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渾高原夏季的陽光如同烈火傾灑大地,荒山禿嶺上唯一生存的沙棘也給曬矮了三寸,巨石曬得豁開了幾道裂縫,曠野一片衰黃,任憑眼力耗盡,也看不到一絲綠意,一絲生機,給斷糧斷水數日之久的拓拔燾徒增更深的恐懼和絕望。
杜至柔曾說他的糧草會被劫走,實為詐語,並不準確。雖然提前定好了計策,實際她也無從知曉公孫質具體怎樣實施。拓拔燾的糧草最終是被一把火燒掉的。
他在柞山等到了守備尉眷的糧草,大喜,全軍兩萬人亦振奮精神隨他往拓拔崇所困的荒漠前進,兩軍匯合時拓拔崇的軍隊已餓死數百人,多為老弱士卒。剩下大半亦麵黃饑瘦幾盡垂死。將帶來的糧食分散下去,剛剛止住傷痍,兵士體力尚未恢複, 就又遭到了突然襲擊。一隊看似柔然軍的人馬趁月黑星稀的夜晚,偷襲魏軍營地,遠途跋涉疲憊體弱的魏軍來不及防禦,被砍殺了數百名士兵,偷走大批戰馬,另有兵器物資被竊。黑暗掩護之下柔然人越發顯得神出鬼沒,拓拔燾看著他們飄然逃遁的背影,憤然集結全軍直向那隊黑影緊追而去。追了數十裏不見人影,眾人駐足張望之際又見前方人馬攢動,喧囂聲不止,於是再追。由此敵人時有時無仿佛捉弄他們的鬼魅,拓拔燾的憤怒與不甘被徹底激起,不聽拓拔崇的勸阻一直追趕到天亮,眾人才發現他們被引到了四麵八方皆是相同景象的亂石灘裏。
這一片高原上的戈壁山穀方圓竟有百裏,無論向哪個方向看都是懸崖峭壁。來時黑夜不曾看清沿途山川輪廓,現在即便回頭亦不知去路。拓拔燾又驚又怒命人四下察看哪裏有大軍過後的馬蹄印,便知自己是從何處而來。全軍順著依稀可見的印跡返回,茫茫戈壁黃沙,千裏死寂無邊無涯,頭上是火辣的毒日,真是將人的精氣熬幹。大半日的行軍,莫說人影,連隻野兔的蹤影都不見,唯有不知多遠飄過來的野畜屍腐氣味,彌漫在人們的心肺口鼻間,提醒著眾人這裏是寸草不生的無人區,死亡穀。
負責押送糧車的後勤兵走在最後麵。今春漠北高原遭遇罕見的高溫和幹旱,所有將士人馬都給曬得奄奄一息,加上日日風沙遍地煙塵,士氣愈加頹廢不振。毒辣的日頭好不容易偏西,人困馬乏之時,忽聽遠處傳來潺潺水聲,隱隱望見一條溝渠蕩漾在天際間,猶如天水飛流而下,原來那便是昔日夏國邊民挖鑿的水渠。如今另兩個渠道都幹涸了,唯剩這一個尚有融化的雪水汩汩流出。幹渴已久的兵卒戰馬一見甘洌水源,哪裏還顧得上軍紀,歡叫著奔入水中,頓時一片水浪翻騰的紛亂,後勤統帥尉眷無力阻擋眾多士卒興奮的腳步,隻得無奈看著他們撒歡暢飲。眾人放鬆之際忽聞一陣強烈的煙火味道撲鼻而來,抬頭驚見遠處無人看管的糧草車上濃煙驟起,密密麻麻如毒蠍一般的柔然兵不知何時已將座座運糧車圍住,手持油囊四下潑灑,頓時大火滔天。
走在最前麵的拓拔燾聽到身後紛亂的呼喊聲撥馬回頭,玄即大驚失色,抽馬疾奔過來,高喝"全軍救火!",水中亂成一團的後勤兵回過神來,驅馬直奔烈火,柔然人頓時做鳥獸散。魏兵顧不上抓他們,救火要緊。然而大火已起,風助火勢更借油力,竟如惡龍猛虎,如何能撲救得。戰馬懼火,場邊諸騎皆被熱浪濃煙逼得連連後退,隻能啞然呆看那火舌肆虐。
絕望之時拓拔崇帶領手下兵卒抄起行軍帳,浸透河水衝入火場,一旁嚇傻了的士兵反應過來紛紛找出氈布毛毯浸濕後跟隨他衝了過去。滴水的濕氈布層層壓在著火的糧食上,前後包得嚴嚴實實,熊熊火苗終於被壓滅。萬幸糧車沒有前後聯結在一起,如此便能救下幾車未燒盡的糧食。然而人力終是不及天命,烈火凶悍無情,火勢燃燒得過快過猛,已經誤了最佳搶救時機,大部分糧草早已葬身火海,隻勉強救出幾堆燒黑的焦炭來。
此時全體魏兵才真正覺出恐懼。沒了糧食,孤軍一支深陷荒漠,是名副其實的等死,而且,還是慢慢的,一點一滴消耗掉全部的希望和意誌,直至身心崩潰的折磨,親眼可見的死亡降臨。麵無人色的尉眷抖成一團癱在拓拔燾馬前。倘若拓拔燾射向他的犀利目光可以殺人,他此刻已被劈成醢。他真的被剁成了醢。連同失職的兩百名勤務士卒。拓拔燾一聲令下將他們全部斬首,之後肢解剁碎,充做軍糧。
前無出路後無援軍,到了這個地步已無計可施,即便再丟臉也隻得盡快撤出漠北。拓拔燾此前對柔然用兵多次,還從未如此失敗過。以前即使沒追到敵人,自己的實力也不曾折損,而這一次,竟是這樣慘痛的收場,如何麵對舉國的期待。此時的拓拔燾,忽然想起分別那晚他對杜至柔說的話。"想那項羽,一生百戰,出生入死,終於四麵楚歌,無顏見江東父老…"他仰天長歎,那夜不經意的感慨,竟是一語成讖。
他當然不會知道那尚在流水的溝渠是公孫質故意留給他,隻為使魏軍麻痹大意好趁機火燒他的糧草的。另兩個渠口便是被公孫質堵住的。即便如此,由於還有這一條水源,這附近的土地倒底比別處滋潤些。又艱苦行軍多日,其間不時有虛脫的兵卒倒下餓斃,腳下的景象漸漸起了變化,原先寸草不生的亂石戈壁變成了半沙半草的貧瘠草場,地麵上一個個沙窩,偶爾可見土撥鼠和大田鼠從窩裏現身,剛一冒頭,便被守在洞邊饑不擇食的魏兵逮住,烹熟下肚。他們不敢擅自往南方撤退,隻能沿著水溝行走,先弄到食物才是關鍵。蠕蠕人逐水草而居,多住近水之地,因此這片被水溝灌溉的荒涼草場,很可能會有放牧的牲畜,也就是他們要取的食。實際上取食於敵是大魏騎兵的一貫做法。不帶糧草,隨戰隨搶,卓行殊遠而糧不絕,正是拓拔燾引以為傲的戰術策略。
那日天黑之前,果然見一片蠕蠕人的氈房出現在天際。望不到邊的原野幾無炊煙,零落的牛羊散落草地上悠閑啃著草。餓得隻剩皮包骨頭的魏兵見到牛羊立即雙眼放光,手持兵器蝗蟲一般潮湧過去,仿佛三途地獄中餓鬼們爭爬刀山,不一會兒便宰殺了大批的牲畜,肩扛手拖地直奔大灶而去,無一人疑心那幾座氈房為何空無一人,這些牲畜為何無人看管。有那慢了一步未搶到食物的兵卒實在饑餓難奈,不顧一切上前奪掉其他兵卒手中肉大嚼大啖,撕打叫罵亂做一團,即將被餓死的痛苦所激起的求生欲望竟是如此慘烈,眾兵將拋開身份廉恥全部還原為野獸,拓拔燾兄弟遠遠看著手下人豺狼般地彼此撕咬,除了悲涼歎息,無話可說。
他二人暫時不用與兵爭食。那幾車救下的糧食僅供他們享用,因此保存住了王者的體麵。第二日他們便驚恐萬分地發現,他們保存下來的不止是體麵,更是性命。那散養在外的幾百頭牲畜,原來竟是染了瘟疫的!便是連這附近的水,也給投了毒。兄弟倆絕望地看著整片整片的士兵戰馬染疫而死,成堆的人畜屍體被地表的高溫薰蒸更加速了疫情傳播,拓拔崇皴裂的雙唇上布滿了幹皮和血泡,長期缺水的身體竟然已流不出眼淚,睜著恐怖的雙眼對拓拔燾發出嘶啞的叫喊:"哥哥…我們…被人坑了!這絕不是柔然可汗能想出來的…我和他打過交道…我們…被自己人坑了!"
幹旱荒野上毒辣的太陽如同刀槍劍戟一樣刺向拓拔燾,他隻覺全身每處皮膚都被這白花花的日光無情地撕開,再澆了滾油沸水進去。他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先前那一點點自欺欺人的勇氣和幻想,都被這催命的煎熬毀滅的粉碎。他大口喘著氣,靠在焦裂的巨石上放眼望去,一片殍殣疾疫人間地獄的景象驟然間充斥視野。活鬼呻吟著幹嚎著,有氣無力咒罵著,以各種瀕死的姿態蜷縮趴伏著,令他陣陣做嘔眩暈。
倒底是誰,在不遠處冷冷看著他下地獄?倒底是誰,設計出這一連串的陷阱,層層遞進,環環相扣,在他剛剛掙脫一個圈套,尚來不及喘氣時,下一個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他遭遇了劉潔的陰謀,兄弟的背叛,親眼看著最為精銳的鮮卑騎兵自相殘殺,他的身心已疲憊不堪,那幕後的黑手竟還不放過他,還要趁他處在沮喪低落之際,接二連三痛擊他最薄弱的環節。那個在背後操縱這一切的人,殘忍到連個痛快的死法都不給他。那個人要他在恐懼與無助的催促下,在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絕境中,一點點地崩潰,一片片地割下他的血肉,他的豪情,他的自尊。這種被人玩弄,被人陷害的屈辱感,畏懼感,會象如影隨形的矬子一般,慢慢地磨去他求生的希望。是的,這絕對不是柔然人設下的陷阱。他們沒有這般陰險狡詐,他們對他,也沒有這樣的仇恨。他再次努力抬起頭,向京師方向望去,杲杲白日淩駕在他頭上,層層山脈在藹雲中連綿起伏,遮住他的視線,阻擋住他回家的路。
是怎樣的滔天大恨,能讓一個人變得如此狠毒,連一線生機都不留給他。便是與他對抗多年的外敵亦不會如此。這種不共戴天的仇恨,隻可能是被他殺掉了父兄,與他有血海深仇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才會爆發出這等瘋狂的決心,非要不顧一切置他於死地。他吃力地在渾沌的腦海裏搜尋,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自己曾有過的暴行。這時他才悲哀地發現,他滅掉的人實在太多了。自他十二歲立儲監國,各方利益角逐,各種傾軋鎮壓,他為了鞏固這個社稷江山,下手越來越狠辣,被他大手一揮坑殺誅族的,不計其數。然而他不認為他有什麽錯,哪怕是身陷絕境的現在。他不信佛,不信因果報應,所有不利於他這個政權的人都活該被他斬盡殺絕。強權震懾天下,血腥鑄就威嚴,隻有殺得連做夢都在瑟瑟發抖,才能讓人俯首貼耳,才能止住亂臣賊子覬覦他天下的叛逆心。他實在想不出哪條漏網的魚在見識了他的鐵血手腕後還沒嚇破膽,還有勇氣效仿伍子胥複讎。這個人知道他全部的作戰計劃,對他要經過的路途,人馬糧草的安排了如指掌。這個人一定是長期潛伏於朝中,取得他極大信任的重臣悍將,隻怕阿柔每次驛遞回京的機密情報,都落在了他手裏。而且從這次被削弱的力量來看,這人很可能還是漢人。拓拔燾仰天望日。倘若這次他能活著回去,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將這個人察找出來,扒皮抽筋,為在這場陰謀詭計中冤屈喪命的鮮卑兵償還血債。他收拾起最後的氣力,集合剩下的兩三千人,沿著荒沙沼澤交替輪換的幹涸河道,緩慢向西南方走去。
這一隊殘兵敗將已喪失了所有的鬥誌,奄奄一息,心中唯一的企盼便是活著走回家。每前進一步,都有渴死餓死的兵卒倒下,大軍過後的荒野上,留下的是自己人成片的屍體。他們不敢再隨便啃一塊樹皮,喝一口溝水。沒有人知道哪裏是無毒無疫的,他們早已草木皆兵,潰不成軍。然而天意並不因他們的可憐而降下恩露,死神正躲在陰暗處,悄悄張開血盆大口,隻等絕望無比的人群自己走入血口,將他們啃得渣都不剩。
黑夜降臨之時他們進入一片爛泥與黑石組成的沼澤地。天上星光燦爛,無數小星星閃著磷色的光輝,仿佛淘氣的小孩唇邊嘲諷的微笑,冷眼看著地上這群精疲力盡的喪家之犬。焦黑的巨石透出森森寒意,利風穿過石間隙,發出又尖又細的聲音,猶如人哭泣。地上濕氣彌漫,風中夾雜著汙濁的腐爛氣味,不知是屍腐還是草木發出的瘴氣,越往前行,味道越重。貼著地麵漸漸出現點點磷火閃爍,此起彼伏,仿佛是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間,被黑幕映襯著,竟然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豔。領隊的拓拔燾正疑惑這裏為何會有這麽多熒火蟲,胯下的馬忽然一抖,隻聽鐺的一聲甚是清脆,似乎是馬掌踏在了鐵器上。拓拔燾定睛一看,竟是一副破爛的鎧甲,再一細看才驚愕地發現,那鏽跡斑斑的甲裏,裹著的是一堆白骨。
灰暗的月光照射下,人們清晰地看到那具骸骨躺在地上,肉早就化光了,脛骨粉碎,貼在骨頭上的腐爛衣衫被風吹得嘩喇做響。拓拔燾繞過那具屍骸,帶領眾人繼續前行。他們已接近河套地區,翻過前麵那座連綿的山穀便入了關內,便是屬於大魏的河套平原。眾人的體力早已枯竭,但一想到那渺茫的希望,身上似乎又擠出了一絲力氣。他們誰也不願就此倒下化為枯骨,與剛才那具屍骨做伴。恐懼驅使著他們咬牙前進,然而越往前走,眼前的景象越加深了他們的恐懼。地上的屍骨越來越多,有的俯麵於地,有的竟還撐槍而立,還有的是兩三具疊靠,可以看出倒下時的姿態是相互扶持著的。再仔細看,還可辨出許多馬的骨頭。所有的屍體都是斷肢殘骸,身上的肉均已腐爛撕碎,那裸露在外的桀桀白骨也象是被什麽野獸啃過一樣,邊緣全是齧痕。
眾人呆看著月光下一片森森慘白的屍骨,汗毛直豎。"這裏是…古戰場麽?"拓拔崇顫聲自語。即便是久經沙場,拓拔崇依然被驟現的修羅場驚嚇到。拓拔燾神色嚴峻地看著滿地的斷刀殘戟,腦中漸漸回想起他那次率兵討伐北燕馮弘,坑殺他燕國數萬降兵,帶著俘獲的季薑洋洋得意地回程時,忽然覺得胃口還沒有滿足,於是決定繞道西北,趁士氣正旺之時順手滅了小國高車。那次偷襲十分順利。拓拔燾親率輕騎兵悄悄靠近高車部的駐軍營地,看著一片片大帳以及高車人身後誓死保衛的廣闊家園,拓拔燾的眼睛像狼一樣露出貪婪的光芒。紅日剛露出地平線,魏人突然發起衝鋒,馬匹的嘶鳴聲,刺耳的喊叫聲把高車人從睡夢中驚醒,迎接他們的是一道道彎刀留下的光芒。魏軍倚仗輕騎飛馳的奔跑速度,一手控馬,一手平伸彎刀,在觸到敵人身體之時輕挑手腕,那如鯤鵬展翅一般伸出去的大弧度彎刀借著飛騰的馬速,瞬間成為殺人利器,割麥子一樣收割敵人的軀體。高車部落首領諸莫弗見狀退守北方的懷荒鎮,意氣正盛的拓拔燾硬是將守得如鐵桶般的城池敲開了大門,然後下了屠城令,高車國亡。魏國吞掉了他們富饒的家園,俘獲戎馬,畜產車廬數百萬。拓拔燾趾高氣揚得勝而歸,將高車改為郡,派魏兵駐守那片土地。然而高車人雖亡了國,卻絲毫不願歸順,多次組織起殘部反抗大魏的統治,拓拔燾時不常便會接到高車人反撲的壞消息。一次在胡空穀,得到柔然資助的高車人突然襲擊駐守的魏軍陣營,八千魏軍被拖到陌生山穀裏,連續幾場惡戰竟是全軍覆沒的結果,拓拔燾此刻才猛然將那份塵封久遠的軍報與眼前的景象對上號。這裏便是那八千魏軍的葬身之地,這一堆堆白骨,便是那些士兵的殘骸。望著這片悚人的天葬穀,拓拔燾第一次生出幾分悲涼的感慨。
戰場上的士兵命如草芥,一條命的價值不如一條麻袋。八千也好五萬也好,都隻是軍報上的一個數字,是他氣吞山河所必須鋪灑的炮灰。他的英雄霸業,雄心壯誌,萬裏江山,天經地義地從這死人枯骨上撈取。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在此之前他始終以自己的英雄氣概為驕傲,以自己能和前幾位擴張領土成就偉業的帝王比肩為驕傲。驕傲之餘似乎都沒有閑暇來想一想,這些都是用千千萬萬條人命換來的。他的百姓人民,究竟需要的是什麽?是安定的生活,還是被宏大而虛無的家國理想所激勵著鼓舞著欺騙著,為他一個人的功成名就去慷慨捐軀?此刻在他被拖得隻剩一口氣,在他首次陷入山窮水盡的敗局時,他才翻然醒悟,當年杜至柔那聲悲憤的呐喊是什麽意思。
"江山社稷是為黎民百姓提供安居之所的,不是倒過來,用百姓的生命去填的!為了你的私欲而殺無辜,你這個不得人心的天下,能持多久?!"
為了他一個人的江山,直接間接喪命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木然抬起因長期饑餓缺水而變形的手,首次看清這雙手上原來沾滿了鮮血。再木然放眼那一堆堆白骨,他破天荒地聯想到了報應二字。
他還來不及緬懷這裏的亡靈,他畏懼的報應就真的來了。一陣猛烈的陰風刮過空曠荒野,嗖嗖的從狹窄的山穀間呼嘯而來。拓拔燾隻覺胯下戰馬突然直豎起鬃毛,腦袋亂晃,渾身仿佛受了驚嚇一樣發抖顫栗。就在他驚疑的瞬間,一聲聲長嘯劃破夜空,回蕩在死人穀裏,蒼涼如鬼嚎。
"狼!快逃命…狼!"
待他反應過來,他的周身已布滿了惡狼。黑暗中無數凶殘的綠光在閃爍,他隻覺頭皮發麻,汗毛與發根瞬間豎起,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抓緊韁繩,不管不顧漫無目的地飛逃。跑了幾步他痛心地發現,他的馬已受傷,脖子被狼咬下了一長條的肉,馬胸上流滿了血,傷口處冒著熱氣,寶貴的汗血馬忍著疼痛,噗噗地噴著鼻氣。他周圍的人馬也早已亂成一團,人血與馬血融成小河四下流淌。那沒受傷的馬也都嚇得躥起,梗起脖子不顧一切地狂奔,早已被活活熬幹精氣神的鮮卑騎士哪裏還有力氣駕馭驚躥的烈馬,紛紛被掀起直摔在地上,頃刻成為狼群的口中餐。驚魂的馬群順風呼號長嘶,邊跑邊踢,幾百隻發抖發瘋的馬蹄踏在爛草甸和沼澤地上,卷起洶湧的泥浪。
幾乎每一匹馬的肚子下麵都有一兩頭大狼在追咬。這是上百隻膘肥體壯的白毛狼組成的狼群,個個體形大的嚇人。招來這一批批草原狼的是剛才那片白骨累累的天葬場。狼是清潔大草原的天然勞役,無論是天災過後的大批牲畜腐屍,還是草原上發生的殘酷戰爭過後留下的人馬屍體,貪吃的狼群都會迅速地聚集過來,處理掉屍體,還草原清潔優美的環境。草原狼還是驍勇的蒙古馬和突厥馬的教練。恰恰是惡狼對野馬的不斷攻擊,才把蒙古馬逼成世上最具耐力和最善戰的戰馬。拓拔燾兄弟倆率領的這兩隻親兵,配備的就是與大宛汗血馬雜交的蒙古馬。這群馬遺留了祖先體壯有力,勇猛善戰的優勢,對付狼群的本領應是深深植入他們的魂魄中的,可令人不解的是,眼前的馬群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所有的馬都嚇破了膽隻顧沒命地狂奔,狼群順風,在馬的側麵隻需縱身一躍,狂風就正好將狼刮到馬背上,之後連人帶馬都成為鋒利狼牙下的美味鮮肉。馬群發出淒厲的長嘶,一匹又一匹的馬被咬破胸肋,鮮血噴濺,皮肉橫飛。馬上士兵紛紛倒地,群狼一擁而上把人撕碎。大屠殺的血腥使瘋狂的狼群異常亢奮殘忍,它們顧不上吞吃已經到嘴的鮮肉,隻不顧一切地撕咬和屠殺。
馬一波又一波地倒下,狼一浪又一浪地衝上,拓拔燾倚靠精湛的騎術和寶馬拚命護主的忠誠心,幾番躲過了大狼凶殘的撲食,悲痛與恐懼逼得他長聲呼嘯。這時他才想起,那次征服大夏國俘虜赫連卿後,赫連卿曾帶著鄙夷的神色說,你們鮮卑人騎的馬都是閹馬,雄性和野性俱失,不夠好鬥,遇到野獸攻擊就完了。他那時連聽都不願聽,手下敗將說的話隻當是不甘認輸的強詞奪理。現在他才嚐到了任意藐視弱者的苦果。他該早些聽她的話,著意培養一批雄偉凶悍的戰馬的。此刻才後悔哪裏還有半點用處,體力早被耗光的拓拔燾僅剩下一個念頭就是活著逃出狼口。可惜殘暴的狼群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就在他快要跑進前麵的叢林時,一隻凶狠的大狼突然躥上馬背,猛然咬住他的肩膀,劇烈鑽心的疼痛迫使他仰天一聲淒厲嘶叫,那狼卻一點不鬆口,快速弓起腰身,四隻鐵爪死死抵在馬身上,之後全身繃緊發力,將自己的身體彈向空中,拓拔燾肩上一塊皮肉就被生生地撕拽下來。大狼輕巧落地,吐掉口中肉,就地一個翻滾迅速爬起身,接著猛跑幾步又去躥撲另一匹馬。鮮血汩汩如泉湧,拓拔燾疼得幾盡暈厥,沒命抱住馬脖子,一任同樣流著鮮血的馬馱著他衝進黑黝黝的山林,最終在一片藤蔓瘋爬的峭壁旁失去最後的意識,從馬上跌下,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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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文中這次出征漠北攻擊柔然發生在公元438年和443年。兩次都是太武帝拓跋燾親自率領大軍征討,都沒有發現柔然人的身影,都是損失嚴重。438年那次遇到了沙漠罕見的旱災,渴死了一半人,魏兵後來一想起那次經曆就不寒而栗。443年那次先是劉潔在背後搗鬼,假傳聖旨,還使人驚擾魏軍。沒見到柔然軍後隻得無功而返,回程時迷路,走入無人區,糧食吃光,軍人餓死60%。
文中出現吃人肉的事,其實在古代戰爭中是很普遍的。尤其是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有些很有聲望的愛國將領都下過屠殺令,然後把殺掉的人肉割下來,用鹽醃成不易腐壞的肉脯帶在路上當軍糧。在古代殘酷的生存環境和戰爭中,不能打仗也幹不了重體力活的女人是首當其衝被吃的對象。
注2:文中出現的生化武器瘟疫,實際是從漢代對凶奴的戰爭中得出的靈感。凶奴人曾將染了瘟疫的馬送給大漢,漢兵多死。那個霍去病其實就是這麽暴病而亡的。他打仗就不愛帶糧食,靠搶凶奴的牛羊。結果凶奴人把染疫的牛羊和水源擺在外麵讓他們搶,俘獲了大批病牲畜的漢軍得勝而歸,回到長安後瘟疫大麵積流行,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疫情中。這是人類曆史上首次被記載下來的生化戰爭。
杜身上有一種非常難得的反抗精神。正是這種精神,人類才走到人權民主社會,否則至今是順民組成的奴隸社會。為什麽曆史上如此眾多的暴君出現,就是因為反抗他的代價太大了。看看杜就知道了。不說她明顯的那些付出,就她所要承受的輿論譴責,誰受的了,會有無數的人指責她不善良,犧牲無辜為報私仇。結果就是絕大多數的受害者選擇放棄,成為順民,讓暴政更為持久。解決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最佳途經是建立公平的法製社會,在這個體製下無論是誰都不能說殺誰就殺誰,讓這個'冤'從一開始就不產生。你不能寄希望於無辜受冤的人不產生仇恨心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