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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二十一)

(2017-07-11 18:20:41) 下一個
陳彥那次的地下室生活持續了十個月,後來有一次自我封閉的時間更長。其間不主動和我說一句話,除了"提醒"我又犯了什麽錯誤。我若主動說話,他不回答一個字,並且會露出很煩躁的表情,孩子例外。他很神奇地做到了疏遠我的同時,與孩子保持良好溝通,陪她的時候有說有笑,傾聽她的趣事和憂愁,一如既往地用真誠的讚美欣賞眼光看小女兒。一扭頭看見我,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眉頭緊皺。小女兒那時6歲多,竟然沒看出父母之間的關係有任何異常。大女兒處在高中最緊張的關頭,並且有她自己的社交圈,也沒太關注父母的這種疏離。可能我自己的克製能力也不差,幾乎沒有在孩子們麵前表現過崩潰,大哭,或是歇斯底裏。我很怕嚇到她們,即使非常痛苦,也還保留殘存的理智,不願在她們麵前表露出來。不過老大是肯定感覺出來異常的。她有時主動和我談起她爸爸的狀態,這時候我就很難控製住情緒了,往往會在她麵前哭泣。每到這時她就抱緊我,在我耳邊說些安慰的話。有一次她問我,假如Daddy就這樣下去了,再無好轉跡象,你打算怎麽辦。我不敢回答。雖然同樣的問題我在內心裏問過自己許多遍,但每次都沒有答案。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對於離婚分財產賣房子搬家直到最後做single parent,我有種本能的迷惘。這個前景,比在大霧彌漫的高速路上開車,更讓人不知所措。人在麵臨生活巨變的前夕,往往才能感覺到"過去"二字的慣性有多大。猶豫很久,我下決心問大女兒,假如我和你父親離婚,你怎麽看?她想了想,訕笑了一下說:"Well he’s not a good husband at all, but he’s definitely a perfect father."
我知道她這麽說的深層意思。她是想讓我充分考慮孩子的感受。大概從孩子的角度看父母,是不會看到誰好誰壞,誰虧欠了誰這些隻有夫妻間存在的計較的。除非這倆人吵的實在不象樣,一天到晚鬧的家裏雞犬不寧影響了小孩的情緒,那樣的話她們可能會盼著父母離婚,否則還是更希望一個家庭的完整,即使周圍同學裏,父母離異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沉默了好久,艱難對她說:"但是處在這種婚姻裏真的是,很絕望。看不見盡頭。和一個討厭你的人在一起生活,時刻被他挑剔著,甚至仇視著,無論做什麽都是錯,你能體會我的感受麽?"她想了想,說:"Daddy的確extremely picky,不過我不覺得他討厭你。"停了一下,她接著說道:"如果你想征求我的意見,那我的回答一定是NO的,雖然我馬上就上大學去了,你們是分是合對我來說沒太大區別。但對妹妹來說可大不一樣了。因為不管怎麽離,Solo custody也好 Shared custody也好,她的損失是實實在在的。現在她每天回到家,既有爸爸和她聊天,又有媽媽對她笑。父母雖然之間不說話,但你們各自都和她有說有笑的,而且你們在她麵前也沒有過相互貶低,所以她感覺不出什麽來。一旦live apart,即使是一周一換,她也不能同時感受到父母的存在,即使你們天天和她強調爸爸媽媽雖然離了可對她的愛永遠不變Blah blah,可是You know what,我們不是傻子。因為她會想,假如你們真象你們自許的那樣愛她,為什麽不能為了她work out a solution。"

"很難。"我坦言相告。"我感覺我被綁架了。為了孩子湊合一個婚姻,相當於小孩綁架了大人。小孩是人,我也是人。我為什麽要為別人付出這麽多。"

她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這對於誰來說都是個難題。後來她笑了笑,說:"那就算算吧。假如離婚,你得到什麽失去什麽,現在這個狀態,你的得失利弊又是什麽。我覺得最大的不同是離婚了你就自由了,在感情上有機會重新開始,比和Daddy再次相愛的機率大。損失…大概都體現在我們身上了。離婚好象特費錢,我同學父母離婚以後倆人的生活水平全下降了。房子要平分,可是誰都出不起該付給對方的那一半錢,所以隻好賣了分錢,再買兩個小房子誰都缺錢,本來給我同學存的上大學費用先給挪了買房子。我同學說她上大學要貸款了。我想你們要離的話,折騰起來損失也不會少。其實那些損失的錢…也是孩子的錢。反正就是這樣。Parents之間的任何不和,最後都作用到孩子身上。"

我何嚐不知這其中的巨大損失呢。按我離過婚的同事的話,就是"感覺被洗劫了一場。"而金錢的損失還不是最重要的。離婚的話陳彥很可能要Joint custody,我若不同意就隻有打官司。同意的話小女兒的家就變成了兩個,一月一輪換甚至一天一輪換都有可能。不管怎樣這兩個家的環境都不能太差。就算陳彥對我很大方,願意淨身出戶,他變成零資產後,他能給予女兒怎樣質量的生活。另一種方案當然就是Solo,隻要陳彥能咬牙同意。那樣的話他每周有幾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僅此而已。女兒不和他住,那他住在什麽地方,哪怕是在貧民窟裏,也和我們不相幹了。這個方案的損失也是顯而易見的。女兒所能得到的父愛被擠在了每周那一兩個小時裏,其它時間,她很難再見到父親。隨著見麵次數少,他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淡,等女兒再大一點,他們彼此都覺得生疏不自然,於是連那一兩個小時,也沒了。不管哪個方案,這個離婚都有可能淪落為三方皆輸的結果,除非,我由於離婚而成就的新生活,真的很幸福,否則,難以補償這麽大的損失。

“If you would be far happier and less regretful after divorced then go ahead divorce Daddy. I’ll definitely stand by you.” 大女兒笑咪咪地,很顯然她也同時想到了問題的關鍵:離婚後,你是否會比現在幸福的多。你獲得的幸福,能否逾越過她和妹妹的損失。畢竟,從她們的角度看,是我Dump掉她們的父親,硬生生縮減了她們現在隨時都能得到的父愛。他們三人的損失,成全我一個人的幸福。
大女兒又開口了。"你再交的男朋友,會比Daddy更愛你麽?"她轉動著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問。

我搖搖頭。"這不是我想離婚的理由。離婚的目的是擺脫當下的困境,不是為了另找男人。不管將來是再婚還是永遠單身,我都不想要現在這樣的生活。現在這個家,對我來說冷得象冰窖。"

"可如果你離開Daddy後一直單身下去,那樣的生活和現在又有多大區別呢。"她咧咧嘴,做了個鬼臉:"你現在沒有男人給你溫暖,你單身了同樣沒有男人給你溫暖,那你折騰什麽呢?而且,更糟糕的是,"她不自覺地替她父親說話:"你現在有Daddy給你做大部分家務,妹妹是你們兩個人take care of。你單身了卻隻能自己做所有的事,責任大了一倍。"
她說的的確是實情。陳彥雖然象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我,卻依然每天堅持為這個家操持。我感覺他簡直是翻版的"田螺姑娘",無聲無息地安排好家裏每一件事。這使我連訴苦,都得不到同情。別人說他做這個做那個,一顆心都撲在家庭裏你怎麽還不滿足,隻有身處其中才體味得到這其中的苦澀:他做的每件事,都與你無關。他不會征求你的同意。無論是給女兒穿什麽衣服,還是周末帶孩子去哪裏玩兒,這個家我能作主的事,非常少。他把我排擠到一個客人的位置,然後埋怨我隻是這個家的客人。

"假如婚姻是造成你不幸的根源,離開他以後的生活,會比現在有多大的改善?"

這是我女兒,朋友項楠,還有我自己,都反複問過我的問題。而我其實很快就無奈地發現,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沒有太多的改善。"

現在的困境最主要是來自於他對我的挑剔和抱怨,沒完沒了。隻要他一說話,就是抱怨。當然他自己一點不覺得這是抱怨,他覺得是善意的提醒。他的"提醒",可能會因為離婚而減弱,因為我這個引起他焦躁不安的"事故源"不存在了,他可能會逐漸放鬆下來,不再過於焦慮,但也可能相反。孩子在我這麽一個"粗心的媽媽"手裏,他可能更緊張,因為事態更加不受他的控製。為了緩解他自己構建出來的焦慮,他會更頻繁的打電話,發短信,不斷地提醒你該給孩子穿什麽衣服買什麽書籍準備什麽樣的午飯。他有"關愛"孩子的權利,你剝奪不了。除非孩子歸他,我完全自由。但那種離婚對女兒的消極影響比跟著我要大。女孩子一天天大了,沒媽的日子會怎樣?

也不能說他的提醒就隻是騷擾,沒有一點用處。這些預警應該是避免了一些潛在的危險,隻是無法證實。這些話本來是無害的,我想在任何家庭裏都出現過,正常情況下聽的人不會把這些提醒當成挑刺,說的人也不會因為聽者不從就惱火然後十天半個月躲你遠遠的。這種變相地強迫別人FOLLOW你的準則實在難以調和。在看不到改善的希望時,我本能的想,換個人也許是解脫的妙策。

但是我很快發現似乎這招數也不太靈。那段時間我遇到了一個人,是在健身房認識的,比我還小好幾歲。人長的很壯實,肌肉一團團的,也許是每天泡健身房的緣故。他在我去第二次時就主動上前搭話聊天了,後來經常在我身旁指導我怎樣合理使用器械,怎樣重塑肌肉,總之他的鍛煉經驗很多。我去健身的目的很不純,實在隻是為了排解煩惱,已經處在抑鬱中很長時間,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外表都能看出來,醫生給開的抗抑鬱藥,我也是經常忘了吃,於是總不見起色。別人建議我去健身,出一身大汗的感覺很爽,而我從小就是個特別討厭運動的人。現在實在沒辦法了,拿健身當救命稻草,企圖擺脫長期困擾的抑鬱。他是個白人,健康,單純,開朗,陽光。很快他就發現我的情緒不正常,開導了我很多次。一次休息時坐一起喝飲料,他給我講他認為的好玩的事,我竟然一個字沒聽。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全是陳彥。我控製不住地為自己叫屈。反來覆去不停地想,過去十多年,甚至更往前,從我小時候起,我倒底做錯了什麽,使自己陷入這種困境裏。身邊的"國移"夫婦也好,網上多如牛毛的曬幸福也好,沒人象我這樣。他們都是那樣的幸福,二十年如一日地 happily ever after,天天幸福地象花兒一樣。我拿自己與那些女人相比,是我長的不夠漂亮,還是我不會挑男人,還是性格不夠好,情商不高,還是,真的隻是命?命運不佳,人到中年正是需要倆人一起出力挑重擔的時候,一個人突然撂挑子了。假如陳彥是在剛結婚的幾年裏看不上我了,不停地挑剔,那我擺脫不幸的成本不會這麽大。不管他現在的狀態是不是病態,這樣做真的很坑人。我抑製不住地覺得自己被坑了。抑製不住地反複找原因,是什麽造成我今天的失敗。對比網上幸福如花的中年婦女,我控製不住地想,是因為我比她們醜,比她們缺乏經營婚姻的本領,比她們的性格糟糕,不然真的很難解釋。不是有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麽?我遇到的男人不如她們的好,我的命運坎坎坷坷,那都是因為我的性格不好。我缺乏積極陽光的心態。我天生是個內向陰鬱,不善與人打交道的人,所以我的選擇層麵很窄。
從我有了男女意識起,我就發現我這種性格不討喜。從初中到大學,班裏那些活潑的象小鳥兒一樣的女生總是一大群男孩子追。她們的臉上永遠掛著燦爛如花的笑,仿佛永遠沒有憂愁和煩惱,走到哪裏就給哪裏帶去陽光,照到哪裏哪裏亮。和她們在一起,你不自覺地會感染她們身上活力四射的氣息,如沐春風。我要是男人,我也會追求這樣的女孩子。能給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色彩的人,象仙子一樣稍微揮一揮手中魔棒就喚起一片歡樂的人,誰得到了誰就不再有痛苦和煩惱,怎麽可能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呢。而我天生,就沒這麽幸運。老天沒給我一個好性格,我自己後天的修煉也不夠,沒有為了改變這種不討喜的性格做太多的努力,所以遇到現在這種麻煩時,比別人更容易陷入到痛苦中。
"你說我的性格,是不是很差?"我突然喃喃地冒出一句話。那熱情開朗的小夥子冷不丁被打斷,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誰說的?性格是天生的,沒有好壞之分。"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我感覺眼裏有一滴淚,我使勁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
從小到大,類似的話,從書裏,從師長的口中,聽到看到,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女孩子,不要注重打扮,要樸素,要心裏美,要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長相是其次,心靈美才是最重要的…"然而當你長大了走入社會,才發現沒有幾個男人有耐心去探索樸素的"恐龍"的心靈有多美。他們趨之若鶩的,仍然是會打扮會風情萬種的美女,哪怕她心靈很不美,把男人當階梯。"善良最重要,老老實實的,穩穩當當的,別象誰誰誰,跟個花蝴蝶似的,招風引蝶…"然而當你被花蝴蝶似的小三欺負的夫離子散,才知道老實善良在你男人心目裏,一錢不值。這世界湧現出太多可歌可泣隻驚人不感人的事跡,與我們長期所受的哼哼教導不符。從小就被大人不停的教導"乖孩子有糖吃",等你做了三四十年的乖孩子,才愕然發現,你連頭發都白了,掛在你眼前的糖還是吃不到嘴裏。天生長了顆林黛玉的心已很無奈,後天還非要強加給你一個二百五的腦子。我含在眼中的那顆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哀悼我被忽悠著長大的前半生。那小夥子看到那滴淚,伸出健壯的手臂,把我摟進他懷裏。
可我並沒有從這個溫暖的舉動中感覺到溫暖。我第一個反應是,這要是陳彥給我的擁抱,該多麽好啊!這位男子的擁抱讓我本能地退縮,我真的退了出來。這個擁抱給我的感覺既怪異又陌生。那時我和他雖然認識幾個月了,不能說是陌生人,但我在他懷裏的感覺很不自然,身體很僵硬。我如饑似渴地期待一個甜蜜的擁抱,但果真有的時候,才發現我隻渴望陳彥的懷抱,我無論身與心,都在抵製除了他以外的其他男人。我和陳彥已經十多年的夫妻了,十多年都沒親近過除了他以外的異性身體,這突如其來的親密和陌生的氣味令我很不習慣。

我看過許多描寫中年危機和婚外情的小說。情感幹涸的女人處在死氣沉沉的婚姻裏,忽然遇到英俊瀟灑的美男子,幾天之內爆發出強烈的愛情火花,即將枯萎的生命被愛情澆灌,重新燃放出光彩。那短暫的Romantic值得當事人用餘生的每一天去回憶。這輩子沒白活。比如<廊橋遺夢>。我相信這世上有如此美好的事,尤其對於處在愛情饑渴中的中年女人,在對婚姻丈夫嚴重失望的時候,適時遞上的甜蜜撫慰的確很難拒絕掉。我在陳彥冷淡我以後,一直在隱隱約約地企盼類似的桃色浪漫發生。我沒有什麽負罪感。即使按法律,分居第一天,當事人就可以各自另結新歡。然而果真有人投懷送抱了,我的感覺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仿佛出國以後天天念叨著的家鄉美食,過多少年回去後興衝衝再去品嚐,入口的滋味卻即陌生又失望:原來換了大廚。我的心已經被陳彥給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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