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燾在回京後的第三日恢複了意識。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昏迷,隨軍前來的幾名禦醫當即全力救治,回程中一直高燒不退,神智不清地躺在車裏,不是昏睡,就是驚厥,偶爾似醒非醒,對著身邊守候他的赫連卿癡笑,喃聲呼喚阿柔。赫連卿的臉色比冬日的霧霾還要陰鬱。回到平城那晚,拓拔燾昏昏沉沉地被人抬起寢宮,身後簇擁著一群哭哭涕涕的女人。這哭聲讓他漸漸想起了什麽,熟悉的脂粉氣息抓住了他遊蕩的魂魄,他模糊意識到,自己到家了。這裏是自己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的地方。這歡喜的念頭令他生出幾分力氣,他費力地睜開眼,一片虛無的影子晃動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榻前這幾個嬪妃。他失望地在心裏歎口氣,閉上眼,又昏然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他勉強醒來,隻見宮室燈火長明,四下靜謐,應是半夜。燭影幢幢,映出守在他身邊的皇後和幾名禦醫孤獨的身影。他茫然躺著,雙目微晗,思緒飄浮,一時間又覺神誌混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肩上傷痛又開始發作,火灼般撕皮裂肉的痛楚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悄悄磕睡的幾人同時驚起。
"陛下,你怎麽樣了?"赫連卿麵色焦慮,仔細觀察著他的臉。幾個禦醫立即上前診脈,拓拔燾隻覺煩躁不堪,想說話卻又發不出聲音,隻瞪起一雙幹涸的眼睛看那些禦醫,眼中帶著明顯的厭煩。赫連卿耐心等著禦醫診斷完畢,和顏命他們退下煎藥,暖閣裏隻剩他二人,拓拔燾無力地伸出手握在赫連卿的手上,雙唇翕動良久,喉裏才發出了一絲聲響。赫連卿從那口型中看出,他要說的話是,"杜至柔呢?"
他的手灼熱發燙,臉色青灰,渾身打著冷顫,顯然還在高燒中。赫連卿緊抿著唇,半晌才輕聲回道:"她身體抱恙,不便覲見陛下。"
拓拔燾的臉上立即呈現出焦急的神色,抓著赫連卿的手一緊,喘息片刻,費力地追問嚴不嚴重。那聲音虛弱之極,赫連卿望著他被病痛折磨得脫型的臉,心中五味雜全,惱怒與憐憫交相輪替,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同時堵在她心口上,漲的發酸。最終對皇帝的憐愛超過一切,握住他的手勉強擠出安慰的笑容,柔聲哄道:"你們兩個都在病中,現在誰也見不到誰。與其各自牽腸掛肚,不如盡快好起來。等陛下痊愈了…就能見到她了。"
這溫暖的話語似乎起了作用,隨後的幾日他的病情有明顯的好轉,連續不斷的高熱終於褪去,隻是身體仍然虛弱無比。一日晴朗的午後赫連卿扶著他來到庭院的回廊下,將他的長發輕輕梳理幹淨。隨著麵上遮蓋的碎發撥到一邊,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瘦骨嶙峋的臉。那膚色沐浴在日光下,反出的光澤竟好似冬日湖麵結的一層薄冰,隻要輕輕一碰,就裂成碎渣了。
黃昏的日影融合了花影遊轉到了回廊,簷下藥爐煙霧嫋嫋,暖風輕拂珠簾,庭院裏一株株玫瑰靜靜吐著芬芳。赫連卿挽好他的長發,加上束髻小冠,拈起一支夔龍玉簪正要導過他烏亮的發髻,一直靜坐著的拓拔燾忽然抬起手臂向後伸,冰冷的手按在了她持簪的手上。
"告訴我,阿柔倒底怎麽了。"
赫連卿僵了一下,很快恢複常色。將那玉簪固定好,轉身在他麵前坐下。
"告訴我實話。我能承受。"拓拔燾平靜看著赫連卿:"她的病很嚴重,是不是?或者,已經死了?"
赫連卿的目光一寸寸掠過他的臉,仿佛在檢驗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堅強。雙目盈盈流轉片刻,垂下眼簾輕聲道:"此番出征陛下頻涉險情,全軍幾盡覆沒,陛下可知是何人所為?"
"公孫質。"
赫連卿搖搖頭,抬起眼道:"杜至柔。"
拓拔燾愣住,之後用力纂了幾下手好確定自己不是出現了幻覺幻聽,雙頰由於激動漸漸泛起潮紅。赫連卿略微心痛地看著他,繼續說道:"不僅如此。之前暗逼劉潔矯詔,用楊氏離間你與拓拔丕最終激起他造反,兩軍火並,前後共三萬餘騎鮮卑將士戰死沙場,都是她幹的。"
"你胡說!"拓拔燾雙目大睜,幾乎要瞪出眼珠:"這次失敗,你若想找人背黑鍋,找誰不好偏找到她頭上!你這手段也太拙劣了點,一個弱不經風,常年鎖在內宮裏的女孩子,你指責她做過這些事,誰會相信你!"赫連卿擰起眉,剛要開口,拓拔燾又道:"你若容不下她,大可以將她趕出宮去,何必狠到這個地步,給她栽上這麽多罪名?這是誅族的下場你不是不知道!你就這麽恨她麽?!"
赫連卿瞬間變色,眼中不可遏製地噴出怒火,剛要發作,驚見拓拔燾渾身顫抖,麵色泛青,知他病未全好,不能受刺激,按下心中的委屈和惱怒,從身後侍立的宮人手中接過麾衣給拓拔燾披上,隨後婉言道:"杜至柔犯下的罪行,妾亦不敢相信。可這是她親口供出的實情,由不得別人不信。她和楊氏是被司馬將軍抓獲的,當時她二人正打算遠逃劉宋。妾這裏有司馬將軍初審的全部經過,還有廷尉每一次審訊的詳細筆錄,她的每句供詞,陛下請自己看。"
拓拔燾哆嗦著看完厚厚的卷宗,隻覺雙眼發黑,心有不甘又反複看了兩三遍,放下筆錄,對著那卷紙喃聲道:"還有別的麽?"
赫連卿的音色更加低緩輕柔,小心翼翼的語調中充滿了對他的憐憫。"沒有了。她自招供後便再未開過口。隻在畫押時,叫廷尉卿傳給陛下一句話。她說,異日法場就戮,請在那塊插於頸後的生死牌上,書寫她的本姓,崔。她要天下人都知道,她出自清河崔氏,她無愧於高門望族賦予她的榮譽和責任。"
拓拔燾的手猛地攥緊了長衫的一角,似是要將那絲綢揉碎。雙眼發直,狀若癡呆很久,他僵硬地轉動脖子,看著赫連卿,冷冰冰地說道:"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你編出來的。"赫連卿吃驚地睜大眼睛,未及辯解,又聽拓拔燾幽幽地問道:"你用了什麽,讓她如此自汙?"他的臉上升起一片悲憤之色,緊盯著赫連卿的雙目閃動著火光:"我了解阿柔,那是個寧死不受屈辱的烈女子。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你竟然能讓那樣愛惜自己尊嚴和名望的人自汙自毀,你的本事真不小!"
赫連卿因憤怒而漲紅的雙頰漸漸褪色,隻剩一張悲哀到發白的臉。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十分可笑,她為他做的一切都十分可笑。她真的笑了起來。帶著那個嘲諷的笑容,她對拓拔燾道:"妾做了該做的事情,自覺問心無愧。陛下若還不信,改日等陛下…"
"不必改日,朕現在就要見她。"拓拔燾冷冷地打斷道:"你叫廷尉放人。把阿柔接回宮裏。"
"我做不到。"赫連卿的音色比他的還冷:"她這案子已是天下皆知,所有人尤其是朝中鮮卑勳貴都在嚴密關注著此案,就等著看陛下從嚴處置她呢。她所在的是廷尉獄,不是後宮隨便一個囚室陛下想見就能見的。廷尉職掌天下律法,便是皇帝的裁決都可駁正,即使皇權都難以幹涉司法。到了這個地步,已不是陛下可以掌控的了。"
"你夠狠。"拓拔燾半晌才憋出簡單的幾個字。沉默許久,白著臉道:"既然你不肯送她來,那我自己去見她。就算是廷尉裏關押的十惡不赦的重刑犯,也是允許探監的吧!"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剛起身便覺天暈地轉,赫連卿下意識地上前扶住他。她惱恨自己的心軟,又實在可憐他的癡情,想了想,對他道:"妾同陛下一起去。妾要親眼看看,她還有何麵目見陛下!"
此時廷尉牢獄的板屋裏,杜至柔正隔著一麵牢房密密的柱子,讓醫官給她換藥。
所謂板屋,是監獄裏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單人牢房。相比平常混合著飯菜與便溺穢氣,濕膩肮髒,遍布發黴青苔與蛛網的監牢,這裏打掃還算幹淨,向陽的一側開有通風的窗牅,另一側也並非牆壁,而是由多根圓木柱組成的柵欄,使整個牢房看起來更象一個籠子。牢裏有土台草堆,也有簡單的氈毯可以取暖。杜至柔受刑之後傷勢嚴重,若非皇後開恩去其械枷,給她移到板屋裏,她早沒命了。
牢獄中熒熒燭火的微光,從柱子外透進來,隱隱聽見拖得很長的哭泣聲,慘叫聲,呻吟聲,鬼哭狼嚎。年輕的禦醫署醫官從柱子間縫中伸進手,輕輕地給她換好新藥,托起她的右手,仔細檢察她恢複的情況,再重新上好夾板。斷了的中指已經接上,裏麵開始有骨痂生長,那醫官露出笑容,"娘子痊愈大有希望。"
杜至柔木然斜靠著草堆,對醫官的話無動於衷。過了一會兒,她幽然歎道:"好又怎樣,總是要去挨那一刀,"停了一下,哼聲道:"更有可能…是千刀。到那時,你豈不是白忙活一場。不如下次你來,給我一粒藥丸,讓我死的平靜一點,好過千刀萬剮。"
醫官道:"臣是醫者,隻會救人不會害人。這種事,臣做不了。"
似曾相識的話令杜至柔一動,她轉頭打量那醫官和他身上的服色,笑道:"不錯,高升了。"沉默片刻,淒涼歎息道:"當初你不肯給我打胎,結果還不是一樣沒保住。可見人力,終究逆不了天意的。"
醫官不語,繼續檢查她腿上的傷勢。受杖已有兩月,瘀血漸漸消散,原先層層疊加的深紫杖痕變成了淡青色。訊杖雖凶狠,好在沒引起破皮,出血也隻在皮下,因此雖然看起來猙獰腫漲的可怕,恢複順利的話不會留下痕跡。那醫官給她上完藥,一邊收拾藥箱一邊輕聲說道:"娘子可知,陛下回來了。"
杜至柔猛地驚起,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脫口而出問道:"他怎麽樣?!"
"陛下被狼咬掉了一層皮肉,幸好傷口不深,治療的也及時。倘若發現得再晚兩個時辰,就真沒救了。"
杜至柔繃起的身子漸漸鬆懈,複又無力癱靠在草垛上,不知自己聽了這話的感受是鬆心,還是失望。沉默片刻,她又問道:"陛下…是怎樣解救回來的?"
"臣亦不知詳情。隻聽說是皇後娘娘親自帶兵去漠北尋找,好不容易找到的,還找到了建寧王,據說他當時和陛下在一起,也昏迷了。"
"拓拔崇麽?"杜至柔茫然問道:"他沒有死?"
"沒有。但和死亡狀態差不多了。臣每日隨太醫令給殿下診斷。殿下有心跳,脈搏和呼吸,但沒有知覺和感應能力。我們管這類人叫植質,象樹木一樣有生命跡象,但無法交流,沒有智力和情感。殿下的後腦受了嚴重的撞擊,可能是遭受到敵人襲擊,也可能是撞在石頭上,導致腦部受損。"
"活死人?"她勾起唇角,露出冰冷的笑。
醫官離去以後,杜至柔呆呆地抬起自己的雙手,盯著那綻開的破皮爛肉和一道道淤青,心中充滿了悲涼與遺憾。隻差兩個時辰。那日她在被夾斷一根手指後吐出了實情。她長聲歎息。倘若她再堅持一會兒,豁出去多斷幾根手指,就能換拓拔燾一條命,換來大功告成。十年的準備,隱忍,其間多少辛酸和付出,多少痛苦割舍都過來了,卻在最後的一刻,敗在凶殘的酷刑之下。她無顏麵對公孫質,麵對那些為她賣命的人,麵對她自己。愧疚痛心之餘,她疑惑倒底是自己真的扛不過刑罰的折磨,還是,果真對拓拔燾產生了感情,不忍看他死在自己的陰謀之下。無論哪一種,都令她慚愧不已,令她鄙視她自己。熬過了兩頓板子,二次訊杖是在第一次的腫傷達到最高時,再無情地敲打在原來的傷痕上,每一杖都是油潑火煎的痛,終是沒能敲開她的口。她對拓拔燾有多恨,她的牙關咬的就有多緊。她深知每多堅持一分,拓拔燾離死亡就近一分。她也深知他們不會把她打死。她是唯一知道拓拔燾下落的。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肉體並非如她期待的那樣堅強。在此之前她從未挨過打,哪怕是淪為奴婢,她實在是大大低估了那些五花八門的刑具威力。沒有任何征兆的凜冽劇痛,電擊般摧殘她細膩如凝脂的雙手,痛不欲生的荼毒一點一點消磨她的意誌,她咬破雙唇,鮮紅血珠沿著下巴滾落,硬生生將求饒和痛呼壓製下去,不願讓對手在她的痛苦中稱心快意。一片黑暗的死寂中隻聽見木棍碾壓指關節發出的吱吱叫聲,她跪著的身子強烈顫抖著,即將疼暈之時,那拶子忽然放鬆下來,她剛緩上一口氣,刑具再次收緊,更加強烈的疼痛從手上傳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激地仰麵朝天,壓抑的慘叫終於從她骨髓深處衝了出來。
那些執法者多年執掌刑獄,深諳用刑之道。看她快要昏過去時就放放繩子,等他緩過氣來,再一陣猛收。木棍磨破了手指上薄薄的皮膚,鮮血順著指尖滴落,那幾根簡單的小木棍帶來的痛苦是如此淩厲尖銳,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慢慢將她的手指,她的意誌碾成粉末。痛從雙手傳遍全身,她的發根全部立起,一聲聲的慘叫撕扯著扭曲著,五髒六腑都在油鍋裏翻滾,終於在撕心裂肺的痛呼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骨斷,她的頭隨著那聲音,緩緩地垂了下去。
冷水激醒之時,刑具依然套在她的十指上。他們不會放過她的,才斷了一根,他們還要一根接一根地夾斷剩下的手指,之後還有更凶殘的酷刑,隻要她不開口。她的信念終於崩潰,她受不住這殘忍的刑罰,今日方知人的肉體總是會比精神先行屈服。她用那隻提過筆,擬過詔書,描過眉的手,在供詞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手已不能持筆,寫出的字已不能看,她知道今後她再也無法用這隻手寫字了。是他們故意想出的招數麽?用來懲罰她能寫會算,不斷寫情報陷害皇帝?她用力抬起頭向上看,她從端坐在明鏡高懸之下的廷尉卿臉上,看到了一雙冰冷銳利的眼睛。那是皇後的眼睛。對她用刑,追查皇帝的下落,都是皇後的意思。
她笑自己的愚蠢短視和感情用事。當初,為何要助她一臂之力,把她送上皇後寶座呢。那時候,她以為赫連卿最大的本事是會騎射。怎知她遠非自己看到的那般淒楚無助,她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強大的多。"下一個,該是我了吧。"赫連卿對著賀氏的遺體,淒涼地微笑:"等我被賜死時,請你也為我化一個這樣的妝。"那時的赫連卿已一無所有,被她弄掉了孩子,被不成器的兄弟姐妹拖累,被皇帝嫌棄。"你記住了,璦璦的性命,你們赫連一族的性命,在朕的眼裏,不過螻蟻。"麵對這樣冷酷無情的丈夫,麵對這樣掠搶她身體與尊嚴的強盜,她竟然不恨?竟然還會愛上強奸她的人?這實在出乎杜至柔意料。她隻惦記著自己曾虧欠過赫連卿,她害得赫連卿無法再生育,害得她失寵,而赫連卿卻從未想過報複她,從未起過害人之心,這是杜至柔所欣賞的。她也喜歡季薑,甚至與她的感情更親密,可再怎樣不得已,再怎樣懺悔,季薑也有過害她的心。這種心思隻要有一次,便會有下一次。倘若季薑當上皇後,眼見著自己與皇帝恩恩愛愛,不把她這個皇後放在眼裏,那曾經令她痛下毒手的妒嫉心,難保不會再次發作,人心的反複無常,是最難以估量的。今日好姐妹,明日便為個男人反目成仇。而以皇後之尊想要對付她,連偷偷摸摸地下藥都不用,直接送她去死,都是易如反掌之事。為了報仇她必須利用皇帝的感情,與他親親熱熱,因此又不得不防著其他女人對她的惡意中傷。既然對季薑的人性沒有把握,就不要冒險去試探。何況相對赫連卿,季薑愛上仇敵愛得更早,更輕易。她以為無論如何,赫連卿是不會真心幫襯皇帝的。她想不通為何會有女人在反複被蹂躪被虐待以後,還能真心愛上施虐者。她忽略了一點。現在她才想起來,草原上未開化的民族,女人本來就是牲口,天生就是被男人搶來搶去的。誰最強壯勇猛,誰最有資格占有女人,天經地義。在吃飽穿暖尚且成問題的時候,尊嚴道義與廉恥是多餘的累贅。強盜也好,強奸犯也好,隻要占了個強字,便心甘情願被征服。誰能提供溫飽就跟誰走,隻認強者,隻崇拜強者。她杜至柔不幸多讀了幾本聖賢書,竟是把腦子都讀得迂腐了。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為人人都象她這樣記仇,可以為了家族和民族榮譽放棄個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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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一下古代的審判製度。
廷尉:官名,秦置,九卿之一。掌刑獄。西漢景帝時(公元前144年)改名大理,然後直到東漢結束,官名在廷尉和大理之間改來改去。三國時,曹魏改回廷尉,直到南北朝北齊時,又改回大理,史稱大理寺。這個名字一直用到清末。
廷尉是國家最高司法機關,就是現在的最高法院。唐以前是唯一的審判機關。但是在漢代某些時候,對於重大案件,皇帝會要求會審,就是廷尉與尚書聯合審理,避免冤假錯案。從唐開始,正式確立三司法會審製度。就是"三司推事"。這個是中國法製史上一個重大的進步,也是文明史的進步。大理寺、刑部和禦史台各出代表,聯合會審。三司之間互相配合又互相監督,目的是避免皇帝不依法斷罪而出現冤案的現象。因為死刑的最後決定權在皇帝手裏。而人死不能複生。
古代法律對於刑罰執行有嚴密的製度規定。從漢朝開始,死刑判決必須經過皇帝的批準才可執行,即所謂“報囚”。哪怕最底層一個農民被判死刑,隻要他是平民,不是奴籍,就必須報給皇帝。(參考清末楊乃武與小白菜案。這二人都是地方一個小縣城裏的平民,可每次判死刑,慈禧都知道,好幾次都是她認為不對頭要求重審,最終翻案了。)這是一套很嚴密的奏報製度,分為死刑複核製和死刑複奏製,兩個都要執行。盡量避免錯殺無辜。
中國古代死刑複核製度確立於北魏。是指對那些已經判了死刑的案件,先由國家有關部門複查(就是廷尉),然後在最終定判之前報請皇帝裁定。《魏書》:“當死者,部案奏聞。以死不可複生,俱監官不能平,獄成皆呈,帝親臨問,無異辭怨言乃絕之。諸州國之大辟,皆先漱報,乃施行。”
死刑複奏製是指對已判定死刑的案件,在行刑之前必須再次奏請皇帝進行核準。比如唐之前是三複奏。就是在執行死刑之前一日,執行機關必須奏給皇帝兩次(就是提醒皇帝這人明天就要死啦,你同不同意。)執行當日再有一次。唐太宗甚至給改成了五次。因為三次不夠,他有一次特別忙,人家連著三次跟他說某個大臣即將斬首,他都點頭了,等真殺了開始後悔,說自己腦袋一直處在不清醒狀態,忙暈了。而人死不能複生,所以以後要再多提醒他幾次。
唐代建立了審訊回避製度。凡司法官與當事人有親屬關係、師生關係,有過恩仇,曾經在本地區任過刺史、縣令的人,都必須回避。
古代法律一直確認刑訊製度的合法性,但是對於刑具,次數,用刑部位有嚴格的規定,並且在用刑之前,法官必須立下文書,並要得到上司的同意。如果違法將人犯打死了,法官反坐,就是嫌疑犯什麽罪就判你什麽罪。有幾類人可以豁免:有特權的貴族官僚;70歲以上的老人,15歲以下的小孩,殘疾人,孕婦。
所有這些看起來很美,比現代人想象的要文明。但這隻是在太平時期。對於亂世或者非常時期,比如武則天時期,全變成了一紙空文。16國到南北朝前期是中國曆史上最亂的一段時期,長達二百年,人命比鴻毛都輕。幾乎所有皇帝都在亂殺人。尤其16國,因為那些小國都是胡人建立的,有的民族連文字都沒有,談何法律條文,有些剛脫離氏族部落,還沒有國家的雛形,就滅亡了。北魏真是太幸運了,能從一個部落發展成一個看上去象那麽回事的一個國家,有行政有司法,各部門都全,至少象個國家機器的樣子。可是一旦有國家的樣子了,皇帝就受機器的製約了。他要服從這個體製,才能讓這個體製運行下去。所以北魏的皇帝除了第一個,剩下的都沒有隨便殺人的自由。象拓拔圭那種,看某個大臣走路姿勢不順眼,就把人給殺了,這種事再沒出現過。即使是拓拔燾滅崔浩九族,也是通過審判,走正常法律途徑的,還允許崔浩上訴。那次上訴還是拓拔燾親自審理的。北魏律裏規定了大逆不道者誅族,所以從表麵上看,拓拔燾並沒有違法。可是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世,為這事都給他扣了個'濫殺'的帽子,因為'大逆不道者誅族',可什麽才是大逆不道,是由拓拔燾一個人說了算的。所以他等於鑽了法律漏洞。
皇帝鑽法律漏洞這個聽起來匪疑所思,可其實經常發生。所謂生殺予奪悉憑上意,但大部分時候皇帝並不自由。皇帝公然對抗法律的話,吃虧的是他自己,一般來說不是昏君都不會這麽做,所以會采取迂回策略。假如國家高法判了一個人死刑,而皇帝非要保這個人的命,他就必須鑽漏洞,從審判過程中找出不嚴謹的地方,打回去重判。可是如果人家特嚴謹,證據確鑿,你找不著漏洞,那要想保這個人就難了。隻能從體製內想辦法,比如把現任法官調離,換上一個聽話的,再重審,不行就再換,直到把人撈出來。明嘉靖時期出現了這種情況。換了四次法官,嘉靖想保的人才給無罪釋放了。前三個都不肯和皇帝合作。楊乃武小白菜案也換了四五次法官,不過那個和皇帝的意向無關,是的確審不出來。換到第三次的時候慈禧派了個學政(教育廳廳長)下去浙江審理,那次特別慘,楊乃武兩腿全被夾斷,小白菜雙乳被鐵絲紮穿,還沒審出來。最後那個學政不知道該怎麽辦,弄了個滴血認親,把倆人的血放一起看能不能融,融了就說有通奸,結果報到北京把慈禧鼻子都給氣歪了,拿我當三歲小孩哄。而且當時洋人辦的申報從頭到尾跟蹤這案子,倆人被反複拷打致殘法官無能製度黑暗全給報出來了,清廷的壓力特別大。不過楊乃武和小白菜的生命力真夠頑強的,十多次刑訊竟然全熬過來了,小白菜1920年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