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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八十六)

(2017-12-05 09:36:47) 下一個

拓拔燾獨坐寢宮西窗下,茫然看外麵的瀟瀟細雨。殿角鐵馬被風打得叮當亂響,簷下懸掛的十數盞羊角燈籠也跟著驚慌失措地搖擺。天不知何時已暗下來,淅淅瀝瀝的秋雨灑落人間,滿地都是打落的枯葉殘瓣。陰冷寒氣陣陣襲來,風吹衣袂,他遙望蓬萊殿上的重重雕甍,但見雲霧環繞瓊宇,如若九重之上的天宮,而自己便是這廣寒天宮中唯一活著的人。他呆滯的目光再向遠處望去,滿宮城的燈火人影皆不真切,皆在這晦暝天色下幻化成一團風煙。所有人影光影都糅雜在一處,他分不清哪些真實,哪些虛幻,隻覺層層水霧將他與塵世隔絕,他孤獨地置身於雲海之上,高處不勝寒。

他這般孤獨靜坐,直到掌燈時分,雨不曾停歇。天上雲破之處,此時鑽出一輪滿月,與濃墨烏雲爭相追逐穿梭,那雕欄砌棟白玉石階上,便如同滾落了顆顆水銀珠。他看見手捧一摞奏章的小黃門踏上石階,趟開了一地的冷清,踏碎了詭秘的寂靜,步履機警,小心翼翼來到案旁,他一顆淒涼的心隨著那彎腰卑躬的身影緊緊地揪起。

禦案上的折子早已堆積如山,他一本都沒看。幾天來他一直抗拒著,以聖躬違豫為由,不見大臣,不看奏本。他不敢看,不敢麵對那洶湧而來的滔滔口水。

杜氏,或者現在應該命名為崔氏謀逆案已徹查完畢,大白於天下。文武百官在遭受了皇帝多年的苛待後,終於找到了突破口,找到了皇帝冷酷寡恩的根由。長久隱忍在群臣心頭上的憤懣一下子集體爆發,他們爭先恐後地廷辯力諫,慷慨陳辭,口誅筆伐,激昂亢奮,不僅將次番出征的窩囊結局全數算在了崔氏頭上,還將以前積攢多少年的怨氣全發泄了出來。皇帝因何大開殺戒誅滅佛教徒,嚴酷打壓鮮卑親貴,疏遠朝臣,猜疑兄弟,越變越專橫,越來越殘暴,都是因為身邊出了一位妲己式的禍水夜以繼日地媚惑他,令皇帝對她言聽計從,沉迷於美色,荒理朝政,日漸昏庸,終於釀成征討柔然失利的奇恥大辱。更令人發指的是,這女人不僅僅是隱身在後宮中間接地禍國殃民,更直接策劃了一場針對皇帝的謀反行動,導致皇帝幾盡喪命,兄弟鬩牆,同室操戈,數萬鮮卑騎士戰死沙場,大魏的軍力和國力大損,國人怨聲載道。自崔氏落網到認罪,舉國上下幾萬雙眼睛無不緊盯著此案,無不震驚駭然。無人能夠相信如此撼天動地的舉措竟出自一個弱女子的纖纖玉手,民間甚至開始流傳她是九尾妖狐下凡禍害人間。群臣個個義憤填膺,聲討控訴,崔氏的惡行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此等千年妖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正綱紀。拓跋燾坐在丹墀之上,茫然看著群臣前赴後繼拚命力諫,看著他們的嘴一張一合,絲毫反應不過來他們在說什麽。眼見著大臣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班陳奏,笏板後一張張義正詞嚴的麵孔,他覺得自己可憐得象汪洋大海中漂泊的破船,無依無助,隨時都要被巨浪吞噬。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一旁侍立的宗愛見狀大著膽子宣布聖體小有違和,即刻退朝,算是暫時替他擋住了洶湧澎湃的風口浪尖,隨後他稱病不朝,可依然躲不過群臣的追逐。此驚天大案實在太罕見,太過萬眾矚目,該怎麽處置發落,他這個皇帝,帝國最高決策者,總得說點什麽,總要發表點意向,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那日八部大臣堵在他寢宮前要求召對,他萬般無奈,思考再三,命宗愛出去傳口諭,此雖為逆反案,可事關重大,尚無先例可循,如何論罪當仔細斟酌核實,不可由廷尉一司專斷。著將此案交付中書,依古經義決事。

今日中書議畢上呈結果,便是才剛小黃門捧來的折子。拓跋燾歎口氣,緩緩踱到禦案前,手指輕觸那薄薄的奏本,一顆心跳得更加厲害。從未有過任何奏折令他如此緊張。躲是躲不過了,總要麵對。他深吸氣猛地打開,直接跳過前麵大段冗長的案件描述和論斷,目光鎖住最後的判決。隻一眼便霎白了臉,發狠將那奏本擲於地上。

而那折子卻似乎極不甘心被嫌棄,偏要將最關鍵的一頁敞開。殿內燈火如晝,判決書上最後那兩個白紙黑字在強烈的照明下,越發顯得優雅工整,清晰無比:腰斬。

拓跋燾渾身發冷,虛脫般倚靠在憑幾上喘息著,好半天才緩回常色。

他抱著一線希望將案子轉交中書省決議,冀期中書的大臣能夠領略聖意,留杜至柔一條命。幾日來他神情恍惚坐臥不寧,焦急地等待著,等來的卻依然是他不想看到的結果。

那日他在大牢裏短暫的昏厥,醒來時發現已是躺在自己的寢殿裏。那一夜他將與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全部回想了一遍,將她的殘忍背叛帶給他的各種憤怒怨恨委屈全部反芻一遍,他得出了結論。她最後說的那段話,並非是她不甘心失敗的逞強之語,也並非是敗者臨死前對勝者最後的致命一擊,她飽含著淒苦與悲憤道出的話語,字字是真的。她的確從未愛過他,她以愛上他為恥。

"史官秉筆直書皇帝的功過是非,或給後人傳頌或引以為戒,如此皇帝的行為才能有所顧忌。記述皇帝的個人生活,評價國家政治得失,這是修史人的職責!不想讓後人看到你的惡行醜事,唯一的辦法是自己修身明德。先正己而後正天下,齊整人倫,禮化道德,禁絕子蒸母弟抱嫂舅盜甥之獸行,教化民眾以孝悌慈愛,和睦而無怒,天下太和,何愁王道不成?靠大屠殺塞人口目,豈知這天下有幾個史官是畏懼強權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她麵對他的死亡威脅絲毫不懼,義正詞嚴回敬他時,才不過十七歲,剛獲得他的幾分寵愛。那時她便是如此的剛烈。真相大白後再次回味她的話,才品出其中更深的含意。齊整人倫分明姓族是崔浩一貫的主張,也是他被自己鏟除掉的一大原因。拓拔燾長聲歎息。他早該看出來的,他的阿柔無論見解主張還是謀略膽量,都太象崔浩。而他竟從未往那上麵聯想過。行酒令時不肯口吐'浩'字,替他寫詔令時偶遇浩和淵兩個字會用遶字代替,每次提及崔浩與國史都會變臉…太多的細節可以佐證這是崔浩的遺孤,太多的行為可以顯示她繼承了其父的遺誌,他竟然都沒有留意。他把她全家都殺光了,他的手上沾滿了她家人的鮮血。然後他就用這雙手抱著她調情,與她繡幃綢繆,他閉目苦笑長歎,阿柔奚落得真是精確啊!自己何以天真至此。她靠在全家人的血海屍山上與他朝夕相處,便是再日久也生不出情來吧。竟還奢望他的阿柔能真心與他相愛。

他回憶起以前無數次的鴛鴦交頸,玉枕冰簟,紅羅帳中喁喁私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下麵是什麽?快說!"他掐起她臀上嫩肉,麵色威嚴,刑訊逼供。她香汗粉融,低鬢釵落,嬌豔的紅唇卻緊緊抿著,如同珠蚌。總是這樣,柔弱中帶著堅貞,絕望時仍殘存倔強。這份屬於她獨有的神情令他恨的心癢,又愛的發狂。她卻在他無計可施時意外地放棄了堅持,蚌殼慢慢開啟,他按下歡喜屏心靜氣傾聽那即將吐出的動人話語。"將子騙走?"

她其實早就暗示過他的。可惜他執迷不悟。她也早就警告過他的,"你就不怕我刺殺你?",可惜他是多麽的狂妄輕敵,"就憑你?!"。她不肯說出動人的誓言,無論到什麽時候,無論他對她有多好。她從未與他山盟海誓過,從未主動說過甜言蜜語,因為她不愛他。"我不愛你,我早就和你說過的。"他執著地不信。"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對我的愛,所以你就用這個當誘餌來捉弄我。你很會玩這個遊戲!你很擅長欲擒故縱!"他聽到自己氣呼呼的吼叫聲,心中苦澀之極。現在才知道,能把這個遊戲玩得如此嫻熟,能堅持不懈地玩上八年,從不失敗,永不停息,隻有一個解釋。她不是在玩遊戲,她是真的無情,而自己,也是真的自做多情。

八年的幻覺驟然消失,一切紛繁雜亂的塵埃落定,最終徘徊在他意識裏的隻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她不能死。無論她曾怎樣傷害過他,欺騙過他,他認了,無意追究。她下手這樣狠毒,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可連他自己也奇怪,為何他恨不起來,為何能如此輕易地原諒了她。他對她的愛已深入骨髓,他無法想象她驟然消失之後,他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子。她必須活著。惟有如此,他才有機會把以前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推翻,把她腦中對他的成見都清除掉,從新執子之手,讓兩個沒有過去的新人從頭相愛。他自信他的愛終究可以填平他們之間橫亙的血海深仇。他擁有全天下,也還很年輕。無論是有形的財富還是無形的青春活力和寵愛,他所能給予她的是任何其他男人無法比擬的。他有的是機會與她白頭偕老,看各自的綠鬢成霜,隻要她活著。

他打定了主意,振奮精神向朝堂走去。他心中的火苗很快被朝會上萬眾一心的口水澆滅。下決心讓她活著是很容易的,隻要對她的愛超越過對她的恨。可如何才能讓她活著,卻是很難。群臣百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懇求他,逼迫他除掉妖孽,做千古明君,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種孤立無援,茫然無措的滋味有多難吞咽。他們都跪下,都虔誠地葡匐在他腳下,看似恭順臣服,卻是用最不妥協,最沒有商量餘地的方式,將他一個人徹底地孤立。

成為皇帝以來他還從未見過這麽眾誌成城的景象。此前他出台的政策哪怕再不得人心,也能找到幾個支持他的官員,這一次他是徹底的孤家寡人。官員們頭一次如此心齊。他從他們高度一致的姿勢中感覺到了明顯的敵意。他很清楚群臣想罵的人是誰。他們隻是不能罵他,才叫一個女人頂缸罷了。他們要為國除妖,清君側,除紅顏禍水,用阿柔的命,換天下太平。而他自己,難道就這樣縮在女人的身後,讓她替他擋住所有的唇槍舌劍麽?這些大臣很是精明狡猾。他們掐準了他的七寸。在他打了敗仗聲望受損的時候,他迫切需要民眾對他的擁戴,格外渴望那頂明君的頭銜。倘若他執意不肯順從,下一步該是有人死諫了吧。若有人因為他不肯殺掉妖姬而死,便坐實了他是桀紂昏君。他的臉色逐漸陰沉。他不能容忍這種逼宮的架勢。被群臣指桑罵槐地控訴已經夠窩囊的了,若還由著他們擺布,連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豈不是更窩囊。他換上嚴厲的神色打算訓斥他們,可剛一張口便停住,他發現他無話可說。麵對眾口一辭對她的死亡宣判,他竟然不敢反駁,不敢為她說一句辯護的話。他是皇帝,本是一言九鼎,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想怎樣就怎樣,可他現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這種唯所欲為的超級強權的背後,是何等險惡的萬丈深淵。沒有監督,沒有約束,任意的方向隨你任意馳騁。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他還沒放開了殺呢,就已經掉坑裏了。今日這苦澀之極的果實,不就是當初他任意誅滅崔浩九族所澆灌培育出來的麽。當初他將個人的憤怒淩駕於國家之上,如今豈能一邊獨自吞咽苦果,一邊再次重蹈覆轍,將個人的情愛淩駕於民意之上?

不能硬碰硬地抵製,這時候開口與臣子對罵顯然是火上澆油,何況他孤身一人,而對方是千軍萬馬。力量如此懸殊的情況下隻能開動腦筋,從鐵板一塊的案子本身中尋找薄弱點。然而談何容易,案情簡單明了毫無疑點,犯罪人供認不諱,沒有違法使用酷刑,就不能冠以屈打成招。此路不通,再接再厲,繞道從律法條文上想辦法。稱病那幾日他窩在深宮裏,手中除了消愁的酒,就是一本大魏律。天興年間為吸納漢人先進的律令文化,太祖命精通律學的清河人,十七歲的崔浩手書《 天興律》 ,此後又由崔浩多次親自主持修訂,將直接危害君主統禦及倫常秩序的十種重大惡行明確規範出來,為常赦所不原,其中杜至柔所犯的弑君之罪,名列十惡之首。律法上明確寫著這等謀反罪的處決方式是車裂。他漲紅了臉,眉頭緊鎖,一刻不停地思考著如何突出重圍,在不影響國法的尊嚴,不招致江山動搖的前提下,絕地求生。

崔浩,算無遺策的崔浩。他在心裏默默念叨著。倘若你真的那麽神奇,該知道你的女兒將要麵臨怎樣的酷刑, 該來給自己送個提示。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間或翻查那部天興律,腦中極不情願又無可逃避地憶起了與崔浩的種種過往。這部律法,乃至整個國家製度,上上下下無處不是崔浩的影子。崔浩及其崇尚代表的華夏文明,儒家思想,就是這麽強大,這麽霸道,無處不鑽, 無孔不入,哪怕勇猛善戰的鮮卑人征服中原已近百年,仍然不可思議地在被征服者麵前氣短。拓拔燾茫然望向窗外。即自尊自傲,又自卑自賤,不停地奔走於這兩極之間,是怎樣一種分裂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祖先以氏族部落的形式來到中原大地上,見到漢人那高度成熟的國家形態如同小孩見到蜜糖。漢人運行了上千年的統治模式是多麽難以抗拒的誘惑,他和他的祖先幾乎是插不上手地眼睜睜地任憑漢人世族將大魏從頭到腳包裝起來,他知道自己其實很不甘心。他敬畏自己的祖先,崇拜鮮卑的文化,雖然那文化少得可憐。他一直對高度發達的華夏文明有一種本能的排拒,因此對漢人尤其是掌握知識的士大夫階層戒備很深,防範甚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時不時地就要嚴厲打擊他們一下,叫他們時刻夾起尾巴。可打擊完了還是要按他們那一套治國,這令他十分沮喪。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儒家理論竟有這麽大的威力,一旦沾染上了,就再也離不開。

他剛被立為太子監理國政時,劫後餘生的中原大地經過幾年的修養生息,正緩慢地恢複著元氣。因戰亂而銳減的人口悄悄回升,其中漢民族占十之七八。以農為生的漢人世代定居是常態,遷移是異態。大亂會使農戶拋井離鄉,等到了和平休戰時期,哪怕是短暫的,也會使他們迅速返回故鄉的土地。戰戰兢兢的漢人回到原籍,發現故土又一次改換了門庭。這一次的主人姓拓拔,號稱願意吸收漢文化,可是和以前殘暴統治他們的胡人似乎也沒什麽兩樣。受不了的漢人再次逃跑反抗,有被逼急了的索性起兵造反。田地荒蕪匪叛林立,各種不安定的壞消息接連送到東宮案頭上,小小的拓拔燾唯一能做的就是問計於崔浩。崔浩不慌不忙地招集起一幫漢儒清貴,組建了一個中書省,之後廣納天下秀士,授予他們各級官職,派到地方上體察鄉情解決民事糾紛,以此緩和社會矛盾。拓拔燾後來詢問崔浩為何天下由此太平,崔浩告訴他這就是文治的力量。

"馬背上得天下,卻不能馬背上治天下。因為漢人是已開化民族,有既定的觀念規則和信仰。開化他們的是儒學。即使是從未讀過書的漢人,也知什麽是仁孝節悌,因此將粗暴踐踏孔儒之道的統治視為暴政。所以要用飽讀儒家經義的官員去治理已受儒學教化的百姓,一拍即合。先賢聖人均強調化育天下開啟民智,就是因為儒家的道德準則一旦根植於民眾心中,民眾便會自己管理自己,用同一善惡標準約束行為,使惡行不生,天下趨於穩定。"拓拔燾深以為然。崔浩進一步闡明道:"儒家強調性本善,強調仁愛,而法家強調性本惡,認為人人都會作惡多端,隻要懲罰的力度不夠。是故法家強調嚴刑峻法,譬如秦代,其結果是過於嚴苛殘暴,二世而亡。而自漢代董仲舒將儒家經義注入法典後,人民在仁愛的思想感召下不再作惡,犯罪減少,社會矛盾得以緩和。而今天下乃定,欲求長治久安,當效仿前朝,對於百姓的訴訟糾紛,除了依據法律外,還應參考《春秋》大義,用儒家經義注釋法律條文,使法律儒家化,百姓安居樂業,方能江山永固。"拓拔燾言聽計從,遂下詔"有疑獄皆付中書,以春秋決獄。"然而這詔命並未持續多久,隨著崔浩與漢人士族的毀滅,這一措施也在那時終止。

拓拔燾晃了晃杯中酒,一飲而盡後將玉樽磕在案上。"法律條文儒化",他帶著幾分醉意瞟向那部律書。"無孔不入",他不甘心地歎道:"儒學經義,無孔不入。連決獄都以春秋為準…春秋決獄,"他口齒不清地念叨著,儼然有些醉了。忽然,他停住了口。眼前仿佛閃過一道強光將漆黑的迷途頓時照亮。春秋決獄,引經注律!這不就是他要尋找的一線生機麽!

所謂春秋決獄,實際不是崔浩的創舉,乃是漢晉以來的舊俗:以儒家經義訓詁之法,注釋法律條文。因漢代精通律學的大儒多推崇《公羊春秋》為治國之具,故此等量決體係又叫春秋決獄。拓跋燾自幼跟隨司徒崔浩讀書,倒底沒白讀。那些儒學經典章句雖已忘得差不多了,卻是記得那幾本書各自所蘊涵的不同的"微言大義",而《公羊傳》在《春秋》三傳中,恰恰最為崇尚複仇這個大義。他還依稀記得讀到"子不複仇非子"這句話時,懵懂地問崔浩為何先賢的心胸如此狹隘,教人眥睚必報。崔浩說這是儒家倫理內在的核心。父之仇必報,是為孝悌,是為人子的使命。"《曲禮上》亦有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崔浩撫須慨歎:"複仇,不僅僅是道義,更是古今之大禮。"

"那臣子可以向君主複仇麽?"他問崔浩:"不是說君命即天命麽。"他從案上找出一本《左傳》,翻到了想看的那一頁,朗聲讀道:"定公四年,鄖公辛之弟懷將弑王,曰:平王殺吾父,我殺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討臣,誰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將誰仇?這不就是在說,倘若是天叫你滅亡的,你難道也恨老天麽?"

崔浩微笑。"這便是公羊與其他經義不同的地方。《公羊傳》中最為特異之處就是它主張臣可向君複仇,由此而肯定伍子胥的複仇大義。《公羊》產生於上古先秦,是最具有先秦孔儒思想理念的經義。隨著諸侯征戰社會秩序紛亂,禮崩樂壞,後世儒生逐漸趨炎於越來越專製的君權,放棄了孔聖人強調的君臣以義合,轉而強調君雖不君,臣不可以不臣。若按孔聖人學說,君臣是以道義相結合的。既然能結成,當然也就能解除。君若不義,那君臣關係就解除了,臣子即可向君尋仇。也就是說,孔孟賦予了臣子在某些時候弑君的權利。君無罪而殺臣,君便是無道昏君,殺這樣的無道昏君,不僅不算弑君,甚至是為民除害。這是為什麽《公羊》推崇複仇大義。因為先秦時期儒家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剛毅性格,對欲行不軌之事的君主會產生一種震懾作用。那就是,你若無道負我,即便你是天子,我也不會放過你。"

崔浩的解釋令拓跋燾異常驚訝,也因此記住了崔浩所說的每句話。那日牢房裏阿柔譏笑他有選擇地遺忘經典,實際是冤枉了他。對他不利的言辭理論,他一樣記得非常清楚。也因此在他不願依從群臣的意思將她處死之時,那本小時候讀過的《公羊傳》,成了他所能依據的最後稻草。

他翻出那道舊詔令,與杜至柔的謀反案一並交付中書省,希望他們能夠揣摩出聖意,然而今日送來的決議令他大失所望。想了想才明白過來。今日的中書省早已不是崔浩在時的景象。那時自上而下均為漢人,自從國史案中書省慘遭大清洗,空出來的高位全部被他換上鮮卑貴族,隻零星幾個中書博士通曉儒學經典,給鮮卑長官們幹活。拓拔燾自己拔了眼中釘,如今卻要那些釘子複活給自己的女人保命。他看著那判決,無可奈何地連聲長歎。不能說他們沒猜出皇帝的意圖。中書省的文官們大概也讀過公羊,同情杜至柔的動機,才把車裂改為腰斬。按大魏律令,十惡中的首惡是針對皇帝的謀反,處以車裂,第二等是謀大逆,如子殺父,妻殺夫,處以腰斬。中書省已經很通融了。

枯坐半晌,他提起了朱筆。

寫什麽呢?他提著筆愣了小半個時辰。謀殺案未遂,僥幸逃脫的受害人竭力為處心積慮要他命的人辯護,此等咄咄怪事實在罕見,實在很難找出開脫的理由。控訴那方列出的十多條大罪件件在理,自己這方唯一能用來辯駁的,隻有他對她的愛。這理由實在拿不出手。而且越這麽說,對方越會把阿柔當惑主的妖孽,越要除之而後快。他知道為何百官們不鬆口。這是謀殺皇帝的罪,這要是都能赦免了,下一次換個人來弑君,你免不免?群臣竭力維護的是他的利益,若還和他們對著幹,才真是昏聵到底了。

自己對阿柔的愛,與維護自己利益的國法,孰輕孰重?江山與美人,孰輕孰重?貴為天子,感情在國法麵前一文不值。人人以為皇帝至高無上,沒人知道這其中的苦。一言一行一個哈欠都要被文字記錄,受天下人的監視,一點點錯誤都會被誇張到無限大。誰都可以有自己的偏好,可以因為感情而自私,唯他不可以。官員們終於找到一個名垂竹帛功標青史的機會,死揪住阿柔不放,吃準了他不敢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用名譽和江山去換美人的命。

左思右想到深夜,他寫下了回複。字斟句酌,說釀成這麽大的惡果,主要責任在他自己,對她過於寵信,疏於督導;說犯婦實為純孝,昔齊襄公複九世之仇,天下傳誦;說蓋以不許複仇,則傷孝子之心,萬望諸公憫其心察其苦,輕罰慎刑…他寫得心裏憋悶,這還是頭一次,他對臣子如此低聲下氣。他自己也詫異,為了個女人,他竟然可以弱到這個地步。

寫了一大堆廢話,就是沒有明確寫下免死的旨意,他希望官員們做主動的一方,他然後順應"民意",皆大歡喜。倘若他開了尊口,官員萬一不從,雙方都會很難看,連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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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春秋決獄(一部分來自Wikipedia),拓跋燾下的這道聖旨實際是在太平真君六年三月。真君六年他37歲。《魏書·世祖太武帝紀下》:“詔諸有疑獄皆付中書,以經義量決。”

春秋決獄是中國古代在審判案件時的一種斷獄方式,司法官根據《春秋》的義理來判斷案件如何定罪。春秋決獄從漢武帝時代開始(董仲舒的提議),直至唐朝儒家思想和法學完全結合在一起,“禮法合一”而結束。

春秋決獄的核心是“論心定罪”,也就是按當事人的主觀動機、意圖、願望來確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輕重。在一定程度上限製了刑罰株連家族的問題,對減輕秦朝以來的嚴酷法律製度有一定的幫助。“春秋決獄”穩定了當時的漢朝政權統治,並將儒家思想帶進法律之中,進一步加強儒家思想對全社會的影響力。

論心定罪在歐洲也盛行了大致幾百年。英國曆史上曾存在衡平法院,又叫良心法院(Court of Conscience),一回事,就是你主觀動機是好的,你就可以免一部分責。這個春秋決獄在我看來最偉大的一點,是它提倡'親人之間相互包庇'的宗旨。這個從根本上否定了'特務治國'的合法性。特務治國是武則天的首創,後來象希特勒之類的零星出現過,中國現代也有過,就是鼓勵親人之間的檢舉揭發,而且是匿名揭發。這個太陰險了。武則天因為要奪李唐的天下,她知道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所以無所不用其極。她建立的武周政權是個徹底的恐怖機構,自上到下,靠人與人之間的嚴密監視,父子相忌,夫妻背叛形成一種全社會的高度恐懼感,結果是人人時刻檢討自己的言行,同時栽贓別人,用出賣親人朋友的方式自保。人人都忙著幹這個,人人都活在恐懼之中,自然就無心無力推翻你這個政權了。而這個正是儒家思想所不容的。唐朝已經是禮法合一的社會,就是說儒家思想已經完全融入到法律條文裏,所以唐律明確規定"親親相隱"原則,就是你的親人犯了罪,即使是謀反罪,你不可以去揭發。因為你這種行為'逆人倫',完全違背了儒家提倡的倫理秩序。"親親相隱"和"大義滅親"(後者是武則天殺兒子時給出的理由,她說她殺子是為國家大義而忍痛割舍親情),其實是一直存在爭論的。簡單說就是你的父母孩子犯案了,你是主動窩藏包庇其罪行還是協助警方將其抓獲?中國古代法律從春秋決獄起,除了武周的15年,都是“親親相隱”,親屬之間可以藏匿包庇犯罪而不負刑事責任。指導思想就是孔子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漢宣帝為此還說了一番話:“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患,猶蒙死而存亡。誠愛結於心,仁厚之至也,豈能違之哉?”這個規定一直延續到民國。

拓跋燾下這道旨應該是有政治上的考慮。當時的背景是他剛打了敗仗,就是主動出擊柔然結果連敵人的影都沒找著,自己還迷了路餓死一大半,(這是北史,南史明確說那次他是被柔然打的大敗而歸的,他的作戰方案有問題),回來後國內怨聲載道,社會開始不穩定,爆發了大規模起義,整個社會矛盾尖銳。他在這個時候下了幾道聖旨,都是為緩和社會矛盾的。很明顯用儒家思想判決案子的話,量刑肯定是輕的,儒家提倡的是仁。

拓跋燾對中國曆史的走向還是值得肯定的,雖然從心裏上講,他不情願往漢化的方向走。但是如果他真的特別想讓中國胡化,以他當時的能力是能做到的。當時的背景,相對後來的清兵入關時代,有個最有利的地方就是漢人人口的銳減。那時候北方的漢民族人口比例相對於各族胡人來說,是絕對的少數民族。假如他統一北方後用強大的皇權力量推廣胡化,規定不準說漢語不準用漢字,象秦始皇那樣燒了經典儒學書,坑儒,強行要漢族男子梳辮子(就是鮮卑人的索頭)改穿胡服不然就殺頭,這樣運行一百多年,恐怕現在的中國不是今天這個樣子,至少長江南北會是兩個完全不相幹的國家,語言文字風俗都不同,彼此之間完全是歪果仁。因為其實血統是次要的,你流的是漢人的血還是胡人的血都不重要,你隻要衣冠變了,你就不是那個民族的人了。所以世界史上一個共識就是華夏文明的消亡時間為滿清剃發易服的時候。因為漢人比任何其他民族的人都重視頭發和衣服。要不怎麽滿人非和你頭發過不去呢,花這麽大的力氣殺那麽多人也要你梳辮子。所以滿清入關統治中國其實是漢人融入了滿人(我們現在說的語言被歐美人稱為滿州話,mandarin,被公認為滿語),不是後來說的又一次民族大融合滿人融入漢人然後自己消亡了。中國人為什麽叫華人,這個文明叫華夏文明,那個'華'指的就是這個民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和頭上的帽子。你這個要是沒了,那就是被滅幹淨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滿清早期的貴族統治者真是厲害啊,多爾袞多鐸這幾位,下手真是又狠又準。"餘澤"一直到今天。北魏早期這幾位就是再抵製,還是穿起了寬袍廣袖的漢服束起了簪纓,這一下就完了,你自己這個民族就連影子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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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ddll 回複 悄悄話 心情好沉重, 好緊張. 默默等待最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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