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拓跋燾將大軍駐紮在懸瓠以北三十裏處,正思忖下一步戰略,忽聞捷報至:汝南的拓跋健迅速集結好剩下的魏兵,發現偷襲他的宋軍並無後援,迅速發起反攻。宋軍經過前一天的作戰人困馬乏尚未休息過來,突見魏軍反撲喪失鬥誌,棄仗奔走。慌亂中又迷了路,鑽入死局被溵河擋住去路。後路又被拓跋健帶人堵住,宋軍無處可逃紛紛跳入溵河,不想正值漲水淹死無數。宋軍三位將領,一個下馬受死,一個溺水而死,一個被魏軍活捉。其他小頭領全部投降,拓跋健繳獲大批武器物資,還有四百多匹戰馬。
拓跋燾不禁龍顏大悅,又恢複了攻堅懸瓠城的信心。他倒也不是在乎這小小的城池,而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十萬步卒,竟然攻不下隻有幾百人守的城?!昨夜收兵後一清點,竟已損失了三萬多卒。目測陳憲那邊死傷也過半,如此再發動一次攻勢,陳憲必定守不住了。拓跋燾摩拳擦掌,傳命三軍休整兩日,攢足力氣之後再次攻城。
可是還沒到兩日,又接到一份急報。宋國見戰事不利派出了最後一張王牌,碩果僅存的北府兵大將檀道濟,增援淮南。拓跋燾隻得暫時放下攻城計劃,派任城公乞地真圍剿檀道濟。他坐立不安等了幾日,等來的是乞地真節節敗退,最終被檀道濟斬殺的壞消息。拓跋燾黑沉著臉遙望遠處那座城池,強攻了四十二天還巍然屹立的懸瓠城牆,極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下令燒營撤兵。
他深知隻要再堅持三日,一定能把對手給耗死。可惜他連這三日的時間都沒有了。檀道濟勝了乞地真,自己馬上麵臨腹背受敵。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陳憲帶給他的挫折感此刻不值一提。果斷是他的一大長處。他立即放棄了南狩計劃,揮師北上與拓跋健匯合,迎頭與檀道濟的宋軍交戰於新蔡。
兩隻猛虎惡鬥一個月,其間勝負各半,此時拓跋燾得到一個密報:劉宋負責給檀道濟補給的運糧船趕上洪澇,幾船糧草全翻入了河底。拓跋燾立即振奮起雄心,連續對宋軍發起數次平原作戰,漸漸將檀道濟的軍隊逼到了死角。野戰向來是魏軍的強項。拓跋燾這次下了決心,一定要將檀道濟這頭巨大的擋路虎除掉。這位劉宋的開國元勳實在太善戰了。若論魏人所忌憚的敵手,此人是唯一。智勇雙全謀略蓋世,作戰經驗豐富,編的那本《三十六計》至今令魏國將領自慚形穢,一聽說要和這個人打仗,全喪失了信心。拓跋燾虎視眈眈地盯著遠處駐紮的宋軍,腦中嚴密思索著第二日與之交手的戰術方針,帳門掀起,拓跋健進帳向他稟報:"陛下!有一名宋兵欲從宋營逃回家鄉,路上被我軍俘獲。臣剛剛提審完畢,俘虜說檀道濟那邊的糧食隻夠四天的了!"
拓跋燾的濃眉攪在了一起。倘若果真如此,這場戰役他贏定了,檀道濟此番必將死在他手裏。從時間前後來看俘虜提供的情報十有八九是真的。補給的糧食喂了魚腹,隻要劉宋沒有再派其他人運來糧草,檀道濟的確該在這幾日內斷糧。可是…萬一這情報有詐呢?南人一向狡猾,愛使詭計,倘若這俘虜是檀道濟派來引誘他出兵的,宋軍埋伏在半路等他入彀,那他的損失將很慘重。他左思右想還是拿不準,索性換了夜行短衣,帶著幾名護衛悄悄摸進宋營,打算親自探查個究竟。
一行人趁黑埋伏在距離宋營十餘丈的小土丘後。這裏居高臨下,可以將整個宋營看個仔細。拓跋燾等人探出腦袋向下望去,隻見軍營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幾個參軍文吏手持帳目,正在與一批管糧的兵士盤點庫存。文吏手裏拿著竹籌大聲唱數:"一鬥、兩鬥…一石量過!下一袋!",管糧的兵士又扛來一袋粟米,另有一些士兵準備好鬥子,身後是高高壘起的糧食袋,每個都鼓鼓的。有個扛糧袋的不慎跌了一跤,滿袋的小米灑落在地,燈下反著金燦燦的光,一看就是新打下來的糧食,而非陳年老米。拓跋燾聽到身旁一個侍衛不由自主地歎道:"這哪裏是缺糧啊!便是耗上一年也夠吃!"他黑著臉,又觀察了片刻,帶人無聲無息地退回魏營。
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殺掉前來告密的詐降宋兵。他心有餘悸,多虧自己存了個心眼,不然險些中了敵人的圈套。眼看天色即將大亮,他下令大軍放棄輜重,騖行潛掩鉗馬銜枚,靜悄悄地向宋營逼進。敵方目前雖然兵力不足,但糧草充足,這便給了他們拖下去等待援軍的資本。那麽己方可行的就是閃電襲擊,利用自己騎兵快速多變衝擊力強的優勢,直逼檀道濟所在的陣營,趁宋國援軍未到之際將其擒拿。
天亮之時他們到達宋軍所在的山口,眼前的景象卻令所有魏人驚詫不已。
宋軍將領們身著黃銅明光鎧端坐馬上,晨曦將一排排胸前護鏡照射得如銅牆鐵壁。他們身後是步伐堅定整齊的宋軍士兵,手中豎起的刀槊劍戟森森羅列,密密緊排。亮晃晃的刀尖襯出每一位兵卒剛毅矯健的身姿。而被兵強馬壯,銳不可當的雄師簇擁著的主將檀道濟,竟是一身寬袍闊袖的尋常便服,坐在四人抬的轎子上,一下一下美滋滋地顛晃著,手中還悠閑搖著把白羽扇,還時不時地與轎旁隨侍仆童笑談指點,完全是一個出來遊山玩水,曲水流觴的魏晉名士!
魏軍在山頭遠遠地瞧著,麵麵相覷。沒人知道檀道濟這是故意引誘他們入埋伏呢,還是虛張聲勢。拓跋燾在腦中自己跟自己打了好幾架,還是拿不準主意。他又一次苦於身邊缺乏謀士。沒人給他出謀獻策,千軍萬馬隻靠他一人。靜下心來將局麵再次權衡一遍。自己的騎兵雖靈活多變,但在山地叢林等地作戰就顯出劣勢來了。河南地勢剛好多丘陵,新蔡周邊山道尤其險峻,若是騎兵被衝散進了岔道,那將險象環生。眼前的大路雖是平坦寬廣,可過了山隘就是一道窄關叢林,檀道濟用兵精妙,為人奸詐,隻怕他已經算準了自己不了解地形,故意做出閑適的姿態麻痹自己。前麵那些窄道裏必有埋伏!拓跋燾最終下了決心。寧可放他走,不能再涉險。此番南征原本就是來打獵的,搶美女珍寶為主,探宋軍虛實為輔,並不曾打算占領劉宋的土地。雖說抓生口的計劃實施得不順利,可搶來的美女都已被諸將在第一時間占有,跑掉的生口裏就算還有女人,也全是挑剩下的醜女,不值什麽。況且還俘獲了大批戰馬,武器錙重,和六千餘頭牛,也算是收獲頗豐。另外也試探出了敵人的作戰能力,回去稍加分析就能全麵掌握宋軍的長短處在哪裏。他的臉上出現一個冷淡的微笑,下令不再追趕檀道濟,就這樣讓他在魏軍的眼皮底下,施施然帶著大批人馬沿大路向南行軍,漸漸淡出魏人的視野。
時值初夏,驕陽正炎。一望無際的曠野從地表上冒出溽膩的濕氣,附著在北人的皮膚上,整日黏乎乎的很是不爽。拓跋燾抬頭詛咒了一番南方該死的氣候,盤算完此次打獵的得失,又惦記著杜至柔,無心再逗留河南,下令搬師回京。魏兵拔營之時意外抓住了幾個宋國逃跑的俘虜,一問才知幾天前唱籌量沙那一幕,是實實在在地演給拓跋燾看的!檀道濟聽說有小兵被魏軍抓走後,立馬做出應對策略,他算準了拓跋燾會來察看詳情,自己不來也定會派人來,於是將一鬥鬥沙土裝得鼓鼓的,再在沙土上覆蓋少量米麥,甚至連跌倒的小兵,也是檀道濟提前設計好,蒙騙魏人的。宋軍確是沒有糧食了。而第二日的撤退,更是檀道濟故意做出的把戲。他靠著自己的鎮靜和智謀,讓宋軍的主力在拓跋燾強將精兵的眼皮底下得以脫逃,安全回師淮陰。如此這般將自己當猴子一樣地戲耍,拓跋燾一腳踢翻帳中禦案,案上筆洗硯台應聲落地,摔的粉碎。"朕不弄死這奸賊,誓不罷休!"
這一氣非同小可。拓跋燾回平城後連後妃都不去見,先叫來中書舍人,他口述,舍人飛草疾書,給劉義隆寫一封極盡羞辱之能事的信,發泄心中這口窩囊氣。
"豎子聽著!前番蓋吳反逆,你小子又故伎重演,派人誘我大魏順民反叛。你送男人弓矢,送婦人環釧,你也就會玩這點卑鄙的小伎倆。身為大丈夫何不自來取,卻以貨誘我邊民?我這次到你們南方去打獵,一次就俘獲上萬生口,與你那點靠賄賂到手的百姓相比,孰多孰少?你要還想保住你劉家的香火血食,就把長江以北的土地全都割讓給我,我呢,才會開恩讓你在江南居住下去,不然的話,你就讓江南各刺史太守準備好床帳和酒食,明年秋天我將去揚州自取,到時別怪我不客氣!你小子以前淨做苟且之事,偷偷摸摸地北通蠕蠕,西結赫連,沮渠,東連馮弘,高麗;凡此數國,我皆滅之!你小子憑什麽覺得自己還能獨活?!我還告訴你,我的雄才大略是先除掉有足之寇,再除無足之鱉。所以我才暫時放了你一馬。如今有足的吳提和吐賀真都死在我手裏了,是時候揍你這隻無足龜鱉了!"
他氣乎乎地說得口幹舌燥,端起酐酪一氣飲下大半,放下碗,歪著頭,開始自問自答:"明年我去討伐你,你可怎麽辦呢?你一定會掘塹自守,或者築垣自障,跑不出這兩招。無論你怎麽抵抗,我都會大大方方地去取揚州,不象你,就知道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對了,你派來的偵諜,我已經拿住了,原封不動退還給你。你的間諜看到了我這裏發生的一切,我想幹什麽你到時問他就知道了。你這人即陰險又好猜忌。你手裏曾有那麽多能征善戰的大將,都因為你疑心太重而被你幹掉了。你早就不是我的對手了!你總是自不量力地想同我交戰,我即非白癡亦非苻堅,什麽時候咱倆幹上一仗?等仗打起來,我白天派騎兵包圍你的營地,晚上就命騎兵駐紮在離你百裏遠的地方。你們吳人正好有趁黑偷襲別人的伎倆,可惜我早就知道,你那些兵都是募來的,走不到五十裏天就亮了,如此這些募兵的頭顱,又怎會不為我所得呢?"
舍人奮筆記錄玉音,一個字都不敢落下。等皇帝好不容易停了口,才小心翼翼地擦擦額頭上的汗,恭身告退。拓跋燾又叫住了他。
"還有呢!"皇帝又飲了一碗酪漿,抹抹嘴瞪眼道:"告訴他,你老子劉裕本來留給你不少大將,都很有智策,可惜都被你殺光了。這難道不是天助我也?!還有,告訴他我和他打仗根本不用刀槍,我這裏有很會念咒的婆羅門,咒一念,鬼就把你綁來見我了!"
舍人張著大嘴記錄下最後的驚人之語,退出時不免同情地歎了口氣。皇帝真是氣糊塗了。這封顛三倒四的信,連同劉宋派去的一名間諜,半個月以後送到建康。覽閱這封信的不是宋主劉義隆,而是現任侍中、司徒、錄尚書事、南徐州刺史兼揚州刺史、太子太傅、彭城王劉義康。
劉義康這年也有二十六歲了。過去十年裏他由一個青澀害羞不諳政事的散淡宗室,長成為一名聰察強幹,專總朝權,生殺在握,勢傾天下的南朝宰相。如今他所在的相府,亦稱東府,每旦門前均有數百乘車聚集,車的主人排隊等著參拜,龐大的陣勢恍如官員上朝。而劉義康亦自強不息,無有懈倦,即使來者位卑人微,他也親自接見。又愛惜官爵,不濫施恩惠,凡朝士有才用者,皆獲重用。他本人聰識過人,極善吏治,文案朝政的處理上很是老到純熟,且令行禁止,風格肅厲。十七歲督豫司雍並四州時就已表現出超強的才幹,在任期間興利除弊,屢施善政,治內肅整,口碑斐然。後因其兄劉義隆有虛勞疾,積年臥寢,無法視朝,太子尚年幼,國政全部委義康授用,由是入主為相,朝野輻湊。
多年位高權重,萬事獨斷,他從相貌上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尤其看人時的眼神越發剛毅冷峻,不複當年的清澈單純。然而不變的是他與皇兄劉義隆的友愛。如今劉義隆臥病在床,每意有所想便覺心中痛裂不堪,始終在他身邊殷勤侍疾的就是這個大弟弟劉義康。他總記得那段難熬的屈辱歲月。兄弟二人縮在冰冷孤寂的深宮裏彼此取暖,相互鼓勵,權臣們架在他二人頸上的刀隨時都會砍殺下來,兩人孤立無援,不動聲色地培養羽翼,幾次絕處逢生。回首艱難歲月,他異常珍惜手足之情,每天無論多忙,都要入宮侍奉兄長醫藥,盡心衛奉,湯藥飲食,非親口所嚐不進給皇兄,甚至連夕不寐,彌日不解衣。
此刻他便剛從台城回來。晉鹹和年間國都擴建內城,將尚書台劃入皇宮城牆之內,隨後建康宮城便被稱作台城,沿用至今。這幾日皇帝病情愈加反複無常,經常是突然好得可以坐起來召見朝臣,又突然胸悶暈厥人事不省,嚇得劉義康須臾不敢離其左右。昨夜又是徹夜未眠,辰時回到東府小憩片刻,立即又要打起精神處理繁重政務,他的雙眼布滿血絲,一頂水晶鑲金七梁進賢冠,一身大紅朱明紗袍,曳紫搖金,貴無可貴,都掩蓋不了他臉上的倦態。他看著這封極盡狂妄戲謔又充滿了蔑視言語的書信,氣得手都在顫抖。盡管他從未見過拓跋燾,卻分明能看到這薄薄的紙張背後,那不可一世的囂張麵容。然而麵對如此赤裸裸的挑釁,他竟是什麽都不能做。皇帝病危,朝臣搖擺,人心動蕩,軍心渙散,從哪一方看,都無力應對敵人的攻勢。月前剛發生的幾場戰役就明白地顯示了這點。除了懸瓠的陳憲英勇頑強拚死抵抗外,其餘的太守刺史是降的降逃的逃,沒一個能勘重用的。連老將檀道濟都險些被俘,若不是他本人機智沉著,隻怕插翅也難逃胡虜的圍剿。這場軍事磨擦過後,劉義康重賞了陳憲,把他從末流的副參軍一躍拔擢為龍驤將軍,兼汝南、新蔡雙郡守。重罰了那幾個臨陣脫逃或指揮不利的將軍和太守,殺的殺流的流,依然製止不了大宋朝彌漫的頹廢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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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燾這封信我一句沒落翻譯過來的。後麵馬上又有一封。這是兩封載入史冊的國書。拓跋燾為人的風格可見一斑。"...取彼亦不須我兵刃,此有善咒婆羅門,當使鬼縛以來耳。"北魏什麽時候有這等特種部隊。八成真給氣瘋了胡言亂語。打不過又不服氣,於是跟個小孩兒似的在嘴上逞點強。拓跋燾寫這兩封書信的時候已經43歲了,一年半以後就崩了。名副其實的老小孩。這人的性格真是有意思。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倒象個大人,看他那時候還挺英明,說的話都邏輯強大,越到後麵越不make sense,越活越回去了。這類人的性格特征可能就是這樣吧,說好聽點就是始終保持一顆金子般純真的心,英雄氣概光明磊落,坦誠到口無遮攔的地步。他有很多時候都把重要的軍事機密大大咧咧地告訴敵人了,這封信裏就是,象這個"晝則遣騎圍繞,夜則離彼百裏外宿;",還有很多作戰計劃,"你要來攻,我就往山地裏跑,等你受不了我們寒冷氣候了,我就怎麽怎麽圍攻你。"一張大嘴巴,氣極了什麽都往外說。
這樣的人是不是真能往死裏愛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