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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八十)

(2017-11-06 12:38:02) 下一個

杜至柔一行南歸,逾兩旬到達七介山,便是三年前柔然趁皇帝不在突襲平城時駐紮的關口。越過七介山即為京畿地麵。山下有一小小村落,山頂樹影曆曆可見。遠處峰巒如聚,近處隔水可見村頭殘破墩堡,循河蜿蜒,其間偶聞雞鳴狗吠之聲,人煙甚是荒涼稀少。

此時西方漫出暮色,枝頭倦鳥歸棲,司馬楚之便命在此地安營過夜。待帳篷搭好,杜至柔從車中現身,鑽入自己的帳中,稍時軍營裏炊煙四起,幾名侍女去河邊漿洗衣物,隨後一名炊事兵進帳,給她擺置晚膳。

這一路上她安靜地坐在幕簾隱蓋的車裏,沒有一句話,幾乎令人忽略了她的存在。此時亦默默地坐於帳內出神,耳邊碟碗偶爾碰撞出聲,她也不往那邊看,仿佛那人不存在。然而就在她呆坐之際,那小卒卻走近她身邊,輕聲叫道:"五娘子。公子派小人來接娘子。"

她猛地驚起向他看去,立即認出了眼前人。這人是杜源的親隨家丁,她以前見過的,是杜宅護衛保鏢,一直跟在杜源身邊。她忙盯著那人叫道:"杜家人怎樣?婉瀴呢?!"

"杜氏十餘口已到壽陽,隻等娘子與楊娘子到了以後渡淮河前往宋國。公子為壽陽太守數年,早與劉宋通好,一應所需均已安排妥當,娘子盡可放心。雞鹿塞城破之時,楊娘子被拓拔丕提前藏進暗道,是故躲開了陛下的搜索。公子派我等前往朔方護送楊娘子逃離,她與另一護衛現下就在前麵的村子裏。請娘子換好短衣立即隨我走,快馬已備好,就在帳外。"

"你們怎麽才到這裏?!"杜至柔驚道。

"楊娘子自逃亡那日便身體不適,終日昏睡啼哭,不思飲食,路上走走停停,今早又添了嘔吐的新症,隻怕是途中顛簸所至…娘子快些動身吧,侍女回來就走不成了!"

杜至柔搖頭道:"這樣太危險。我不能隨你走。我若憑空消失,司馬楚之必定大肆搜尋追捕。婉瀴那狀態,隻怕走不快,我們必定會被追上。你別管我了,護送楊娘子到南方才是最緊要的。她若被緝捕,我們都完了。我留下來你們才安全。"

"娘子若回到那樊籠裏,便是插翅也難逃了啊!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護衛急道:"要逃就一齊逃!不然過幾日杜家人突然全體叛逃劉宋,娘子如何解釋你娘家人的行徑?到那時娘子就暴露了!"

"隻要你們都能逃掉,他們便沒有證據指證我與此事有關。唯一能懷疑到我的人是陛下,可他不會活著回來了。"杜至柔停頓片刻,調整好情緒,抬頭看著他道:"快走,一刻不要停。"

那護衛急得臉都白了,見杜至柔雙目炯亮,毅然決然地盯著他,知是無法勸動,咳了一聲跺腳離去。

杜至柔呆呆坐在帳裏,茶飯一絲未動。不知過了多久,她茫然望窗,隻見明月高懸,才知已是黑夜。帳簾掀起,進來一名軍士,行禮後請她移步將軍帳中,將軍有事相詢。杜至柔略微驚訝,搖頭道天色已晚此時進謁多有不便,那軍士固請,杜至柔無奈隻得隨他來到司馬楚之的大帳。

帳內燈火通明,司馬楚之負手立於正中,臉色陰沉,平素柔潤溫和的鳳目,此刻散發著凜冽寒光。杜至柔被他盯得一愣,沒來由一陣緊張,目色朦朧看他片刻,見他始終不開口,隻緊鎖濃眉盯著她,仿佛要從她身上看穿她的所有。她低了頭,茫然問道:"將軍冒然喚妾前來,所為何事?"

頭上傳來嚴肅的問話聲。"你倒底是什麽人?"

杜至柔的心猛地下沉,後背瞬間冷汗四起。鎮靜片刻,不悅皺眉道:"將軍好生無禮,深夜宣妾單獨入帳已是逾矩,又莫名質疑盤查,汙妾清名。妾當離去,以免各自聲譽受損。"說完拂袖轉身,快步向外走去,司馬楚之目視門邊左右,兩名守值橫臂將她攔住。隨後便聽司馬楚之道:"有人指證娘子與叛賊通逆,還請杜娘子留步。"

杜至柔驚懼回首,見大帳右側隔帷微動,自裏麵走出的,是她的一名侍女。那婢女並不看她,徑自跪在司馬楚之麵前,低著頭道:"奴婢自服侍杜娘子以來一直觀察娘子的舉動,並未看出什麽。隻看到娘子與陛下分別前一日曾傳喚驛兵入她帳中,隨後整日悲慟,頗不尋常。今日奴婢洗衣歸來又見有小卒在娘子帳中,奴婢便在帳外留神聽他們的言語。那小卒言道公子派他們前往朔方護送楊娘子,就在前麵的村子裏。還說若不一齊逃離,杜娘子將會暴露,杜娘子便說無人會懷疑到她,還說…陛下不會活著回來了。"

杜至柔的麵色瞬間雪白,如漿冷汗隨即自額頭流下。她引袖擦拭頭上汗珠,長袖遮掩住幾分絕望的表情,放下手,茫然搖頭道:"妾不知這名婢女為何要陷害於妾。她方才所言皆為誣告,將軍不可輕信小人讒謗。"

司馬楚之的臉色更加冷肅,一瞬不瞬盯著杜至柔的雙眼砭骨寒冰。帳中燭火不斷爆出燈花,劈啪之聲在這沉重緊張的氛圍中,越發令人心驚。片刻就聽門簾掀動,一位校尉進帳,對司馬楚之複命道:"啟稟將軍,末將於前麵的山中搜到叛賊欽犯楊氏及兩名護衛,他們正欲南逃。"

"帶上來!"

婉瀴三人雙手被縛押跪在司馬楚之麵前。司馬楚之揮手命校尉退下,鷹隼利目直擊杜至柔。杜至柔隻覺天暈地轉,全身無力,搖搖欲墜好似踩在了棉花裏,豆大汗珠滾淌而下。

"杜娘子,某隻問你一句話。陛下為何不能安全返回,這其中有怎樣的陰謀,請你具實招認!"司馬楚之厲喝道。

杜至柔垂頭不語。司馬楚之愈加慍怒,再次厲聲道:"聖上的安危就在你的手中,你若現在招認,某即刻上奏朝廷發兵漠北援救,或可挽回危機,似你這般執迷不悟終釀成弑君大惡,便是罪無可赦!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你難道絲毫不顧及你父母親屬的性命麽?!"

他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焦急。杜至柔卻無動於衷,始終垂著頭,形似石雕,連眼皮都不動。司馬楚之想不到眼前這女子竟有這麽大的膽量和氣焰,困惑之餘又覺無計可施,盯著她的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思忖片刻後沉聲道:"你要想清楚了,此刻招供尚有回旋的餘地,一旦將你解入京師鞫審,你這案子便是天下皆知無可挽回!"杜至柔仍不為所動,司馬楚之忍無可忍,目中突閃的兩道寒光厲劍一般向杜至柔劈來:"你到底對陛下做了什麽?!從速招來!不要逼我刑訊你!"

杜至柔終於動了動身子,抬起頭瞟了他一眼,隨後竟露出一個略帶譏諷的笑容。"陛下何其有幸,竟得將軍這般忠心護主的良將。隻是將軍莫要太急於表忠心了,連法理都忘了,還要妾來提醒。妾供職內廷尚書,位比公卿,若論品爵尚在將軍之上。將軍並無資格審訊妾。"

司馬楚之啞然怔住,半晌眯起眼睛歎道:"如此狂悖刁婦,果真罕見。"轉頭看了看婉瀴,對杜至柔道:"下官審不了你,審這個朝廷欽犯還是綽綽有餘的。"瞬間沉下臉揚聲一喝:"來人!鞭烙伺候!"婉瀴聞言嚇得縮成一團,惶怖抬頭,看著司馬楚之的眼中滿是恐懼:"別…別打我…我說,什麽都說,別打我!"她伸出手,哆嗦指向杜至柔:"都是她,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她為了給她家人報仇,要我離間皇帝與親貴的關係,挑起他們之間的戰爭。這都是她的主意…"

婉瀴仰麵之時把司馬楚之嚇了一大跳,她語無倫次的供詞更令司馬楚之茫然。這等羅刹女如何離間的了男人。他來不及細想這口供的真偽,隻揀最要緊的逼問婉瀴:"你們給陛下設了怎樣的陷阱?!"

"別問她了,"杜至柔忽然開口,聲音虛弱而淒涼:"她並不知曉其中詳情的。"

帳中樹型燈台上,燭蠟搖曳明滅如鬼火,婉瀴疤痕累累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襯下尤顯悚人。杜至柔木然轉動僵直的頸向婉瀴看去,眼中既無怨恨也無悲傷,婉瀴在她的注視下似乎出現了一絲愧疚之色,又似乎隻是幽暗的光影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淚珠點點從她眼中落下,她幹涸的嘴唇一張一盍,仿佛巨浪中絕望掙紮的落水人,在沒頂之前發出最後的微弱喘息。

"我…不能死…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

杜至柔雙眼呆滯地望著她,又看了看另外兩個杜府的家丁,在這一片無望的窒息中勉強理清思路,權衡良久,麵對司馬楚之緩緩開口道:"將軍不必為難其他人。他們並未參與策劃,的確一無所知。妾把實情告之將軍,唯請將軍不要刑求他們。妾並非杜中書之女。妾姓崔,清河孝侯之後,泰常五年因國史一案坐誅九族,妾亡匿杜府,伺機侍駕僥幸獲寵,以圖複讎。此後離間皇族,激樂平王反,促鮮卑人內耗,削弱拓跋氏兵力,使外敵引誘陛下遠踏不歸路,均妾所為,與旁人無關。妾自知罪孽深重,寸磔菹骨無以抵贖,可心中到底存有一絲癡念。縱然粉身碎骨,不願看到杜氏上下因妾蒙難,更不願楊氏受此牽連,是故明知不可為,仍要想盡辦法讓他們逃離大魏。"她輕歎了口氣,平靜看著司馬楚之的眼中閃著晶瑩的光彩。"杜源的壽陽太守,是妾有意向陛下討來的,隻為壽陽乃邊界重地,隔江便是劉宋,便於異日舉家南逃。杜氏父子及楊婉瀴,都隻是妾這場陰謀的棋子,妾雖是大奸大惡之人,仍做不得棄子藏弓之事,故此早在謀劃之初便安排好了他們的退路,無奈天命不佑,許多事情並非妾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的。而今功虧一簣,膏火自煎,他日三木加身乃妾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隻求將軍放過這些無辜的人,妾願協助將軍共同營救陛下。"

一番話令司馬楚之震驚無比,張口結舌呆如木偶,直瞪著杜至柔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俯跪於帳中一角的侍女亦驚愕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仿佛她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帳內一片墳墓般的死寂,靜得可以聽到眾人的心跳。微弱的燭苗映射在杜至柔清澈的眼瞳裏,象兩簇搖曳的火焰。司馬楚之久久盯著她眸中的光彩,直到雙眼幹澀,腦中才恢複了思考的能力。將方才杜至柔那一番驚天內情反複思量片刻,輕輕點頭道:"你是伯淵公的女兒。"

"是。"

"你此番跟隨陛下出征,就是為了誘導陛下鑽入你提前設好的圈套,置陛下於死地。"

"是。"

司馬楚之看著她的神情由最初的驚訝漸漸轉為憂傷,接著轉為悲歎。

"你已落入我網中,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不死心,還敢拿陛下的安危當籌碼與我談條件。你,你真是,"

他停住口,發覺自己竟找不出合適的詞語與眼前這女子相匹配。她的臉色蒼白似雪,身形削瘦如竹,然而那雙一直與他對望的眼睛裏閃爍的光芒,自始至終是屬於強者的堅定與決絕。司馬楚之一時竟有些無措,怔然對她道:"你自甘束手就擒,隻為救你這些棋子,值得麽?"

杜至柔垂下眼簾,沉默片刻,抬頭平靜看著他道:"他們不是棋子,是十幾條生命。屈死的人已經太多了。整族整族被誅滅,一日之內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如今還要再添上杜氏一族麽?所有的親人都慘死於屠刀之下,惟你一人孤魂野鬼般苟活於世間,是怎樣一種刻骨銘心的傷痛和屈辱,無需妾來提醒將軍吧。"

司馬楚之原本緊蹙的眉峰猛地一跳,啞口無言呆看著她,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落寞。沉默了一會兒,他長聲歎息道:"你現在要我放過杜氏和楊氏,你當初將他們卷入你這場瘋狂的複仇行動之時,就已經斷送了他們的性命。"

"他們的命如今在將軍手裏。"杜至柔平靜說道:"陛下的命,也在將軍的一念之間。"

司馬楚之再次愕然,瞠目厲喝道:"大膽刁婦!死到臨頭竟還如此囂張!"杜至柔抬起頭,臉上沒有絲毫的懼色,微微挑了一下眉,勾起的唇角竟帶出一分勢在必得的微笑。司馬楚之不由愣住,隻覺眼前這女子委實不可思議。她倒底是人是妖?為何對即將陷入的地獄火海全無畏懼?隻怕有一日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還能想出要挾人的辦法,冷靜地和人討價還價。更讓他不願承認的是,他發覺自己真得被她這個無賴的交換條件脅迫住了。司馬楚之的臉色變的異常難看。自己也是千夫奉仰的儒將,何等複雜的局麵沒見過,今日竟然差點被個小丫頭牽入歧途裏。他腦中迅速將麵臨的情勢分析清楚,看著杜至柔,冷冷說道:"你用陛下來脅迫我,純屬癡心妄想。我既已知曉陛下即將遇險,自會立即上奏朝廷以增兵救援。即便你守口如瓶,我大魏勇猛鐵騎亦可迅速到達前線,橫掃蠕蠕可汗庭,解除前線危機。"

"你怎知陛下會去可汗庭呢?"杜至柔吊起眉梢,輕飄飄地看著他道:"你又怎知陛下會沿哪條路追趕蠕蠕呢?這些情報隻有妾知曉。"

"你!"司馬楚之恨得咬牙:"既是陛下遇險,朝廷必將傾力營救,此番少說要派出二十萬人馬。將蠕蠕境內所有通道全部涵蓋,便是分兵十路仔細清剿,二十萬也足夠了。"

杜至柔淡淡一笑。"將軍大概忘了。蠕蠕境內大半土地被沙漠覆蓋,剩下是戈壁,何來通道可言?茫茫大漠渺無人煙,你就是四十萬進去也隻有被黃沙吞沒的份。"她帶著清麗的笑容,如願以償地看到司馬楚之因為憤怒而漲紅的雙頰,隨後慢慢吐出的話語,殘忍到令人頭皮發麻:"將軍若非要一意孤行,妾自然不會阻攔。不過妾還是要提醒將軍,想營救就快些行動吧。妾不妨告訴你,陛下走之前安排守備尉眷給他送糧草到柞山,又叫長孫翰從平城發兵增援。隻是尉眷那道旨,妾早已透露給了敵人,想必那糧草也早被劫了去;至於長孫翰那道,妾根本就沒寫。去秋大澇,去冬無雪,今春必有旱魃。妾若沒算錯,陛下現在就已陷入幹渴無水的境地了。即便他僥幸活著走出大漠,等待他的也將是饑渴到發瘋的狼群。他不被渴死餓死,也會被狼咬死,不被狼咬死,也會被敵人殺死。將軍若象沒頭蒼蠅一般漫無目的地尋找,隻怕等你找到了,陛下也早成一具幹屍了!"

司馬楚之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半晌才覺出後背的冷汗已滲出中單。震撼到極點反無話可說,隻有粗重的呼吸顯示出內心經受的強烈衝擊。過了好久,他才發出一聲感慨。

"你對陛下的仇恨,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杜至柔淒然一笑。"我恨陛下,就如同伍員恨平王,將軍恨劉裕。"

司馬楚之的雙目僵硬地掃過杜至柔微微泛紅的臉,掃過大帳每一角落。竭力按壓住激動的情緒,沉聲對杜至柔道:"楊氏為陛下欽定的要犯,在下斷然做不到毀亂綱常法度,私放欽犯。為人臣者深沐君恩,隻知粉身圖報,怎能大逆不道以君上的安危與欽犯做交易。你既不願知途迷返,在下苦勸無果,隻得將你押解回京鞫審。今日你等人犯的口供,我也將一並錄下呈入有司勘驗。"言罷傳命鎖人,一副鐐銬將杜至柔的雙腕緊緊梏住。

杜至柔惶惑看著他身後的巨樹燈燭,搖紅光影閃爍著萬點金光,如刀槍反射的寒光一樣刺目,萬箭鑽心一般令人痛絕。她麵色煞白,連嘴唇都失去血色,渾身抖動不止。一切殘存的希望都已熄滅,眾人麵前用最後一口氣撐起的剛強轟然坍塌,她所隱藏的陰謀與罪惡即將大白於天下。她忽然覺得肩上被人揪起,原來是緝押她的士兵將她拘拿,正欲提著她離去。她木然動了動唇,對那小兵道:"請等一等。"

她哆嗦著向那名侍女走去。那侍女始終跪地,感覺杜至柔的影子侵上頭頂,亦不曾抬頭看她。杜至柔默默望她片刻,歎口氣道:"皇後是何時看出我有反叛之意的?"

侍女垂頭對著地麵道:"娘娘並不曾疑心娘子有貳心,更想不到娘子竟…設下如此滔天毒計陷害陛下。陛下近年來一發寵信娘子,甚至此番遠征都破例將娘子帶在身邊,皇後娘娘恐陛下耽於女色荒廢政事,故而在臨走之前叮囑我等留意娘子的舉動,若杜娘子有狐媚惑主的行徑,當稟報給娘娘以便日後處置。"

杜至柔呆呆看著侍女俯跪的姿態,半晌露出一個淒涼至極的笑。

"倒底是,女人。"

當晚人犯各自單獨關押以防串供,杜至柔被關進自己原來的帳裏,一切恍惚如舊,隻腕上多了副沉重的鎖鏈,強硬奪去了她今後的自由。她精疲力盡,心如死灰,倒在榻上,癡然凝望著透窗而入的月光,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於無聲無息地落下。

是夜無人能夠入睡。司馬楚之輾轉未成眠,索性披衣走出帳外,登上村頭破堡,遙望北方天際。但見墨色蒼穹如烏幕,掩蓋了一切光華,隻餘那顆天狼星,如出鞘之劍,傲居西北,鋒芒光耀四方。那寒星孤傲的光彩令他感覺似曾相識,他略微回憶片刻,腦中浮現出的,是杜至柔那雙含水的眼睛。

她掙紮著立在他麵前,臉如皎月,目似寒星。雖已幾盡虛脫,身體搖搖欲墜,眸中閃爍的執著火焰卻愈燃愈烈。"九族盡滅,是怎樣一種傷痛,不用我來提醒你吧。"她說,聲音聽起來幽遠而縹緲,仿佛是從光陰碾過的某處塵封角落裏飄來。"我恨他,就象你恨劉裕。"司馬楚之仰麵遙望著那天邊孤星,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那一幕。國破家破,亂世梟雄終於毫無懸念地篡了他晉家天下,對於前朝皇族毫無新意地斬盡殺絕。自立為帝的劉裕親自帶人闖入他的家,他眼看著父親,叔父,兄長的頭顱被切瓜一樣地切下,僥幸藏在地窖酒缸裏逃過一劫,劉裕過後發現漏了一個,竟不甘心,還要派出殺手天南地北地追殺他,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他逃入大魏後忠心耿耿效力於拓拔氏,征戰劉宋奮勇當先,隻因心中燃燒著複仇的怒火,有朝一日揮師南下,回到建康,殺盡劉裕子孫,把劉裕從墳中掘出鞭屍,挫骨揚灰。二十載彈指而過,他兩鬢已生華發,曾經的豪言壯誌仍未實現。每嚐中夜悔愧,他便用一些無可辯駁的籍口為自己開脫。人力單薄,抗不過命,更抗不過天。他以為自己可以安心了,今日卻被這個弱女子對比得羞愧汗顏。這個女孩子,無縛雞之力,無一兵一卒,僅憑著一腔熱血,竟然就真的敢向一個征服了天下的皇帝複仇,更難以置信的是,她幾乎做成了。這其中有怎樣的毅力,氣魄,睿智,膽量,堅韌不拔,矢誌不渝,忍辱負重,果敢絕決,連堂堂七尺男兒都自愧弗如。他久久仰望著那顆孤星,直到夜風吹透他的衣衫。耳邊傳來她的歎息。"屈死的人已經太多了…如今還要再添上杜氏一族麽…"他感到自己冰涼的皮膚裏奔流湧動的熱血,站起身,向關押囚犯的帳篷走去。

翌日清晨他在帳中疾書,將所獲的驚人內幕簡單匯總成密奏急報京師,請他們立即發兵援救皇帝。正寫著,軍曹慌張來報,一名在押的杜府家人於夜間逃遁,快馬也偷走了一匹,地上還有割斷的繩索。司馬楚之斥責了幾句,又命人沿途追趕,終因發現得太遲,無從追回。隨後將寫好的密奏以三百裏加急傳送平城。拓拔燾走之前為六歲的太子行了冠禮,又為他任命了元老重臣以輔佐儲君,代行監國之職,朝中政事實際便是由這幾位大臣裁斷。他這封密奏雖隱去了大部分內情,遞入東宮後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仍非他能想象得到的。輔政大臣之一的永昌王拓拔健,皇帝的三弟,接到密折後驚得一躍而起,立即率領親兵五萬餘騎向漠北出發。拓拔燾最後一份傳給平城的軍報上稱他將走東路,越過柞山追擊蠕蠕,拓拔健便沿這條路搜尋援救。另一輔政大臣杜超亦迅速批示司馬楚之,要他加緊將人犯遞解回京,同時急命南方駐軍抓獲壽陽太守杜源。不幾日司馬楚之便將一幹欽犯押回京城投入了廷尉獄,皇後下懿旨革去杜至柔命婦品秩,日夜連審,無奈杜至柔隻翻來覆去供出些瑣碎小事,關鍵的一概咬緊牙關。如此半月後接到拓拔健的軍報,他們飛速到達柞山,竟絕望地發現,幾乎每塊石壁上,都刻了標記!

以往大魏征戰柔然,因漠北地形險要,軍隊灑入大漠便如大海撈針一般,極易迷路,因此每遇關隘岔口,便要刻石記行,以便回程時辨別方向。如今柞山上竟遍地是標記,完全無從辨別皇帝從哪個方向而來,往哪個方向而去。拓拔健恨得仰天長嘯,又無計可施,隻得飛騎回報,要廷尉加緊嚴審,無論如何要審出皇帝的下落。

除了這份軍報,另一份來自南方的奏報也到了朝中。杜源父子並杜氏族人十幾口,全部逃到了劉宋。杜超緊張思考片刻,進宮與皇後商議。將近日審訊的結果和前線詳情奏與赫連卿,麵色焦急地請示:"杜家人全部逃遁,所抓獲的其他人犯又都不知情,陷害陛下的計謀和實施均為杜氏女所為,可她至今不吐實情。形勢嚴峻緊急,臣請娘娘示下,可否刑訊。"

赫連卿眉頭緊鎖看過廷尉整理出的卷宗口供,沉思片刻,點頭道:"用刑。"

兩日後杜超會同廷尉中丞覲見,呈上一份長長的審理供詞。"杜氏受刑不過已招認,十年來隱身宮內以圖謀害陛下,請娘娘過目。"

赫連卿一把拿過來仔細看,讀到最後拿著供詞的手都在顫抖,仿佛那不是兩頁薄薄的紙,而是千鈞重擔。好不容易看完,緩緩放下手中紙,露出驚駭不已的臉。

"我的天哪!"

怔然許久,擦拭掉頭上汗珠,她的目光依次掠過杜超和廷尉中丞,那二人的臉色亦又驚又急。

"娘娘,犯婦供出公孫質佯裝柔然軍一路誘導陛下往天山而去,可是柞山以西通往天山有南北兩條路,北路從溫圉水以西經統萬,南路經上邽涼州到天山。我們還是不知陛下被牽到了哪條路上啊!"廷尉丞焦急說道。

杜超在一旁恨道:"犯婦著實奸邪狡詐,可再用大刑拷問。"

赫連卿遲疑著問廷尉丞道:"杜氏…怎樣了?"

"兩次笞杖,總數五十,腿臀分受,皆為皮外傷,無招。又加一次拶刑,右手斷一指。"

赫連卿看著廷尉丞,微微搖頭道:"如此不必再施刑了。到了這個地步還隻供出這些,隻怕是陛下的下落,連她也不清楚…"

杜超打斷道:"娘娘…"

赫連卿揚手止住他:"她若受不住苦刑胡亂說出一條去路,耽誤的是我們營救的時間。況且我朝律法拷囚不得連續三次,杖不得過百,兩次刑拷要相隔二十天。即便她是十惡不赦的妖孽,我等亦不可借此機會廢國家公器而泄私憤。"

她又拿過那份口供,反複看了幾遍,靜下心邊想邊說道:"溫圉水以西遍地都是枯石戈壁,沒有水草。唯統萬西北三百裏有座天梯山,山上冬有積雪深達幾丈,春夏雪融,水從山上流下來形成河流。當初我哥哥為夏國君主,曾令境內百姓殖民天梯山,引雪水入渠,灌溉水草畜牧牛羊。若有人知曉那渠口的位置將其斷絕,方圓百裏之內土地便會因無水而寸草不生。按杜犯所招他們會引陛下入幹旱無水的境地,還說陛下即使逃出幹渴也會遇到狼群,那一定是這條路了。有狼就說明有牛羊,而南路途徑涼州,均為荒原。另外公孫質能夠如此自如地牽引陛下,說明他對漠北一帶十分熟悉,很可能就是柔然人,而南路原屬北涼,他應該不會走那裏。"

杜超驚喜叫道:"娘娘高見。如此說來陛下應在夏州以北,那一方土地原為夏國所有。陛下的安危迫在眉睫,漫無目的的尋找恐不能奏效,應派一位出身於夏國的將領,熟悉那裏地形地貌的…"

他說著說著便停了口。略微尷尬地看了一眼赫連卿,後者亦麵帶蒼涼無奈的笑容看著他。

當初拓拔燾破了大夏國後,將夏國具有作戰能力的將軍統帥全部押到平城殺得幹幹淨淨。赫連卿的兩個哥哥雖逃逸反叛,最終也被大魏俘獲,送回來斬首示眾,這還是在赫連卿當了皇後以後。如今魏國無一人熟知統萬西北複雜多變的氣候堪輿,除了赫連卿自己。她望著手中那份供詞發愣,片刻唇邊勾起一個諷刺的笑容。"這真是…報應。"

她緩緩站起身,目視杜超道:"陛下生死攸關之際,顧不得虛禮製度了。我帶兵去柞山與建寧王匯合,一同尋找陛下。卿於京師專知留守事,保護好儲副。"又對廷尉中丞命道:"杜氏一案停推,待陛下回來再議。"

二人叩別,轉身之時又聽赫連卿道:"杜至柔麽,還是找禦醫給她瞧瞧吧。既在獄中,可去其枷鎖居監外板屋,寢食飽暖,莫要苛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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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梅馨' 的評論 : 謝謝關注, 最近兩集杜不出現的,男主單人舞。主要是想表現戰爭的殘酷。
梅馨 回複 悄悄話 每次都焦急地盼著更新,真的更新了又幾乎沒有讀下去的勇氣,因為知道悲劇的大結局已經越來越近了。。。太心痛。
Lnw 回複 悄悄話 晚妝城友:您是文學城裏我最粉的博主,每天我都刷好幾遍可堪回首,看看你有沒有更新。請千萬讓杜至柔多活幾集,她能不能不死啊!她是我勵誌最好的榜樣!如果你考慮在國內出書,我可以幫上忙,請私信我。您忠實的粉絲LNW。
qljnl 回複 悄悄話 我在琢磨你這劇情又要如何發展呢。隻記得你開頭寫的杜至柔在瓜步山行宮喝的金屑一淘酒。等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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