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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九十五)

(2018-01-22 08:51:55) 下一個

吳都巨麗,金陵自古繁華。望芳郊晴,畫角連蔭,橋下春波驚鴻照影。明媚的藍天溫潤晴朗,如薄胎粉青釉瓷般亮麗可愛;桃葉渡口煙波畫船,佩長洲茂苑,亹亹清流被日光勾描,又如戴逵之山水,圖以雲氣,畫以仙靈,數種筆法截然不同又絲絲入扣,雜糅成一幅吳中溪山畫卷。

樂遊苑北玄武湖一側,毗鄰景陽山的東府朱闕雙立,青瑣丹楹,主人劉義康正於府內設家筵款待族親。一片亭閣樓榭朱扉靜掩,其間檀板笙蕭,行歌繡筵,熱鬧非凡。東府後園引一段秦淮水入邸,淺淺圍起一潭清池,池畔錯落有致分布著風亭、月觀、吹台、琴室,池上修了一座小小水殿,有曲廊浮於水麵上與岸邊相接,水岸汀渚,交相輝映。此時風和日暖,水中芰荷迭映,水殿四周煙樹迷離,碧蔭凝翠,劉氏皇族除了外放的幾位親王,今日全部團聚在水殿中的宴席上。

幾番觥籌交錯,宴席已近尾聲,眾賓客紛紛離坐,意猶未盡。劉義康吩咐教坊司名伎攜琵琶入內演樂,玉撥片振顫五弦,一脈琴聲如月下絹絹流水,眾人屏心靜氣,側耳聆聽。主坐榻西側,身著大紅圓領襴衫的劉義隆斜靠斑囊欣賞著樂曲,雙目鎖在琵琶女嫻熟的指法間,神情頗為專注。一曲終了,他對榻上東側的劉義康笑道:"妾家本住巫山雲,巫山流水常自聞。阮鹹作這曲《三峽流泉》,於第三弄中以雞識為首音,與傳統雅樂以宮聲為主大不同。以雞識為首,是為更多地表現女子思慕遠方愛人的纏綿之情。今日這位樂人將雞識升為沙侯加濫,聽來帶有西域情調,令人耳目一新,卻是失了中州韻味所在。我漢家女兒思念心上人,沒有一位是這般高調直白的。"劉義康笑道:"三兄果然厲害。這樂伎確是從北方輾轉流落而來的。"義隆歎道:"商歌變聲龜茲音,所謂禮崩樂壞不過如此。洛京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北方淪為蠻夷洪荒之地,學院毀於戰火,經籍滅於兵革。華夏正朔竟要消融於一片粗陋的夷狄聲樂裏了。"

義康聞言向他看了一眼,道:"三兄可是籌劃著再次征討胡虜?"

"先帝北伐,氣吞萬裏如虎。遺誌未了,我又怎能偏安一隅,終日飽食苟且,不思進取,令天下誌士心寒。有生之年決不放棄中州,必要中原複華夏衣冠。"劉義隆說完,看著義康笑道:"你就不想麽?助我收複失地,也好把你那位朝思暮想的崔娘子收回來?"

劉義康怔然。片刻後勉強笑道:"想,當然想。可是連年戰亂,帶給雙方百姓的是滅頂的無妄之災。軍中將士背長棄幼,邊鄙疆民亦皆有天倫骨肉,世世代代辛苦勞作開邊墾土,戰爭一來,鐵蹄踏過,頃刻便成一片火海地獄,家破人亡。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比戰亂屠殺更可怕的了。我與崔娘子…即便今生再無機會重逢,也隻是我二人的遺憾,我卻是不能因為這一點私心而興兵討伐,令千萬黎民落入虎狼之口。"

劉義隆挑眉:"你卻是放心崔娘子落入虎狼之口。"義康道:"我前番派了人到平城打探她的安危。本是想不顧一切救她逃亡的,但一直也沒等到處決她的消息。後來拓跋燾大赦天下,竟將她赦免了。想必她深得拓跋燾寵愛,這等弑殺大罪都不在乎,可想而知她在拓跋燾那裏,應是很幸福的。對女子而言,沒有什麽比夫君一心一意的愛更重要的了。況且她那夫君還是天下梟雄,能夠給予她的保護和恩寵非他人能及。我雖依然惦念著她,但若執意將她接到我身邊來,打亂她現在安穩的生活,未必不是自私的選擇。"停了一會兒,他悵然笑道:"她有一個好歸宿,是我今生最大的願望。"

義隆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隻怕崔娘子並不認為那是好歸宿。我與她雖然不熟,當年也隻說過幾句話,但同窗兩載,已能看出她不是一般的小女子,能有個男子一生守在身邊專心愛她就滿足了。崔娘子出身於漢人高門士族,在她心裏,更向往的是同文同根,琴瑟和諧共鳴。那佛狸粗莽武夫,懂得什麽詩詞歌賦,更對漢儒文明抵製甚重。她家慘遭滅門,背後的深層原因既是文明的衝突。她與拓跋燾在這上麵是無法調和的矛盾,她委身於胡虜的日子,未必如你所期望的那般幸福美滿。"

此時傳來一陣年輕女子銀鈴般的笑聲,二人皆往水殿外望去。隻見含蓮亭內坐著他們的大姐會稽長公主劉興弟,正輕搖紈扇觀看著其他人嬉樂,神情頗為愉悅慈祥。亭子的雕欄邊,三個垂釣的女孩子興奮地雀躍歡笑,原來是釣到了一尾大鱸魚,小內侍們七手八腳地用網子撈上來。劉義康仔細看過去,那釣到大魚的是最小的妹妹壽陽公主,旁邊穿杏紅繡襦的是皇帝的長女英娥,幾日前剛行過笄禮,一頭秀發全部束起,結成兩個反綰大鬟,已是成人打扮。她旁邊那位年齡小一點的垂髫幼女,便是自己的女兒玉秀。三個女孩子麵如春花,興奮地談起張翰蓴鱸之思,壽陽又命內侍把魚送到會稽姐府上,她們幾位隔日便要登門拜訪,大快朵頤。劉義康含笑看著那歡樂場景,看著她們無拘無束的笑容,臉上露出一抹羨慕的神色,隨後變為暗淡寂寞。

劉義隆亦望著她們歎息道:"時光如流水,當初的我們,也是這般青春活潑,朝氣蓬勃。我還記得你與崔娘子,就在雞籠山書院的小溪旁釣過鱸魚,比這條還大呢。"

他屢屢引導提示,義康卻始終不接話茬,他歎口氣,直接說道:"崔娘子的父親,韜韞儒墨又能挑刀走戟,乃不世出之國器。那崔娘子亦學得其父七八分精髓。以她這般才智謀略供奉於胡虜身邊,不交戰還好,倘若交戰,她便是諸葛之於曹魏,是我方一統中原最大的障礙。你若能與她重續舊緣,她那非凡的智慧,未必不能為我所用。"

"三兄!"劉義康驚道:"大丈夫角逐於沙場,靠實力贏得天下,光明磊落。怎能用感情牟利,勝之不武。再說我與她的感情早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義隆冷淡一笑。"車子曆練多年,竟是越發迂腐了。你若果真能與她重修舊好,她自然便會心向南朝,你家國大義與兒女私情兼得,兩全其美的好事,何來感情牟利?"義康依舊不語,義隆又道:"國與國的交往,是和是戰,皆以利益為上。倘若崔娘子回歸漢家正朔,異日為我方出謀劃策,我軍將士便可免去多少沙場血戰,多少百姓生命得以保存。正如你方才所言,沒有什麽是比戰亂更可怕的了,能避免當然是盡量避免。此所以漢初定和親之製,即是舍棄掉一個女子對故土親人的感情,換來疆土擴展,異族臣服。君子當舍身取義,為家國連身家性命都可舍掉,何況感情?"

"那麽三兄願意舍棄掉父女親情,送公主和親魏虜麽?"劉義康幽幽地說道:"前番魏使來建康,三兄命小弟洽談接待,那使節言語中便透露出希望和親的意思。"

劉義隆有些意外,很快恢複了常色。"噢,是了。連日忙亂竟是忘了這事。魏使都說了些什麽?"

"其它倒也平常,隻是言詞中屢次暗示和親,打聽幾位公主的年齡,又說其他公主年紀都太小,聽那話音,是想以東陽公主妻魏國太子。"

"什麽?"劉義隆又驚又怒:"他胃口倒不小!"

"所以我當場就回絕了。簡直是癡人說夢。"

劉義隆皺了皺眉:"你為何不先稟報於我?"義康愕然:"此等屈辱聯姻,我以為三兄斷不會答應下來的。"義隆不滿道:"東陽不妥,還是可以考慮其他公主,或是宗室女子的。你這樣斷然回絕,全無商量餘地,既是失禮,也是失策。"

義康見他臉色不好看,低下頭做出乖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仍覺鬱悶,心中話語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便抬起頭,目光堅定對劉義隆道:"三兄,自古以來戎狄無信,和親無益。且不說夷狄對我漢室女從不珍惜,就說國政,漢初為換取和平接連送了多名貴女出塞,還送去相當數目的財物,然而匈奴從未停止過對漢邊境的掠搶燒殺。那文帝送了三名宗室女並數百宮娥給老上單於,第二年老上便發十四萬雄兵入關,殺北地都尉,擄掠殺戮幾萬漢民,燒回中宮。那拓跋燾亦是如此。他現在後宮裏即有一位柔然公主,絲毫不能阻止他與柔然為敵,他對柔然用兵多次,都是在迎娶這位鬱久閭氏以後,他還曾與北涼相互換親,可謂親上加親,結果怎樣?北涼依舊沒能逃脫被他滅國滅族的命運,連那公主也慘死於這場交易中。男兒無能,隻得將一介女子投入虎狼之地,指望以弱女的雙肩扛起禦敵重任,還冠之以大義,這等所謂國策,實在是,屈辱。"

此時外甥徐湛之上前給兩位母舅敬酒,三人對飲,徐湛之轉身離去之際,腰間懸掛一物,引起了劉義隆的注意。

"仙童怎會腰佩玉犀角符?"

仙童是徐湛之小字,腰間的犀符乃刺史級別官員所佩,而徐湛之不過才補了太子洗馬。見劉義隆詰問,義康不好隱瞞,實話實說道:"會稽姊和我說過多次,要我給她這唯一的兒子除官,我實在不好推辭,便讓仙童遷了丹陽尹。"劉義隆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此刻更是倏爾一沉:"丹陽尹執掌京畿,非外州地方可比,你怎能將如此關鍵要職交予仙童?!他才十九,資曆甚淺,如何能勝任?"劉義康倒也不慌,麵帶恭謹之色道:"徐湛之幼年便聰穎而有識,及長,頗涉大義,善自位待,已曆任南彭城、沛二郡太守,輔國將軍,在籓其間多有善政,為遠近所稱,三兄亦是了解的。年紀…是輕了點,然而三兄可還記得,當年臨川兄任丹陽尹,不過才十六歲的啊。"劉義隆一怔,義康又向殿外張望了幾下,苦著臉小聲道:"哥哥也知會稽姊的脾氣,忽有不得意,輒號哭。我實在是有些怕她。"

這位會稽長公主是先帝劉裕與原配臧愛親唯一的孩子,一門嫡長,身份顯赫,即便皇帝劉義隆亦是庶子,比不得這個姐姐尊貴。長公主年已四十,長姐如母般愛護著諸多弟妹,平時甚是慈愛,隻一不順心,便要嚎啕,窗紗亦隨之振顫。劉義隆腦中閃出那驚天動地的陣勢,也覺懼憚。他稍微緩和了神情,淡淡說道:"即便如此,這樣重大的人事安排你也不應擅自做主。"義康道:"三兄當時在病中…"劉義隆再次沉下臉道:"朕早已康複,為何還不來回稟?"劉義康無奈,恭身俯首:"臣知罪。"

劉義隆還要繼續說些什麽,被前來敬酒的壽陽公主笑著打斷。

"三兄好久不曾來東府了,竟將聚會的規矩都忘了麽?"她調皮地揚起笑靨,嬌聲嗔怪道:"家宴不談國事,不拘禮法,不論君臣隻有天倫樂,還是三兄自己定下的呢,卻不遵守。方才宴席上就與他人高談闊論荊州局勢,小妹在一旁聽得好生無趣,隻想敬哥哥一杯,竟未輪上。這一杯卻是無論怎樣都要喝的了!"

劉義隆含笑望著她斂翠雙眉間那朵璀燦紅梅,隻覺這個小妹妹一發出落得冶麗豐姿,秀媚絕倫。許多年前她還隻是個小女娃,一日貪玩累了便臥於含章殿簷下,不想庭中盛開的紅梅花隨風飄落,有一朵剛好落在了她的額頭正中,竟印上五出花瓣,拂之不去。壽陽本就生的標致,這天賜的梅花妝更將她點綴得亮麗出眾,宮女們遂紛紛效仿,個個在自己的眉間貼起了梅花鈿,後來還流傳到民間,引得南朝女子爭相效之。如今她也長成了大姑娘,就要替她擇婿東床了。劉義隆心中突然生起一陣不舍。這還隻是自己的妹妹,也還不過是嫁與本朝名士,這要是女兒,嫁到遙遠的魏虜,今生再不能相見,又將是怎樣一種慘痛心情。如此一想,便覺方才義康關於和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開辟萬裏江山,建功立業,倒底也是身外物,為此舍棄骨肉親情確是不可取。他伸出手臂虛扶起劉義康,執酒樽與弟妹分別對敬,一飲而盡。

眼前家人團圓,歡笑晏晏,子侄滿堂,融融氣氛是他病中特別思念的。患病之前他常到東府走動,還叫上諸多兄弟姐妹,久而久之竟成慣例,每月幾日劉氏宗族在義康府團聚,出席的家庭成員不論身份,皆穿便服,著白色高帽,如尋常人家和睦相處。幾番病重起死回生,他越發覺得家人歡樂的笑聲,甚至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令他珍惜,他險些再也看不到聽不到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兄弟。病好以後就有心腹大臣旁敲側擊地提醒他注意這個弟弟擅權坐大,"相王權重,非社稷之福。應稍加裁抑!"相王,諸侯王擔任宰相者,他們指的是司徒義康。說得多了他自己也開始嘀咕。車子從小就單純,胸無成府,有什麽說什麽,眼中隻見昆弟之義,未識君臣之禮,哪怕在朝堂上也經常直呼陛下為三兄,越權替皇帝做主的事近來更是頻繁發生。這樣下去相權侵占君權是早晚的事。不過這也怪不得車子。他太清楚權力的滋味了。這東西是天下最毒的蠱,一旦沾染上終生別想戒掉。車子在自己患病的幾年裏執掌國家權柄,品嚐到了治國的樂趣,天下蒼生係於他一人之手的快意,可能他自己都未察覺到,他已落入泥潭,難以自拔了。劉義隆在心中歎了口氣。現在是到了削弱義康勢力的時候了,可一想起患病時這個弟弟待他的情意,他又總覺得下不去手。失去健康了,才覺以往唾手可得的尋常物原來也是珍貴,病得奄奄一息,才知骨肉至親才是最安全的依靠。無論什麽時候他昏昏沉沉醒來,都能看到車子衣不解帶守候在他身旁,所有喂他入口的飲食湯藥都是車子親嚐以防不測,宮裏宮外事無巨細也全托付給這個弟弟料理。人人傳頌的元嘉之治也有義康不可磨滅的功勞。如今自己剛緩上一口氣來就拿兄弟開刀,怕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他左思右想陷入沉默,那邊壽陽又斟滿玉樽,笑嘻嘻再來敬酒,義隆回過神,無奈搖頭道:"不能再飲了,就要醉了。"壽陽不依:"哥哥是海量,哪裏就醉了!"義隆笑著敷衍:"那是以前。你老哥老嘍,隻這幾杯便覺頭暈目眩了。"

一旁劉義康見他雙頰酡紅目色渾沌,果然有些中酒,忙起身吩咐廚房備醒酒湯,回到榻前從案上拿起一個黃柑,剝好後呈給劉義隆:"三兄先用些柑桔,酸甜適度,也能醒酒。"那劉義隆正被烈酒燒得口渴,乍一吃桔子隻覺美味無比,不免大讚,眨眼便吃掉一個,義康連忙又剝了一個遞與他:"今年廣州進貢來的黃柑比往年的都大一些…"義隆聽到,忽想起在外州任職的宗親,又對劉義康道:"我險些忘了,往常東府團聚,我們喝的酒都要留下幾壇封送外藩兄弟,你可送了酒給臨川兄和六弟了麽?"義康早將此事忘記,聽到他的話再次起身傳命,回來後就見劉義隆笑道:"裏裏外外的都是你一人忙碌,總沒個正經王妃持家宜室,不是辦法。"義康不語。劉義隆瞟了一眼遠處的玉秀:"弟婦離家修行也有十年,竟真的從未回來探望過麽?"義康搖頭,劉義隆唇角牽動,露出一個冷淡之極的笑。"縱然懷恨在心,也不該涼薄至此。"又對義康和顏道:"還是早納繼妃為宜。殷景仁的女公子…"義康打斷:"元皇後仙逝多年,也沒見陛下再立後。"義隆一怔,麵上升起一團悲色,透過窗欞眺望一池春水,長聲哀歎道:"灑零玉墀,雨泗丹掖。撫存悼亡,感今懷昔。"義康隻覺無語,半晌突發一聲幹笑:"陛下亦是長情之人!"笑聲突兀,嚇周圍人一跳。

傍晚倦鳥歸林,劉義康攙扶著熏熏然的皇帝登輿。起駕那一刻,皇帝舉目展望,隻見青琉璃一般明澈的天空上,晚霞有如大紅縐紗一樣輕盈地鋪染,又如美人嫋娜擺動石榴裙,他的唇邊不自覺地逸出了愜意笑容。禦駕進了台城,徑直向潘淑妃的寢閣走去。

"很久了…"龍腦含煙,畫屏繡帳中,傳來男人氣籲微歎。鴛鴦錦下纖手約鬢,流山枕旁蟬釵斜落,粉汗香融。幾番承沐恩露,女人再無半分力氣。借著帳內熏鴨微弱的火苗,她看見心愛之人懶懶地依偎在她身旁,以手支頭,側臥望著她笑。他冰綃紈素的中衣裏隱約透出瑩潤的肉色,叫那溫暖的光暈一照,仿佛一片旖旎的雲霞。香霧蒸騰之中,橫臥著玉山一般的人兒,輕佻的風流與纏綿的情意交融一處,順著他含笑的嘴角,挑逗的手指,濕潤的唇流淌到她的心尖上。"這回好了…車兒…"她螓首嬌羞呼喚著愛人,聲音因為過於激動而顫抖,"這回可真的好了…"

女人對他的真情實意令劉義隆感動,也讓他在這一生裏都不曾丟棄她。他又一次起了衝動,汗淋淋的身子向女人嬌體壓上去。"不行了,車兒…"潘妃戀戀不舍地拒絕著:"大病初愈,車兒還是…多保重身子要緊。"

隨著自己這句言不由衷的話語,她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司徒瞪著她的嚴厲目光。那原是劉義康念經一般的廢話,她每次聽了都暗中叱之以鼻,原來竟已根植在自己腦子裏。她隻覺敗興之極,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見她沒了興致,劉義隆亦不再勉強,起身斜靠在榻上閉目小憩。天色已晚,潘妃命人備膳,劉義隆止住她道:"一天酒筵,我現在還不餓。隻是渴得很,你且剝幾個柑桔來吃。"說著拿起案上書卷閑看。潘妃的桔子遞到唇邊,他目光仍未離了書,隨手接過桔瓣放入口中,五官頓時縮成一團。"你哪裏來的柑子?這般酸苦!"他將桔子吐了出來,往食案上那盤黃柑看去,心中疑惑,又從盤裏拿起一個仔細看,擰眉問道:"你這柑子怎麽這樣小啊?"潘妃道:"這已是宮裏最大個的黃柑了,你還嫌小。"義隆道:"可我今日在東府吃的黃柑很大的,比這個大三寸呢!"潘妃撇嘴道:"咱們如何比得了司徒?如今他權勢通天,天下誰不巴結上貢,有好的緊著先送進東府,他挑剩下的才送來給你用呢。"

"竟有這等事?!"劉義隆驚疑不定,手中握著那柑桔出了神。潘妃在他身旁坐下,委委屈屈地把頭埋靠在他懷裏。"車兒不知道,你病的這幾年,妾受了多少氣呢,"她的淚忽然流了下來。"這回真的好了,再也無人敢欺負我們母子了。你可再別病了,不然妾與虎頭…死無葬身之地…"她的聲音越發悲泣,劉義隆忙笑著安慰她道:"這是哪裏的話…卿卿擔憂的太多了。"潘妃雙臂摟在他脖子上,搖著泣道:"你病了許久,哪裏知道外麵的事情。自你病了以後,外麵就在傳,這天下有兩個天子呢。"

劉義隆拍著她的後背安慰道:"不要怕。拓跋燾雖然統一了北方,但他凶殘無道,橫征暴斂,北方民眾無不恨之入骨,日夜企盼王師北上中原,救民於水火。北方自古就是漢人天下,那拓跋燾不過是與石勒苻堅之流一樣的人物,看似強大,縱橫一時,卻都如煙花一般,逃脫不了覆亡的命運。"

"喔唷妾指的不是魏虜啦,"潘妃早不耐煩,撅起嘴道:"所傳的二天子,一曰病天子,一曰健天子。台城一位病天子,東府一位健天子。"

劉義隆愕然睜大雙眼,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良久無言。

彭城王…司徒大將軍…相王權重…健天子…兄弟至親…大宗維翰…宗子維城…劉義隆耳邊嗡嗡作響,仿佛無數張口在對他喊話,各種嘈雜的言論攪得他心煩意亂。他無意識地動了動唇,木然吐出幾個字:"還有多少風言?"

"妾還聽說,在你屬纊之時,司徒曾在尚書省流涕告其長史與主簿,說陛下疾嚐危殆,他那些僚屬竟說,儲君年幼,而天下艱難,哪裏是幼主所能統禦的,當立長君!他這些心腹因受司徒所寵,便以為威權盡在宰相,常欲傾移朝廷,使神器有歸。司徒與他們結為朋黨,伺察省禁,若有盡忠奉國,不與己同者,必要構造愆釁,加以罪黜。"

潘淑妃的善交際,好人緣,讓她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各種信息的第一手資料。人在後宮,盡知天下事。她那些秘聞的來源渠道甚至比皇帝劉義隆都可靠,甭管她願意不願意,總有各色人等出於各種原由在她耳邊念叨各種最新消息,她又沒什麽心機,聽完了以後不加思索一股腦全倒給皇帝,久而久之成為皇帝默許的一顆棋子,禦用的耳目,她自己都不知道。唯其蒙在鼓裏,才更好用更賣力。她的消息比劉義隆從朝堂上得到的還要真實。此時他麵上依舊冷峻,唯有緊抿的薄唇顯露出內心的不平靜。潘妃觀察著他的臉色,又加重語氣道:"這些都還在其次,最可氣的,是他的幕府祭酒孔胤秀,竟趁你病危命人起草顧命詔書之際,夥同其他黨羽篡改你的詔書,孔胤秀還跑到尚書議曹,索要晉鹹康末年,晉康帝司馬嶽按兄終弟及的方式繼承帝位的舊詔書,打算效仿!此事千真萬確,司徒狼子野心,陛下不能不防啊!"

劉義隆黑沉著臉坐於禦榻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半晌才覺出手心濕漉,低下頭看去,那皺巴巴的小柑桔早已被他捏得粉碎,酸苦汁水從指縫中溢出,滴得滿身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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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禦覽》 卷三十 《時序部·十五·人日》引《雜五行書》:

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後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紅樓夢》裏也提到了這段。秦可卿臥房中的擺設:"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份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著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
曆史上劉宋王朝並沒有封號是壽陽或壽昌的公主,有傳說這段梅花妝的主角就是會稽長公主劉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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