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陳彥一疊疊錢的刺激下激活了體內沉睡著的物質欲望。我開始學會用金錢替代得不到的情感,嚐試著去體會物質帶給我的快樂,還有物欲背後那些摻雜著與情感相關的隱秘涵義,比如愛、關注、尊重…等等。我有意改變自己的觀念,變的象陳彥所期望的那樣見錢眼開,當他塞給我一疊錢,給我付信用卡時,我說服自己這是他愛我在乎我的表現。這些在以前都是不可想象的。生活的無奈教會我如何從雲端落入地上,沉迷於我媽不屑的"低級趣味"裏。回想起以前我對陳彥的糾結和計較,那些令兩個人都痛苦的分歧,現在由於金錢的介入緩和了許多。很多時候爭執於"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不過是在計較隱含其中的"你有多愛我?",和更深層的,自己對自己價值的看法:"我倒底有多值得你愛?"。如今這些疑惑似乎被錢解答了不少。"給你花錢就說明愛你。給錢越多越說明愛你"。而在以前,我一直把妥協與服從,看做是愛我的表現。而我從陳彥那裏得到的順從,實在是少的可憐,即使在熱戀期間。
"你應該讓著我!"我高昂著頭,勢在必得。
"憑什麽啊?"他凶巴巴地裝糊塗。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顯示出你有多愛我。好比說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堅持,而你最終為我放棄了你的堅持,所以才體現出你是愛我的。"
"那叫自虐,不叫愛。"
他怎麽和愛情小說裏的男主角不一樣呢?沉浸在愛情裏的男人,不是都會為了女主角悲悲切切,患得患失,尋死覓活的麽?我還沒讓他為我去死呢。我挺起腰杆,理直氣壯地傳授他網上馭夫達人總結的真理:"那些外麵厲害的成功人士,在家裏都很怕老婆的。隻有聽老婆話的男人,才能成功!"我言辭鑿鑿,雖然從未親眼看到過一例可以支持我論點的證據。
"我沒興趣滿足你的意淫。我要真象你手裏的拉線木偶一樣,你想讓我強硬的時候我就硬,想讓我妥協的時候我就軟,你哭都來不及。"
我既沒本事令陳彥為了愛情而放棄自我,也沒本事象瓊瑤阿姨那樣每天雷打不動地詢問丈夫"你愛我麽?"並每天都得到一個明確清晰的肯定回複,我隻好退而求其次,接受他對感情的表達方式,讓他用錢交換對我的肯定。後來的一段時間,我從那些買給自己的名貴包包和珠寶中,真的得到了短暫的快樂。尤其是在刷卡時,看著一大筆錢瞬間從他帳上劃走,心中湧起的解恨般痛快淋漓的感覺。錢原來真的能買到滿足感和快樂。我又一次覺得我被從小灌輸的某種觀念忽悠了。我猜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女人,在尚未接觸社會的年齡裏,就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說法洗了腦,從小接受的主流觀念,是“好姑娘就是要嫁給窮小夥,否則體現不出自己的善良,和愛情的偉大。”。似乎隻有完全與物質脫離關係的愛情,才談得上純潔與高尚。我到了40歲,才想起來似乎也沒這個必要。目標明確的功利女孩,可能會如傳說的那樣沒有好下場,可愛情至上的純真夢幻女,也實在不見得個個都如願以償,能與SOULMATE攜手同老,相伴終生,這一輩子隻羨鴛鴦不羨仙。然而假如當初我就看清了這個道理,而不是潛移默化地全盤接受我父母對我的影響,我不會和陳彥結婚,也就無從知曉這些他帶給我的人生感悟和體驗。
不過,不知道是金錢的補償作用太有限,還是自幼形成的觀念太根深,我很快就從美麗的泡泡中走了出來,重新陷入漫長的苦悶和無奈裏。刷卡揮霍那一刻實在太短暫,換不回緊隨其後的寂寞與被忽視的淒涼。這個家依舊冷如冰窖,陳彥在付出一張張信用卡帳單後更加心安理得地不理我。我想要從他那裏得到的東西,實在不是錢能解決的。無計可施的時候我撿起了丟棄已久的愛好,冀期從中分散對他的注意力,緩解佛家所言的,人生七苦中的"求不得"那一苦。
那段日子我翻出很多以前看過的書,還寫了些唧唧歪歪的文字,寫完就丟,沒有一份存了下來。晚上自己關在房間裏扒拉鋼琴鍵盤打發漫漫長夜,自己都不知道彈了什麽,如同戚戚慘慘的李清照,顧影自憐。結果有一天碰到鄰居,讚美我進行曲彈的好,好象哀樂。內心裏的憂怨怎麽都藏不住,我長時間的處在低落中,外表都看的出來暮氣沉沉。要不是每天必須去上班,我大概連妝都懶的去化。
那時候我對打扮穿衣直至讀書彈琴其實都沒有多大的興趣,隻是意識到我不能任由自己這樣灰暗下去,我必須做點什麽,和每天潮水般強烈湧上的委屈做鬥爭。我盡量把自己投入到興趣愛好中去,原本早已生疏的曲子又練得流暢起來,也算是意外的收獲。然後我就發現聽我彈琴的不止是鄰居。我關在房裏以琴解悶時,陳彥有時會悄悄站在門外偷聽。我也不點破,也沒有問他為什麽不進來大大方方的聽,因為我問他的話,多半得不到任何回答。就這麽彼此"默契地"企盼了好長時間,一天夜裏我熄燈以後,他終於毫無征兆地擰動了我房門上的把手。
那門環轉動的輕響竟然讓我心跳加快,不用開燈,我就知道自己的臉已經紅透。這感覺和最初我們相遇時的感覺一樣,看見黑暗中他瘦長的身影向我走來,我興奮到有些疑惑,眼前的他倒底是不是真的,還是…我在做夢。他已經快一年沒有進過這個房間了。這麽長時間我積攢的被他冷落而成的怨恨,竟然在他撫摸我的那一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我那些曾經咬牙切齒的詛咒,”離婚,讓他淨身出戶,讓他下半輩子在一無所有孤苦零丁中遺恨,悔不當初…”
原來這麽禁不住考驗。我為自己薄弱的意誌力羞愧。 昨夜思量千條路,今早起來賣豆腐。我是被他無形中圈住的鳥,不管他怎樣冷淡我,隻要有一次對我露出笑容,我就失去了一切抵抗力,全功盡棄,徼械投降。
他的唇一點點吻過我全身。還是記憶中的溫柔和珍愛,連同他的呼吸,和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一點都沒變。他的手撫摸過我臉頰,輕輕抹掉了我下巴上的淚。那夜我在他懷裏,睡的特別踏實安穩,很久很久都沒有過這樣甜的覺了。天亮時候我醒來,他已離去。我懵懵地看著空了一半的床,覺得昨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周圍寂靜的嚇人,他可能從來都沒有來過,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隻因我太過寂寞。我頹然倒在床上,卻又聞見了從他的枕頭上傳來的男士爽膚水的味道。清新無比,是我十多年前推薦給他的品牌,他從沒換過。
第二天夜裏,我故意留著床頭燈光,似乎在期待著什麽,而他也仿佛心有靈犀,如前一晚那樣,悄悄擰動我的房門,無聲無息地將我摟進他懷中。
昏黃燈光下他全身的皮膚反射出象牙光澤,肌肉均勻身材修長,浴後幹淨的身體傳遞出淡淡的體香,每一個腳趾看在我眼裏,都是那麽誘人,象被海水反複濯洗過的貝殼,光亮潔淨,讓我忍不住把玩摩挲。他感到了一陣陣從腳上傳來的奇癢,仿佛受了刺激,報複性地強擁我入懷,細膩溫柔地吻過我臉上每寸肌膚。他愛撫我時耐心極佳,一點點開啟我每一個細小的毛孔,好讓我身體裏每一細微之處,都被他精心照料到。十多年間的每一次,我都是這樣得到了他施予給我的,無分毫遺漏的疼惜和珍愛,從頂至踵。
第二天他離去時,我抱起他睡過的枕頭,上麵帶著他的體溫,他好聞的味道,我貪婪地聞著,不肯起床。
那兩夜恍如夢境的溫存過後,一切照舊。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他依然隻對孩子說笑聊天。對我,依然是除了說你該怎麽把事情做好以外,沒有半句多言。晚上等孩子睡了,他悄然無聲地隱身於地下室的家庭影院,臨到半夜,再悄然無聲地上樓睡覺。他的臥室在我們原來那間主臥的隔壁。以前一直空著。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一次他緊皺著眉頭抱怨我"不小心給孩子多吃了一個雞蛋"的晚上,我離家出走了。我那天應小女兒的要求,在她的中午飯盒裏準備了一個煮雞蛋,我和孩子都沒有把這當成是個事告訴他,他晚上做飯時照例給孩子煎了一個雞蛋,於是變成小孩那天吃了兩個雞蛋。這在他的營養表裏,是超標的,是需要指出來的,否則長此以往,會有這樣那樣的惡果,在小孩身上出現。家裏的一切,都隻能是嚴格的,刻板的,一成不變的。隻要有絲毫的不按程序運行的INCIDENT,就是有不可估量的後果的…
類似的事出現過何止百次,比這更無奈瑣碎奇葩的都有,為什麽是這次成為那顆最後的稻草,不知道。在對的時間,翹動對的契機,從此一切都不一樣。看來不止是描寫兩人結合的,倆人分手,也同樣適用。我父母和我在一個城市裏住,可我不能到他們那裏去。我不願意讓他們看見我現在的窘態。同理我也不願去敲朋友的家門。諾大的世界,無我容身之處。我在一個MOTEL裏湊合了一宿,整夜無眠。第二天照樣去上班。這就是主動放棄婚姻的那一方所要承受的困苦。誰叫你忍耐力差呢。你就是再有理,再無辜,他不走,不離,你就隻能自己先搬離,沒地方去?自己想辦法。你還不能帶著孩子離家出走。既無導火索,也無第三者出現的離婚,比一個國家解體還艱難。放的下一切,也放不下孩子。第二天小女兒往我手機裏發的一條MSG就把我乖乖叫回家裏去了。"媽咪我跳舞比賽用的服裝需要匝邊,爸爸不會用縫紉機。舞鞋也需要手工縫,爸爸也不會。"
我回到家裏,陳彥已經把孩子接回家了。他看了我一眼,不說話,鑽到車庫裏給四壁加保溫層。要過冬了,家裏許多事要提前準備。我把女兒需要的服裝做好,跟她說我打算和你Daddy離婚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在她的哭聲中收拾了一箱自己的物品,把她的痛哭甩在身後,推門走出家門。不如此,這個婚永遠離不了。孩子也好財產也好,以後都會通過法律程序要到。第一步的出走,下定這個決心,是最難做到的。這個家裏的一切,一根針一根線都是我和他共同建立起來的,現在突然要硬生生的一劈兩半,這個桌子歸我那把椅子歸你,我這個月帶孩子你該給我多少錢…一切的一切化做分離契約上冰冷無情的文字。其中多少炎涼,多麽NASTY,隻有經曆過的”勇士”才理解的到。
飄在外麵的兩天裏,我谘詢了律師,然後給他發了封EMAIL。我把我的離婚方案,那些關於如何分財產孩子撫養權等繁瑣事宜寫清楚,和他說我不想通過律師,能達成協議最好不過,否則多花的錢也全是孩子的損失。他一如既往地沒有回音。再發,還是石沉大海。我無法把握他在想什麽,我失去對他的把握已有很多年了。他對很多事情的反饋都超出我的認知和常識。電影《美麗心靈》裏,納什教授那一貫冷靜優雅的太太,在漫無邊際的黑夜背景下,突然把喝了一半的玻璃杯砸向鏡子,隨後如野獸般絕望嚎叫,那是壓抑多年的呐喊,無助而蒼涼。我做過同樣的事。而我做不到電影裏那位納什太太能做出的其他事。我沒有她那樣的美麗心靈,數十年如一日的守著一份無望的情感,在精神疾病的背後,是默默堅守的偉大愛情。這不是愛情童話,簡直是愛情神話。神話是禁不住追究的,就如現實中的納什夫婦,一點不象電影中演繹的那樣美好,早已因納什的病而離婚,孩子也遺傳了他的精神分裂症。
又過了一天,我陪小女兒上騎馬課,之後把她送回家。她已經三天沒有見到我了。我不斷對自己說,以後一定要加倍補償她由於暫時的分離而體味的痛苦。我進自己的房間繼續收拾衣物,陳彥手裏抱著一床棉被,走到我跟前。
"我給你買了一個電熱毯。就要過冬了,這個房間在車庫上麵,一直比別的房間冷。"
我不說話,也不看他。他自顧自地把電熱毯打開,鋪在KING SIZE的床上。床很大,他繞著床整理了很久。那是他看中的床墊,除了大,質量也更為豪華,他說倆人睡在上麵更舒服。誰知買了沒多久,他就不在那張床上睡了。
給我整理好床,他還不離去。我背對著他,感覺他向我走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溫熱的唇輕輕蓋在我耳後,在頸上啄吻著。我的淚瞬間流下。
"你倒底想怎樣呢?"我泣不成聲,語無倫次。"你的這些標準…要求,層出不窮…我不是機器,我做不到,看不到頭,沒有希望…我壓力太大…我想走,逃離,你又不回我的信。你倒底打算怎樣呢?"
他依然沒有任何反饋,隻是抱著我,不讓我離開。過了一會兒,他鬆開手,頹然坐在床上。黑夜降臨,房間裏沒開燈,窗外的路燈遙遠照射進來,他的神色在晦暝幽暗中,更顯得疲倦和頹敗。
"我,"他的嗓子異常沙啞,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我…真的…盡力了。為什麽還是這樣?!"
我突然放聲大哭。我是很愛哭的人。以前多少次在他麵前不顧形象地痛哭流涕,似乎沒有一次比這次更傷心絕望。他被我嚎啕的哭狀嚇到,趕緊起身又把我抱在懷裏,兩隻手不知所措地在我後背上撫動著,嘴裏象哄小孩一樣,發出柔軟的哄聲。我哭了好久,他的胸口上一片濕漬。我披頭散發眼皮紅腫咧嘴嚎哭的樣子難看極了,可我顧不上這些。等我最終平靜下來,他依然抱著我,雙手繼續撫慰著我後背,輕聲地說:"我再想想辦法…讓我再…想想辦法…"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能有什麽解決的辦法。這樣忽冷忽熱毫無征兆的上下沉浮,隻會讓我比他瘋的更快。我知道一個精神獨立的人,絕不應把自己的喜怒哀樂依賴在他人身上。他的心情無論好不好,我都不應以他的喜而喜,以他的憂而憂。我不應該讓他人操縱了我的情緒。我知道一大堆道理,隻是做不到。
他一言不發抱著我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說道:"這周末RIVERDANCE的演出,在蒙特利爾。我早就訂了票,帶小孩去…你還是和我們去的,對麽?Resort也訂好了…在那邊過一個周末。"
他的眼神裏包涵了很多東西。我明明知道這一點頭,意味著我這次"衝破牢籠"的出走徹底失敗,我反複上百次下定的決心付之東流,短暫的溫馨後,我很快又會陷入到毫無起色的死氣沉沉裏,可我還是點了頭。是習慣,還是什麽,我分辨不清。這是我掙脫不出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