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濕潤的風吹拂烏蘭察布高原,萬裏長空天高氣爽,純淨如湖。大朵大朵的流雲在低空飛掠,適才眼見著還在遠山巔上,一轉眼便已壓入了光祿城上空。
朔方的天氣,說是盛夏,相較京師的秋天也所差無多。邊陲塞上,自城樓向外看去,哈剌兀那山的餘脈如虯龍一般蜿蜒盤結到湛藍的天際,尤不可望到盡頭,翻過山去便是無邊的戈壁和荒漠,這便是朔方刺史、驃騎大將軍、樂平王拓跋丕的元妃沮渠若鞮兩年來看慣了的景色。此時她正站在朔方郡治光祿城西麵的城堙上,沿著秦漢時修築的長城遺跡,向她的家鄉方向極目遠眺。
這一年她遭遇的變故和因此流的眼淚,比她過去十七年遇到的總和還多。歡天喜地嫁給心上人的當晚,她就被丟棄在新房裏飽受了一夜的冷遇:她的新郎連影子都沒出現。第二日天大亮,她才驚愕地發現她這個正經王妃所居住的王府內宅,竟然是所荒涼無比的陰冷小院,院門上本該烏亮的黑漆早已剝落得不成樣子,粉牆上也皆是斑駁雨漬,房裏房外四處散發著令人不快的陳腐黴味。很明顯此處自建成起就沒有修葺過。連下等奴婢都不住的屋子,竟然給她來住。 想到自認識拓跋丕以來受到的種種欺辱,她怒不可遏,氣衝衝地往院門外跑去找他理論。然而更令她震驚不已的是,那道通往正堂的院門,竟然上了鎖!門外還有奴才在看守!她再怎樣也想不到拓跋丕會這樣對待她。又驚又恨用力拍著門叫罵,那門竟然嘩啦一聲開了,進來幾個管家模樣的下人,為首的自稱王府總管,先遣散了她從北涼帶來的所有奴仆,後皮笑肉不笑地向她轉述他們家王爺特地為她作的賀新婚賦。"王妃沮渠氏凶殘險惡,心如虺蠍,豺狼成性,掩袖工讒,入門見嫉,戧害良善,人神之所同憤,天地之所不容,至此幽於別院,但求碧落黃泉,永不相見!"把她氣得死去活來好幾回,連著幾日痛哭咒罵,嗓子也叫破。見無人理會,終是懨懨地沒了氣力。
那日管家走時留下幾名丫環婆子給她使喚。畢竟是府裏的主母,現在是王妃以前是公主,沒人伺候連衣服都不會穿。幾個奴才手腳也算麻利勤快,隻是一色的凶神惡煞,整日惡狠狠地盯著她,如同看守囚犯。她沒了主意,隻盼著回門那日進宮向皇後和阿姊訴苦,沒想到拓跋丕先她所想,上了個謝表給皇後,感謝娘娘賜婚,罪臣失愛於陛下,近期將攜家眷離京就藩,諸事不備,實在無暇帶新婦進宮辭行,橫豎皇帝南巡未歸。即便歸了也不願意見。小丫環不懷好意地笑著傳達給她這個消息,她從她們的眼神裏讀出自己生不如死的未來,連著幾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再起來時,她把那十幾個奴婢叫到房裏,往她們手裏每人塞了一把金餅,求姐姐告婆婆,問她們可否知道些內情,府上這位主子為何如此痛恨她。幾人怯怯地相互左顧右看,其中一個年紀大點的丫環終於開了口,斷斷續續說,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在王妃到來前幾天,她家殿下身旁突然多了個滿臉疤痕相貌奇醜的女子,把府裏人都嚇得不輕。更不可思議的是殿下竟然與那女人情深似海朝夕不離,公然讓那女子住在他的房裏,還讓府裏上下奴仆都尊稱那羅刹女為娘子。那丫環說到這裏看了沮渠若鞮一下,眼中閃出一絲同情。"奴婢也想不通,娘子如此貌美,殿下為何…"沮渠若鞮的心一陣陣發緊,呆坐半晌,起身抱來一箱子金飾遞到那丫環麵前。"全都歸你了。謝謝。"
那日戕毀楊氏容貌,她其實並不在宮裏。隻因聽說拓跋丕傷勢不輕,她便悄悄溜出宮探望他去了。傍晚回宮後沮渠焉枝才告訴她,自己親手劃開了那賤婦臉上的皮肉,割了十多刀仍意猶未盡,還想在她額頭上烙個'淫'字,可惜沒有現成的烙鐵。黥麵要有專門的刑具和火盆。為此姐姐很是讚許自己的仁慈善良。楊氏出宮前她特地跑去看了一次,那麵容讓她惡心得想吐,也讓她放了心。這回她有足夠的信心得到拓跋丕的全部愛意。她從未把這事放在心上。她與那楊氏身份的尊卑懸殊如雲泥之別,莫說她並未參與,即便是她做的,貴為公主處置一個比草芥都低賤的奴才,放在哪國哪朝都是太稀鬆平常的事,不值一提。她從未想過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什麽麻煩,等待她的隻會是幸福美滿地和心上人比翼齊飛,一生一世。今日才知,拓跋丕不僅依然深愛著楊氏,盡管她已慘不忍睹,而且還將楊氏的毀容算在了她頭上,明知她沒有參與。那日她一整天都在他跟前,王府裏所有人都可以作證。他把這口氣都發泄在了她頭上,還不給她申辯的機會。沮渠若鞮憤恨不已。不過她並未絕望。再怎麽說她是北涼尊貴的公主,背後聯係著兩國的關係,姐姐更是宮裏獨一無二的寵妃,連皇後見了都要讓她三分,拓跋丕實在是鼠目寸光,意氣用事。等她慢慢收買了府裏的人心,讓她們給阿姊傳個話,讓皇帝下旨將那礙眼的女人賜死,並非難事。可是不久宮裏便傳來了晴天霹靂。她那美麗的姐姐不知闖了什麽滔天大禍,被皇帝一寸一寸揭下了臉上麵皮,哀嚎慘痛的呼號聲響徹雲霄,皮沒揭完,人就已活活地疼死了。消息傳到她耳裏,她嚇得麵如土色向後仰去,口中直吐白沫。她並不信神佛,但那一刻她相信了因果報應。之後她形同木偶般地被拉到朔方,途中看到如漆似膠的拓跋丕和楊氏,整日在她麵前恩恩愛愛形影不離,視她這個正妻為無物,她竟也感覺不到氣憤和嫉妒。等再聽到北涼國破沮渠氏滅族的消息,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接二連三的重大打擊令她神情恍惚,她整日整日呆坐,不和任何交談,偶爾發出些聲響也隻是自言自語,說的什麽無人能聽懂。府裏皆傳這位王妃定是接受不了如此慘烈的身世變故,由此瘋癜了。拓跋丕聽了以後冷淡一笑,如此甚好。他既無興趣也無時間去過問關於她的任何事。朔方備塞,他不僅要部署手下這幾萬親兵屯田鑿渠,開墾沃土,治理黃河泛濫,還要指揮修築邊塞城郭,在城外挖建深廣的壕塹,在城牆布置防禦工事,在城內興築子城,在戰略要地和交通要道上建立堡壘。朔方郡自漢代武帝元朔二年設,六百年來始終擔負中原王朝北門鎖鑰,襟山帶河,是陰山南麓長城沿線最重要的軍事據點,也是中原與匈奴往來交流的必經之地。漢代出塞的和親公主,無一例外均出自朔方的光祿塞,亦即他所在的光祿城。拓跋丕鎮於此軍事要塞,進可擊柔然,退可守城,無論墾殖挖壕修長城,他樣樣親力親為。戍邊士卒屯田既能保證朔方十縣有重兵駐守以備隨時應戰,又能避免遠途運輸,就地解決軍用口糧。他努力經營著這片土地。他已所剩無幾,治下這片障塞烽隧和這十萬餘口邊民,是他壯大的據點,絕地反擊的唯一本錢。
他已不記得他是怎樣熬過那油潑火煎的刑責,那尖刀剜肉的醫治,那昏迷不醒的日日夜夜。他隻記得當死神對他露出微笑時,一縷淡雅幽蘭驀地闖入他混沌的意識裏。他疲憊不堪的靈魂隨即舒緩下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在他模糊的意識裏晃動,他欣喜若狂,將死的心重又燃起求生的渴望。是瀴瀴麽?這念頭支撐他奮力聚集起殘餘的力氣,努力睜開雙眼,守在他床榻旁的太醫長長舒出一口氣。他氣若遊絲的狀態已經持續了七天。
當他可以下地走動時,他摘下了她的麵紗。他麵色灰白,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失血過多的身體始終沒有恢複。他久久盯著她看,用手輕撫過她臉上每一道疤痕,失去顏色的雙唇吻在了她溝壑縱橫的麵頰上。
他從不問她發生了什麽,她也從不曾提起。他們各自帶著身上永久的傷痕浴火重生。那些再也不會消失的痕跡是他們相愛的憑證,是他們為這段感情付出的代價,也是沮渠若鞮在失去一切後,唯一拿來安慰自己的緩疼藥。她執意相信那楊氏貌醜如斯,是人見人厭,盡管現在鳩占鵲巢,終究長久不了。容貌是女人唯一的本錢,是贏得男人心的唯一武器。這是她心目中顛撲不破的信條。她無論如何不相信那醜女有什麽本事長遠霸占著她的位子。再耐心等等,他的男人會回心轉意的。她這樣鼓勵自己,何況皇後還站在她這邊,盡管隻是暫時。沮渠氏滅族之時,拓跋丕立即上了一道請表要求與元妃離絕,被皇後以'有所娶無所歸'為由駁回。"她已國破家滅,無處可歸。無依無靠。你此時出妻,難免被人說你涼薄無情,恐非佳名。"沮渠若鞮從皇後這句回複中感覺出她其實並不是真在乎自己,她更在乎的是皇家的聲譽。倘若拓跋丕接二連三上表求離,皇後最終難免會答應下來,將她改嫁。想到這個,沮渠若鞮死水般平靜的臉上再次紅光泛起。那是一腔不甘心的熱血在往上湧。她說什麽都不能相信,天下會有不在乎女人容貌的男人,再怎樣也不甘心,自己敗在一個奇醜無比的,年齡比拓跋丕還大的老女人手裏。這女人…不會是狐精轉世了吧!除了這個設想可以解釋拓跋丕兄弟倆被她迷的死去活來的行徑,否則哪裏還有天理。沮渠若鞮一門心思這樣想下去,盼望著有一日自己能找到捉妖降魔的利器,這企盼日複一日,變成她生命中的寄托。
她並未對任何人吐露她心中所想。接連不斷的變故終是讓她成熟了一點。她任憑他們相親相愛,麵上是看破一切的波瀾不驚。府裏人都說她得了癔症。沒人拿她當主母,除了她用金子換來的幾個貼身丫環的照顧,沒人對她說一句溫暖的話,她也不計較,不惹事生非。她安靜地住在官邸偏僻小院裏,仿佛不存在。漸漸的拓跋丕也不再用心防著她,他實在太忙。沮渠若鞮有了外出的自由。每日黃昏時刻,她騎著馬來到光祿塞西城牆,登上城樓遙望家鄉,雖然那裏早已被夷為平地,所有的親人都已化為了白骨。然而她是北涼開國皇帝沮渠蒙遜的女兒,骨子裏繼承的是不肯認輸的倔強和驕傲。她努力尋找著各種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隻要有一點希望就要牢牢抓住。她再次仰頭祈禱上蒼,見那西沉的如血殘陽重重壓住城樓的脊獸,女牆上被疾風猛烈吹動的拓跋丕旗號嘩喇喇做響,吵得人心神不寧。她低下頭發狠地吐出一口充滿土腥味的唾沫,一步步走下了城堙。
光祿塞內城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其間雞鳴狗吠之聲此起彼伏煞是熱鬧。此鎮為河套進出塞外高原必經之地,軍民雜居商賈雲集,烏梅羌羯漢,各色行人流轉不息,其中頗多碧眼胡人,操著生硬的華語與人估價爭吵。沮渠若鞮頭戴風帽,身後一名丫環牽著馬,艱難地穿過擁擠路麵,沿著內城殘破牆根蜿蜒走入一條僻靜街巷,駐足於巷內一家小客棧門口。留那丫環在門外望風,又將風帽往下壓了壓遮住麵容,她快速走入客棧最裏麵的一間屋子裏。屋裏等她的人在她身後掩上門,二人隨即緊緊抱在一起。
她是半年前騎馬散心時,在城門口偶然撞見穆壽的。新婚日就此別過,再見竟如隔世,二人的境遇全都從天上落入泥土中。彼時穆壽京城顯貴少年得誌鮮衣怒馬,一日看盡長安花,而今削爵為民失魂落魄,發配到這荒蕪苦寒之地充軍。還是表兄拓跋丕見他可憐,上疏皇帝替他謀了個長史之職。穆壽的母親是明元帝之妹,也就是皇帝的姑母。畢竟大長公主還健在,兒子投在拓跋丕麾下做一名四品幕僚,麵子上也算說得過去。這穆壽與沮渠若鞮稱得上是天涯淪落同遇之人,一朝相逢便是舊情複燃,幹柴烈火不可收拾,半年來二人頻繁幽會,仿佛隻有無休無止地交媾纏綿,才能暫時驅散心中刻骨的孤獨與恐懼。
沮渠若鞮星眸迷離,寶髻斜墜,氣喘微微倚靠在穆壽肩上。才剛過去的欲火洗禮並未象以前的幾次那樣令她熱血沸騰高潮疊起。在和穆壽雲雨歡騰時,她隱隱覺出對方心不在焉。她向上瞟了他一眼,隻見那穆壽臉帶愁苦,眉頭不展,喉中似乎有嗚噥響動,不知是精疲力盡的呻吟,還是緩解緊張的胡言亂語。她不滿地捅了捅他道:"哎,我叫你替我想個除掉那狐精的辦法,你倒是想出來沒有?半死不活地盡在這裏慪人。"那穆壽由著她撥弄隻不作聲,沮渠若鞮越發來了氣道:"你是死人麽?我好歹也是你的女人,在那地獄一般的府衙裏處處受人氣,你竟是連個解救的法子都想不出,還算個男人麽?窩囊廢。上回你說讓劉潔給我算卦,還說劉潔神通廣大可驅鬼捉妖,敢是哄我的不成?那劉潔到底有沒有這等神力?還是你根本沒聯落上…"
"劉潔劉潔!"穆壽突然氣惱,高聲打斷她道:"你少和我提他!我若不是信了他的話,哪裏會倒此大黴?!我落到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你知道麽?陛下如今深忌親貴不法,時不時地敲打這個敲打那個,已經死了好幾個了!連親弟弟都不放過,上回拓跋俊給鞭了三十,發配統萬,路上鞭傷發作沒走一半就死了!那劉潔當初貪沒巨資軍需,叫拓跋俊他們替他藏匿,我也…有份!"
沮渠若鞮驚道:"這麽說你和那劉潔,還有拓跋氏幾個兄弟…早晚一鍋端了?拓跋丕也在其中,是不是!"
穆壽愁容滿麵,聲音發顫,壓低聲量對她道:"是!所以…我告訴你的話,你可千萬別說出去!所以劉潔坐不住了,給我送來一封密信,他說陛下連親弟都殺,一眾宗親都覺唇亡齒寒,叫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要…先下手為強!"沮渠若鞮猛地用手掩口:"如何先下手為強?敢是要謀反不成?!"
"哎呦你小點聲!"穆壽聽到謀反二字,本能哆嗦起來,臉色發白道:"陛下北伐蠕蠕,快到鹿渾海了。劉潔已設好了玄機將陛下孤軍引入到蠕蠕地界內,借刀殺人!他說倘若車駕不返,當立樂平王為新帝!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不想跟著表兄當叛賊,可是,我無路可逃!我想回平城躲到阿娘的府裏去,可邊將無旨晉京視同謀反!我想告密,可這一告,陛下定要深糾我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我以前夥同他們貪贓之事同樣會給察出來,怎樣都是死!我…倒底該怎麽辦才好?!"
"沒用的東西!"沮渠若鞮啐他道:"膽小如鼠,能成什麽大事!你難道看不出,你出頭之日到了!你跟著拓跋丕造反,事成之後你便是輔佐新帝登龍位上的功臣元勳,異日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穆壽張張嘴剛要說什麽,沮渠若鞮似乎已看出他要說的話,恨恨罵他道:"還沒起事就想著失敗麽?!沒用!你就是不幹,你也沒有退路可走了!我也一樣。"她的眼中升起一片異樣神采,發亮的黑瞳中跳動著躍躍欲試的火焰:"拚死一搏,也許成功也許失敗;束手就擒,就隻有失敗!"
此時的拓跋燾,正如他們估計的那樣,帶著他嫡係的三萬騎兵,以日行百裏的速度向鹿渾海推進,對於他們背後給他設下的圈套一無所知。他的身邊,是身穿翻領胡服,玄色長統靴,紫革鉗白玉帶,一身輕騎戎裝的杜至柔。
他這次破例帶個女人出征,的確沒遇到多少阻攔。除了平陽威王杜超郊外送行時突然發現杜至柔竟然混在隊伍裏,驚愕勸諫以外,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拓跋燾見有人又拿女禍媚主誤國那套詞說事當即變臉,剛要降罪發現竟是自己的舅舅,哼哈敷衍了幾句揚長而去。皇後在得知杜至柔隨駕出征時也曾深感意外,不過顧及到皇帝的興致和意圖,她什麽話都沒說,隻從平日陪伴她射獵馴鷹的侍女中挑了幾名給杜至柔帶上,以確保她一路有人服侍。畢竟這是行軍打仗,大漠孤煙艱難困苦,沒有侍女隻靠小卒恐怕照顧不周,就杜至柔那嬌滴滴的小身板,汲桶河水洗臉都難。
拓跋燾此前多少次禦駕親征前線,還沒有一次心情這般輕鬆愉悅過。策劃的戰略萬無一失,敵人插翅難飛。放眼一望自己的軍隊兵強馬壯,紀律嚴明,力不可擋。最重要的,身邊多了一位足智多謀的女諸葛,還是如此的多情。他仰頭展望,但見天清氣朗,寡淡雲層之下微微散出斜日的金紅光澤,映著那片片灰色薄雲,仿佛一麵麵勝利的旌旗在望,人生快意之巔,莫過於此。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原來美人叢軍竟也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煩,並非想象的那般順心。這杜至柔常年關在深宮裏,乍一見外麵廣闊的天地如同籠中放飛的小鳥,興奮地不知道怎樣才好了。一雙眼睛到處亂看,軍中還多是相貌英俊的青年將領,頗具陽剛之氣,比起那群整日守在她身旁的陰鬱內監自是天上地下。拓跋燾冷眼旁觀她心旌蕩漾如同花蝴蝶一般快活的模樣,很是不爽。一日行軍後他命全軍駐足就地安營紮寨。灶火炊煙四起,邊聲連角,孤城落日,待眾軍士吃完飯,一彎弓月已漸上大青山雲頭。他在兩名將軍陪同下外出巡營,杜至柔獨留帳中,隻覺塞外風涼,離人征夫,孤寂難耐。忽聽遠處傳來擊缶之聲,時緩時緊,間或軍士燕飲高歌,想來是眾人飲至好處,作樂為和。少頃擊缶聲停,一陣哀婉淒愴的篳篥在曠野上響起。那篳篥吹得甚是高亢清脆,低婉起伏之時又獨顯深沉渾厚,時而如九雛鳴鳳長飆寒柏,時而又如龍吟虎嘯漫步秋潭。杜至柔肅立靜聽片刻,提足向那聲樂源頭走去。
黃沙掩映之下,萬裏長風。將士們環坐渴飲至酣,中間一人隨篳篥舞劍。那身影靈動縹緲,手中長劍挽起電閃雷擊,孤傲如鶴唳晴空。一旁又聽鼓角齊鳴,那篳篥吹得愈加慷慨激昂,脆冽之聲直上雲幹。大漠孤月,寒光四耀,其下劍芒突盛,金戈聲振,舞劍者似大鳥翩然旋飛,瀟灑自如間帶出沉穩英姿,隱約顯現一種指揮千軍萬馬而從容自若的氣度。杜至柔不覺向他身後那頂大帳看去。帳前大纛隨風飄揚,其上鬥大的司馬二字,令杜至柔隨之一驚,接著一喜。原來眼前這人劍合一的舞者,就是威名遠揚的晉皇族後裔,寧朔大將軍司馬楚之。當年劉裕誅夷司馬戚屬,其父兄叔伯盡數屠戮,唯有這個表字德秀的少年逃離虎口,流亡大魏。杜至柔幼時便聽說過這位屢立奇功的常勝將軍。傳說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神旌所指,莫不摧服,是杜至柔心中一直景仰的大英雄,今日始得一見。她目不轉睛地欣賞著他卓越的豐姿,但見他劍勢愈加淩厲,劍影未至,劍風勁嘯,寒芒之下那驚鴻身影猛地一旋踏上秋水劍身,有如破浪乘風躍於空中,威勢十足。杜至柔按捺不住心中的仰慕,定睛細看他的容顏。他有著南人特有的清雋臉型,鳳目狹長,眉宇間寶光流轉,身材挺拔修長,舉止剛柔相濟,恰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那容貌氣質,與她見慣的粗曠胡人迥異。杜至柔的雙眼一瞬不瞬地跟著他的臉龐轉,腦中漸漸浮現出另一張與之相似的臉,同樣的唇彎笑軟,同樣的目若朗星,同樣的清貴溫潤。那被她強行打入記憶的冷宮中的名字,重又複活,連同他的一切音容笑貌,附著在了眼前這人身上。杜至柔看著那舞動的身影 ,隻覺耳邊的篳篥吹奏得越發淒婉悲涼,一時不知身處何世,竟是看得呆了。
忽然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騰空而起,兩名健壯如牛的武士好象抓小雞一樣將她夾起,不由分說地拽進了禦幄拋在地上。杜至柔被摔得七昏八素,揉揉眼定睛一看,自己癱跪在地,眼前一雙套著烏亮油皮靴的大腳,她順著那腳向上看去,毫無選擇地對上拓跋燾六丁黑煞的臉。那兩個侍從隨即離去,杜至柔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往門外逃,拓跋燾大手一揮將她穩穩撈進懷裏。
"你要做什麽?!"杜至柔憤然掙紮,拓跋燾怒氣衝衝:"做什麽?揍你!"隨後不由分說,大巴掌雨點般地落在杜至柔的屁股上,邊打邊痛罵:"不知羞恥的臭婆娘!敢趁我不在溜出去偷看野漢子…"話沒說完忽覺肩頭一痛,原來杜至柔是俯爬在他懷裏,隻覺那罵她的話實在不堪入耳,張口便向他咬去,拓跋燾不由鬆了手,杜至柔用盡力氣將他推倒,雙頰漲得通紅哭喊道:"我是好人家女兒!憑你是誰,都不可如此作賤我!你哪裏學來的下流話說與你那些下流女人聽去,我便是死也不受這等屈辱!"拓跋燾竟是被她的氣勢唬了一跳,剛還發熱的腦門象被木棒敲了一下停頓在那裏。"我…我聽那些士卒…就是這麽罵自家婆娘的…"杜至柔恨得轉身就走,拓跋燾從後麵緊緊抱住了她。
"別走。"他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臉紅紅的。
"你不可以再侮辱我。永遠不可以。"杜至柔委屈地怨道。
"誰叫你不乖。"拓跋燾的聲調裏也充滿了委屈:"你不許再看別人,不許再水性無常,不許再對任何其他男人笑!"杜至柔瞪大雙眼,慢慢轉回頭,驚愕得下巴都快掉了。拓跋燾漲如豬肝一樣的臉膛明明白白地展現著妒火中燒。
早在杜至柔剛對著司馬楚之發花癡時,拓跋燾便看到了。那個就差流口水的傻樣子直可以叫他吐血。他恨恨閉上雙目用以抵禦這人生中首次嚐到的酸苦滋味。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處在了和別人爭奪女人目光的位置。原來這就叫妒嫉,這滋味實在太過難受。他咬著牙回到帳裏,如同一隻困獸般煩躁不安,走來走去。他腦中不停浮現出杜至柔嬌媚的容顏,她自出宮後對眾人無拘無束的笑容,她看向司馬楚之的眼神。那眼中分明流淌著愛慕。記憶中她竟是從未用那樣的眼神看過他一眼!憤怒酸澀委屈一時全湧上心頭,而這痛苦又憋屈的感受還不能和任何人說,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他在和他的臣子爭女人!他早已習慣了被她仰望崇拜,被眾多女子爭來搶去。他從來不知道當她的目光不再隨著他轉時,他會這樣無法忍受。
"你是我的。你的眼神,悲喜,感覺,所思所想,你的一切,都隻能屬於我。"他賭氣一樣地命令她,用力攥住她的雙肩。仿佛她下一刻就要跑掉,永遠不再回來。
"我不是你的。我既非你的妻,亦非你的妾。我是自由的。"杜至柔迎上那迫人發顫的黑眸,口齒清晰,神色淡然:"我自十四歲入侍天家,今已九載。國朝慣例宮人滿雙十者放歸故裏,自行婚嫁。我早已超過年限了。若非感激陛下恩澤,我是不會留在這見不得人的去處的。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這種日子我過夠了。等這一仗打完,王師凱旋之日,便是我離去之時了。"
拓跋燾的手依然緊握著杜至柔的肩膀,神情卻是呆滯如石雕了。啞然無語半晌,他才感覺到一股涼氣,自周身湧入心口,那淒涼寒氣越來越重,凝聚在胸,揮之不去,仿佛一顆心都掉進了冰窖裏。
"感激我的恩澤?"他喃喃開口,聲音裏夾雜著一絲難以置信:"你我相識七年了。七年!我得到的,就是你的感激?你得到的,就是我的恩澤?你我之間,就沒有一點愛麽?你倒底有沒有心?!"
"我不愛你。我早就和你說過的。"杜至柔平靜看著他道:"你也不愛我。你想要的是占有。獨占我…"
"我愛不愛你隻有我說了算!"拓跋燾強硬打斷她,黯淡的臉上陰雲滿布:"你死了這條心吧。這一輩子,下一輩子,你都是我的。這是我的天下,憑你走到何處,你都走不出我的手心。你少拿國朝體製束縛我。你就是出了這個宮,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他的音色越發陰冷,咬牙說出的話裏蘊含著強烈的不甘:"你把我這裏當成是見不得人的去處?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地獄。你不是想嫁野男人麽?我成全你。這營地裏有的是娶不上媳婦的兵卒。把你配給其中最老最醜最殘暴的那一個,讓你受盡淩辱虐待,我看你嘴硬到幾時?!"
"我便是嫁給最老最醜最殘暴的小卒,也不會嫁給你。"兩滴淚,從杜至柔噴火般灼灼鳳目裏湧出,從眼眶直砸在地上。
拓跋燾的臉氣得煞白,斷斷續續說出的話語不成句:"我…我以前,對你,實在是太好了。你實在是個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縱容你了。每次都是這樣。剛給我點希望,讓我覺得幸福唾手可得,接著就會打擊我。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對我的愛,所以你就用這個當誘餌來捉弄我。你很會玩這個遊戲啊!你很擅長欲擒故縱,你真的是很有耐心。可惜我沒有耐心了。"他猛一把抓起她粗暴扔到榻上,胡亂扯下她的袴褶,大巴掌再次毫無章法地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早該狠狠管教你一次了。多傷人的話都敢說!"他發狠地打了她幾下,見杜至柔使勁憋著兩眼淚水,硬是不肯流出來,愈加氣惱,手上加了幾分力氣,邊打邊嗬斥道:"強!我叫你強!我就不信打不服你!認錯!說你再也不敢了!"手下的人顫抖著不吭聲,拓跋燾更氣,再用力扇了幾下,杜至柔死咬著唇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依然沒有一句求恕的話。拓跋燾見那光潔的身子一片桃紅煙霞,其間幾處已腫漲成深紅,即將揮下的巴掌停在了空中,遲疑片刻,頹然放了手。
之後的兩天,拓跋燾消了氣,見杜至柔始終嘟著嘴不肯理他,沒奈何隻好訕訕地反過來哄她。好話說了一車,杜至柔才又露出笑臉。"算你贏了,"拓跋燾又恨又惱又無奈地將她抱住,極不甘心地怨道:"你知道我心疼你,所以你才贏的!"他忽然泄了氣,將頭無力靠在她背上,喃聲自語:"我的感情比你多,我的心比你軟。所以這場遊戲,注定輸的是我。不管你怎樣耍著我玩,我認了。隻要你在我身邊。故意氣我也罷,口舌之爭也罷,隻要你開心,我心甘情願,一輸倒底。"
許多年以後,輸掉了所有意氣鬥誌的衰老皇帝,人生中僅剩下烈酒和對她的追憶。在他無數遍地疏理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之後,他驀然發現,那次發生在征途中的小插曲,是他最後一次品嚐到小兒女家的純真情懷。那些隻有熱戀中的人才有的甜蜜爭執與酸澀的妒嫉,賭氣,代表著他一去不複返的青春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