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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七十一)

(2017-09-15 17:08:11) 下一個
上元節第二日仍為假日,百官在家祭祖,皇帝輟朝休憩。杜至柔素來醒得早,東方尚未露出魚肚白,她已睜開了眼睛。稍微動了一下身子,手便觸到了身旁酣睡的男人,不覺嚇了一跳。這幾年她很少有機會與拓跋燾同榻而眠,自己一個人睡習慣了,醒來那一刻見身邊另有一人,竟有些發懵,默然看著他片刻,才漸漸想起前一晚發生的事情,臉上紅霞四溢。

也許這些日子實在太累了。艱苦征戰北涼,回來未及喘息又是一個接一個的朝賀郊祀賜宴,種種慣例禮儀,連續幾個月的緊張終於得以鬆懈,拓跋燾睡得十分香甜。濃黑的雙眉舒展開來,唇角彎彎仿佛含著微笑,臉上是極其少見的如釋重負的平靜。這神情引起杜至柔幾分好奇,仿佛不認識似的慢慢靠近他,目光自上而下一寸寸掠過他的五官,最終又回到他那雙如墨描出的劍眉上。

原來這個男人是相當俊朗的。她的心中湧上一陣酸澀,分辨不出那滋味是遺憾還是自憐,她不知不覺歎了口氣。雖然那聲歎息輕如雲煙,拓跋燾卻立即驚醒。睜開雙眼往窗外一望,驟然撐起身子道:"早朝時辰到了?!"杜至柔按住他肩膀笑道:"今日無朝會。"拓跋燾略一想才釋然,頹倒在床上笑道:"積習難改。"杜至柔溫柔笑道:"可算有一天放鬆的日子,陛下再歇歇罷,我先起身了。"

她剛要動,拓跋燾一翻身將她拘入懷裏。"好不容易得你陪伴一次,才不放你走。"

他紅潤的雙唇遊走在她頸上,溫存片刻後緩緩攀到她的耳廓,在她發熱的耳邊吐出串串纏綿的情話。杜至柔被他微顫的吸吮嗬的渾身發癢笑靨如花,那顆徒勞冰封的心也隨著他嗬出的暖氣迅速融化。
身為女子,總有些難以拒絕的淺薄快樂,比如此時"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得意,和曾經"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光豔動人。如此這般被一個深情脈脈的男人繾綣依戀著,她終是抵擋不住心中悄悄湧動的歡喜,放棄了掙紮,順從地依偎在男人的胸膛上,低聲呢喃道:"你把我寵壞了,你會後悔的…我們以後,都會後悔的…"
拓跋燾柔軟的雙唇依舊遊走於她的紅腮兩側,聽到她欲拒還迎的歎息,略一翹唇,委委屈屈地怨道:"就是,我也擔心呢。以後你恃寵而驕欺負我,可如何是好呢。"

這樣無所顧忌的徹底放鬆依偎是兩個人都許久不曾享受的奢侈。一時二人都貪戀這珍貴的晝寢時刻,相擁著不再言語。冬日裏即便是白天,床幃之內也是一片晦瞑,隻榻尾處那隻金鴨熏爐透出幾點光亮,嫋嫋吐出的香暖蒸得人身上越發慵懶迷離,隻想將這一點對光陰的懈怠靜悄悄地延續下去。終於盼來了一整天的休息,可以不再為朝政傷腦筋,甚至無須再聽塵世喧囂,隻一心守著摯愛,聆聽時光寸寸地流逝。無論前塵後世如何,杜至柔此時都不得不承認,忘掉一切傷痛,放下一切猜疑試探的內心是寧靜而滿足的,全心享受被愛的感覺是珍貴而美好的。她散發著光彩的生命,是由真心愛她的人,用他的青春,熱情,真誠,飽暖來耐心嗬護滋潤,才換得的。

透窗而入的光影越來越淺淡,預示著晨光既起。榻上如漆似膠的兩個人同時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仿佛心有靈犀。雖是輟朝日,拓跋燾仍要去太後那裏請安。兩人掙紮著放下了最後一刻的貪歡,她先推開了他,起來梳妝。拓跋燾笑吟吟斜倚枕上,看著佳人一頭幾乎著地的瀑布黑發,宛如一江逶迤春水流瀉在身畔。杜至柔纖纖蘭指輕拈一把象牙梳,蘸了一下荼蘼花蒸出來的膏澤,之後熟練地將長發分成左右兩股向上挽起,濃密青絲便結成了兩個鬆鬆的鬟自然垂落,乍看上去如清淡遠山,珠鈿稀疏,若隱若現。
這樣的雙鬟垂掛髻,杜至柔平日是不能梳的。自她十六歲那一晚成為婦人,她就再無資格梳雙髻。後宮嬪妃平日多梳高椎髻,品階不同的女官該梳什麽發式亦各有規範,她與幾個級別最高的女官是一成不變的蔽髻,加黑玳瑁,簪珥。拓跋燾曾笑話她梳那個發髻象頭上頂了個簸箕。今日不用侍奉帝後,不出門見人,杜至柔便小小地放肆了一下,假裝扮回尚未及笄的小女孩。
俏麗又不失頑皮的垂鬟髻令她瞬間還原為清純少女。這些年的蹉跎竟然沒有留下一絲歲月碾壓的痕跡。拓跋燾一動不動望著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扭捏的樣子仿佛新婚女子撤掉障麵團扇那一刻,臉紅心跳地嬌羞垂頭。拓跋燾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她麵前,唇邊帶著愛憐的笑意,小心翼翼抬起她的下頜,仔細欣賞她臉上每一寸肌膚,如同欣賞稀世的珍寶。
"陛下,妾還沒化妝呢。"杜至柔紅著臉,輕聲提醒他道。
"我來給你畫。"拓跋燾呆呆看著她,吐出的話如同夢囈。

杜至柔嗔笑一聲道:"陛下的手是用來開弓執轡的,哪裏做的了這個?"

拓跋燾揚眉笑道:"朕一座江山都描繪的出,你這小小的唇眉還畫不出麽?"他邊說邊揀起奩盒裏的細筆,沾上螺黛,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手輕輕地替她描起眉來。
他的手極輕極柔,仿佛捧在他手裏的不是杜至柔的臉,而是易碎的琉璃。杜至柔閉著眼睛,看不見他此時的樣子,卻清晰地感覺到那溫熱的鼻息,遊移在自己臉上,仿佛春日拂麵的飄絮飛花。
彩雲易散琉璃脆。大多至臻至美的事物都是如此吧。杜至柔心中的歡喜漸漸被傷感代替。閉上眼睛的時候它們還是美滿無缺的,再睜開已流散成風,碎裂成沙。彩雲如此,琉璃如此,那飄絮飛花亦如此。
仿佛過了百年,拓跋燾才放下了托著她的手。便是再不情願,她也不得不睜開眼,麵對現實。

"我是第一次…"拓跋燾有些惴惴不安地對杜至柔訕笑。

她的心隨著他的笑容往下沉。回頭對著銅鏡照了好久,喃喃道:"陛下第一次,所以拿妾練手。"
 
"你若不介意…我就再練練…"拓跋燾又拿起眉筆。杜至柔慌忙擺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不敢勞動聖駕了!妾何德何能…"

"古有張敞畫眉,相如竊玉,尋常百姓尚能尋得此閨房樂事,朕為天子反享受不得,實在是不公平。"拓跋燾不以為然地打斷。

"公平不公平,陛下偷香竊玉的生涯就此結束了。"杜至柔向窗外努努嘴,示意他往院子裏看。

一群內侍護衛黑壓壓站滿了小院。為首的宗愛手捧皇帝常服躬身侍立,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卑微奉迎,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當中。

拓跋燾欣喜的表情漸漸熄滅,無可奈何地放下妝筆,歎口氣回到現實。宮人服侍他穿戴完畢,他邁步向太後寢宮方向走去。幾步後忍不住回頭,如願以償地看到杜至柔靠在院門邊,目送他遠去。
彼時天空又下起了雪,身披細羽白鷺縗的少女倚門而立,一身雅素,唯麵頰微紅,任簌簌雪花落到她臉上,融化成點點晶瑩。那原本一長一短的黛眉,也被這一片冰雕玉砌的琉璃世界抹去滑稽的色彩,看在拓跋燾的眼裏,如同紅梅初露的新蕊,開放在女孩淡若雲煙的臉上。

這以後的日子相當平靜,拓跋燾再無出人意料地光顧她的住處,謹慎地維持三人間的微妙平衡。元宵佳節的晚上他撒謊不陪皇後,偷偷溜去臨幸宮人的豔事,第二天就出現在內廷起居注上。杜至柔連續幾日在皇後跟前忐忑不安,不知赫連卿在看到無比敬業的彤史一絲不苟的記錄後,會怎樣刁難她。
然而赫連卿並未有為難她的舉動,仿佛此事從未發生。每日仍勤於處理六宮諸事,恩威並施,由此後宮秩序井然,皇帝待她亦敬重有加,一月倒有大半宿在中宮,二人朝夕出入成雙,儼然民間恩愛夫婦,令企圖看一場帝後不合好戲的人失望噤聲。更令人感覺出二人情誼甚篤的是,皇帝竟順應了赫連卿的提議,擢升錄事劉潔為秘書丞,日常伴駕侍從左右,掌出納王命兼總文誥,接著又接受了赫連卿的求情,以柔然進攻沒有造成重大傷亡損失為由,赦免了穆壽。此舉無疑被認定是皇帝在向皇後示好,以鞏固中宮地位。以往朝廷人事安排均由皇帝獨裁,拓跋燾從不會為給女人麵子而做順水人情,今日竟如此聽話順從,眾人皆感歎那場京師保衛戰是赫連卿打的漂亮翻身仗,不僅贏得文武百官對她刮目相看,也收俘了皇帝的心,從此對她言聽計從,青睞有加。
杜至柔在目睹這一切後,內心的淒涼和惶惑又增添了幾分。皇帝對身邊人的猜忌令她心寒,也使她在皇帝麵前更加謹慎小心,能不參與政事就不參與,能沉默就沉默,謹言慎行當好一支沒有大腦的毛筆,每日侍奉君前聽候傳喚,盡量把皇帝要下的詔書寫得文雅得體一點,僅此而已。無論是公事,政局還是個人情感,皇帝如海底針一般深不可探的心著實嚇住了她。帝王之心最忌被旁人摸透看穿,因此楊修必須死,蕭何隻有坐牢。不管前塵還是後世,這個名單還將長長地列下去。她杜至柔所能做的隻有斂芒養晦,期待他那顆捉摸不定的心不會猜忌到她身上。皇帝近年來手段和心思愈加老辣,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年紀,運籌謀略直追以往最老奸巨滑的君王。誠然一個合格的君主,基本的職業素養就是強大的權力欲望,牢牢纂住權力,將一切可疑的苗頭扼殺在搖籃裏。維持住自己的穩定,才能維持住天下的穩定,才談得上百姓的安居樂業。故而皇帝本人越老奸巨滑陰險狡詐,越是百姓的福祉,越是皇帝身邊人的災難。離他的距離越近,災難越深重。好在拓跋燾作為一國之主,雖懂得權術,倒底沒有特別使用過。不論是前朝臣子之間,還是後宮那群嬪妃,他對他們的勾心鬥角都了如指掌,對於每個人的優劣長短都稔熟於胸。倘若他願意,挑起人與人之間的利益衝突後加以引導,利用不同利益群的不同需求實現他們之間的相互製衡,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也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心思。當初對沮渠氏異乎尋常的寵渥,也許就是有意無意地用她來布局,平衡後宮乃至與周邊國家的局勢,可惜他一直沒看出他的對手是杜至柔,而他與杜至柔下棋,還從來沒贏過。他多少還保留著光明磊落的一麵,隻是杜至柔不敢預測他這一麵還能保持多久。當她知道了他猜忌的同時還能與猜忌的對象言笑晏晏時,他這種人前人後顯示恩愛的本事便令她冷汗四起。經過沮渠焉枝一事他已學會了不動聲色的虛情假意,她便自然聯想到他對她的情意,說給她的情話,倒底有幾分真心。他虛實難辨的高超技巧已經從朝堂滲透進了私人情感,杜至柔在讚歎他獨一無二的搏奕天資之時,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以赴與他應對,在他還沒有徹底掌握遊戲規則之前,在他內心的陽光還沒有徹底被陰暗吞噬之前,實現她的願望。
二月初春,玉津園一片生機景象。今年天氣回暖甚早,驚蟄未至,河堤兩岸已頗有春意,雲鎖嫩黃煙柳,風拂杏花初蕾。拓跋燾與三兩嬪妃做伴遊園,欣欣然觀賞早春美景,午後回至武英殿批折,直至挑燈時分方閱畢,放下最後的奏疏,對一直侍立在旁的杜至柔道:"替朕草詔:朕承統之始,四方未定,是以旰食忘至,頻繁征戰,期在掃清逋殘,寧濟方宇。至今蠕蠕陸梁於漠北,龜鱉肆虐於江南,奸豎群凶仍待征討。用兵之法,軍資糧草器械乃重中之重,是故有違軍法貪穢軍餉物資者,皆以極刑就戮。今諸征鎮將軍,王公勳貴,屢多逋慢,不能蹈鋒捐軀,而求欲無厭,斷截軍物,朕數加督罰,猶不悛改。此番西北用事,貲調懸違者,有征西將軍皮豹子,侵沒官財,鎮西將軍王斤等八將,盜沒軍餉,所在擄掠,贓各千萬,以上諸將一並處斬,家財充官。有功蒙賞,有罪受誅,國之常典,不可暫廢。自今以後,不善者當閉門自改。其宣敕內外,鹹使聞知。"
杜至柔不敢多言,快速寫好這份殺氣騰騰的詔書。拓跋燾又遞過一份奏折道:"這個,你替朕執筆朱批。朕忙到現在尚未進膳,餓得狠了。"禦膳已擺進來半個時辰,拓跋燾走過去狼吞虎咽,杜至柔拿著要回複的奏折跟到案邊候旨,拓跋燾在吞掉一碗早已冷卻的渾羊歿忽後,進食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捧著一盞鹿羹,邊細品邊下批示:"拓跋俊鞭三十,免職流徙統萬。"
"這,"杜至柔愕然,拓跋燾看了她一眼,低下頭接著吃完羹,見杜至柔仍呆立,淡笑道:"怎麽,想抗旨麽?"

杜至柔硬著頭皮道:"妾不敢。"

"有什麽話就說吧,"拓跋燾漱口完畢,倚在憑幾上冷淡笑道:"最近你越發恭順的緊了。還想象以前那樣聽你的高論,怕是再不能夠了。"他一雙眼睛在她臉上轉來轉去,杜至柔被看得更加心慌,拓跋燾看著她不知道所措的樣子,哼聲道:"朕就這麽可怕麽?你這樣疏遠朕?"
杜至柔擰眉,心裏暗罵一句真難伺候,近了不行遠了也不行,臉上做出無可奈何的笑容道:"妾萬死不敢違抗聖命。隻是,新興王是陛下的親弟弟,還是尚書郎…他不過是,看錯了數而已。"
"誰知道他是真看錯了,還是伺機貪穢?!"
此番滅涼投降大魏的胡人近十萬。拓跋燾下詔令賜給幾位胡人首領每人三千匹縑,嘉獎他們帶頭歸順。尚書郎拓跋俊,皇帝的幼弟,執行時看錯了,每人發了一千匹,監察史將此事奏與皇帝彈糾,便是杜至柔手裏的這道折。
"奸臣賊子常用的伎倆,你竟然看不出來麽?斷截官物,入己囊中,結果是府庫空虛於上,士卒百姓貧餓於下,唯權貴獨飽,肥的路都走不動!"拓跋燾眼中閃著恨意,咬牙冷笑:"朕手癢之時剛好冒出這麽個不張眼的可以讓朕殺雞儆猴。這頓鞭子不僅要狠抽,還要當眾執行,再命全體王公貴族前去觀刑,讓他們知道,不管是誰,哪怕是朕的手足,犯了國法也要嚴懲!讓他們做夢都不敢生出悖侫之心!"
杜至柔淡淡道:"新興王殿下才剛剛十八歲,年少真純,涉世不深,此次疏忽未必是有貪汙的企圖,也許真的隻是看錯了。"想了想,又正色道:"君視臣如腹心方為太平之本。陛下剛才的誅心之論無憑無據。無端以險惡用心猜疑大臣,非明君所為。"
拓跋燾一聲輕笑:"朕自信比你一個紙上談兵的婦人更深諳為君之道。"他微微抬著頭,斜睨杜至柔的眼神疏懶而冷淡:"朕來告訴你什麽是明君所為。一個明君最基本的所為,就是他每日應在驚恐中醒來,每日在憂慮中度過。"

"果真如此,明君很快會變成先帝。"杜至柔垂著眼簾,麵無表情:"真正的力量來自於仁慈。仁君以善政使民愛戴,使江山永固。"

拓跋燾不屑笑道:"讀書讀的把腦子都給讀壞了。把精力浪費在博得百姓的愛戴上,才是最快成為受百姓愛戴的先帝的途徑。"他雙眼盯著杜至柔,目光如炬:"做君主的,不應琢磨如何讓百姓愛戴他,而是應琢磨如何讓百姓畏懼他。恐懼永遠是比愛戴更可靠的情感。"
杜至柔不願在此爭執下去,輕輕搖頭道:"尚書郎為九卿之一,位亞三等,行有佩玉之節,動有庠序之義,何況殿下金枝玉體,身膺王爵。加以鞭杖,誠非古典。公卿有罪,不可輕折辱之,尤其不可當眾侮辱,此所以存大臣之體。"
"書呆子!"拓跋燾忍不住笑出聲:"誠非古典?什麽是古典?你指望這些親貴象你們漢人那樣在乎名節臉麵,犯了錯以後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他的笑容中加了幾分輕蔑:"對付鮮卑貴族,朕比你有經驗。想把野馬馴成良駒,唯一有效的工具,就是鞭子。"他的臉色不知何時已黑沉如墨,炯炯發亮的眼瞳中燃燒著怒火:"這些親貴早該整肅了。你知道那堆奏本裏,有多少是參他們貪盜軍資物餉殘虐低層士兵的?打仗靠的是什麽,這些人比誰都清楚。貪汙民調尚能容忍,民怨沸騰也有時間安撫。國家用兵之際,貪汙軍餉的惡果可是立竿見影。士卒兵不利,甲不堅,食不飽,看上去的虎狼之師一上戰場像紙糊的一樣潰不成軍。果真到了亡國地步,這些軍中蛀蟲帶著萬貫家財投降異國,繼續做他們的高官,朕被他們集體拋棄乃至五馬分屍也觸動不了他們分毫。"
說到這裏他的怒氣減輕了幾分,臉上的神情漸漸被憂傷代替。"當年朕誅滅崔浩那幾家漢人士族時,崔浩曾泣淚求朕,他說拔了他們這些漢族門閥,朕就要落入自己族人的手中,淪為他們擺布的傀儡。可惜那時朕年輕,還不到十六歲,不曾深刻領略其意。為政之道,在於製衡。朕自己打破了這個平衡。如今鮮卑顯貴迅猛壯大之勢如雜草叢生,朕連年征戰又不得不多加倚重,縱得他們逆僭凶殘無惡不作,而朕既無精力亦無能力翦除他們…果真讓崔司徒言中了。"
杜至柔麵無表情呆立,拓跋燾也並不想看她,自顧低頭發著感慨:"如今天下暫時安定,是嚴厲管束他們的時候了。先從整肅軍紀入手。朕既然握有賞罰之權,便要對得起家國蒼生,對得起為朕賣命的每一個微小士卒。天子家天下,朕自己的家,能由著這幫權貴盤剝盜虐?"他忽然抬頭,目光堅定對杜至柔道:"才剛的詔書更改一下。也不用讓他們閉門思過了。他們若會自省,黃河都要倒流了。詔令廷尉與督察監,究治彈糾這幾家鮮卑勳貴,包括皇親國戚,清查私產,如有盜沒侵吞軍資之徒,處以死罪。誰都不例外。"
此時一旁侍立的宗愛忽然從袖中拿出一本章疏,呈到皇帝麵前,卑微躬身笑道:"陛下,奴儕這裏…有道表章,是今日陛下遊園時,宜都王殿下呈上的。奴儕因見陛下賞花觀景,不便擾了陛下興致…"
拓跋燾拿過來打開,看完後疑惑問道:"穆壽上的謝表,給皇後的,怎麽到了你手裏?"
按製外臣給中宮上表,均由尚書女史,也就是杜至柔匯總整理,然後送呈皇後閱覽。實際上連皇帝也不得截取或觀看。內宮文書由皇後總攬,包括皇帝臨幸後宮的那本起居注,皇帝都是沒權力查閱的。
拓跋燾看著宗愛討好的笑容,冷笑一聲道:"朕明白了。你見朕對親貴們起了嫉惡之心,便截了穆壽的謝表給朕。朕忌憚外臣與後妃勾聯,你便以為有了機會,可以充當朕的耳目,給朕報些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誰今天給皇後寫了什麽話,誰明天給宮妃送了什麽貴重禮品,你以為這樣可以稱朕心意,是不是?不錯,腦袋瓜很靈,轉得真快。"
宗愛嚇得跪地叩首不止,連聲音都顫抖了。"奴儕隻想著為萬歲分憂,沒想過別的!奴儕想著自己做的事,隻要是於萬歲有一分好處,奴儕也願萬死去博…"
拓跋燾澀然一笑:"這樣看來,你竟是比朕的兄弟親屬,還要忠心耿耿。"宗愛連說不敢,拓跋燾溫和笑道:"朕向來賞罰分明。你的忠心可嘉,朕自然是要論功行賞的。"宗愛一愣,尚未露出喜色,聽到皇帝淡淡吩咐道:"朕賞你二十板子。自己去宮正司領賞。"
宗愛一點沒料到奉迎不成反遭刑罰,無計可施之際隻有將已經青腫的額頭叩了再叩,口中說著謝恩,眼角卻向杜至柔瞥去,一臉求援的苦相。卻不料這點小動作也被皇帝洞察到,一聲厲喝"再加二十,滾出去!"宗愛嚇得連謝恩都忘了,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百盞宮燭搖曳生輝,明滅燈影在皇帝的臉上流轉,薄光宛如刀刃,削出他高挺的鼻梁,整齊的鬢角,將那張一刻前還溫和微笑的臉,雕琢的銳利而冷酷。他眉頭緊蹙良久,一抬頭才發現侍立身旁的杜至柔臉色發白,雙手都在微顫。他這才想到方才這一連串對臣子的嚴厲處罰,可能嚇到她了。他微笑著對她伸手道:"來,坐下來陪我。"杜至柔的臉更白了,仿佛受了驚嚇般渾身顫抖,拓跋燾索性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按在禦座上,揶揄笑道:"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小了。"他握住她冰涼的手,輕聲哄慰道:"朕對外也許會很凶,對你是很好的。朕說過不會再傷害你,不會叫任何人傷害到你。你忘了麽?"杜至柔疑惑地看著他的臉,仿佛看著陌生人。這張臉是如此瞬息萬變,隻一眨眼,又從冷酷殘暴變回了言笑晏晏,明朗得好似不染塵世的陽光大男孩。她呆呆看了他一會兒,木然開口道:"陛下多慮了。妾不曾被驚嚇到。"拓跋燾的笑容更加明朗:"那就好。"他將穆壽的謝表交到她手裏:"這個應該是你收著的。哦,對了,中宮那裏,你…"
"妾省得的。"

拓跋燾一摟她的肩讚道:"果然聰明。"看著那謝表,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思忖片刻,問杜至柔道:"穆壽雖給免了死罪,終究不能讓他太安逸自在了。這小子大概在女人堆裏真的很有人緣。這次替他求情的不止皇後一人呢。我族尚武,容不得這等脂粉堆裏打轉的紈褲子弟。你說,朕該給他發配到哪裏去好?"
"陛下聖裁,妾不敢僭越置喙。"
"還說沒嚇到,"拓跋燾噗哧笑道:"看你好象驚弓之鳥。"他攬過她的腰,強迫她麵對他的臉,翹起唇道:"就要你說,朕該怎樣發落他好。"
杜至柔無奈麵對著他,顫聲應付他道:"自然是越艱苦越能鍛煉人材的地方,越好。就象朔方…"
"好提議!讓他去和拓跋丕做伴去吧。"拓跋燾放開手,揚聲對她命道:"下旨,削了穆壽王爵,謫為主薄,充軍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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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張圖:杜至柔梳的雙鬟髻。大交領廣袖袍,素絹中衣。典型的北魏到北齊時代的女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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