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炊煙四起,拓跋燾對一群高鼻深目的栗特兵提起曇無讖,士兵們均露出虔誠的表情,拓跋燾假意打聽他的法術,栗特兵眾說紛紜,隻將曇無讖描繪成無所不能的天神,拓跋燾心中怒意滿膛。站起身剛要回去,卻聽一位栗特士兵麵帶不屑嘲笑其他兵士道:"什麽大咒師無比靈驗,全是哄騙你們的。"拓跋燾立即回首看他,隻聽那士兵接著說道:"我以前往來京城與波斯販賣香料,途經北涼時見過這個國師。他那寺廟需要上等迦楠香,我給運到他的禪房,親眼見到一群王室貴婦公主進出,說是聽他講佛經,其實是教授她們男女交接之術,淫嬉之聲我在院中都能聽到。這曇無讖原先在鄯善時就與國王的妹妹曼頭陀林私通,到北涼後把北涼的國主愚弄地暈頭轉向,捧他為坐上賓。他自稱能驅使鬼給人治病,能讓女人多生孩子。哈哈,借口傳授女人多生孩子的法術與其淫亂,女人自然多生孩子。北涼諸公主王妃皆前去受法,那廟裏烏煙瘴氣…"說到這裏就聽幾名士兵轟然大笑,咱們國主有個女人就是北涼來的,北涼那小國敢送這樣的公主來和親?可見你說的是假的。人群接下來爆出一番爭吵,崇拜曇無讖的紛紛指責不信佛的士兵汙蔑他們的偶像,爭的麵紅耳赤,其間陣陣揶揄譏笑聲,甚為刺耳。
拓跋燾回到自己帳中,一張臉寒得就要掉下冰。往禦案後坐了,伸手拿過皇後的折子,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自己竟也不覺得。現在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一個才十六歲,至今不到十八歲的小公主,如何有這般超群的床笫技巧,嫻熟程度連娼妓都自愧弗如。他拓跋家的女兒剛到北涼時,連被牧犍親一口都要哭哭涕涕地寫信回來告狀。就算那和尚不曾與沮渠氏施什麽法術勾他的魂,傳授她奇技淫巧以悅男人是毫無疑問的了,而且,是用身體傳授的。拓跋燾的臉登時漲紅,眼中殺意頓顯,提起朱筆在折上批了賜死夷族的旨意,仍下筆,看著那幾個殺氣騰騰的字跡發呆。
杜至柔以前總催他殺掉這個女人,他總也不以為然。那時他覺得是她的嫉妒心在做怪。這一年多無論誰在他耳邊說沮渠氏的壞話,他都將其歸類於女人間的爭風吃醋,為此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那日阿柔隔著門,半含憂怨半含酸地怨他口是心非,"你敢說你對她一點愛意都沒有麽?!"而他無言以對。他的遲疑說明了一切。拓跋燾想到這裏,憤怒情緒漸漸冷卻了下來。他是喜歡這個胭脂的。他迷戀她的肉體。雖然他很清楚自己與沮渠氏毫無一絲共同語言,她始終未能走入他的心裏去。他心裏隻有一個女人,隻有杜至柔了解他的歡喜與哀愁,隻有她能為自己解憂。為此他十分介意阿柔心裏有沒有他。他甚至有意無意地用這個胭脂來氣她,他要用杜至柔撚酸吃醋的可愛神態,證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拓跋燾歎口氣。倘若胭脂是顆棋子,用她來平衡後宮甚至前麵政局的各種關係,現在到了棄子的時候了麽?他不是專情的人,但也絕非薄情之人。對於他迷戀過的女人,除非真傷到了他,他還不至於生性殘暴到殺人不眨眼的地步。再說一個小兵的道聽途說未必當得了真,至少應調查個水落石出。把那妖僧逮到大魏審個明白,果真不是,不可冤枉了好人。萬一是真的,也不能隻撿弱女子拿來泄憤,便宜了那個禿驢。他拿起朱筆把剛才的批示劃了,叫來公孫質道:"卿替朕去北涼走一遭,把那個什麽曇摩讖迎請到大魏來。就說那曇法師博通多識,羅什之流。秘咒神驗,澄公之匹。朕思欲講道,可馳驛送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告訴牧犍,若不遣讖來魏,朕即加兵討要。"
一月後沮渠若鞮自宮中出適樂平王,拓跋丕以身體尚未康複為由不便親迎,皇後指派另外的拓跋宗室子弟代替他,將沮渠若鞮接到王府中去。杜至柔作為導引禮儀官護送沮渠若鞮登上宮門口的厭翟車,一旁沮渠焉枝叮囑騎在馬上代為迎親的宜都郡王好生照看,那男子臉上無一絲喜色,語氣生硬回道:"娘子有話隻管托付正主去,我隻是個替代的。好不好,與我什麽相幹?"杜至柔愕然向他看去。這說話的聲音她以前聽到過。這位宜都郡王,是那個"當代的荀奉倩"。
一隊人馬徐徐離去,杜至柔轉回身,神色憂愁向自己的住處走去。時至深秋,草木黃落,禦園中蕭條斕斑,杜至柔舉目園中,隻見蘋減綠,蓮脫瓣,一抹雕闌,衰草淒淒霜葉盡染。她停了腳步,獨自立於曲廊,久久望著碧水幽潭出神,一任落英如雨透過她單薄的衣衫,打濕她欲哭無淚的心。
身後一聲呼喚,打斷她的怔忡。她回頭望去,是沮渠焉枝帶著慵懶的笑容,緩步向她走來。"才剛忙忙碌碌地嘈雜不堪,也沒顧上問你正事。"沮渠焉枝看她的眼中依舊是不變的傲慢,隻臉上笑容添了幾分溫度。杜至柔幫她減輕巫蠱的嫌疑,她不由得不為所動。正如杜至柔點撥她的,在這座險惡無比的宮廷裏,應該想辦法找一兩個值得信任的人,遇到難處時相互有個幫襯。她看著杜至柔的眼神裏閃爍著信任,因為她現在就遇到了一點小困難。
"這段日子我過於緊張勞累,大概是沒休息好。你看我這臉,"她指著自己的臉頰,對杜至柔無奈歎道:"長了許多疙瘩,還有黃褐色的斑,難看死了。再過十幾日陛下就回來了,要是讓他看見我這副樣子,可怎麽辦呢!"
杜至柔看著她啞暗膚色上一兩點黃褐斑,茫然問道:"什麽怎麽辦?陛下與你早就是老夫老妻了,又不是第一次見麵。你們久別重逢,陛下還能在意你臉上這點瑕疵?"
"男人的心,你哪裏懂得!"沮渠焉枝翹翹嘴唇:"他們愛女人的,除了容貌就沒別的。陛下那麽喜愛我,就是因為我生得美。如果有一天他發現我不美了,就要去喜歡別的美人了。世上沒有不愛美女的男人。所以我千萬不能讓他看見我不美的樣子,差一點也不行。"她皺著眉頭,憂愁盡顯:"這幾日為了治這些討厭的疙瘩,不知喝了多少苦藥湯,還是不見效。我又讓尚服局送來麵藥,用了也不見好。我很懷疑藥裏有人做了手腳。所以想來問問你,"她的目光在杜至柔臉上轉動著:"你以前不是也長了好多紅斑還有大疙瘩麽?比我這個難看多了。你用了什麽治的?效果那麽好?"
杜至柔麵無表情,一動不動盯著她看。那眼神令沮渠焉枝頗不自在,她對杜至柔擠出了一個生硬的笑容,極其罕見地陪著笑臉道:"好姐姐,幫我這一次吧。以前是我不好,你別往心裏去嘛!我這個人就是表麵上厲害,其實心眼是極好的。你若幫我度過這次的難關,我以後…"她咬咬牙:"一定向陛下舉薦你,讓他召你侍寢,把他讓給你幾次,你看好不好?"杜至柔驚愕地說不出話。沮渠焉枝咬牙說出籌碼後,似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默默看著水中殘葉不出聲。半晌,她的臉上漸漸浮起一抹笑。這笑意有失明朗,仿佛霧氣深重的林間點亮的篝火,遙遠而模糊,而她的眉宇間,也因為這個笑容,多了一種杜至柔從未見過的傷感。
"我在這宮裏,拚命爭,拚命搶,得罪了太多的人。多少人背後咬牙切齒詛咒我下地獄呢。其實我想要的,也不過就是陛下對我的愛,比對別人多一點點罷了。"
杜至柔心中無聲地歎息。這個在眾人麵前不憚以最凶惡彪悍的麵孔示人的刁蠻公主,原來也有如此纖細的小女兒家情懷。她看著沮渠焉枝的眼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憐意,輕啟丹唇,靜靜吐出一個字。"藕"。
"什麽?"沮渠焉枝沒反應過來。杜至柔淡淡一笑,解釋道:"麵部斑點,多半是因氣血不暢,風邪客於皮膚所致。尚服局的麵藥應是對症的。也許你每日化妝用的霜粉與麵藥相克,所以不見效。你把妝粉和麵藥都停了,隻用食療試試效果,我當時就是靠飲用藕汁治好的。蓮藕性甘,涼,具有清熱生津涼血的功效,是最適宜的滋補養顏之良藥。取一段鮮藕,加粳米,蜂蜜煮成爛湯稠飲用,有健脾養血,使皮膚細膩的功效。對了,還可以將潔淨嫩藕擦成藕泥,用紗布包上濾掉汁液,加入蜂蜜水,調勻後飲用,可以清心潤肺。這個陛下也愛喝的。"
沮渠焉枝聽的雲山霧罩,半晌愣愣問道:"什麽是藕?"
杜至柔略微吃了一驚。那北涼幹旱之地,沙漠綠洲稀罕珍貴,沒見過蓮藕也在情理中。剛要開口描述,那沮渠焉枝轉動著眼珠,搶先笑道:"不勞你費神解釋啦,我找別人打聽打聽。多謝啦。"
第二天沮渠焉枝將尚食局和尚藥局的主事都叫到她閣中問了個仔仔細細,見杜至柔所說的藥理藥性都與她們所說的一致,又嚴密盤查了一番醫書,確定蓮藕無論與何物放一起蒸煮煎炸,都不會產生一絲毒害作用,才放心命尚食局替她熬製蓮藕飲品。消息傳到杜至柔耳裏,杜至柔苦笑著歎了聲氣。她倒底是不放心。即使自己給她幫了大忙,依然對自己心存戒心。
十數日後拓跋燾返駕,皇後赫連卿在自己殿中為他接風洗塵。二人說起此前巫蠱疑案,拓跋燾放下羹盞,麵色陰沉對赫連卿道:"你可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見了你的表章,便譴使者去姑臧索要那妖僧,萬想不到,那曇無讖竟然在公孫質到達的當晚,暴斃身亡了!"赫連卿也嚇了一跳,不加思索地驚歎道:"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殺人滅口麽?!"拓跋燾點點頭:"你也覺得這是殺人滅口。"赫連卿道:"隻怕三歲小兒都能看出來吧!這做得也…太明顯了!"拓跋燾看著漪蘭閣方向不語,眼中依次轉動著驚怒,忿慨,疑惑,直至蒼涼。半晌,他歎息一聲道:"我去當麵問問她。即便賜死,也應給她一個申訴的機會,萬一…真的隻是巧合呢。不可多添一個屈死的冤鬼。"
赫連卿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沮渠氏可能活不過今晚了,赫連卿既有惡人惡報的感歎,更有一個鮮活生命轉瞬即逝的悲哀。忽又想起方才皇帝提及此事時夾雜著惆悵的眼神,她從那眼神中讀出一絲無奈。皇帝見了沮渠氏,果真會賜死她麽?說到底,他們手裏沒有直接的證據,沮渠氏若抵死不認,誰都不能拿她怎麽樣。即使證據確鑿,千真萬確是沮渠氏施了巫蠱之術,皇帝在她淒聲哀求的哭訴聲中,果真不會起一點寬恕之心麽?那是陪伴了他近兩年的女子。皇帝果真狠得下這顆心麽?
拓跋燾在漪蘭閣院門外降輿,瞥了一眼門外笑盈盈跪接他的沮渠焉枝,心情亦十分複雜。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沮渠氏的確如以前的傳言那樣罪大惡極,掌握了某種攝人靈魂的媚道,令他在很長時間內神魂顛倒。至於那些媚術倒底是什麽,他已經不關心了。他來這裏,是想親眼看看被戳穿那一刻,她會有什麽樣的表情反應。他有些奇怪自己在得知被一個"狐妖"纏了一年多以後,竟是如此的冷靜。這個女人在成為他的寵嬖之前,便與別的男人發生過關係,甚至,這一兩年或許還曾偷偷摸摸地給他下過不少春藥。他被她耍弄的團團轉,為了她不昔讓杜至柔傷心,讓全後宮不得安寧。他的確是被她蠱惑住了,正如以往那些他譏笑過的昏君。他應該憤怒無比,暴跳如雷,可連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麽他除了怒惱以外,還品出了一絲隱藏得很深的憐惜。她不擇手段所做的一切,不過也就是想要從自己這裏得到那一點點卑微的愛,而已。
他心事重重步入漪蘭閣,院內的景象令他微微吃了一驚,本就陰沉的臉色更加黑暗了下來。
閣門外廊架下多了幾口灶眼,灶上兩口大鍋正向外冒著蒸氣,幾名宮人熱火朝天地拉風箱扇扇子,不時驗看著火侯。旁邊地上堆了幾隻長蓮藕,另有幾名宮人正在一隻接一隻的清洗藕上的淤泥。顯然那些藕是剛采上來不久的,藕枝白胖仿佛嬰兒臂膀,甚是飽滿新鮮。拓跋燾一時驚訝無比,那冒著白煙的沸騰湯水竟讓他快速聯想到了巫術,皺眉瞠目對沮渠焉枝吼道:"這又是在做什麽?!"
"陛下,您此次南巡為民為國鞍馬勞頓,幾天幾夜不得休息,好不容易把您盼回來了,妾要親自為您燉一盅蜜糖蓮藕汁,為您滋補生津,清心潤肺…"沮渠焉枝甜膩的嗓音在拓跋燾耳邊婉轉升起,見他板著的臉上依舊烏雲密布,索性鑽入他懷裏,豔若芙蓉的香腮輕輕蹭著他的下巴,撒嬌笑道:"陛下就體諒體諒妾這一片苦心嘛!妾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這幾段珍稀的蓮藕,真是好東西!妾前幾日臉上生了幾個紅點,試了好些麵霜麵藥都不管用,愁死了!後來偶然喝了幾碗蓮藕羹,竟然就好了!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養顏潤姿良品,妾以前真是孤陋寡聞!後來妾又靈機一動,命人將生蓮藕切成薄薄的小片敷於麵上滋養肌膚,您看妾今日的容顏是否異常潤澤瑩白,比您走之前還要好看一些?"
拓跋燾啞然看著她脂玉般細膩的臉頰,冷笑一聲道:"你的本事還真不少。這次又是誰傳授給你的?"沮渠焉枝一愣。慌忙笑道:"蓮藕養顏的功效,妾早就知道,食療也好外敷美容也好,都是妾自己想出來的。"她自然不會傻到真象她承諾的那樣把杜至柔推到皇帝麵前。她絕不會給別的女人一絲冒頭的機會,何況,是杜至柔這種比她更有本事的女人。
拓跋燾擰著劍眉瞪眼看她,又轉頭看地上幾段狀如殘肢的蓮藕,突然神色大變,盯著沮渠焉枝猛然叫道:"你從哪裏弄來的藕?!"
沮渠焉枝微微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了什麽,換上甜甜笑容,一如既往地嬌聲道:"陛下放心,這次妾絕沒有役使勞工為妾千裏迢迢運送蓮藕。自從上次陛下申飭,妾時刻牢記民貴君輕的道理…"
她寵貫六宮恩澤尤渥時,曾命司宮監日役千夫,為她跋山涉水從蜀地采摘運送她最愛吃的金桔。此事被外官得知,禦史彈劾,拓跋燾當麵申斥了她一番,算是給禦史台的交代。此時她並未留意拓跋燾臉上逐漸升騰的殺氣,仍舊歡喜地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就連為陛下燉藕汁,妾也親力親為,妾實在不放心假他人之手,誰知道會給妾放些什麽。這蓮藕是妾命人新近采摘上來的,隻有最新鮮的才吃著爽,才有最佳的療效。妾本想命人從宮外采買的,無奈時節已過,全平城也找不到一根蓮藕的蹤影,妾十分失望。本來都想做罷了,多虧尚耘局的內人偶然閑聊,說她們在宮裏玉津池清理水麵時,見到了幾株正在盛開的白荷。多麽神奇呀,已是深秋了,竟然還有荷花開放!妾無意中聽到她們的閑言,忽然想到,這不正是上天給妾降下的福瑞麽!有荷花便一定有藕,藕是荷花的根莖呀!妾連忙命內監找到那片荷塘潛入水下,把根植在泥裏的藕全挖了出來,不過就這麽一點。那荷塘原來竟是在十分偏僻的一個孤島後麵,孤島上竟還有一處竹子搭建的破屋子,那地方僻靜之極,難怪妾來這裏兩年了也不知玉津池內還有這等荒涼去處…"
她的話還沒說完,拓跋燾如失了魂一樣,臉白如紙,目眥盡裂,渾身僵直顫抖,瞳中跳躍的兩簇火焰幾欲噴出,就要將她燒為灰燼。沮渠焉枝終於停住了嘴,惶惑地睜著一向無辜的大眼,茫然不知所措。院內所有人都覺出了這股異常驚悚的氣氛,可是沒有一人知道個中緣由,隻有皇帝身後的宗愛,提前向沮渠焉枝投去了一抹自求多福的眼色。
一聲癲狂的怒吼自漪蘭閣傳出,地動山搖,威聲撼天,其間蘊含的不甘與絕望,神鬼為之動容。驚天怒吼傳遍後宮每一角落,傳到靜靜等候著的杜至柔耳裏,她放下手中書卷,勾起唇角,臉上露出一個比冰霜還要冷酷的微笑。
漪蘭閣中的皇帝重重地喘著氣,死盯住沮渠焉枝的眼光利如尖刀,恨不得將他碎成齏粉。一陣駭人的桀桀冷笑自他喉中發出,聲如鬼嚎。半晌,他調整好呼吸,步步逼進那張絕美無雙的臉,陰鶩深眸一寸寸剜過瑩潤細膩的肌膚,慢慢勾起一側唇,對著依舊惶惑無辜,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女人,露出死神的詭魅微笑:"把這個賤婦拖下去,一片一片揭下她的臉皮,扔到太液池裏,祭我母後的在天之靈!"
廣袤皇城,重重宮闕,幽暗如深淵,宮簷鴟吻如同饕餮,再一次張開血盆巨口,將鬥輸了一切的敗者吞了下去。宮掖重歸寂靜,萬籟無聲,仿佛什麽都沒發生,惟有飄在宮殿上空的一縷新鮮的血腥,籠罩著池邊的斷壁頹垣,久久不散。
枯涸衰敗的池塘一片觸目驚心的汙濁零亂。浩劫過後,半池殘荷碎葉裹著淤泥隨波逐流,折斷的蓮枝舉著向上的姿態漾漾沉浮,如同受盡淩辱的少女仰天哀鳴,無聲訴說著悲憤。再也沒有萬荷蔽水的景象,再也不見娉婷纖弱的姿態。拓跋燾心如死灰呆立在竹寮邊,望著這一潭死水半池殘骸,一顆凝結了很久的淚,轟然落下。
閉上雙眼,記憶中貞靜純潔的荷花又回到眼前。亭亭花枝迎風輕顫,像弱不禁風的美人,象他的母親。
他快馬加鞭,趕在母親的忌日之前回來,就是想要帶上阿柔來到這片荷塘,再次祭奠母親的亡靈。"她死的那晚,亦是深秋,這早就枯萎的荷花忽然一夜之間全數開放,"那年,他帶著杜至柔來到這裏,這樣對他訴說心中的傷痛。他相信這自母親生命消失後反季開放的荷花上附有母親的靈魂。知道這秘密的人並不多,這片殘溏,連同這小小竹屋,都早已被人遺忘,他以為這裏因此而安全。再料不到,他內心深處最不為人知的情懷,他最為脆弱柔軟的感情寄托,就這樣被粗暴地連根拔起,毀得如此幹淨徹底,一片花瓣都不剩。
閉目傷神中似有一縷熟悉的幽香,杳然縹緲自他身後飄來。他的臉色漸漸寧和,閉目微笑,久久沉浸在這片記憶中的荷香裏,不願再回塵世。終於他意識到這花香並非來自記憶,它真真切切地存在於人世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恍如隔世重生,他難以置信地轉過身,眼前的景象令他攸然呆住,如墜夢境。
半卷湘簾下,亭亭玉立的女子手捧一碗玲瓏荷花,眉色淡遠,秋水空濛,純潔無瑕,靜靜與他對望。一身素縑長裙,純白鶴氅將她嬌弱的身子緊緊裹起。滾了一圈雪貂絨毛的風帽下,清水小臉白皙寧和,凝視著他的明眸不染半點塵埃。幽藍月光如水灑在湘妃竹上,淡淡的霜色退卻了竹屋斑駁的色彩。她的身後,太液池千頃煙波化做淡若雲霞的布景,悄然無聲地襯托著天地間這朵最純淨的出水芙蓉。素立片刻,她向他走來。潔白長裙曳地滑動,迤邐似流水。行動間風帽徐徐滑落,垂於她的肩上,絨絨的貂毛如一圈白雪。一頭青絲鬆挽成髻,搖搖欲墜,露出的玉頸纖長優雅,白如細瓷。她來到他麵前,遞上了那株種在玉碗裏的玲瓏荷。
"芒種時節我從這片荷溏采了幾顆蓮子,回到自己閣裏精心培育…也許是我太苯…隻養出這一株…"
拓跋燾猛地將她緊抱在懷裏。巨大的委屈和哀傷化做強烈的酸澀熱浪,雜亂無章地撞擊著他的胸口,在他的五髒六腑之間灼燒翻滾。他把臉深深地埋進杜至柔的頸窩,一任那股酸楚的熱浪衝上咽喉,又從鼻腔蔓延,直逼眼眶。悲愴如夏日午後不期而至的雨,瞬間將他的全身淋透,他猝不及防,丟盔棄甲,無處可逃,茫然躲進杜至柔的懷抱裏,孩子一樣委屈地失聲痛哭。
"這片荷塘…是我娘…親手栽種的…她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沒了…全都沒了…"
原來男人的心碎,就是這般模樣。杜至柔驚訝看著自己懷中無助哭泣的皇帝,心中五味雜陳。強悍無敵的霸者拋開堅如鐵石的外殼,無所顧忌地在她麵前蛻化成孩童,向她展現出最為脆弱的一麵,向她求一份安慰。仿佛有一絲悔意掠過杜至柔的心頭,她尚未來得及察覺,已飛快地消逝。她咽下喉中凝結了許久的苦澀,將那株嬌小的碗中花再次呈現在他麵前。"陛下,你還有這個。"
拓跋燾茫然看著那朵清濯亭立的小花,弱不經風的姿態我見猶憐,一如身旁精心嗬護著它的主人。他朦朧雙目移到了杜至柔的臉龐,呆呆看著她清澈的眸波,一動不動,恍然若癡。片刻,杜至柔的小手輕輕撫上了他緊鎖的眉頭,"陛下,你還有我。"
他一把捉住了那隻撫平他創傷的手。"叫我的名字,好麽…"他緊抓著她的手不放,仿佛稍一鬆懈,這一生,便融進了無窮無盡的孤獨裏,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波瀾。
她把他輕攬入懷裏。"狴狸,你還有我。"她溫柔的小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在他耳邊柔聲細語地安慰。"我提醒過你的,放縱奸邪,早晚被奸邪所傷。"他紅著臉把頭埋進她的胸口,一片濡濕的溫熱,在她的肌膚上慢慢暈開。
也許自己這次…是有些狠了。杜至柔摟著他,仍然無意識地撫慰著男人的肩背。她除掉那根肉中刺的同時,借她的手輕而易舉地毀掉了他最珍視的無價寶,這還不夠,她還要特地在這個時刻趕來,從容不迫地流覽他的痛苦,細品他的眼淚,欣賞他傷心欲絕的模樣。對於她造成的這一切,她有一點惋惜,然而更多的是報複成功的快意。她沒有做錯什麽。是他先用那個女人來傷她的心的。他有意無意地放縱那個胭脂,他不肯聽她的話早早除掉那個女人,他樂意看到女人們為了他鬥個你死我活,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女人們爭風吃醋,鬥的就是再慘烈,也傷不到他分毫。真是這樣麽?杜至柔的唇邊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她就是要讓他知道,他犯了多麽大的一個錯誤。她要他親口品嚐因到處留情而種下的苦果,她要他付出相應的代價。她生來就不是打落牙齒往肚裏咽的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她不變的信念。男人的眼淚滴到了她手上,灼熱晶瑩,帶著他的溫度。然而他曾帶給她的悲愴,痛苦和絕望,又何止是他這一點悲哀所能補償的。他要了她父母宗族親屬三百多口人的性命,而她不過是掐斷了他與亡母的那一點靈魂上的連通, 這小小的報複如何抵的上那一片屍山血海。她不會停手的。她要把他的痛苦繼續延伸下去。她底下頭,在他的額頭蓋上輕柔的吻,抬起頭,臉上再次出現了一個時辰前,那個冰冷至極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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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上的昭儀沮渠氏是被拓跋燾賜死並滅族的。前因後果我到現在也沒看懂。看起來似乎是和曇無讖有關。曇無讖是對中國佛教有巨大貢獻的高僧,他的貢獻不亞於後來的唐僧。是他把《大乘經》翻譯介紹到中國的。他還翻譯了其他十多部經書,總計所譯現存本和缺本一共11部112卷。這些翻譯文詞華麗,尤其是他所譯的《大涅槃經》和《佛本行經》富於文藻,且能婉轉表達出本旨,不走樣。
關於他個人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法。在當時就是相反的。一方麵說他是首屈一指的高僧,上麵如此輝煌的學術成就就是證明,另一方麵說他是淫僧。可能這是引起拓跋燾對他感興趣的最主要的原因。
16國直到南北朝時,有個很獨特的現象就是各國整搶高僧,到了瘋狂的程度。比如佛教中鼎鼎大名的鳩摩羅什(他的父親鳩摩羅炎,據考證是西遊記裏牛魔王的原型。那他豈不成了紅孩兒了。)ANYWAY鳩摩羅什,龜茲人,前秦的苻堅非要接他來中原,龜茲不放,苻堅便派將軍呂光率兵七萬,攻伐龜茲,得到鳩摩羅什。接著呂光父子也慕名爭他,再接著姚興為他出兵滅後涼,把他迎到自己國裏當國師,奉為國寶,最為離奇的是,姚興見鳩摩羅什"聰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後世。何可使法種無嗣",強行配給他十名妓女,逼令受之,就為了讓他延嗣。
曇無讖也受到了這種待遇。他被北涼的沮渠蒙遜(沮渠氏之父)大禮接到國中,上麵他翻譯的那些經書都是在北涼完成的。北魏太武帝聽說其有道術,便遣使向北涼要曇無讖,《高僧傳·曇無讖傳》說,“時魏虜托(拓)跋燾聞讖有道術,遣使迎請,且告遜曰:若不遣讖,即加兵。”明顯以戰事相威逼。但“遜既事讖日久,未忍聽去。”太武帝因此又派李順向蒙遜要人,並說:“聞彼有曇摩讖法師,博通多識,羅什之流;秘咒神驗,澄公之匹。朕思欲講道,可馳驛送之。”可見其是誌在必得。而蒙遜態度甚是堅決,“此是門師,當與之俱死,實不惜殘年。”蒙遜既不願交人,而太武帝又以強勢步步緊逼,使得北涼的形勢甚是緊張。義和三年(433)三月,曇無讖隻好以尋《涅槃經》後分為借口要求西行,“蒙遜忿其欲去,乃密圖害讖,”於是遣刺客在路上將曇無讖殺死。
可是《魏書》對他的死因完全是另一種說法。說他是因為和北涼的公主們不清不楚,而貌似國王蒙遜一直蒙在鼓裏。然後拓跋燾有一天從路人的口中聽說有這麽個高僧,以武力威脅蒙遜將他派到北魏,就是《高僧傳》裏記載的,"且告遜曰:若不遣讖,即加兵。"蒙遜不遣,並且發現他與自己的女兒,兒媳的醜事,拷訊殺之。
至此,帝知之(知道什麽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拓跋燾知道什麽了),於是賜昭儀沮渠氏死,誅其宗族。這事和沮渠氏有什麽關係啊?不知道。我隻好展開聯想的翅膀,瞎編了。
這種被滅族的死法,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巫蠱。於是我編出了巫蠱那段。以下是史書原文。
《魏書•卷九十九•列傳第八十七》:始罽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雲“能使鬼治病,令婦人多子”,與鄯善王妹曼頭陀林私通。發覺,亡奔涼州。蒙遜寵之,號曰“聖人”。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往受法。世祖聞諸行人,言曇無讖之術,乃召曇無讖。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
至此,帝知之,於是賜昭儀沮渠氏死,誅其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