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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記(下)

(2017-06-21 20:35:03) 下一個
幾天後接到一陌生電話,說是天宏公司的,國家危改辦這次把回龍觀第七期工程交給了他們.所以他們就負責以後和拆遷戶打交道.這位自稱姓王,通知我下星期一早8點到北京市房地產交易中心去看房.”另外,建委為方便群眾,在那兒初審”經濟適用房資格審核表”,您到時侯先在他們那交表蓋章,然後等我們叫您進大廳看房.帶好身份證戶口本.”我找出幾天前以蓋了街道辦事處章的表打電話問我堂哥他的表準備的怎麽樣.他說他沒通過街道辦事處主任的審核,因為那表裏配偶一欄他空著沒填,而他戶口上是’已婚’.他已離異,但沒去改戶口,所以不批. 他要先拿著他的離婚判決書元件,到他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更正戶口,再跑一趟金融街街道辦事處.我給他打電話時,他正在去那兒的路上.

到了看房那天,我一早打車到東花市.大門還沒開,已經有一些拆遷戶聚集在門口,互相交流著打聽到的消息.這次被通知來看房的不止豐盛這一片,還有新街口,地安門,和東城的幾片, 共一千多戶. 大門開了以後,大家都湧入大廳,隻見牆上掛著塊小黑板, 小黑板上兩張A4紙, 一張是回龍觀工程的地圖,顯示第七期工程離城鐵有多遠,另一張是顯示這一期有那幾座樓.大家紛紛擠在小黑板前,用手機努力的拍著.我說實在的沒有想到所謂的看房是如此簡陋,我幻想著應該有個沙盤什麽的.這兩張圖,就算拍下來又有什麽用呢? 有人已經開始部署了,離城鐵站近的樓不能要,太吵,一層不能要,太暗…這時候拆遷戶越來越多,幾乎所有的男人都點上了煙,等著被召見.我身邊的幾個小孩被煙熏的眼淚直流,大聲的咳嗽著.可不論是吸煙者,還是孩子家長,沒人覺著煙噴到孩子臉上有什麽不妥.當整個大廳好象要著火的時候,天宏公司的兩扇門開了.走出來3個人,分別處理3片首先要辦理的拆遷地帶.拆遷戶們首先要找對了人站對了隊,然後聽這個人叫名字.每個被叫到名字的人上前,出視身份證,並被允許隻可以再帶一位家屬進去.進得門來,隻見房間4個畸角分別擺了4塊小黑板,上麵又是兩張A4紙. 其中一張是房間結構,上半張畫著2居室, 下半張畫著3居室. 另一張是房間號碼,和這個號碼是2居室還是3居室.我走到屬於我這片的畸角,天宏公司一位女孩子發給我們每人一張紙,是誌願表, 並開始宣布選房規則: 填上想要哪個單元,從最想要的開始填.然後等大家都填完,她叫名字.名單順序是事先排好的,按照每家的困難程度.比如說有的拆遷戶很窮,屬於全家下崗的,有的年紀大了,把他們放在前麵,他們的誌願就更容易被保障.整個第七期工程有6座,隻有一座樓是屬於這個畸角的.在這一座樓裏,隻有一種2居室, 一種3居室.所以實際上沒什麽好選的,隻是樓層而已.然而這也很重要,因為這些樓都沒電梯.您要是被分配到6層,您得腿兒著上去,這對於年紀大的是個考驗.我很吃驚的發現我是第二個被叫到的.我既不很窮也不很老,不知道他們怎麽排的.我上前瞟了一眼她的人名單,看見我堂哥的名字在倒數第二個.女孩子念到5個人名就停住了.把我們的誌願表收走,消失了一會,等她再回來的時候,我們5個人的房子已經定下來了.她身邊的男孩子,也就是給我打電話的小王,開始在他的筆記本上登記我的資料.我看到我的誌願表,我一共填了6套,前4套都是一二層,可都打著叉.可見這4套已經被分配了.然而我是第二個被叫到的,不應該有人搶啊.給我的是三層,我和小王解釋父母年紀大,不能爬樓了,他無可奈何的攤開手,表示沒有其他選擇,”要不您甭要,要不就是這套,我們無法考慮所有人的願望,這麽多人,很難安排,是不是阿,您哪!”. 我想也是,就同意了.他飛快的寫下我的資料.3居室,建築麵積123.9M2, 分攤麵積9平方米,按建築麵積交錢,共32.3萬. 我的辦好了.等著我堂哥,然而等到他們都收攤了,還沒有人叫他名字.我們攔住小王,他一臉驚愕的拿來人名單.我們吃驚的發現,堂哥的名字被劃掉了.那女孩子走過來,解釋說沒有堂哥的了.因為前天打電話到他家裏,沒人接,所以算做是沒通知上.我們的一套房子就這麽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變沒了.這當然不能接受.這借口也太拙劣了點.”沒通知上我,那我怎麽進的您這第二道門的?那我的名字怎麽出現在您的人名單上的?”. 小王又無可奈何了.”您甭跟我說,您找建委.我們就是一辦事兒的.”再笨的人也知道這時候不能找建委.”我們找的著建委嗎? 您在這兒分房,寫上我名又給我劃了.我一切手續都全可房子沒了,我不比竇娥還冤!” “您甭跟我訴苦,這房子的事誰也說不清! 您看那麽多人排了幾年的隊,眼看要安排了,國家一個政策調整就又要多等幾年,他們找誰去呀?”. 堂哥平常很木,現在嘴皮子比八哥還靈.粘住了小王,一會兒稱兄道弟,一會兒意正嚴詞,說的對方啞口無言.白話了1個多小時,小王終於開金口吐玉言,同意和經理商量商量.商量的結果,是給了一套頂層的2室.我和堂哥千恩萬謝的出來. 他擦了擦汗,說”如果他們堅持不給我,我真沒咒念.”我佩服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他表示如果我想回國發展,他可以免費教我這套”死皮賴臉”術.

回到家裏,小王的電話也跟著來了,這回是通知如何交錢.”有兩種方式,您要是有錢,就一次付清,省的交利息,要是沒錢,就貸款,到時候會有銀行的工作人員現場辦公,他們把您貸的錢一次放給我,然後就沒我們什麽事了,您每月還銀行款就行了.”. 房子是2007年中期交付,可房款現在就要全交清.這有點讓人滴咕.我提出了疑問,小王連解釋的意思都沒有,隻是一個勁的說,您要是不同意,這套房子就沒了.他又提出了具體的交錢規則,3天內交房款的30%,7天後交餘款.可以給存折和少量的現金.存折指定是北京銀行,其他銀行的一概不收.交錢地點是回龍觀.經過這幾天的耳聞目睹,我們這套經濟適用房的確是香餑餑,還有什麽好說的,隻是10天之內籌到17萬有點困難,我埋怨爸爸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家裏要買房,我可以帶著匯票一起回來.他一臉無辜的說他也是剛知道這個霸王條款.天宏公司的人在安排看房那天還沒透露付款方式呢.貸款嗎?國內還沒有什麽三年五年的固定利率製度來考驗人們的理財智慧,也沒有其他個人或機構提供更誘人的利率,現在房子商業貸款一律是5.5%.住房公積金貸款是4.5%.可我在北京是無業遊民,誰會貸給我? 我想起幾天前去”錢櫃”唱歌時路過一匯豐銀行,心想沒準加拿大的銀行在北京也有個人業務,決定去碰碰運氣.找到豐業銀行北京辦一問,到是可以取美元,就是手續費高的嚇人,打消了這個念頭.看來隻好去找親朋好友借了. 親朋好友就是親朋好友.我一張嘴,馬上給存折,一點不耽誤.這充分證明國內容易掙錢容易攢錢,我在加拿大這麽多年,怎麽還是兩手空空呢?

我於是奔波在各銀行間,把他們的存折變成我的名字,帶著他們的身份證,因為大額取款要察身份證的.在路上時又收到小王的電話,提醒我交錢那天之前要到建委,讓他們複查”經濟適用房資格審核表”,沒有他們的兩個紅章,房子還是不賣.我於是趕快又去東花市.我是有耐心的,小王怎麽支使,我怎麽辦.我一點不怕麻煩,隻是十分心疼我的鞋.

到了交錢那天,坐地鐵13號線去回龍觀.我出國時它還沒建好,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坐.一上來就露了個大怯.我把票塞進檢票機,沒注意它又在檢票機另一端跳了出來,乘客一定要拿著這張票坐車,等下車出站時還用的著的,因為出站也有檢票機.我沒有拿那張票,我以為那檢票機象多倫多的隻吃不吐.結果下車時出不了站.檢票員狐疑的看著我,似乎想從我身上找出逃票的痕跡.我解釋說這是第一次坐,不懂規矩,並看我沒有同夥,她才又給了我一張,讓我塞進檢票機.那票又跳了出來,這回是真用不著了.然而我現在還保存著它.

天宏公司在回龍觀的辦事處很壯觀,一層坐滿了北京銀行的業務員,是辦貸款的.2層是收錢的.收完錢憑發票簽合同.小王看到我帶的銀行存折,抱怨我說錢太多了,”我不是告訴你30%地嘛.”. 我存折上的數目比30%多了一萬塊,我原以為他這有銀行人員辦公,應該象銀行一樣,在存折上劃走一筆.”我們這兒隻收錢不退錢.而且合同都已經打印好了,寫明您這次交了多少,不好改的,您還是趕快再去銀行吧!”.什麽都不用再說了,問明最近的北京銀行,答曰在上地.離這裏3站地. 又坐上城鐵,找到那家銀行,在中關村科技園裏,旁邊挨著聯想.拿到號,是221,抬頭見屏幕顯示95.等我翻遍所有的北京青年報,連廣告都背熟後,終於等到我了.隔著保護屏,我象探監一樣把存折和取款單遞了進去.櫃台裏的小夥子慢不經心的輸入我的地址,問了句”那片還沒拆哪?”, 聲音從擴音器裏出來大的嚇人.

辦好了錢,終於順利的簽下了購房合同.然而卻不知道合同內容.簽的時候小王隻翻到要簽字的那幾頁,即沒法看內容,也沒時間看.”網上有公示.” 他這樣說.網上的是不是和我簽的這份一樣?我不敢表示疑問,否則又要聽他的嘮叨,”您不願意這房就沒了.”. 這話我從一進門已經聽了10 遍了.

回去的路上居然碰到了原來的同事小金.小金這幾年發展的很好. 這也難怪,他是精明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和超群的才幹.在我們公司後來被收購的第二年,他憑著一手炒老板,一手炒樓花的能力,一年之內五子登科.如今也是一家知名外企的財務總監.當然在我認識他時,他才是個剛畢業一年的新人,被我們公司財務部招來做會計. 他沒有北京戶口,而我們公司是可以給外籍員工辦暫住證的.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管他叫’阿哥’,因為他祖上是皇族. ’阿哥’也看到了我,寒喧之後熱情的請我到’沸騰魚鄉’吃飯.酒過三巡,菜過兩味,’ 阿哥’ 談到了他的近況.原來他剛從’天通苑’交錢回來. ’天通苑’在’回龍觀’以東, 是另一個經濟適用房重點工程.他在一年前不知通過什麽手段,居然弄到了那裏的一個房號!他甚至沒有北京戶口!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眼前這個稅後三十萬,一套期房一套現房在手的成功人士和住房困難戶聯係起來.他並沒有多解釋這個.隻是說買了這套房給父母住.說到他父母,他歎了口氣,原來他父親幾個月前犯了心髒病,現在雖說出院了,可家屬並不輕鬆.他對我說:”你是掙三萬一年也好,是三十萬一年也好,你可就別遇到點兒事,別得病,別趕上大的政策調整.一有這些事,花的錢跟流水似的. 我爸一直有心髒病,幾個月前突然暈到,我們手忙腳亂的把他送到醫院,醫生一察,叫住院,辦了住院手續,過了幾天, 醫生通知我們要上支架,我爸至少要上三個. 國產的三萬一個,進口的五萬一個,家屬決定,趕快交錢.”聽阿哥說他父親是一所中學的退休教師,享受國家公務員待遇,退休工資100%, 一般看病拿藥自己掏20%. ‘可是,支架,搭橋等等手術國家明文規定隻報一半,所以自己須交另一半.我們又不懂該用那種,又沒時間打聽,隻好聽醫生怎麽說怎麽是. 找到我爸學校總務處,人家一點沒刁難,馬上開支票,我又補齊另外的錢,給醫院送去.現在出了院,在家靜養.”總算沒耽誤”, 他可是又擔心的說:”我媽身體也不好,以前一直是胸悶,出冷汗,一直在她的合同醫院看,醫院按心髒病治,可是,前一陣子感覺更加難受,醫院建議作冠狀動脈造影,結果排除了心髒病的可能.”. 具阿哥描述,那個為他媽媽治了4年的主治醫生看了造影,爽快的說:”不是心髒病! 以前開的藥都不能吃啦,你們再去察血糖尿糖血脂,看看是不是糖尿病.” 阿哥說父母都是公費醫療,他所以還沒太感到壓力,因為身體不好,他打算把他們接到北京.可也不是長久之計,因為’天通苑’附近沒有大醫院,老人看病不方便.另外,女兒眼看就要上小學,他想上私立的,每年要1萬多美元的讚助費.我奇怪他為什麽不送公立,非要和自己過不去,他強調要讓孩子從小就接觸多種語言,將來高中最好是在國外念.”英語好實在太重要了!”.另外他和太太都沒有北京戶口,也就是說小孩也是’外地人’,要進好的公立學校,讚助費也不便宜.”我跟你說,別看我現在收入還可以,可這是用健康和休閑時間去換的,令外沒什麽其他收入,現在在中國,最理想還是當機關幹部,國家的幾個大的部委,隨便發的房子汽車就夠你幹一輩子的,還別說當官!”這話我信,我的表妹,大學畢業不到3年,在建設部做合同工,也就是這邊意義的政府CONTRACTOR, 每半個月發的雞鴨魚肉服裝電器土特產品乃至梳頭油蒼蠅拍,足夠她全家用並送七姑八姨的.她每月工資3500 RMB,到現在已有存款10萬,比她全部收入還多.她可是還不滿意,總念到著因為不是在編人員,沒房子分.”哼,憑我怎麽能攢,也甭想在3環買房子.” “就行啦,” 我安慰她說,”看看你的大學同學,誰有你工作好,不是還有至今沒找到工作的嗎?” 她是國家第一批大學闊招政策下的大學生,畢業時很著了一陣急,親朋好友的幫忙,加上自己有一定的能力,總算是找到了這家單位,先白幹了些日子,領導很喜歡她,就留了下來.

吃完飯,我和’阿哥’各奔東西.我撐的半天找不著北,沿著知春路找到個公交車站,本來應該到白石橋,可我下錯了站,一抬眼是人大.正好對麵是當代商城,可以逛街加溜食.要了一小杯普通星八克,12 元,慢慢的在商場裏逛,因為是上班時間,所以沒什麽人,真舒服.這裏的衣服也很賞心悅目, 用料考究,做工精良.就是比較貴.我身上的COLUMBIA 滑雪服要1900RMB, HUSH PUPPIES 1200RMB 一雙,最離譜的是CK專櫃的仔褲, RMB2000, 還是廣東產的.我在紐約看到的同樣 Seven For All Mankind Stretch Bootcut 才140$

當天的北京晚報房屋版頭條,就是天通苑放號.還附上一張照片.人們互相擁擠著,離鏡頭近的還能看到五官,遠的隻是黑黑的腦袋瓜.我忽然悲哀的發現照片上的人們更象一群螞蟻,而我,還有金阿哥,不過是這群螞蟻中的一個.大舅媽也在看那消息和照片.並發著感慨.”有福之人不用忙,我原來單位的同事,下崗以後不知道有什麽關係進了拆遷辦幫忙,一年裏弄了3套房子.哪用的著這麽擠!”. 現在我知道我堂哥那套房子是被誰盯上的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趟金融街辦事處,交最後的資格審察表複印件給他們留底.我又看了一眼金融街上的CONDO.現在我早已知道它們的身價,是一平米22000 起.我的收入在多倫多,剛夠的上平均水平,要買YONGE街上的CONDO還能應付.而金阿哥的收入超過北京市平均收入許多,對金融街上的CONDO 還是不敢問津. 在這塊被炒了N多次的地皮上,我父親小時候曾抖過箜竹,我小時候曾跳過猴皮筋,我們幾代人生活在這裏.現在,我們就要被遷走了,再沒能力回來.”富人請進來,窮人趕出去”, 北京城在不知不覺中換了主人. 可是,那些權貴私有化的即得利益者,那些空手套白狼的時代精英,怎麽知道再過六十年,他們的子孫後代,不會象我們現在一樣被趕走呢?倒退六十年,我爺爺也不算是窮人,開著買賣.還想開分號,看中了這間鋪麵房,用十七根金條換了來,相中的就是西四牌樓的人氣和地價.如今地價到是升了,地上的清磚碧瓦可是永久的不見了. 在多倫多,以前看到那些百年老房,隻知道欣賞它們的古老建築風格,這次從中國回來再看到她們,忽然詫異於它們怎麽如此結實,頂多鬧個蟑螂老鼠,從不見哪個牆上寫個’拆’字.

回多倫多前一天, 我那雙兩個星期前剛買的”奔命牌”皮靴,在頻繁的光顧建委,拆遷辦,銀行,天宏公司,街道辦事處後,終於張開老虎嘴了.看來地攤兒上的東西真不能買.哎,窮人的日子真不好過呀.

(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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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粒沙 回複 悄悄話 嗬嗬,讀(上)時還在想文中提到的幾個地方房價怎麽會這麽便宜,讀到最後才發現是2006年的文章,十一年後回龍觀的房子已經漲了十倍不止,白塔寺一帶至少十幾萬一平啦。博主也是在國內有幾百萬資產的富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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