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綠衣郎

昨日身邊MM一個帖子，讓我想起一位故人。直到睡覺前，思緒總被他的身影淹沒。他是我在國內的鄰居，一個比我小６歲的男人。從他１０歲起我們做了鄰居，直到現在，他和我父母還住在同一棟樓裏。

他母親和我母親是同事。那是位精明強幹的母親。看我每周去學琴，她也動了心思，要我帶她家的男孩子去老師家學剛琴。我於是每周有和他聊天接觸的機會。

我那時候上高中，正是做夢年紀，每日沉彌於古本昆曲營造出的才子佳人中，心裏勾畫著朗朗如日月之入懷的翩翩佳公子模樣。和他接觸多了，覺得這個男孩子日後就會是那樣一位吧。

每回看到有中國女人豔羨西方的風流騎士，我就啞然失笑。在這些浪漫的騎士中，勇猛無比的肌肉男，身披日月，手持長矛，為解救困在城堡中的美人，曆盡劫難，驍勇善戰，最終英雄般來到美人麵前，遞上一束玫瑰贏得美人心。女人們品位著粉紅鴉片，捎帶腳罵一兩聲中國男人，千百年來沒出過一個英雄救美，怎麽和西方帥哥比。

其實，中國不是沒有這樣的英雄。更不乏類似的騎士文學，明清兩代流行的才子佳人話本，無一例外均屬此列。我們沒有肌肉男，沒有騎著白馬的王子，所有救美人出窮途的英雄化身，全部落在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大近視眼書生身上。現代中國人給他們取了個名字叫考試英雄。

因為古代中國人尚文抑武，視矯健猛列之人為武夫，隻配當販夫走卒，那裏配的上如花的閨格，懷春少女夜會郎君，出現這麽一位滿臉落腮胡子的莽漢多麽刹風景，嚇也嚇死。在我們浪漫的古老文化中，對男人最高標準的要求，便是如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一如眼前這個孩子。

我眼看著他長大了。一如既往的溫和內斂，還有，不爭。隻要意識到要比賽，他就止步不前，哪怕他彈的有多好，練的多辛苦。他害怕和別人爭奪，不管是小時候的書本，還是長大後的領導職位。哪怕是心愛的女友，見到有人來也恭手相讓。就象小時候，在媽媽的目光下，把心愛的小火車出讓。

他喜歡隱形的競賽。看不見對手的戰爭。所以他擅長考試。坐在考場裏，全副神情投入到題目中，雖然所有對手都坐在他身邊，但沒有人關注他，沒有人挑戰他，他遊韌有餘，所向披糜，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盡情發揮他的才華。

他真是生錯了年代。若是早生幾百年，回到崇尚文學的宋明兩代，哪裏要這麽辛苦的直麵競爭呢。當時是滿朝朱紫，皆為書生。人們的價值觀相當單一，唯一一條成功之路，就是讀書，然後考試。一旦考試成功，便是不盡紅顏滾滾來，與之相隨的還有地位尊嚴和數不盡的金錢。國朝被欽點的進士，皇帝賜瓊林宴後，滿城美女出動，繡鞋踩掉襦裙爭破，金明池畔多少拉郎配。這些等著被救出的美女，全然失去了往日矜持，如灰姑娘的姐姐們，為能穿上水晶鞋打破了頭。王安石觀此盛況，在他的《歸叟詩話》中雲：“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綠衣郎。”

我去年回國，他母親來聊天。他已經結婚，和老母分開住，但也還在同一樓裏。他正好住我樓上。我和他母親聊天，隻聽得樓上有爭吵聲音，他太太厲聲叫罵他＂給我死遠點！看你窩囊的樣子就來氣！＂然後是門響，他出去了。他母親一臉傷感。就是再豁達的母親，一手辛苦養大的寶貝兒子被另個女人如此侮辱，也要心痛的吧。

她走後，我媽遺憾對我說，這麽好的男孩子怎麽找了這麽厲害的媳婦。有的苦了。我卻不以為然。他這種於世無爭的態度，再來一個不爭於世的太太，這日子還能過下去？他所配的，正是這種潑辣女性。我對媽媽說，＂他媳婦讓他滾的話，你覺不覺的耳熟？多少年前他媽媽也這麽罵過他父親吧。＂我們的老樓不擱音。我接著說，＂他看慣了女人這麽對待男人，他覺得女人就應該這麽對待男人，所以他挨了罵並不傷心的。＂

昨天身邊MM提起的男孩話題，我想到了他。晚上竟然又翻起了司馬光的日記《涑水紀聞》， 讓自己重溫那繁華盛極，香豔奢靡的東京夢華。

(2009-12-31)

[落雪的季節]

本城金明池上路，滿目紅裙無綠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