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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六十一)

(2017-06-07 10:32:37) 下一個

幾日前皇帝命朝中的郎將,出自趙郡李氏的李恃顯認楊瀴瀴做養女,拓跋丕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沒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蠻橫無理,寧可把瀴瀴拘在冰冷的宮裏白白耽誤她的年華光陰,也不讓他們在一起。荒淫無恥!拓跋丕內心對皇帝的憤怒如同漲滿河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再也無法遏製。他下定了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把瀴瀴救出來,拋棄一切榮華富貴,帶她離開是非之地,今生今世藏身於山野鄉林。他渴望見到她,把這一切對她訴說,商量好逃跑的路線時機。可一連數日,他找不到入禁中的機會。今日突然被宣來伴射,他強忍怒火與皇帝和眾兄弟敷衍周旋,心裏無時無刻不在考慮如何趁機與瀴瀴見麵。傍晚突然冒出來的羌笛曲,一發勾起了他的愁腸。二人初遇時的景象,教坊司裏琴簫合鳴,他為她勤學苦練吹羌笛,那麽傻的表露,那麽純真的相愛,這一切都被皇帝親手摧毀了。看著坐上的皇帝與沮渠焉枝把酒言歡,憤怒仇恨連同奪妻的屈辱再次在心中膨脹燃燒,幾乎要將他燒成灰燼。他不能再裝出一分一毫的假笑,他必須要見到她,今天夜裏,就趁夜色把她帶走。

他命跟隨他的機靈小內侍趁人不備溜進太極殿院內找到婉瀴,無論如何要她前去見他一麵。婉瀴得知拓跋丕在外麵等她,大吃一驚。她本來對封妃已經絕望了,但皇帝突然的熱情舉動又給了她一絲亮光。她為皇帝的恩情感動,也被拓跋丕的執著和對她獨一無二的尊崇感動。她不知道該怎樣才好。她既渴望皇帝給予的安定和富貴,又貪戀拓跋丕給予的濃厚情意。她知道這二者不可兼得,她必須做出個選擇。幾番權衡思索,她的內心向皇帝傾斜了過去。皇帝不惜為她與皇後爭執,看來他是誌在必得,他要定了自己。她隻是個弱女子,如此情勢下就算她愛的不是皇帝,就算拓跋丕深愛著她,他們也很難再在一起。胳膊哪裏擰的過大腿呢。她與拓跋丕這份孽緣,必須終止。想到這裏,她的心突然疼痛無比,仿佛被刀割一樣。她舍不得這段真摯的感情。今晚若不去見他,隻恐今生再難見麵。還有好多衷腸要對他訴說,還有好多情絲要與他做了斷。最後一次相互依偎溫存,從此以後勞燕分飛,各走各的路。

她在拓跋丕懷裏,吞吞吐吐表露出分別之意。拓跋丕的臉霎時慘白,猶如兜頭一盆冷水無情澆下,將他心中希望的火苗狠狠地澆滅。神情恍惚了許久,他才漸漸從驚愕和悲痛中回過神來。"你…"他不知該怪她,還是該心疼她。"你,真的…想好了?!"他的眼中閃出淚光,呆呆看著她喃聲自語。"既然如此…我,祝福你。"他失魂落魄向門邊走去,步履踉蹌。那仿佛遭受沉重打擊的樣子令婉瀴心如刀絞,她瞬間爆發出強烈的悔意,自他身後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了他,淚如雨下。拓跋丕再忍不住內心強烈的不甘與不舍,猛然轉身將她抱起來到榻上,兩顆傷心欲絕的心在彼此火熱的身體撫慰下,爆發出幹柴烈火般的激情。

暴風驟雨漸漸平息,二人仍戀戀不舍依偎眷戀,如小動物一樣縮在一起取暖,隻求黑夜永遠不要過去。正唇齒間相互繾綣親吻時,忽聽門外傳來一聲低喝:"你在這裏做什麽?!"那聲音太過熟悉,屋裏隻穿一層褻衣的兩個人頓時如雷轟頂,瞬間呆如石刻,隻覺末日降臨。

是皇帝斥責門外望風的小內侍。二人尚未來得及喘息,門砰的一聲被推開,臉黑如天煞的皇帝出現在他們麵前,緊接著幾聲驚悚尖叫,發自皇帝身後的沮渠姐妹。

兩姐妹帶著得意之色尖叫著逃走,皇帝麵色鐵青,死死盯著榻上嚇傻了的兩個人,許久,慢慢背過身,陰冷的聲音還算平靜,淡淡吩咐二人道:"把衣服穿上。"

拓跋丕和婉瀴勉強控製住顫抖的身子,將衣服層層套上。皇帝一動不動,直到那悉悉索索的衣料聲響停止,他才重新轉身。

皇帝臉色陰黑,負手而立的威嚴氣勢如泰山壓頂般劈頭而下,那二人雙腿發軟,不由自主癱跪在地上,匍匐顫抖。沮渠姐妹此時又溜了進來,靠在門邊欣賞這場好戲。

皇帝抬頭看了一眼沮渠氏姐妹,剛剛的震驚與惱怒稍微緩和了一些。他從那倆人充滿快意的眼光中,迅速反應過來自己被當成了工具。她們設了這樣狠毒的一個局,不惜蒙騙皇帝,把事做的這麽絕,不就是想要瀴瀴死的很難看麽?皇帝親眼所見,鐵證如山。那楊瀴瀴就是神仙也逃不了身。皇帝暗自一聲冷笑。他自然十分痛恨瀴瀴帶給他的奇恥大辱,可更不願意被人利用,傻乎乎的成為她們宮鬥的利器。她們一刻都不想等,現在就想讓他下令杖斃了瀴瀴,他偏不隨她們的意。

"把這個賤人帶下去,交中宮發落。"皇帝用手指了指瀴瀴,對內侍命道。

婉瀴低泣一聲,起身欲隨內官而去。拓跋丕應聲抬頭,麵色蒼白對皇帝說道:"此事,都是臣的錯,與瀴瀴毫無關係。是臣叫她來的…陛下追究,臣一人承擔,請陛下放過瀴瀴。"

他仍習慣性地懼於天威,語音發顫,但慘白的臉上顯現著毅然決然的光。

婉瀴已走到門邊,聽到拓跋丕的話,忽然激動,三步並作兩步奔回拓跋丕身邊跪下,抬頭對皇帝哭求道:"不是的,是,是奴婢先勾引的殿下。一切都是奴婢的錯,他是無辜的…"

"帶下去!"皇帝猛然作色,兩個內侍嚇得慌忙拉起婉瀴離開。拓跋丕睜眼看著她淒淒慘慘地被帶走,不顧一切爬到皇帝腳邊拉住一角袍裾,高聲懇求道:"皇兄!她什麽都沒有做!她隻是個弱女子,放過她!"

皇帝抬腳便往外走,拓跋丕在他身後絕望地叫:"求你了!哥!"

皇帝聞聲停下,麵色悲涼轉過身看著他,忽然哼了一聲笑道:"你還記得我是你哥?!"

"是你先不顧兄弟情誼的!"拓跋丕終於忍無可忍,跳起身怒視著皇帝,沙啞著嗓音吼道:"瀴瀴早就是我的了,你貪圖她的美色硬是霸占了去!兄占弟妻叫天下人罵你昏君…"

啪的一聲脆響,皇帝掄圓了一掌摑在拓跋丕臉上,頓時留下清晰的幾道指印。一旁看熱鬧的沮渠姐妹已經嚇傻。拓跋丕忽然如一頭被擊傷的猛獸,低吼一聲向皇帝撲來。不等他靠前,皇帝隨身侍衛迅速將他擒住,隻聽皇帝氣的變形失聲的吩咐,在黑暗的小屋裏回蕩。

"押入宗正寺獄,囚禁。"

第二日天不亮,皇帝親自去捉奸的消息就已傳遍禁中。沮渠焉枝一刻也耐不住,第一時間將親眼所見的桃色新聞傳播的隨處可聞。人人都知道,那被捉住的淫婦便是幾日前改名為李奧妃的原太極殿宮人楊瀴瀴。消息傳到杜至柔那裏,驚的她臉色霎白如紙,瞬間淚流滿麵。

她剛回來的時候就去太極殿找過婉瀴,無奈皇帝寢宮隻有皇後才可自由出入。她找來宮籍冊,翻遍名錄亦尋不到要找的名字。她並不知道婉瀴連名帶姓都被改掉了,新名字是義父李恃顯給取的。隻因瀴瀴二字太過輕挑,一聽就不是好人家女兒。杜至柔見宮籍冊上查無此人,心裏暗暗鬆口氣。她以為在她回來前,拓跋丕已成功地把人要走了,做夢也想不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一切都是她的錯。假如不是她一門心思想複仇把婉瀴拉入泥潭深淵,何至於此!她邊哭邊痛恨自己的自私和不擇手段。自責懊悔愧疚全絞在了一起,卻是半點主意都想不出來。惟今之計隻有懇求。她天不亮就來到皇後的儀鳳殿,靜候在門外等待皇後起身梳洗,之後宣她入內,替婉瀴求情。

杜至柔恭身伏跪在皇後腳下,眼中含淚淒婉懇求。皇後眉頭緊鎖,一言不發聽完她的訴求,歎口氣,搖頭不允。

"娘娘要如何處置瀴瀴?"杜至柔絕望叫道。

"按律杖斃。"

皇後的聲音不高,卻讓杜至柔兩眼發黑,幾盡暈厥。好半天,她喘上一口氣,喃聲道:"她隻是個…弱女子。她什麽都決定不了…"淚水再次湧出眼眶,她勉強抑製住心中強烈的悲痛,盡可能清晰地說道:"娘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隻是長得美麗,隻是多情而已!因此便被夾在兩位貴胄之間,被爭來爭去,她是沒有自主能力的弱女子,她的命運從來不曾掌握在自己手中!陛下也好,樂平王也好,誰想要她,她都沒有拒絕的份,她隻有順從!"

皇後看著她不置可否,半晌問道:"你與那楊氏有什麽淵源麽?為何如此替她求情?"

杜至柔哀聲道:"妾和她並不熟悉。隻是那年妾有孕時,她曾入閣中為妾演樂解悶,高山流水,漸成知音。妾貶為奴婢後,也靠她多方照應…"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沉默低頭。

皇後倒不深究,抬頭望向殿外,緩和語氣歎道:"我知道她是身不由己的弱女子。我們在強於自身數倍的男人麵前都是弱女子。麵對他們的強迫我們隻能屈服,沒別的選擇。但這不是她犯錯的理由。命運再苦,作為弱者也有自主選擇的時候。沒有人強迫她朝秦暮楚,她完全有機會有選擇不這麽做。男人再強勢,再威逼利誘,她也有避免周旋於他們之間挑起爭端的可能。多情更不是理由。真正的多情是以忠貞不渝為前提的,是象韓憑妻那樣不樂宋王,以死名誌。"

杜至柔麵色黯然,淒涼說道:"名節固然重要,活著,不是更重要麽。有什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娘娘,我們讚美不畏強暴英勇不屈的烈女,也應悲憫那些在順從中麻木的大多數,因為憐憫她們,就是可憐我們自己。"

皇後雙目微睜,似有動容。杜至柔看了看她的臉色,接著說道:"古來多少貞潔烈女,背後都有個品行不端的男人。男人們荒淫暴虐,不知收斂自己的行徑,卻要女子麵對欺辱時三貞九烈,不然就去死。殉節的都是女人,背負禍水罵名的都是女人。對於葬送弱者的名節乃至生命,男人們向來是毫不吝惜的。他們要保持永遠正確的英雄形象,我們隻好做替罪羊,替他們去死。娘娘,妾鬥膽說句大不敬的話,此事是陛下的過失,他若早聽娘娘的話,不至於此。"

皇後聽了沉思不語,片刻後歎息道:"陛下過於在乎意氣和顏麵,乃至於此。可就是這樣才不能放過楊氏!她使陛下尊嚴掃地顏麵盡失。我已對宮人下了緘口令,嚴禁宮中議論傳播此事,可惜…有人偏要張揚的滿城風雨,愚蠢之極!"

"殺了楊氏,陛下的麵子就找回來了麽?"杜至柔看著她說道:"謠言止於智者。殺了楊氏反證實了傳聞是真的,不然何故殺人?想要眾人認定那是蠢人因為嫉妒而散布的謠言,不僅不能殺楊氏,還要讓她好好活著,最好是陛下能夠當眾表示善待她,此事才好遮蓋過去。"

皇後驚訝道:"這怎麽可能?!陛下若有這等大度…涵養,早就放楊氏與樂平王團聚了,何至於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也不盡然。"杜至柔凝眉:"如今物議沸騰,內外皆驚,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陛下看他要如何處置,也許反而…有緩解的餘地。"她對皇後端正一拜,誠懇求道:"妾懇請娘娘暫緩處死楊氏。給妾半日時光上表勸諫,倘若陛下…仍不為所動,娘娘再處置不遲。"

杜至柔的諫言章疏遞上去不久,皇帝便宣其入武英殿召對。杜至柔身著女官正式公服,頭戴籠冠,端正跪於丹陛下為楊氏陳情。

皇帝待她說完,拿過案上那份懇請表,略帶嘲諷口氣道:"當日你犯下大罪,朕等了一年也沒等到你的請罪表。如今與你不相幹的人犯罪,你倒行動的很快。"又瞥了一眼她身上的絳紗袍,哼聲道:"穿的這樣正規,是想提醒朕正視你的諫言,嚴肅考慮你的請求?"

杜至柔點點頭,認真說道:"妾為宮官,同樣有義務規勸陛下匡正不到之處。"

"朝廷倒出了你這麽個忠臣!"皇帝擰著眉,很不滿地對她說道:"朕剛剛聽完外麵那群老頭的聒噪,回來還要聽你講大道理。不嫌煩麽?"

"謠言…竟然已經傳到外麵去了麽?"杜至柔麵帶驚訝之色,試探著對皇帝道:"所以陛下才應采用正當的對策呀,那樣謠言才會不攻自破。"

"正當的對策?"皇帝對著她晃晃手裏的章疏:"這就你替朕謀劃出的正當對策?朕的女人失節,朕還要笑臉麵對他們強加在朕頭上的恥辱?杜愛卿,你的腦袋被驢踢了嗎?!"皇帝已抑製不住地狂吼。

"她並非陛下的女人。"杜至柔小聲分辨,語速飛快。皇帝聞言一雙眼睛鼓的更大,剛要開口斥責,杜至柔又搶先道:"恥辱也不存在,陛下當它是恥辱,它才是恥辱。陛下實在不必自取其辱。"

皇帝忍無可忍:"簡直是聞所未聞一派胡言…"

"寂寞宮花孤獨難耐與外間青年才俊互生情愫,乃人之常情。自古便有鎖在深宮的妙齡少女與宮外俊彥楓葉寄情戰袍傳書的美好故事。相傳漢代一名邊關戰士就收到了宮中女子夾在戰袍裏的情詩。秦漢時期宮中有為邊關將士織就戰袍的習俗,一名宮娥不甘老死深宮,偷偷寫了一段詩,其中有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今生已過也,結取後生緣的感歎。夾著情詩的戰袍落入戰士手中,那士兵不敢隱瞞報了上去,皇帝追查出那名宮娥,不僅沒有降罪,還調侃她道為何要等後生緣,今生便讓你們結取姻緣不好麽,遂下旨將那邊關戰士召回,與這名勇敢的宮女結為了夫妻。皇帝寬仁成就一段佳話,天下傳頌。陛下何不效仿前朝名君成人之美,博個大度的好名聲。"

"胡說八道!你那典故裏的人是整日勞作的宮娥,能相提並論麽?!楊氏…"

"楊氏也是宮娥。平日勤於掃灑,年齡大了放歸故裏,對陛下沒有絲毫守節的義務。陛下非當她是嬖臠,請問憑證在哪裏?沒有正式冊封,誰會相信她是陛下的女人?有撿金撿銀的,何曾聽說有撿綠頭巾的?"

"你!你!"皇帝眉毛倒豎,連頭發都豎起,氣鼓鼓瞪著雙眼,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你簡直…豈有此理!你…"

皇帝一口氣還沒喘上來,小黃門入內通報,河南王與平陽威王廊下等候覲見,皇帝一把將手中杜至柔的折子摔在案上:"又來兩個求情的!還有完沒完?!"

河南王拓跋曜為太祖皇帝第四子,皇帝的叔父。平陽威王杜超,先密皇後的哥哥,皇帝的舅父。二位雖為臣子,輩份上卻比皇帝大,二人結伴而來,隻怕是明著規勸暗著教導皇帝來的。畢竟皇帝親自跑去捉奸,實在是太過荒唐不堪。二人跪拜後立身,直麵皇帝侃侃而談,拓跋燾無奈聽著,麵紅耳赤,心裏隻將沮渠氏姐妹咒罵上千百遍。二人實際是為拓跋丕來的。拓跋丕為鮮卑人裏卓有才幹的青年將領,曾與拓跋曜和杜超一齊都督十二軍校閱,甚得軍儀,眾將皆佩服他的武勇,在軍中頗有些名望,自己手中還有一支驍勇的騎兵。"陛下,外間盛傳陛下欲以虛浮之事降罪於樂平王。如今北有蠕蠕蠢動,數月後還要南征劉宋,國家正是用賢之時,陛下豈可因風言而即加擒戮,損國之棟梁?"

"風言?!"拓跋燾氣結。那醜陋的一幕實實在在地發生在眼前,明明自己親自證實,這幾人一個個的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口一個謠傳,風言,非要將這事化為子虛烏有,非要按著他的頭叫他忍這口窩囊氣。國家棟梁重要,他一國之君的尊嚴就不重要了麽?!"那小子荒淫無度,貪贓枉法多有縱恣,如今更是連朕都敢欺了,無法無天到指著朕鼻子罵!這等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罪當伏誅!"

"陛下當以大局為重,以社稷江山為重,王者不應徇一己之好惡而廢公器。"杜超一臉嚴正奏對道:"樂平王在軍中頗受下屬擁戴,諸勳貴亦多關注此事。陛下千萬要謹慎對待,稍有不慎,不僅名譽受損,還會令軍中將士寒心。"

"卿以為朕該如何處之?"皇帝挑起眉毛。

"陛下實在不必與樂平王計較…這等小事。不過一個女人,而陛下富有四海,自家兄弟想要,讓讓又何妨?陛下何不就此成全了他們以博佳名呢?"

皇帝氣到極點反而笑了。眼前這三人竟如此一致,不謀而合。他帶著玩笑之色對杜超道:"舅舅到真會為朕著想,還惦記維護朕的佳名。朕的佳名早叫那混小子給毀了!舅舅置身事外,說話自然不嫌腰疼。這等小事。哼哼,這等小事要是落在舅舅頭上,舅舅還會這麽說麽?!"

杜超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一旁肅立良久的杜至柔此時上前拜道:"陛下明鑒。與此類同之事雖未落在我朝人身上,然確有先例名垂青史。昔日楚莊王平息鬥越椒之亂,回朝在漸台論功行賞大宴群臣,命愛妃許姬敬酒。忽然風吹燈滅,小將唐狡趁一片黑暗之機解開許姬的衣帶調戲她,被許姬扯斷其盔上紅纓,回告莊王,並以手中盔纓為據,要莊王查看誰的盔上少了紅纓,便知誰是那輕薄之徒。莊王聞言不僅不怒,還令座中諸將皆摘下盔艘,再燃燈火,接著宴飲,隻當此事沒發生。後晉楚交兵,莊王為晉將追襲,窮途末路時唐狡舍身救駕,隻為報當年莊王對他的仁慈之德。陛下,為尊位者暫時的隱忍,換來的是臣子肝腦塗地的回報。"

"卿所言差矣。"皇帝漸漸平靜了心緒,搖頭反駁道:"那莊王不欲顯婦人之名節而辱士,隻能說他沒把那個許姬放在心上。但凡是個男人,看到心愛之人被侮辱,誰還能坐的住?這楚莊王竟還反過來奉勸女人別把這事放心上,可見他心裏根本沒有這個許姬。"

"陛下心裏就有那個楊姬麽?"杜至柔慢抬嬌眼,問話的語氣很是閑散。一旁的兩位親王不覺同時向她看去。皇帝的心亦隨著杜至柔略帶嬌嗔的眼神泛起了波瀾。這小女子實在狡黠,看似無辜的眼睛裏明明隱藏著不懷好意。這刁鑽的問題叫他如何回答。他要敢說是,隻怕她三天都不會給他好臉色。自己心裏有瀴瀴麽?皇帝把身子向後靠去,第一次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雖然更多的是拿她和拓跋丕還有皇後鬥氣,可也的確為她動心過,還不止一次。曾經豔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特質,挨打受罵後的嚶嚶啜泣,順從後的乖巧,期期艾艾地求歡…都曾令他迷戀,有過短暫的甜蜜。所以昨晚那一幕才令他憤怒無比。他對她不算太壞,為了得到她甚至替她張羅改名換姓,她就這樣回報自己?似乎不止是她,後宮所有征服來的女人,好象都距離他很遠,仿佛找個空子就會棄他而去。他隻有不斷的施加壓力,同時不斷的給她們點甜頭,恩威並施,她們才會相應地,給予他想要的崇拜和屈從。再擴大了聯想,好象對於群臣甚至天下百姓,他也是如此這般的駕馭。這手段實在太牽扯精力,他必須時刻精神抖擻,稍微打個盹,手中擁有的一切就會隨風而去。他看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長歎一口氣。

"利益交換與暴力征服以外,人與人還能用什麽來維係?"

杜至柔微微一怔,看著禦座上疲憊的皇帝,茫然無助的神情如同迷失方向的小孩,心中湧起一陣憐惜。她對他溫柔一笑,恬淡的笑容映入了他的眼底。

"還有一個比威逼和利誘都牢固的,是人的情感。"

皇帝聞聲苦澀一笑,心中暗自歎息。他與拓跋丕為爭女人的這場戰爭,最終輸在了情感上。對瀴瀴,他也算的上是把威逼和利誘都用到極點了,換來的是她最後一刻選擇了拓跋丕,一改懦弱的性情冒死為拓跋丕頂罪。那二人哆嗦著相互開脫對方的景象又在皇帝麵前顯現出來。就在前一刻,那景象還令他火冒三丈,現在再回想,隻有無奈和一絲惆悵。強扭的瓜不甜,女人不都是隻認強者的軟骨頭,征服女人的遊戲並不總能贏。想到這裏,皇帝覺得身心一發疲憊不堪。這場意氣之爭,最終以自己顏麵掃地,心灰意冷而結束。

"眾位愛卿異口同聲,足見人心之所向。朕別無選擇,唯有順應民意,準卿所請。"皇帝的聲音透著倦怠,下麵立著的三人卻為之鬆了口氣。三人麵帶喜色叩首謝恩躬身離去,皇帝又叫住了杜至柔。殿裏隻剩這二人,皇帝一臉憂怨,不住地拿眼瞪她,杜至柔隻當沒看見。

"朕心裏不痛快!"皇帝等不到她的好言勸慰,自己繃不住叫了出來。

"妾惶恐。"然而她臉上沒一點惶恐表情。

"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與朕說話!"皇帝虎著臉,氣鼓鼓對她吼道:"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與朕爭執!連話都不讓說!"他的語氣漸漸變的哀怨:"明明是他們的錯,明明是你來求我,卻好象你比我還有理,我反倒理屈詞窮。"

"妾知罪。請陛下責罰。"杜至柔除了嘴皮,其它地方一動不動。

"你就是仗著我…舍不得罰你。"皇帝的哀怨更加沉重,撅著嘴獨自生了會兒悶氣,極不甘心地衝她叫道:"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你!你叫我放了他們,你來賠償我的損失!"

杜至柔有了反應,眼波一橫,憤憤說道:"冤有頭債有主!誰給陛下氣受找誰去,如何拿妾當替罪羊?一切都是樂平王的錯。若不是他放浪形骸去南城狎妓,怎會有後麵這一大串的麻煩。陛下先前寵他太過,不加管束有求必應。陛下當日溺愛,現在自食苦果。"

一句話挑起了皇帝萬種憤恨,一隻手不由自主攥成拳捶在禦案上。

"拓跋丕那小子,到了收拾他的時候了!朕已忍他很久了!借這個機會好好教訓他一頓。再不嚴懲,由著他猖狂下去,早晚釀出大禍來。"他一抬頭,對杜至柔命道:"替朕擬旨,著廷尉少卿與宗正司卿聯合於禁中推案,會審拓跋丕此前結黨營私,貪縱不法的罪行。"

杜至柔和墨潤筆,很快寫好聖旨。看著自己筆下為數不多的幾行小字,唇邊漾出微笑。她仿佛從那娟秀字跡的背後,聞到了她企盼很久的血腥。

宮門口,河南王與平陽威王相互抱拳,之後欲往各自府邸方向離去。登車前平陽威王忽然想起什麽,叫住河南王道:"方才禦前,大王可曾注意到陛下身旁那位女官?從官服上看品秩不低,是陛下新置的什麽人麽?麵生的很。"

河南王道:"聽說是中宮效仿前朝新設置的宮廷內官,輔佐帝後草擬文書製令並禮儀典章的。從方才殿上情形看,此人甚得陛下信賴倚重。"

"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啊,你我都勸說不動的,她三言兩語就做到了。陛下最終還是聽了她的話,才不予追究的。"杜超若有所思,微微搖頭道:"如此寵信一個女人,隻怕未必是陛下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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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一些典故:
不樂宋王: 出自《烏鵲歌二首》。相傳是戰國初期韓憑妻何氏創作的一組四言詩。
其一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自高飛,羅當奈何!
其二
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
韓妻何氏非常美麗,宋康王偃起強占之心。他逮捕了韓憑,命人築一青陵之台,將何氏奪來關在上麵。何氏便作了這兩首《烏鵲歌》以表明自己的心誌,隨即自縊而死。

《袍中詩》:不是漢代是唐代的,收錄在《全唐詩》裏,作者開元宮人。全詩如下: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結取後生緣。
原詩的序言寫道:開元中,賜邊軍纊衣,製自宮人。有兵士於袍中得詩,白於帥。帥上之朝,明皇以詩遍示六宮,一宮人自稱萬死。明皇憫之,以妻得詩者,曰:“朕與爾結今生緣也。”

絕纓之宴:出自漢代劉向的《說苑》卷六《複恩》。
“楚莊王賜群臣酒,日暮酒酣,燈燭滅,乃有人引美人之衣者,美人援絕其冠纓,告王曰:“今者燭滅,有引妾衣者,妾援得其冠纓持之,趣火來上,視絕纓者。”王曰:“賜人酒,使醉失禮,奈何欲顯婦人之節而辱士乎?”乃命左右曰:“今日與寡人飲,不絕冠纓者不懽。”群臣百有餘人皆絕去其冠纓而上火,卒盡懽而罷。居三年,晉與楚戰,有一臣常在前,五合五奮,首卻敵,卒得勝之,莊王怪而問曰:“寡人德薄,又未嚐異子,子何故出死不疑如是?”對曰:“臣當死,往者醉失禮,王隱忍不加誅也;臣終不敢以蔭蔽之德而不顯報王也,常願肝腦塗地,用頸血湔敵久矣,臣乃夜絕纓者。”遂敗晉軍,楚得以強,此有陰德者必有陽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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