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至柔的身體在拓跋燾的親手照料下,一天天地好起來。整個冬天她臥在太極殿的榻上,享受著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真摯醇厚的愛戀。還是那座金壁輝煌的皇宮,宮裏住的人卻不再是皇帝和伺機複仇的罪臣之女。他正在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對待一個全新的伴侶,培養一份全新的感情。脫去濃墨重彩的麵具,他們隻是彼此需要感情的普通人。拓跋燾在照顧她的時候,內心是寧靜而滿足的。杜至柔每咽下一口他喂的藥,他都能感覺到甜蜜和幸福。有時他甚至疑惑,這滿滿的幸福感倒底是真的還是幻覺。他害怕有一天醒來,發現這隻是個美夢,身邊這個人又一次棄他而去,再也不見。每當這時他就情不自禁地摟住她,用她的體溫和肌膚相觸的感覺,來確認自己是真的在擁有她。她有多少年沒睡過這張床了?拓跋燾努力地回憶,卻發現他根本想不起來他最後一次招幸她是在哪年哪月,他隻知道那時他們還是夫妻。後來她掉了孩子,自己生氣將她休掉,再後來即使和好了,他也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宣她來侍寢。直到現在,她又重新躺在了這張床上。他們之間竟然發生了這麽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這麽多的悲歡離合,他的腦中隱約顯現出破鏡重圓這幾個字。破了的鏡子經過修補可以重圓,可中間那道裂痕真的可以一點看不出來麽。他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倒底有沒有留下陰影,但杜至柔確是在這幾個月裏做過很多惡夢,每一次都是哭泣著醒來,有時喊著他的小名,有時又象那日一樣懇求他別再打她,還有時,她會呼喚她的父母,一邊哭一邊向他們懺悔自己的不孝。而他每一次都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忍著內疚和心痛,耐心在她耳邊哄慰著,說盡動人的話語,她瑟縮在他懷裏哭泣的樣子令他愛憐不已,象隻小貓一樣需要他來保護。他輕搖著她,哄著她再次入睡,常常要到天明,沒有片刻的休憩,便要起身上朝。照顧病人的日子很累,很忙碌,但一看到她甜甜睡著的臉,聽到她均勻的呼吸,他覺得他所受的一切累都得到了回報。他真希望她的內心也能這樣恬靜安詳。她醒著的時候不哭不鬧,但也沒有多少笑容,也不怎麽說話。拓跋燾知道她一時還接受不了他,尤其讓她放棄父母投身於他的懷抱,是很漫長而艱難的任務,他願意給她足夠的時間,慢慢等著她冰封的心在他注入的愛意下融化。
杜至柔的傷痛剛剛減輕一點,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榻,在閣裏到處亂翻。她要找的是一個花形符袋,裏麵放的是那丸止痛藥。這符袋是一年端陽節皇帝賜下來的。端陽大凶日,宮裏和民間一樣有避邪風俗,宮人們臂係五色香絲,腕結長命繩,打纓絡編百索,精心縫製出一隻隻小巧的符袋,皇帝再向袋裏放些香草子符形釵,賞賜給後宮嬪妃用以驅瘟免災。那年正是他們濃情蜜意時,拓跋燾在送給她的袋子裏放了許多特別的避邪物,又覺那些符袋都是一個模樣,怕尚宮送錯了人,便起筆在她的那隻上提了'坤儀'二字。坤者至柔,這便是暗含了她的名字。杜至柔接到後十分歡喜,忙用五色絲束係在腰間。那花形符袋做的很是精巧可愛,因此盡管贈物之人是仇敵,她卻也不曾遷怒所贈之物,這麽多年一直貼身戴著,即使在監獄裏。禦賜之物無人敢碰,入獄後她所有的衣物都給收走,唯獨剩了這隻符袋,她便將那珍貴的藥丸藏在裏麵,再將符袋牢牢綁在小臂上。可自從她在皇帝寢宮裏醒來,這袋子就不見了。想來是她昏迷時宮人替她清洗傷口,身上所有的飾物都給摘走了。如今身體剛剛能動,她便迫不及待地下床尋找,這袋子落在別人手裏將有大麻煩。動靜引來了殿外為她熬藥的宮人,她焦急地向她們尋問,不多時便有宮人找了來。禦筆親提倒底起了大作用。皇帝身邊侍奉的人無不熟悉他的字跡,這小袋子盡管已十分破舊,卻沒人敢丟棄。杜至柔急忙打開往裏看,之後長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淒涼的笑。
然而兩個時辰以後她便發起了低燒。她下地尋物時隻穿了單薄睡衣,大冬天的體質又弱,隻一刻便受了涼。服藥後昏昏睡去,燒退醒來時隻見拓跋燾沉著臉坐在她旁邊,地上跪著一排不成人樣的宮女。她沒想到自己隨意的走動竟給她們帶來這樣慘痛的災難,她哆嗦著求他放過無辜之人,他冷笑道:"朕早就吩咐過他們,你有任何閃失朕都會嚴厲追究。你若有不測,所有服侍過你的宮人,內侍,醫官,全部殉葬。"他看了她一眼,麵上換了柔和笑容,拉起她的一隻手親吻片刻,緩緩地說道:"所以,管好你自己,不許再任性。"
她縮在被子裏的另一隻手死死纂著符袋。她的命是他的,他用最濃烈純真的愛綁架了她。她沒有一點選擇的自由。
"你還嫌詛咒我的人不夠多麽。"怔忡半晌,杜至柔幽幽地歎息。
她不得不打起全部的精神,迅速好起來。禦醫為她研製出最好的藥膏,拓跋燾每日細心地給她塗在傷處,一道道難看的傷疤變淡變輕,最終隻剩淺淺的印跡,卻是終生都無法消退。杜至柔看不見後背上是什麽樣子,但她覺得應與手指上殘留的一兩道粉紅類似。她無聲地歎息,默默將遺憾咽入心裏,麵上笑容依舊。
拓跋燾的心情倒是很好。杜至柔恢複的這麽快,性情也變得隨和,與他說笑的時候越來越多,所有這些令他欣喜不已。皇帝一高興,全體宮人長舒一口氣。拓跋燾每日除了朝會,其他時光都與杜至柔一起度過。他經常興致勃勃地和她談朝中發生的趣聞,她亦微笑著傾聽,不時談談自己的見解看法。一日倆人倚靠在軟榻上熏香,拓跋燾把她圈在自己懷裏,給她包裹嚴實了以後,從她後麵伸出兩臂,拿起側幾上的桔子剝了起來。那黃柑鮮嫩飽滿,甜香四溢,杜至柔驚訝笑道:"才剛二月,陛下哪裏得來的這等上品?"
拓跋燾將一瓣桔子喂進她嘴裏,自己也吃了一瓣,邊嚼邊道:"劉義康給的。"
杜至柔猛地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咳嗽。酸澀的汁水噎在氣嗓裏上不上下不下,竟是連淚水都咳出來了。拓跋燾在一旁又是捶背又是喂水,忙了好一陣,杜至柔才氣喘籲籲地緩和下來,那眼淚卻不知為何總停不住。拓跋燾見狀揶揄笑道:"慢著點,沒人跟你搶!"杜至柔紅著臉道:"妾隻是…沒想到。"拓跋燾笑道:"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南邊冬天竟然也有這麽好的桔子。由不得朕不起掠奪江南的心啊!"他閉眼仰天慨歎,半晌,才意猶未甘地恢複常色道:"我派了散騎常侍劉熙伯出使建康,送給他們好幾匹駱駝,還有老虎皮,劉義隆很高興,叫他弟弟準備回贈的禮物。這劉義康還挺大方,把他自己府裏的好東西送了幾樣給我,這桔子就是其中之一。我聽劉熙伯說,宋朝各地給皇家上貢,竟是先把好的送進劉義康的東府,剩下的才給宮裏…嗯,不錯,果然是絕頂貢品,真甜…"
他專心沉浸在美味裏。杜至柔稍稍放鬆了心情,試探地問道:"狴狸怎麽想起送皮毛給南邊了,兩國不是…還在打仗麽。"
拓跋燾又喂了她一瓣,之後淡然說道:"我想議和。"
"議和?"杜至柔驚訝叫道:"前番征戰劉宋,不是也沒輸麽?"
拓跋燾嗬嗬笑:"就是沒輸才有資格和談呢。輸了反而不能求和,那是屈辱上再加屈辱。議和也好戰爭也好,都隻是手段,不是目的。在能贏的基礎上與敵人講和,以實力做後盾,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他低下頭親了一下杜至柔的頭頂,用下巴抵著她說道:"連續打了好幾年的仗,國內人口減少得太快,還有很多百姓為了避戰而流亡,田地沒人耕種,都荒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勸農桑,輕徭薄賦,從輕斷獄,與民修養生息,過幾年平靜日子。所以要盡量爭取一個好的外部關係。不僅南邊,北方的蠕蠕我也打算通使交好,開放邊境互市。除了這些還要和親。有了姻親關係,兩國和平就更為穩固長久了。"他又側了頭,把臉頰貼在杜至柔的頭頂上,邊琢磨邊說道:"這車兒身體這麽差,一直病病歪歪的倒一點沒礙著他生孩子,他都有十五個兒子了!還有八個丫頭!真是不可思議。我到現在才隻有七個兒子,還夭折了三個!我那後宮真是,一群廢物。為這個我也要多納些美人進來。"杜至柔瞠目:"這也要比!要不妾給陛下也準備一架羊車?"拓跋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並未留意她說什麽,自顧自地盤算下去:"劉熙伯回來說,那劉義隆的大女兒今年十二歲了,長得那是如花似玉,"
"十二歲!"杜至柔終於打斷了他,回過頭,雙目流轉在拓跋燾的臉上來回看,半晌,猶豫著說道:"不…般配吧…"
拓跋燾疑惑問道:"為何?"
杜至柔又審視了一遍他那張臉,麵帶為難之色,吞吞吐吐道:"老夫少妻,恐不能…相守白頭。"
"啊?"拓跋燾一愣,忽然大笑不止:"哈哈哈你想到哪裏去了!便是他願意,我也不做他劉義隆的女婿!我隻比他小一歲!哈哈哈你可真會亂點鴛鴦譜…"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平息下來說道:"是給太子議的親。天真已經九歲,再過兩年就該納太子妃了。那邊十二,歲數上倒也合適。不是說女大三,抱金磚麽。"
"是這樣啊,"杜至柔笑得很尷尬,又道:"劉宋不會給的。"
拓跋燾奇道:"你怎麽知道的?那個劉車子一聽和親,竟是一口回絕了!著實可惡!又不是要他女兒,他主子還沒發話呢!"杜至柔道:"東陽公主是宋主嫡長女,地位特殊,非其他庶出公主可比。何況南朝皇室議婚的傳統一直是並用世胄,隻與本朝的高門大士族聯姻。自晉以來南邊就形成了定例,諸尚公主者並用世胃,不必有才能。王、謝、桓、庾四家高門尚了二十幾位公主,女兒也大多嫁與王室。另外,漢人對於外嫁的觀念也比較…保守。實際上東漢便再沒有公主和親了。兩晉亦無一個公主和親。在漢人眼裏,自己民族的女人嫁與異族,多少有些…屈辱。"
"哼!"拓跋燾憤憤說道:"有什麽了不起!我看上劉宋的公主是他們的造化!他現在不給,以後有他後悔的時候。等我兵臨建康城下,要他乖乖地把所有的公主都給我獻上來!再送我多少桔子都沒用!"他惡狠狠地又吃了一個桔子,忽然想起了什麽,搬著杜至柔的下巴,強迫她扭過頭麵對著他。"你剛才說什麽?老夫少妻?!我有那麽老麽?還有,你說漢人眼裏嫁給胡人是屈辱?你也是漢人,是不是也覺得嫁給我是屈辱?!"
杜至柔驚愕望著他,拓跋燾繼續氣呼呼地自說自話。"難怪你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原來是嫌棄我了。嫌我老,嫌我是胡人!"杜至柔板起臉:"陛下不要無理取鬧。"拓跋燾忽然將她摟緊,壞壞地笑了起來。"現在就讓你知道,我這個胡人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比二十歲的漢人小白臉強。"杜至柔大吃一驚。她知道拓跋燾不會放過她的,可也沒想到他會如此迫不及待。之前她一直找借口成功逃避,今日竟是猝不及防地降臨。她的眼中驀地湧起一層水霧:"陛下,妾還病著呢!"拓跋燾的動作立即溫柔了許多,解開她腰帶的手卻是不肯停下來。"好柔柔,我保證…輕輕的…絕不會弄疼你…"
他眸中明滅著璀燦光采,柔軟紅潤的唇如小雞啄米一樣,點點吻了上來。他的吻旖旎纏綿,千回百轉,仿佛她的唇是清晨水邊帶蜜的花瓣,令他難以自持。他點點滴滴吸吮著她,在她耳畔喘息著低語:"好甜...你的唇好軟...柔柔,我愛你…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杜至柔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的話不錯,他們的上一次還是一年多前,在漠北。經曆了怎樣一場生死輪回,重生後的靈魂是否真能完美契合,毫無芥蒂。他甘甜的唇蓋在了她的頸上,順著她裸露的肩一路輕輕柔柔漂泊而下,溫暖的手指輕探她的蓓蕾,指尖恰到好處地傳遞著內心的衝動和深情。他沒有食言,動作極盡體貼溫存,全無冒犯。在耐心施予了她徹徹底底的愛撫與柔情以後,他顫抖著進入了她的身體。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顫抖,為何會這樣興奮。時光似乎並未留下任何痕跡。她給他的感覺絲毫沒變,她依舊是他捧在手心裏的寶。杜至柔迷離的眼中霧色朦朧。如果能讓這個人快樂,她不會吝嗇。然而直到今天,她能為他付出的也隻有這些,一如當年初見時,她肯交給他的隻有這副軀殼,任他咬噬與疼愛。
人間春色開到荼蘼,高唐逝去雲雨。拓跋燾心滿意足閉目回味,大手遊走在女人煙霞色的軀體間。"怎麽樣…"他懶懶笑著:"我比你們那些弱不經風的漢人小子,強很多吧…"
杜至柔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老老實實答道:"妾不曾交往過弱不經風的漢人小子,無從比較。等妾有了機會,一定稟報比較的結果。"
拓跋燾餓虎撲食一樣躥到她身上,眼中冒出的光直可以殺人。"我真恨不得掐死你!"杜至柔閉眼,扭頭,形同就義,拓跋燾瞬間泄了氣。"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你的,這輩子怎麽還,也還不完,"他撫摸著她的手越發溫柔,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慵懶。"讓我再欠你一世好了,這樣你就會追我,到下一世…永生永世,你都追著我,討債…"
如此便到了三月陽春,萬物生輝之時。今年的春來的甚早,剛入驚蟄,京城的空氣中就已有了濃濃的嫩綠氣息,禦河水輕柔無波,翠得像一塊溫潤的玉石,隨風輕拂的楊柳抽出尖細的嫩芽。燕舞鶯啼,軒庭竹影,拓跋燾下了朝回到寢殿,換了一身尋常青衫,拉起杜至柔,興致勃勃地笑道:"走,我帶你賞春遊園去。"
輿轎進了西苑,杜至柔悄悄卷簾,但見兩旁樹木繁茂,枝葉葳蕤。婀娜柳絲被含情暖風輕輕撩撥,如女子垂於枕畔的青絲,逶迤成一江春水。透過這一片煙霧亂柳向西山望去,便是遲遲春日都顯得溫柔飄渺。杜至柔以為這是他們要遊的園子了,卻不想輿轎未停,直穿過整個西苑,才停在一帶新築的粉牆下。拓跋燾下了馬,從輿中扶出杜至柔,命隨行服侍的宮人在他們後麵遠遠跟著,牽著杜至柔邁步走進一處院落。
進得園來,但見那新築的圍牆東西綿連,盡頭隱隱淹沒在一片濃蔭翠柏中。牆裏錯落有致排列著十數間新蓋的房舍。沿著曲折長廊信步遊覽,杜至柔隻覺如墜夢中。這房舍的輪廓,蜿蜒的卵石甬道,甚至廊廡簷下的叮咚鐵馬,都是那麽的熟悉。漫步小徑,眼前一處處仿佛前生再現。穿過二門進入內宅,又是十幾間新建的房舍,竹樹掩映間廊廡銜接,亭閣參差,俱在煙色之中若隱若現。杜至柔緩緩走到一側矮牆邊,見那牆頭垂下蔓生的藤蘿和白薔薇,高高的櫻花樹下,靜靜垂著一架秋千。她伸出冰冷的手,指尖反複摩挲著秋千索,拓跋燾自她身後,輕輕抱住她的雙肩。"這裏是我為你新建的,你的家。"
杜至柔側身輕輕坐在秋千架上。垂下頭不聲不響地沉思,仿佛陷入對繁華往昔的追憶裏。片刻後她淡淡問道:"你怎知…我家是這樣的。"
拓跋燾微微一笑道:"我依著記憶叫畫工畫出房樣子,再叫匠人照著造出來。我記得你家院落結構大致就是這番景象,也許有些偏差,你別介意。這處院落去冬便開始修了,一直沒告訴你,想給你個驚喜。"
杜至柔始終沒有看他,依舊低著頭道:"我家原來在城北。"
"我知道。"拓跋燾麵露一絲愧疚:"國史案後司徒宅第被查收,隨後我便賜給了回京駐守的廣武將軍長孫真,不好再收回了。何況他搬進去以後拆了院牆,所有房屋樓閣,布局風格均按他的意圖重新修葺,便是收回來也沒什麽意思了。"他轉頭環視打量四周:"這裏原是西苑的一部分,去年夏天南牆中段坍塌了,一直也無暇重修。想起來要還你一個家園,我便將這塊地皮從西苑裏劃了出去,把你的新家建在這裏。一來這園子是現成的,花草繁茂,景致本就幽雅,二來離我很近,我想看你的時候,隨時都能造訪。"
杜至柔若有若無地蕩了幾下秋千,頭依然側垂著,似乎對他的話無可無不可。她顰眉垂首的神情優雅嫻靜,細膩如白瓷一般的長頸描出完美的弧線,恍如天鵝回身梳羽。拓跋燾目不轉睛地欣賞片刻,抑製不住內心的愛慕,長袖舒展將她攬入自己的腰間。"以後每日我都會來,與你一起讀讀書下下棋,偷得浮生半日懶散時光。"杜至柔敷衍地笑了笑,又聽拓跋燾道:"隻是這塊地比你原來的家小了一多半,實在是委屈你了。"
杜至柔終於抬起頭:"陛下是要給我們昭雪麽?"
拓跋燾低下頭,手指輕撫她的臉頰:"我不能這麽做。但我已下旨,對於這五族亡匿避難的後人,或羈旅他鄉的,皆歸還舊居,不問前罪,所沒家產亦如數反還。"他放眼望了望,憧憬著笑道:"等再過幾天這裏全部建好,我就把你家的財產家具器玩全搬過來,這麽多年流失到別處的不少,但也讓我找回了兩百多箱。除此之外你家的莊園,別墅,還有土地也會一並發還給你。還有府上原來的奴仆,都已賣到了其他王公貴族家裏,我派了人尋找,總能找出一半回來,你住進來以後這麽多人陪著你,一定很熱鬧。"
杜至柔不語,拓跋燾以為她不滿意這個安排,柔聲對她說道:"我當然是想留你在我寢宮裏,我願意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可經過了這麽多,你的身份已是盡人皆知。我還不能給令尊平反昭雪,你便仍是罪臣之女,依製不可再將你冊為嬪禦或者女官,你又是犯過大罪的人。可若將你藏在掖廷,即便皇後寬容,我日日召幸一個下等宮女,怕這後宮也會生出不少是非來,我又不能總在你身旁護著你…"
"陛下不必再說了,妾很願意出宮外居。陛下即便不提,妾也會向皇後請求的。"
拓跋燾苦澀一笑。和風吹過,褰動杜至柔粉色春衫,輕薄如絹的櫻瓣雨簌簌落入她的裙褶間,她便成了此間最嬌豔的一朵櫻花。她依舊低垂雙眸,沉思不語,仿佛與這繁花碧水融成靜止的圖畫。拓跋燾不由向她靠近,和她一同坐在了秋千上。
"陛下,妾是自由的麽?"她抬頭看著藍天,淡淡問道。
拓跋燾有些意外,茫然笑道:"我既然許你出居,又給你建了這處單獨的院子,自然是許給你自由的。"
杜至柔淒然一笑。"妾指的是真正的自由。無人看管,無人監視,象所有自由之身的平民百姓那樣,自由地與他人交往。否則,陛下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給妾換了一個金絲籠而已。"
拓跋燾一手攬著她的腰,另一手輕托起她的下巴。"我給你的,是真正的自由。我不會派任何人監視你。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次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他把再次二字咬得很重,杜至柔的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拓跋燾觀察著她的臉色變化,捏著她下巴的手指忽然用力,強迫她麵對他的眼睛,語氣威嚴地命令道:"不準離開朕,聽到沒有!不準再背叛朕!否則,朕一定會殺了你!"
杜至柔不勝重力,長睫上似有水珠在瑩動:"陛下在擔心什麽。"
拓跋燾一怔,片刻後有所醒悟,低頭吻她的額頭,輕聲道:"是我不好。我擔心得太久了。很多次都不敢相信你給我的快樂,倒底是不是真的。這幸福來得太快,有時候半夜醒來一陣心驚,就怕一睜眼,發現原來一切都是虛幻的。"
杜至柔黯然。她曾經對他的背叛和欺騙,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陰影。他的驚懼,如同她的傷,即使皮膚已經愈合,完好如初,受過的傷卻依然頑固地在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留下痕跡,不知何時便會無意中碰到,在疼痛中重溫被傷害的苦。
二人默默坐在秋千上,過了一會兒又聽拓跋燾道:"對了,還有一事。我正在推行編戶齊民,計口授田。按登記入冊的戶籍人口數向百姓分配桑田,用以鼓勵開荒。等你住進來後京兆尹會派戶曹吏上門,你可願在那時恢複你的籍貫本姓?"
杜至柔搖頭道:"當年杜伯父冒著滅門風險將妾替換下來,那時妾便已做了杜家女兒。妾走投無路之時,是他們將妾藏匿於私宅,之後他父子又無怨無悔配合妾的複仇大計,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的恩情,妾無以回報,"她抬頭看著拓跋燾:"妾活一日,一日姓杜。但凡死了,再請陛下複妾族姓,將妾的棺柩歸返山東,入清河崔氏塋塚。"
拓跋燾再次攬她入懷。"你的靈柩不會在山東,隻會祔廟雲中金陵,安放在朕的身旁。"
杜至柔慢慢坐直,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的深情嚴肅而莊重,明亮的眼神傳遞出內心的堅定。生同衾,死同槨。他給她的已不僅僅是今生的寵愛,是永生永世的承諾。她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卻也料不到他竟是深情如此。她又有何德何能,獲取這等非凡的殊榮?她亦帶著嚴肅的表情,鄭重對他搖頭:"祔皇帝廟的隻能是您的元配。陛下不要與妾開這樣的玩笑。陛下施予妾的恩寵已過多,非份之福得來不詳,妾實在無福消受這潑天的皇恩蕩蕩。"
拓跋燾凝視著她的眸子:“朕得有天下,想給自己心愛之人什麽樣的福份都可以。隻要你是真心愛朕,再多的福份也消受得起!”
杜至柔怔然看著他執著的雙眼,一時間五味雜陳。真心愛他。這是他開出的條件。他想從她這裏索要什麽都可以,她的甜言蜜語,她的身體,她的感激,甚至她的性命,她都能給,唯獨她的愛,她的靈魂,是他不能碰的禁區。
眼前這樣一張驕傲而英俊的臉,本來想要誰的愛都可以,卻偏偏選擇了她。他難道還不明白,從一開始他們便是被天神詛咒的一對,咒語就是"一生都無緣相愛。"
她揚起頭,想要克製住眼中的淚水,卻看見漫天飛灑的櫻花,在明媚陽光的穿射下宛若曉天明霞。繁花經風,那萼梗似是承受不住如此錦簇的花團,一樹樹花枝慵懶低垂著,懨懨地搖曳著爛漫的粉紅。細如堆雪的花瓣在風中緩緩飛揚,落英花雨掃過她的鬢角修眉。她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他卻向她伸出手,輕輕拂掉落在她青絲上的一片櫻瓣。隨後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展開她的手掌緊緊按在自己的臉頰上。她的淚水終於緩慢流淌,他俯下頭親吻她的淚珠,一片寂靜中隻聽見花瓣雨簌簌飛舞的輕吟。他們的相擁相吻掩埋在漫天飄零的落花飛紅裏,如一場華美的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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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燾的三幅房樣子。嗬嗬,開個玩笑。是1981年的上海人美版連環畫《紅樓夢》的截圖。童年的記憶。全16冊,讓我丟了兩本,遺憾。這三幅大觀園圖出自第四冊《黛玉藏花》作者:徐曉平。日漫風襲擊之前的小人書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