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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七十六)

(2017-10-12 18:09:15) 下一個
拓跋燾率領的三萬輕騎到達約定地點鹿渾海時,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困惑不已。橙黃的落日鑲嵌在厚重黑雲與地平線之間,廣袤的鄂爾渾高原經過一整天的烈日洗禮,如同沸騰的鎏金溶液潑灑在陡峭的崖壁上,遠遠望上去雲霞蒸騰,霧靄彌漫,細沙與灼熱的水汽渾然一體,其間似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斑點在晃動,與如瀉流沙融合成一片模糊的暗金,乍一看竟如海市蜃樓般虛幻縹緲。忽然一陣裹攜著人馬喧囂與汗味的北風迅猛襲來,魏兵兜鍪上的紅纓迎風飄揚,仿佛叢叢火焰。那馬嘶人沸的喧鬧聲響陣陣入耳,連同腳下地動沙顫,提醒著眾人遠處晃動的景象並非海市蜃樓,而是真真切切的重甲騎兵集結在眼前。


拓跋燾出發前命眾親貴帶兵前來會師,眾人見此情形交相私語,暗自思忖是哪一支親王的隊伍如此混亂不堪。這紛雜的隊形與聲勢實在不象他們熟悉的鮮卑騎兵。正疑惑間,天上撥雲見日,墨色雲霞裏驀地鑽出一道道細密如針的光線,這線紅得透亮,閃著金芒,將對麵數百騎人馬中高聳的大纛照射得清晰無比,眾人齊刷刷向那旗上的字看去,才剛疑惑不解的臉色瞬間大變。


那是柔然敕連可汗吳提的字號!


"難道我們此番行動計劃…已經盡入吳提掌中了麽?"與拓跋燾並排騎在馬上的杜至柔,呆呆看著那纛旗,難以置信。


拓跋燾麵色冷峻,眸如鷹隼嚴密審視著對方陣容。盡管他心裏有著和杜至柔同樣的困惑,麵上卻不流露出一分一毫。冷靜觀察半晌,正左右權衡是否進攻之時,杜至柔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陛下,他們的陣型如此混亂,應是尚未做好戰鬥準備。我軍卒至,宜速進擊,奄其不備,必能大破其陣。"


拓跋燾心中依然疑惑不定,不置可否。此時位於他左側的劉潔忽然大聲勸阻道:"不可!陛下請看,賊營中塵盛飛揚,目之所及一片混沌不明,很難估算出他們的兵力。倘若此時出兵進擊,一則我軍遠途跋涉疲憊不堪,賊兵以逸待勞,二則蠕蠕占據地平優勢,視野遼闊。倘若冒然進攻,出至平地,恐為賊所圍。"


拓跋燾眉峰猛地擰起,劉潔長伴其側數十載,自然知曉這是他內心有所觸動的表現,連忙順勢固諫道:"我軍隻有這一支輕騎,而對方人馬難以估算,不若等候諸軍大集,然後擊之可也。"


"那邊塵土之盛,是蠕蠕的兵將看見我們的大軍突至,驚怖擾亂慌張失措造成的,不然怎會在陣營上空蒸集如此多的塵土呢!"杜至柔揚眉看著劉潔,不服氣地反駁。


拓跋燾對她做了個毋須多言的手勢,傳命三軍道:"全體將士就地駐紮休整,明日與賊兵決戰。"


他並非懼怕敵眾我寡,隻是仗打的多了,作戰經驗豐富,人也就隨之變得更加謹慎深沉。戰況不明時,求穩為先。在他十二歲首次上戰場時,他也是象杜至柔那樣熱血沸騰躍躍欲試,看見敵人的身影就摩拳擦掌,一心想取勝立功,因此對於杜至柔此刻的表現,既身同感受又不以為然。等她厲練多了,見的血腥戰爭場麵多了,她自然不會再如此輕率。沒上過戰場的人,對戰爭的殘酷一無所知的人,才會覺得打仗是件很好玩的事。他在心中如此這般地解釋杜至柔的行為。


然而第二天的景象令他震驚非常,緊接著撫額大歎,懊悔不已。


頭天傍晚還漫山遍野的蠕蠕騎兵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隻留下滿地丟棄的破舊兵器甲胄,昭示著蠕蠕措手不及驚慌逃遁的事實。反應過來的拓跋燾憤然命令司馬楚之帶兵沿馬印向西北方向追趕,自己呆坐帳中運氣。一旁的杜至柔依然神色如常,可他卻不敢去看她那雙澄明的眼睛。這小女子當真是不可小覬,料事如神,能從蜘絲馬跡中推測出隱藏的真相,不服不行。他怎麽就沒想到呢,倘若是風暴揚沙,將是塵盛四起鋪天蓋地,不可能僅僅局限在一個狹小領域上空。那塵埃蒸騰的場麵明顯是人馬亂跑造成的後果。他麵帶羞愧之色,鄭重其事地對她拱手道:"以後軍國大事,朕皆與先生謀之。"杜至柔忍不住噗哧一笑,忽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安慰他道:"不急。橫豎我們沒有任何損失,不過暫時讓敵人多活幾天而已。等諸位親貴趕到,我軍聚集強大兵力,何愁虜寇不滅?"


然而她和他都沒想到,這一等,竟足足等了七天,他們日夜企盼的諸位親貴,依然連個影子都不見。


第七天清晨,霞光映襯的戈壁中走來一隊人馬,拓跋燾以為是親貴終於趕到,半喜半怒巍坐於帳中等候他們陛見,不想竟是司馬楚之返回營地,向他稟報他們一路追至石水,依然沒有追到敕連可汗的主力,無奈返還。回程中突遇強大的沙暴,整座整座的沙丘飛速移動翻滾,十來名兵士並兩匹戰馬不及躲閃,瞬間葬身沙海。拓跋燾又驚又愧,兩腮的肌肉隨著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顫動。他不能降罪於司馬楚之。這個損失是他決策失誤造成的,與將領無關。隨後司馬楚之獻上抓獲的蠕蠕逃兵,那小兵道出的實情直叫拓跋燾雙眼噴火。


"可汗趁夏秋水草肥沃,四處巡幸,來至鹿渾穀,不想迎頭撞見魏軍,上下惶駭,慌亂逃跑,跑了六七日,發現後麵沒有魏兵追趕,才慢下來徐徐緩行。"待眾人退去,拓跋燾一拳砸在禦案上,杜至柔見他鼻翼兩側扯出兩路深深的折痕,知他怒極,走過去扶他坐下,緩緩揉著他的背,輕聲道:"陛下息怒。蠕蠕向來狡猾,風馳鳥赴,來去無蹤,從不敢正麵應戰,隻搞些伏擊把戲,因此剿賊如大海撈針,難度不是一般的大。何況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本來就是難以防備的。偶然被他們鑽了空子,並非陛下的過失…"


"你不必再安慰我了。"拓跋燾悶聲打斷:"我不是第一次與他們打交道。還從來沒打過這麽窩囊的仗。"沉默片刻,他輕歎一聲道:"倘若另三路騎兵及時感到然後分而包抄,大麵積攤開尋找,或許還能找到吳提的蹤影,誰知他們到現在連一個人都沒到。難不成這三路也都遇到沙塵暴了麽?"


杜至柔輕輕皺著眉,猶豫半晌,方開口道:"陛下不覺得…此事甚為蹊蹺麽?"拓跋燾轉過頭盯住她:"你什麽意思?"杜至柔默默看著地上鋪的羊皮毯,心中翻江倒海,左右斟酌,把握不準倒底該不該走下一步。


她從直覺上判斷,諸將延期不至是劉潔搗的鬼,可能是他改動了詔書,也可能是他暗中與諸將達成了什麽協議。但無論哪種猜測,她都沒有確鑿的證據。那年端午在藏書閣裏私會,她旁敲側擊頗多詐語攻心,冀期劉潔恐懼之下自亂陣腳,然而最終得到的是一句語焉不詳的話,僅此而已。以劉潔的謹慎,是不會輕易對沒有把握的人吐露心聲的。但至少杜至柔從中看出他被逼得快要狗急跳牆了。倘若劉潔果真不願坐以待斃而要主動出擊的話,這次皇帝離京討伐柔然,會是最理想的契機。杜至柔輾轉權衡利弊,現在是不是告發劉潔圖謀不軌的恰當時候。打蛇七寸必要一擊精準置於死地,否則給他緩過氣來,他以後會更加小心謹慎,再要搬倒就更是難上加難。弄不好還會被他反噬,把自己曾被他收買作眼線的事供出來,那將是萬分的被動。如此看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不可操之過急。可是,萬一她的直覺是真的呢?那將是一舉成功,連根拔掉這多年的宿敵。等?還是不等?一步步給他逼到現在這個地步,她就已花了五年的時間,倘若這次不能給他致命一擊,以後再找機會,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杜至柔的眼中升起一片薄霧,縮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覺攥成了拳頭。"阿爺,阿娘。你們在天之靈,保佑女兒。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女兒冒險行事,成敗在此一舉。"


她悄然深吸一口氣,換上純真的神態,歪著頭疑惑說道:"妾隻是覺得,那三路將領…各自駐守的地點不同,進發的路程不同,就算路中遭遇艱難險阻,所耽擱的時間自然也是不同,又怎會如此巧合,一個都沒有到呢?況且倘若果真遇險,按以往作戰經驗也會派人前來送信通報,他們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在哪裏。"拓跋燾愣住,將前後事串起來略想了想,臉上漸漸起了疑雲。


"難道是朕的詔命在送往各處時出了紕漏?"


"陛下的詔命…是何人起草?何人下發的?"杜至柔問話的聲音很輕,拓跋燾卻霍然驚起,緊緊盯著她不語。片刻,他高聲叫來帳外侍從:"傳命飛騎營,沿驛換馬日夜兼程,往京師尚書省和秘書監分別取朕此番對蠕蠕作戰計劃的詔書正副本。"


此時的劉潔亦心神不寧。


那日猛然撞見柔然主力,原是大大出乎他的預料的。按他事先謀劃好的計策,他在草擬那份作戰計劃的詔書時,把約定匯集鹿渾穀的日期向後拖延了半個月。同時私下與那幾位拓跋親貴聯絡,叫他們按兵不出,隻埋伏在皇帝附近遠遠盯著。待柔然兵至,他伺機逃走,借柔然的刀幹掉皇帝,之後按獻卑人兄終弟及的舊俗,立皇帝的長弟拓跋丕為新帝。他一點沒有想到柔然的吳提竟然在鹿渾穀出現,看到敵兵那一刹那,他的反應和杜至柔一樣,以為柔然提前得知了皇帝的計劃,等在那裏與他們決一死戰。而他是萬萬不想上戰場與敵人撕殺的,亂軍之中刀箭不長眼,誰知他的小命能不能保。按他的設計,其他諸將都不到,拓跋燾孤軍在鹿渾穀傻等,拓跋丕帶人悄悄靠近,與他取得聯係,將他接到拓跋丕陣營中,之後派偵察兵向吳提通報拓跋燾的具體位置,吳提必帶兵來戰,屆時拓跋丕與柔然軍前後夾擊,置皇帝於死地。他沒想到那吳提大好天氣不在家裏好好呆著四處亂巡視,更沒想到吳提竟無用到這個地步,見了拓跋燾嚇得丟盔棄甲隻顧沒命地逃跑。而今柔然軍不知去向,諸位親貴也不知現在埋伏在哪裏,他心緒不寧,夜深人靜時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帳外的動靜,期盼拓跋丕的人早點混進來接他逃離虎口。


然而三日後連同他在內的全體魏軍,迎來了一個霹靂般震驚無比的消息:拓跋丕殺掉了他的監軍和司馬,在朔方北郊設立祭壇,燒柴祭告天地,自立為帝,大赦天下,冊立楊氏為皇後,年號建平元年。同時向全天下發布一道討伐拓跋燾的檄文,曆數拓跋燾八項大罪,號召全體獻卑人起來推翻這個荒淫無道的暴君。劉潔聽到這個消息腦中一片空白,無論如何想不出為何拓跋丕會改變了事先約定的做法,此舉無異於將他徹底拋棄。


拓跋丕突然造反,原也是被逼無奈的倉促之舉。那日沮渠若鞮與穆壽幽會後,立即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她命身邊的侍女留意拓跋丕在府裏的去處。她想和拓跋丕談一次話,可也知道拓跋丕不會給她見麵的機會。成為他的王妃已近兩年,兩年裏她與他沒有單獨說過一句話。她想見他,隻能動些腦筋製造機會。一日傍晚侍女悄悄告訴他,殿下獨自在書房裏看書,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後溜出了自己的小院,來到書房後麵的庭院中,靜心片刻,深提氣,吹起了羌笛。


悠揚的笛聲傳入拓跋丕耳中,他先是疑惑地皺了皺眉,隨後仔細聆聽。是瀴瀴在吹笛,他恬然一笑。二人重逢後,他每日都央求她彈琴吹笛,希望那委婉動聽的絲竹之聲可以消除她積鬱已久的痛苦記憶。漸漸地,笑容隨著琴瑟合鳴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她今日的心情一定不錯,拓跋丕微笑著走出房門。她肯主動地吹笛,說明她真的走出了陰霾,內心重又燃燒起對生命美好的向往。隻要她能快樂地生活下去,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快樂。


他隨著那笛聲來到庭院。月色朦朧,暮雲合璧,院中煙澄波渺,殘花落英,竿竿細竹青翠欲滴,微風動處,枝葉搖曳。幽篁蔭潤環抱下,一位麗人身姿曼妙,背向院門,望月吹笛。碧色緙絲長裙,外罩檸檬色半臂,長長的嫩粉色帔帛迤邐垂地。聽到身後腳步聲,她停了樂曲,慢慢轉過身。對襟團花藕色衫子隱約半露酥胸,雙頰粉紅如三春桃花,嬌弱無力斜倚翠竹,眼波柔媚,吹氣如蘭:"殿下萬福。"


拓跋丕的臉登時黑了下來。拔腿轉身就走,沮渠若鞮在他身後急切叫道:"殿下留步!殿下鴻鵠之誌,妾可助之。"拓跋丕聞聲驚愕回頭,沮渠若鞮麵帶沉著笑容,從容對他笑道:"殿下請坐,且聽妾一語。"拓跋丕緊盯著她,沮渠若鞮平靜與他對視,片刻後拓跋丕緊繃的臉鬆懈下來,不緊不慢走了過去,往竹林中的石墩上坐了,淡淡說道:"有話請講。"


沮渠若鞮麵露喜色,放下笛子歡快坐在他身旁。月光勾勒出拓跋丕英氣的五官,輪廓清晰完美的臉。沮渠若鞮癡然看他片刻,收斂心性,認真對他說道:"殿下可知,陛下已離京數日,即將到達柔然的鹿渾穀。"拓跋丕雙眉猛一挑,隨後唇角彎起,慢慢勾出一個幽晦不明的笑意:"不錯。你竟是連這個都知道。"沮渠若鞮點點頭,愈加認真地繼續說道:"鹿渾穀地處鄂爾渾高原,戈壁黃沙,地形複雜多險,原是吐域渾的境地,近幾年才被柔然吞了去的。"她停了停,目中閃出一絲幽光。"妾的姑母,是吐域渾王戊寅可汗的母後。"


她不再說下去,拓跋丕看著她點頭道:"所以你可修書一封與吐域渾聯絡,遊說他們收複失地,出兵鹿渾穀,與我東西夾擊。鹿渾穀原是吐域渾地盤,他們對那裏的地勢地貌了如指掌,若能借得吐域渾的兵相助,我定能成就大業。"


沮渠若鞮興奮叫道:"殿下果真才智超群,真乃英才天縱!"


"條件?"拓跋丕帶著一絲玩味笑容,漫視她道。


沮渠若鞮一愣,玄即開口道:"殿下以後待妾以正妻之禮,你我夫妻相敬如賓,夫唱婦隨。"


"還有?"拓跋丕臉上笑容不變,沮渠若鞮眼中突閃一絲嫉恨光芒:"把楊氏趕走。"


拓跋丕冷冷地歎息:"為了這個目的,你倒很舍得花心思。"


沮渠若鞮觀察著他的臉色,見他並未發怒,心裏更為歡喜,輕輕把自己靠在了他懷裏。聽著那顆心結實地跳動,男人雄壯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心潮澎湃,自己眼力不差。認得他是能幹一番事業的真英雄,果真是個英雄。她在他懷裏享受片刻,一抬眼看到他堅毅的下頜,高懸的鼻梁,和線條飽滿柔和的紅唇,突然一個衝動吻了上去。這是他們相識以來首次的親密接觸。沮渠若鞮用心捧著拓跋丕的臉,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她是那麽得愛這個男人,無論遭到多少冷眼,多少挫折,都無怨無悔。為了他,為了成就他的英雄大業,她願意受盡磨難,赴湯蹈火。她密密麻麻的啄吻印蓋在他的雙頰上,口中囫圇不清地喃聲懇求:"我愛你…殿下,接受我吧…"拓跋丕麵上依然無甚變化,隻雙頰潮紅,呼吸漸漸急促。沮渠若鞮邊呢喃邊悄悄地脫下緙絲衫,雪團一樣的雙乳高翹,來回蹭著男人的胸膛,雙唇遊到他耳邊,輕聲漫語道:"隻要一次,殿下便知我的妙處所在…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你的妙處所在?"拓跋丕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令她的身子微微一動:"你先說說看,你比起瀴瀴來,倒底有何妙處?"


沮渠若鞮先是一愣,隨後很快綻出一個嫵媚之極的笑容,雙臂吊在拓跋丕頸上,甜甜笑道:"首先,我是北涼公主。出身高貴。你我門第相當。我族雖然已滅,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能動用的資源,給你帶來的利益,不是她能比擬的。對你來說,我比她更有用。"


"我對此毫無興趣。我不是非要靠女人才能有所作為的。"拓跋丕淡淡地否定了她。"還有麽?"


沮渠若鞮深感意外,微微不滿地嗔道:"殿下怎地如此眼拙?殿下難道真的看不出,我比她生得更美,比她更會服侍殿下麽?衽席牀笫之間,殿下惟有從我身上才能品到快樂的極至。"拓跋丕蹙眉,臉色也隨之暗了下來,沮渠若鞮見狀忙抓起那羌笛,轉轉眼珠笑道:"我還會吹笛呀,比她不差的。殿下當初不就是看上她這一點了麽?我也會的。我弄出的絲竹之聲,比她的還動聽。不信你聽。"


她說著便將唇對向笛口,媚眼如絲拋向情郎,隨後深提一口氣。


就在那笛聲逸出的一霎那,刀光劍影霍然飛閃,鮮血噴湧如虹霓,沮渠若鞮一雙瞳仁陡然收縮,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你…你!"


她的胸口上插著拓跋丕那把隨身配戴的短劍,拓跋丕衣上臉上都被濺染得斑斑點點。他居高臨下漫視著痛苦掙紮的女人,與皇帝如出一轍的深目裏寒光乍現。"我記得我警告過你,不要糟蹋了音樂。偏是不聽!"


沮渠若鞮臉白如紙,雙目仰天大睜,失去血色的唇一翕一合,殷紅鮮血汩汩湧出,滴淌溫熱粘稠如研墨,蒸騰著銅鏽一樣腥。拓跋丕冷眼看著她斷了氣,拔出劍撩起她的緙絲長裙慢慢擦幹淨劍身。微涼的夜風襲來,將沮渠若鞮的衣裙吹起。大朵大朵腥紅的血跡暈染在碧綠色長裙上,隨風舞動,遠遠望去,如同凋零的花瓣散落了一地,零亂成泥。


拓跋丕大步回到書房,一身的血汙令房中侍立的婢女驚恐萬分。拓跋丕臉如黑炭對那婢女吼道:"愣著做什麽?還不打水來與我清洗!"又高聲叫來府邸總管罵道:"你素日在這巴掌大的府裏掌事,敢是瞎子麽?連個女人都看不住!她平時到哪裏去與誰親近交談,你竟是連個影子都不知麽?!"那總管尚不知發生了何事,連拓跋丕口中的'她'是誰都猜不上來,嚇得唯唯喏喏不知如何答應,拓跋丕暴怒道:"將沮渠氏院中的奴才都帶過來,給我拿了皮鞭,仔細打著問!"


一時重新盥洗臉上血跡,又換過衣服,大小奴婢已在院裏跪了一地。拓跋丕坐在書齋裏,看著管家攜了一幹廝役拎起鞭子劈頭蓋臉抽了下去,登時一片尖叫痛呼聲,稍後總管厲聲問詢聲響起,接著又是鞭笞喝罵響成一片,紛亂不堪。拓跋丕心下不由厭惡無比,擰著眉想要抬腳離開,不想迎頭碰上總管,張著大嘴,目瞪口呆,硬著頭皮在他耳邊小聲回稟他審出來的供詞。


"夫人…與,與..穆壽…"


總管為難得漲紅滿麵,拓跋丕雙目直瞪,立在門邊半晌無語。麵前東倒西歪的十幾個丫環衣衫不整低聲泣涕。過了一會兒拓跋丕定下神色,沉聲吩咐總管將服侍沮渠氏的奴仆不論男婦,一律以大棒擊殺,之後取來青龍劍交與值守的副將:"速去長史衙署,取穆壽的首級來見!"


那副將驚訝萬分,接過寶劍跪下稟道:"殿下!無旨擅殺朝廷大員視同謀反!殺了長史官,隻怕我們謀劃的大事明日就將天下皆知!"


"不殺穆壽天下人知道得更快!"拓跋丕厲聲道。那副將又勸道:"末將不知長史身犯何罪,隻是,穆壽是大長公主唯一的兒子,他若死在殿下手裏,公主怎會與殿下善罷甘休。大長公主是太祖掌上明珠,當年先帝的皇位,還是公主鼎立協助才得順利登基。公主在朝中積勢甚廣,殿下何必得罪這樣的人,給自己樹敵呢!"


拓跋丕愣住,適才冒火的心緒漸漸冷靜了下來。思考片刻,他對副將道:"那就留著他的命。你且到後庭院,割下沮渠氏首級給穆壽送去,告訴他,管好他那張嘴!"


副將訝然領命而去。那穆壽見了沮渠若鞮的人頭嚇得抖如篩糠,什麽都顧不上了,天一亮城門開啟,穆壽撒腿就往平城方向跑去。


這邊拓跋丕從沮渠若鞮房裏搜出一品親王妃所用的鳳冠霞帔,雙手捧著來到楊氏麵前。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他將那頂沉重的九翬四鳳冠戴在她的頭上,整理好兩側的珠翠穰花琉瓔,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兒,看向她的眼中充滿了柔情和愛意:"終究我不負你就是了。"


沮渠氏突然被殺的消息早已傳遍府中,驚聞變故的楊氏此時再也忍不住,一把摘下鳳冠哭倒在地。拓跋丕略微驚訝地看著她失聲痛哭的樣子,茫然不解地問道:"你怎麽了?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的。我這樣做,是不是…讓你受驚了?瀴瀴…"


"我不叫瀴瀴!"楊氏哭著抱住拓跋丕的腿,因過於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上淚痕交錯,抓著拓跋丕衣袍的雙手顫抖不止:"事到如今我再不能瞞你了!我,我不叫瀴瀴。我姓楊,名奧妃,字婉瀴,出自華陰弘農楊氏一族。先祖漢太尉震,晉太保駿。祖諱伯念,安南秦州刺史。先考…先考…"說到這裏她已泣不成聲,大口喘著氣:"諱柒德,先秘書監丞,國史修定之時,任先司徒崔浩的副手,泰常五年…坐罪被誅…"


拓跋丕如遭五雷轟頂,腦中嗡嗡作響,雙目呆滯盯著他心愛之人飽含著屈辱與悲憤,向他拋出一腔控訴的滔滔熱淚:"那一年,泰常五年,前來我家宣旨,殺了我大哥,緝捕我全家滿門入獄的人…就是…就是…"


拓跋丕靠在牆邊,眼前一陣發黑。勉強抓住身旁的插架,他抑製住嘴角抽搐,雙眼發直,喃聲自語。"就是我"。


耳邊喧囂紛雜,哭聲震天。鐐銬啷啷,皮鞭霍霍,刀槊叢中寒光閃閃,映襯著少年拓跋丕興奮充血,滿麵紅光的臉。淪為囚徒的世家子弟身披枷鎖,在他銳利目光的注視下瑟瑟發抖,昔日詩禮傳家,簪纓繼世的清貴優雅,在鮮卑人野蠻的刀鋒下顫抖呻吟,珍藏幾世的善本古籍盡數成灰,一個民族沉澱千年的文明毀成齏粉。不甘心睜眼看著衣冠墜塗炭的文弱公子奮力掙紮而起,套著鎖鏈的雙手伸向火堆中的禮義詩書,一把長刀猛地刺入他後腰,雪白的鋼刃上包裹著鮮血緩緩滴下。"漢狗,自己找死!"拓跋丕用帶血的刀尖指著向外噴血的屍體,麵帶輕蔑的冷笑一掃地上顫栗的人群。"誰敢再反抗,這就是下場!"早已麵無人色的楊家幼女惶怖抬頭,恰巧捕捉到少年得意的笑眼,和那兩片紅的如同飲了血一樣的淩厲薄唇。


一株喬木上嘔啞嘲哳的烏啼昏鴉,與房內女子的嚶嚶啜泣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淒婉悲聲,打破了拓跋丕至今引以為傲的回憶。他垂頭癱坐在婉瀴麵前,無力對抗內心強行湧上的心痛與絕望。仿佛過了百年,他向她伸出手去,那抖動的手卻如同遇到了無形的阻力,驀然停在半途。他從未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這樣的遙遠。頹然垂下那隻手,他聚積起畢生的勇氣,嚅嚅地問她道:"你…恨我麽?"


"起初是恨的。"婉瀴放下捂臉哭泣的雙手,喃聲說出的話音淒啞而蒼涼:"我被你們鮮卑士兵押解著發配關外,一路受盡欺淩,九死一生回到平城。那時我隻剩下一個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親眼看著我家冤案昭雪,踐踏我們的鮮卑人不得善終。所以,所以,"她幹裂的唇向上彎起,疤痕遍布的臉上隨之出現一個詭異的笑:"所以,我靠近你,是有目的的。我是來報仇的。隻沒想到,我竟然是那麽快得…愛上了你!"


拓跋丕一動不動看著她,腦中回憶著他們相遇的場麵。過了一會兒,他疑惑問道:"第一次,是杜源帶我去的教坊。是他設下的美人計麽?他與我…又有何冤仇?亦或是…你想出來的的計?"


如珠的碎玉自婉瀴的眼中落下,她閉上雙目沉寂片刻,深深吸口氣,睜開眼平視著拓跋丕。她的笑容依舊,聲音清晰,說出的話卻猶如平地一聲乍響的雷,震得他頭暈目眩,瞬間冷汗涔涔。


"設下這全套連環局的人,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閨中蜜友。國史案發前,她是崔司徒的第五女。案發後,她冒充杜源的妹妹,隻身進宮,向你們複仇。"

*******************
 
文中開頭杜至柔說的塵土飛揚那段話實際上是太子晃說的。那次征柔然拓跋晃也去了。當時14歲。

原文:《魏書·卷四下·帝紀第四》:真君四年,恭宗從世祖討蠕蠕,至鹿渾穀,與賊相遇,虜惶怖,部落擾亂。恭宗言於世祖曰:“今大軍卒至,宜速進擊,奄其不備,破之必矣。”尚書令劉潔固諫,以為塵盛賊多,出至平地,恐為所圍,須軍大集,然後擊之可也。恭宗謂潔曰:“此塵之盛,由賊恇擾,軍人亂故,何有營上而有此塵?"世祖疑之,遂不急擊,蠕蠕遠遁。既而獲虜候騎,世祖問之,對曰:“蠕蠕不覺官軍卒至,上下惶懼,引眾北走,經六七日,知無追者,始乃徐行。”世祖深恨之。自是恭宗所言軍國大事,多見納用,遂知萬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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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全韋' 的評論 : 多謝留言。這是個很虐的故事。
全韋 回複 悄悄話 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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