷看了他一眼。他腰間絲絛綴著碧玉琅環,握盞舉匙間神態疏閑自若,舉止從容優雅,可以看出這些年他應是也經曆了一些滄桑沉浮,氣質上磨出一層與年齡相配的沉穩和內斂,如同古玉一般溫潤,細品之下,又能感覺出幾分少年時的明淨與純真。
劉義康嚐了幾口酪便放下,笑對杜至柔道:"我記得你從前是喜愛茶湯的。"杜至柔慌忙將眼神從他臉上移開,麵帶窘色道:"這裏不產茶,北人亦無飲茶習慣,前幾年從貴國…搶來幾籠茶餅進獻到宮裏,從上到下竟無一人吃得慣,幾籠茶全給了妾,早就沒了。既無人喜愛,後來也就沒再搶了…妾倒是有茶具,無奈難為無米之炊。"義康聞言,慢慢勾起唇,冷淡笑道:"貴上慣於巧取豪奪,好不好的先霸占了再說。又不識金玉,不知珍惜,一味暴殄天物。"側身命四九將漆盒打開,從中取出密封蒻籠放在榻幾上,對她笑道:"我恰巧帶了些新貢的小龍芽給你,不如現在就點一盞來,我實在是飲不慣乳品。剛好也看看有沒有受潮。我想北地秋涼,雨來的早,臨行前裹了蒻葉,也不知管不管用。這幾日濕冷,怕是真的潮了。"杜至柔欣喜非常,忙打開籝蓋,見那茶餅表麵蹙縮,仿佛新整土地叫暴雨流潦後留下的溝壑,便知他送來的是茶之精腴,不免放下蒻籠,訕訕笑道:"殿下這樣的好茶贈與妾,可知亦是暴殄天物了。妾已有許多年不曾煎茶,技法早已生疏了…"她邊說邊偷瞟義康,見後者神情專注地看著她,一發害羞,露出罕見的扭捏神態,微偏了頭道:"殿下來點一盅,可好?"
一旁侍立的采蕭笑道:"這豈是待客之道,不妥不妥,勞動貴客奉茶,失了禮數。"劉義康看著杜至柔,見她雙頰緋紅,欲言又止。這份獨屬她的憨態,承載了他十數年的情思。她在他的凝視下低首,便是女兒家不堪一掬的嬌羞。她豈不知待客的禮數,她不過是在他麵前小小地撒一次嬌罷了。劉義康不覺抿唇含笑,看著她的眼神越發柔和。這女孩偏著頭,動情的眸中波光漣灩,連帶著靨上金鈿都跟著一閃一閃地。他隻覺心中的悸動一發難以忍耐。這久遠的心動,這種被依戀著,被需求著的幸福感,他已好久好久不曾體味過了。他輕聲咳了一下嗓子,欲以掩住麵上的紅潮,隨後笑道:"這有何妨,你叫人設床就是了。"
原來對於真正喜愛的人,會遷就她的小任性,會喜歡她對自己提要求,隻有心裏存放著濃厚的感情,才可以讓她放心地索求。采蕭帶人在書齋正中設了茶床,擺上諸色器具,杜至柔領他入內,劉義康將書齋每處一一掃過,笑道:"以山水為鄰,以花鳥為伴,采菊東南,悠然南山,恬靜怡然,至簡至美。你果真一點都沒變。"杜至柔先於他跽於茶床西側,劉義康隨後跽在東,使女捧盤上前服侍二人淨手,隨後退下,房中隻留他二人,杜至柔斂袖相邀,義康頷首,執青竹夾自籠中取出一餅,放在風爐上翻轉烘烤。
杜至柔垂目看著他來回轉動的手,掌心細膩皮膚光潔指尖幹淨,與拓跋燾滿是老繭的手迥異。想來這些年他應是生活得安逸雅致,撫琴弄玉,丹青翰墨,不必象拓跋燾那樣披荊斬棘,持轡衝殺,才保養出這雙富貴溫柔鄉裏特有的手。她的心裏升起絲絲惆悵。幫他準備好紙囊,輕歎一聲道:"十多年過去了,妾竟是絲毫不知南方的情形。妾北歸後,殿下過得可好?王妃…是誰家女郎?府上公子幾個?"劉義康見那茶餅慢慢冒出水氣,葉卷而舒,既承熱拿起紙囊貯之,隨後答道:"拙荊出自陳郡謝氏,膝下如今一女三男。"杜至柔抿了抿唇,笑道:"謝氏亦是百年郡望,謝娘子…一定很貌美賢淑的吧。"義康又夾起另一餅燔灸,聽到她的話默不做聲,片刻後勉強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
杜至柔見他神色寂廖,似乎不願多說,便岔開話,問候其他人:"臨川王殿下怎樣了?還沒納正妃麽?妾記得那時他鎮日揚言要效仿荀粲,不娶則已,若娶就一定要個絕色的,也不知這些年是否讓他等到了一個絕色的。"劉義康轉了麵色,哈哈笑道:"等到了,倒底讓他等到了。臨川兄今春終於納元妃了,是寧朔將軍朱超石的女公子,嗬嗬嗬。"杜至柔看他那的樣子,啞然失笑道:"這有什麽好笑的?難道那王妃不夠貌美麽?"劉義康道:"是否貌美我不知道。不要說我,臨川兄自己都不知道。那王妃不知何方高人,昏禮當天連真容都沒露就從王府裏跑掉了。我等尚在喝喜酒,新郎失魂落魄跑出來說新婦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想來那朱娘子十分不滿這門婚事,要不就是瞧不上夫婿,故此金蟬脫殼也未可知,隻苦了臨川兄,挑了這麽多年總算碰到一個傾心的,誰想是這結局。兩月間他到處訪詢仍是渺無音訊,為此頗受打擊,又兼眾人譏笑如潮,說他堂堂天子之兄竟被未曾謀麵的王妃休棄,氣得病了一場。如今整日懨懨的,官兒也不好好做了,招攬一批文人關起門來飲酒清談,上個月才又見了他…一發頹廢了。"
杜至柔將紙囊中冷卻的茶餅放入橘木碾,雙手握住碾滾細細碾過,輕聲歎息道:"感情的事最是說不清,男女相識相知就是那一瞬間的機緣,象袁姐姐那般幸運的實在不多見…對了,她如今可好?三…貴國主可好?"劉義康將她碾過的茶末倒入羅合,之後道:"聖躬大安,多謝惦記。袁姊已於三年前薨了。"杜至柔一愣,歎息道:"他們那樣好的感情…貴上一定很哀傷。"義康不經意地一笑:"戒涼在肂,杪秋即穸。霜夜流唱,曉月升魄。八神警引,五輅遷跡。噭噭儲嗣,哀哀列辟。"杜至柔睜大眼睛,驚歎道:"這是…袁姊的哀策麽?誰的文辭,可謂沉博絶麗。"義康道:"顏延之寫的,很是情真意切,陛下還嫌不夠,又在其上加了撫存悼亡,感今懷昔八個字,致其一片哀思。有司奏諡袁姊為宣,陛下特詔,改宣為元。"杜至柔聽罷,目中流露出感動之色,邊碾茶邊悵然歎道:"能得夫君這一片深情之愛,古來後妃中又有幾何,袁姐姐也算好命了。"劉義康聽出她話中的豔羨,隻覺啼笑皆非:"你若知道元皇後是怎樣病逝的,定不會做此歎。"他拿起拂末將碾中遺留的茶末掃出,帶著諷刺笑容道:"三兄即位後很快寵上了一位潘美人,袁姊那裏就去得少了。偏她是個心重的,受了委屈隻知自怨自嗟,一腔鬱悶積在心,慢慢地成了疾。三兄天天去探望,對外竟還博了個'上待後恩禮甚篤'的美譽。袁姊家中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時常需要她的接濟。每次袁姊開口向三兄要錢,最多給個三五萬,布三五十匹,於是三兄又博得了節儉的美稱。後來有一次,不知是哪個愛搬弄是非的到她那裏挑撥,說潘淑妃有寵,愛傾後宮,所求無不得。袁姊聞之,將信將疑,就通過潘氏向三兄求三十萬錢,隻說是潘氏家裏要的,不想須臾便得。袁姊因此恚恨甚深,稱疾再不見三兄。三兄每次探望,她都到處回避,總之是絕不相見。病篤垂危之際,三兄執手流涕,問所欲言,袁姊隻默默看他,不發一言,良久,拉起被子覆住臉,任三兄淚求,致死不見。"他將碾研過的茶末再加細細篩羅,觀瓶中之湯已老嫩適度,水泡有如魚眼,自鹺簋中取適量鹽加入水中,麵上嘲諷之色更重:"撫存悼亡,感今懷昔。倘若隻看表麵,斷然看不出他是這般品性之人的。"
杜至柔深覺意外,呆看他片刻,又覺心驚,見瓶緣邊水如湧泉連珠,忙將匏瓢遞過去,劉義康接過自瓶中舀出一瓢水,接著一手以竹筴環激湯心,另一手持貝蛤則量茶末,沿旋渦中心灑入。待三沸時水大開,喧鬧之聲有若奔濤頃勢,杜至柔將方才取出的一瓢水摻入茶膏中,看著頓時停止沸騰的茶湯,柔聲勸道:"殿下還須慎言,如此非議國君實屬大不妥。雖說兄弟至親,可排在親情之前的可是禮法。藐視君上的罪名說大不大,認真的話也是實實在在的把柄。貴上若不計較則罷,倘若一日糾起,便如這揚湯止沸,憑你之前鬧騰得多麽熱烈顯赫,隻一瓢冷水便打回原形。"
劉義康酌置茶湯的手一滯,複又將沫餑均勻酌入兩碗越瓷甌中,見那雪白沫餑輕細如棗花漂然環上,方笑道:"多謝靜德箴言。隻可惜…來的晚了。"杜至柔麵上憂色更重,忙追問是何意,劉義康卻將茶碗奉上,翩然問道:"看這湯花,可也稱得上是煥如積雪,燁若春敷?"杜至柔見那湯麵如晴天飄著一縷浮雲,沫餑又如菊英墮於鐏俎,不由大讚,接過來輕輕啜飲,劉義康方又說道:"看來我的事你一無所知。你走後南朝便出了亂子,四位顧命大臣連殺我兩位兄長,我不得已於你走後的三年,迎娶了其中一位大臣謝晦的長女。"
杜至柔心中一動。謝晦的美名,她在南邊時便多有耳聞。謝晦是謝靈運的堂弟,南朝數一數二的美男子,盛名於江左,善言笑,美風姿,眉目分明,發如點漆。有這樣一位父親,想必那位謝妃也一定是美麗驚人。方才義康避而不答,現在看來是顧及她的感受了。杜至柔說不上心裏的滋味,麵上依舊平靜,聽劉義康繼續講道:"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可憐謝娘子那麽單純,嫁過來後一心一意地待我,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一年後三兄抓住時機果斷誅殺兩名顧命大臣,謝晦不甘坐以待斃於荊州起兵,還勸另一大臣檀道濟一同起事,檀道濟答應下來,謝晦便將造反計劃全部告訴了檀道濟。這二位原本都是隨先帝南征北戰的大將,謝晦當時都督荊湘等七州軍事,手中艦隊綿延近百裏,旌旗蔽日,實力銳不可當,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誰知兵至江口,才發現等在那裏討伐他的,正是他二十年的摯友檀道濟。謝晦戰敗被俘,送到建康斬首,謝氏三族與他同時就戮,娘子的幼弟不過四歲,也沒逃過。"停了一會兒,劉義康穩定好情緒,淒涼一笑:"也許我這人不祥,前後走入我生命的兩個女子竟都是相同的遭遇。你與謝娘子互不相識,命運卻是同樣的悲慘。娘子遭遇滅門之痛,一腔怨恨全部歸於我身上。那時她,剛生下玉秀,才四個月,這樣幼小的孩子,也不要了,在宏覺禪寺出了家,我曾在她庵房外…反複懇求,無奈她恨我至極,今生不願再見我。"
翠綠茶湯如青萍始生,秘色越瓷又如晴天爽朗,相得益彰的兩種顏色握於手中,原本應是玉暖生煙的享受卻令人陣陣發涼。杜至柔給自己舀了第二碗,飲下一口暖暖身子,歎口氣道:"令兄逐個剪除權臣,所有策略籌劃殿下一直是參與的,對不對?殿下一早就知道,可對謝娘子隱瞞的很深,是不是。所以娘子才這樣痛恨你。"劉義康望著手中茶湯出神,杜至柔輕聲問道:"你為何要這樣選擇?你真的,一點沒想過那位子麽?"劉義康歎聲道:"我與三兄自小在一處長大,我不忍心眼看著他喪命,何況即使我不幫他,謝家與我早晚也會反目成仇兵戎相見。三兄壯誌,是絕不會甘心當傀儡皇帝的。這幾位權臣自持擁戴之功把持朝政,皇權旁落,三兄與他們之間絕對避免不了一場惡鬥。若我坐山觀虎,或者更狠一點,借助嶽家勢力牟取那位子,三兄下台,妻兒老小隨他入黃泉,我拾階而上,謝晦就不僅是扶保我登龍位上的功臣,更是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外戚,本朝的王莽,而我同樣不會當受人擺布的傀儡,說到底這是我劉家的天下,功高震主是所有為君者的大忌。到那時我與謝晦同樣勢不兩立,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謝娘子要不喪夫,要不喪父。"他長歎一口氣道:"從三兄勸說我與謝家聯姻時起,她就已經是犧牲品了。這幾年三兄見我孤身,總給我張羅,我是一聽開頭就給打斷。與皇室成員結親的風險太高,我已經害了一個,還不夠麽。"
杜至柔心中不可遏製地湧起陣陣強烈的酸痛,為同病相憐的謝娘子,為南北兩朝都逃不過的殘酷政治鬥爭,為天下所有替國君賣命卻慘遭烹食的人臣。她將目光投向窗外。透過香色紗窗,可窺見外麵如晦風雨,其間夾著隱隱悶雷,院中一棵楓樹葉緣已微紅,被風吹得沙沙響動,不勝哀婉。劉義康的選擇是正確的。他負了妻子,卻對得起兄長,對得起劉宋江山。也許正是他這一片赤誠之心,讓他贏得了他三兄的信任和倚賴,也因此容忍他那些藐視君上的言行舉止。想到這裏,杜至柔放下心來。看來剛才的擔心是多餘的。她雖然不清楚劉義康在南朝確切的地位,但從往日拓跋燾偶爾提到的隻言片語,今日聽到的這番話,他的氣質作派,都可以看出他應是南朝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頗受宋帝的寵信。她的臉上出現欣喜的笑容。雖不讚同他對妻子的無情,倒底更關心的是他的安危。隻要他平安就好。杜至柔又恢複了剛見麵時的愉快心情。將目光從紗窗上收回,歪著頭笑問劉義康道:"你們這次除了珍禽野獸,還帶什麽來了?"劉義康一愣,忽然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竟差點忘記了。三兄送你一套筆墨紙硯,說是讓你練字的時候用,還在我車上呢…不過實在抱歉,我雁過拔毛,先用了。"杜至柔剛要嗔怪,義康爭辯道:"可是這怪不得我,誰叫貴府門童非要名刺呢。"杜至柔撅了撅嘴唇道:"這也罷了。有沒有上好的煙羅絹紗送來?"劉義康茫然:"絹紗?上次貴國使節來訪,我送了四匹綢緞給他,一個是霧轂,一個湖藍緙絲,一個緋紅綾,還一個…想不起來了。怎麽還不夠麽?還是貴主看著好自己收著了,不給你用?"杜至柔道:"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你看我這窗上糊的是秋香色的紗,與這書齋的格調反不相配。你要有亮一點暖一點的,象咱們書院用的霞影紗那種,送我兩匹來糊窗屜,豈不極好?"劉義康的眼睛睜得比銅鈴都大:"我南朝織錦匠辛辛苦苦紡出來的紗,我們裁衣服都舍不得的,讓你糊窗戶用?!貴國鴻臚寺卿才又要了一匹緙絲,你這又要煙羅,我是開綢緞莊的麽?沒有!"杜至柔撇嘴道:"恁般小氣。你不當家,我也不向你要。你不是你們那邊的司徒麽,上回還送我們那麽大個的黃柑,顯見得是個說話算數的,就算不是你們朝廷的大管家,也至少掌管著庫房的鑰匙,這點小恩小惠也舍不得施予麽?"劉義康臉色微變,正巧門外有人回話,是采蕭前來詢問晚膳給客人準備什麽,劉義康忙將哀戚之色隱去,亟亟說道:"不必麻煩了,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杜至柔瞪他道:"坐下!既登了門,就沒有不留飯的道理。我還有許多要說要問的話呢。"又換了柔和表情,甜甜地笑道:"真的不麻煩,你在這裏等著好了,我給你做,很快的。"
果然一炷香的工夫,牢丸,鹿脯,蒲鮓,醋菹鴨羹就陸續擺了上來,還有杜至柔自己釀的夏雞鳴酒。杜至柔請他入席,把酒給他斟滿,又替他舀了鴨羹布好菜,方坐下來笑問道:"你們打算何時返程?"
劉義康謝過她的款待,飲下一杯酒後說道:"三日後動身。"
"什麽?!"杜至柔的笑容瞬間凝固,片刻後喃喃怨道:"你卻是今日才來…"義康麵帶愧色,訕訕道:"說出來不怕你惱。我本不打算來拜訪你的,我怕太過顯眼,反讓你做難。前日在鹿苑洗象,盛況空前,貴國皇親後妃全部蒞臨,我想你一定也在其中的。若能隔著人遠遠地看上你一眼,知道你現在的狀況,我也滿足了。誰知你不在,當晚便遣人查詢,才知你竟是出宮外居了。再想不到貴主竟然如此有創意,從未聽說過皇妃還能象大臣那樣住在宮外的…"
杜至柔悶悶不樂地打斷道:"妾與陛下早就沒有夫妻名份了,殿下消息異常靈通,竟是連這都沒打聽到麽?"嘟著嘴唇生了一會兒氣,又揚頭道:"那你明日做何安排?"
她嬌嗔的委屈樣看在義康眼裏隻覺又心疼又可愛,強忍住心頭的不舍,吞吞吐吐道:"明日…貴國安排了郊獵,後日…與貴國商議采買皮毛和瓷器…"
杜至柔眼中閃出了淚花:"你竟是一天都不再給我了麽?"
她毫不掩飾地展現出對他的依戀,她的勇敢令他自愧弗如,他有瞬間的衝動,直想一把將她擁在懷中盡情地親吻,傾訴這十餘年積攢的相思苦。他輕輕抿了一口酒,努力調動起全部的理智,斟酌考慮好了後笑著安慰她道:"後日的協商,或許我可以缺席。倘若義賓不需我從旁協助,我定將再次上門叨擾。"
杜至柔看著滿食案的菜肴,沉默片刻,輕聲道:"你是害怕我們陛下麽?他才走一個多月,該不會這麽早回來的…"
"我知道,"劉義康吃了幾口菜,把酒飲幹,淡淡道:"他是七月丁醜那日出征山胡的,現已與白龍交戰了一次,未能取勝。即便順利蕩平反叛,也要兩個月以後才能回來。回程路過雲中,還要耽擱幾日,巡視那裏新設置的野馬苑。"
杜至柔的雙目漸漸睜大,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道:"你,你如何…對陛下的行蹤了如指掌?!"
劉義康一笑:"兩國既是邦交,貴上的安危,我們自然是很關切的。"
杜至柔不理會他的辭令,直截了當問道:"殿下不止是南朝的宰相吧!隻怕還兼了鷹揚衛指揮使。"義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果真不一般。"點點頭道:"我是掌管過鷹揚,不過已經卸職了。"杜至柔道:"如此說來去年暴露的那名諜者,是你派來的了?"義康笑笑,杜至柔的心漸漸收緊,顫抖著語音輕聲問道:"殿下此番登門拜訪,並非隻為看望妾的,是不是?"不等義康回答,她冷冷地對他說道:"妾隻有一句話告之殿下。妾是魏人,不事宋王。"劉義康挑起一側的眉:"即使你與他有滅門之仇?"杜至柔一怔,片刻後喃喃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玉燭光冷,畫屏微涼。劉義康一手執著空樽,靜靜看著燈下柔弱如秋水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輕,不再是記憶中那個笑臉圓圓梨渦淺淺的精靈天使。她已受盡屈辱,嚐遍痛苦辛酸,雙頰消瘦,素淨如雪,下巴頜兒尖尖的,一雙大眼睛裏淚光點點。他卻從這淚光中看出那熟悉的,令他深愛至極的高貴與尊嚴。他的心頭湧上陣陣的激動和欣慰。悄悄彎起紅潤的唇,他給了她一個暖如春風的微笑。"我倒底,沒有錯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