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焉枝憤憤然向中宮方向走去。
才剛中宮降懿旨,太極殿宮人李氏衹應宮闈數載,克勤克儉,侍奉至尊盡心盡力,聖上勉其辛勞,特加推恩撫恤,放其歸回義父家中,自行婚嫁。
沮渠姐妹聽到這個消息,震驚之極。十天前那實打實的一幕穢亂宮廷,皇帝親自出馬,這麽多人親眼所見,皇後竟然,不予追究?還下旨把那淫婦誇了一通,放她回家待嫁?!皇後瘋了嗎?
沮渠焉枝來到儀鳳殿,草草向皇後行了個禮,仰首高聲問皇後道:"娘娘為何要放了那無恥的小賤人?她和拓跋丕通奸,是陛下親眼所見的!我們闖進去的時候那二人赤身裸體,醜態百出不堪入目!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麽大的醜事,證據確鑿,娘娘為何連審都不審問一下,就把那小賤人放了?!"
皇後蹙眉,麵無表情看了她一會兒,淡然說道:"此乃宮裏的謠傳,純屬子虛烏有,陛下聽到這個謠言後十分氣憤,他說隻因李氏比別人勤勉,故特別賜給她一個好的出身以示榮耀,將來也好許個好人家,不想就引出了這麽不堪的傳言。想來是宮人嫉妒李氏深得陛下褒嘉而編出來的,意在詆毀皇室清白,故命我特地下懿旨褒獎李氏以滅傳言。你想想,如果那謠言所傳之事是真的,以陛下的性情怎會不追究,而且還繼續推恩?沮渠娘子不應聽信謠言,更不要傳播以汙天家清譽。"
沮渠焉枝眼睛都要瞪出來了:"什麽子虛烏有?!妾親眼所見的啊!還有陛下!陛下親自去捉奸的呀!陛下親口下的旨,把那賤人交給娘娘處置!娘娘連審都不審這事就過去了?!我們不服!"
皇後麵上依然平和,隻眼中透出一絲慍色。"陛下說他那晚一直在太極殿,哪裏都沒有去。金口玉言,我還能懷疑其真假不成?便是假的,難道還要我審問陛下要他從實招來不成?"
"陛下不能審,可以審其他人啊!那天妾也在場!妾親眼所見的,怎能這樣顛倒黑白?"
"娘子親眼所見,隻怕也當不得真。"皇後想了想,淡淡說道:"你既非要我審這件穢亂案,我便當你的麵審給你看,也好讓你心服口服。"
皇後隨即命侍女傳瀴瀴入殿。那夜皇帝隨身的內侍也被傳來當證人,還有拓跋丕那名負責望風的小黃門。又命六尚幾位高品女官前來旁觀以示公正。婉瀴雙眼紅腫,神色憔悴,戰戰兢兢伏跪在眾人麵前,頭都不敢抬。這十日被關在宮掖,雖未受刑責,但生死未卜,連日哭泣哀鳴,惶惶不可終日,看起來瘦弱不堪,景象甚為淒慘。
皇後先叫證人沮渠焉枝敘述她的所見,之後問拓跋丕的小內侍道:"昭儀說你家主人與宮人李氏私通,叫你在門外望風,可有此事?"
跪著的小內侍張惶抬頭,仿佛聽到天下奇聞一般睜大眼睛,連聲分辨道:"皇後娘娘,絕無此事啊!那晚我家殿下出席沮渠昭儀的慶生宴,多貪了幾杯酒,奴才攙扶他回府,無奈殿下頭疼欲裂,奴才便扶他就近找了一處院落休憩。殿下睡了一會兒隻覺身上燥熱,自己胡亂扯下了身上衣物。可就在這時,沮渠昭儀忽然帶人闖了進來,還揪著一位哭泣的娘子,"小內侍說到這裏轉頭看看身邊跪著的婉瀴,恍然大悟叫道:"就是她!沮渠昭儀命人把這位娘子使勁往殿下身邊拖,幾個人拚命拉扯下她的衣裳,然後昭儀便高聲喊叫,引來許多宮人觀看。"他轉頭又對婉瀴道:"娘子自己說,那晚的情形是不是這樣的?"
婉瀴聽得目瞪口呆如同墜入雲霧中,側頭茫然看他。這小中官她早就認識。當年拓跋丕去南教坊找她時,身邊伺候的就是這位,是拓跋丕最貼身的內侍,為人十分伶俐,此時見他眨著大眼睛,頓時明白過來,忙不迭地點頭。
沮渠焉枝更是目瞪口呆,片刻後怒不可遏地指那小黃門罵道:"千刀萬剮的死奴才!敢在皇後娘娘麵前信口開河顛倒是非?!娘娘!這小崽子滿口胡言沒一個字是真的!"
"何以見得?"皇後平靜問她道。
沮渠焉枝一指婉瀴:"她被陛下發現了奸情嚇的連連求饒磕頭如搗蒜,她要是被冤枉的,見了陛下為何嚇成這樣?這麽多天了為何不喊冤?!"
小黃門聞言立即淚流滿麵,對著皇後邊叩首邊哭訴道:"皇後娘娘明鑒!皇後娘娘替奴才們做主啊!奴才當天夜裏就被拉到沮渠昭儀那裏好一頓打!昭儀威脅奴才,敢說出真相就滅奴才滿門!奴才這幾日什麽都不敢說,想必這位被冤屈的娘子也是一樣的,受到了威脅。"
婉瀴用力點頭,眼中含著的淚水適時地流了下來。"沮渠昭儀以前經常責打奴婢,她要奴婢為她做事,當她的眼線,稍有不從便是毒打…這次她要奴婢去陷害樂平王殿下,奴婢起先不肯,昭儀就按著奴婢灌冷水,折磨的死去活來,奴婢不得不從,"說到傷心處,婉瀴泣不成聲:"事後她還威脅奴婢,若敢喊冤,日後就割下奴婢的舌頭…"
"臭不要臉的下流胚!"沮渠焉枝氣得渾身發抖,衝上去就要踢婉瀴,被殿中內侍拉住,沮渠焉枝掙紮著想擺脫束縛,未果後更加憤怒,口中一連串的咒罵,一聲比一聲粗野。"挨千刀的小娼婦!妓院的門沒關住你,偷野漢子偷到宮裏來了!做下的淫穢事那麽多人都看見了!眾目睽睽之下還想抵賴,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眾人從未見過這般野蠻粗俗的皇妃,撒潑打滾汙言穢語直叫眾人掩耳閉目。皇後忍無可忍,怒視沮渠焉枝道:"你說眾目睽睽之下,請問有多少人看見了?不要再提陛下,陛下早已否認了!"
沮渠焉枝一指被叫來當證人的皇帝內侍:"就是他們,他們都看見了!"
皇後長眉一挑,伸手將座前的玻璃茶盞打落在地,茶盞應聲摔的粉碎,之後突然厲聲問那幾名皇帝內侍道:"這茶盞是誰打碎的?是我還是她?"皇後一指沮渠焉枝。
那幾名內侍驚駭不已,彼此望望後竟異口同聲道:"是昭儀!昭儀打碎的!"皇後又問一旁觀看的尚宮:"你們看到了什麽?"
女官們受盡沮渠焉枝刁難刻薄,此時高聲稟道:"沮渠昭儀打碎了玻璃盞!"
"她為何要這樣做?"皇後冷笑著。
"昭儀嫉妒宮女的美貌,設下毒計誣陷好人,不想反被娘娘識破,昭儀心中憤懣,隨手抓起玻璃盞向娘娘擲去,幸好娘娘機敏躲過,那玻璃盞卻被摔碎在地上了。"
皇後依舊帶著冷淡笑容,看著沮渠焉枝道:"你自己看看,眾目睽睽之下你害我不成還打碎了我的茶盞,盡人皆知,這麽多人可以作證。"
沮渠焉枝麵色紫漲,張了張嘴還沒吐出一個字,皇後突然聲色俱厲斥她道:"你此前多次虐待宮人包括這個李氏,後見她深得陛下恩澤害怕她反過來報複你,於是設下毒計陷害她,之後又散布謠言毀天家聲望。為了將她置於死地連陛下與樂平王都拉了進去,叫全天下的人指責他們兄弟共妻譏笑皇家醜聞纏身,用心何其歹毒!"沮渠焉枝恨得牙齒格格作響,一口氣堵在胸膛憋得兩眼發黑頭暈目旋,卻說不出一句話,一旁眾人都在暗暗發笑。皇後緩了緩語氣接著說道:"隻是你雖然行險德薄,誣陷良善,做惡多端,陛下卻始終寬懷大度不與你計較,多次在我麵前讚你侍君周到,任勞任怨。所以這次姑且念你服侍陛下盡責盡忠的份上,不再追究你此番造謠生事侮毀邦家的惡行。不過,你作為皇家嬪禦,全無一絲一毫恭恪淑慎,溫婉端莊的高貴品質,言語粗俗舉止狂悖,刻薄嚴妒,長舌階厲,實在不配享有如此尊貴的地位。從今天起不必再出漪蘭閣了,每日跟著內宮尚書研習婦德,規範行為操守禮儀。我會嚴命杜尚書,叫她好好教教你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再無改進,你這個昭儀之位就讓給別人來坐吧!"
隨後不等沮渠焉枝有所反應,皇後命左右侍從將她拉了下去。殿中重歸於沉靜,皇後倚在坐榻上,沉著臉一言不發。片刻後她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婉瀴,眼中顯出一絲厭惡,抬頭對侍立在側的尚宮道:"李氏不能再在太極殿裏服侍了。給她在六尚宮人那裏找個住處,過幾日隨放歸的大齡宮女一起,逐出宮去。"
沮渠焉枝回到自己閣中時,妹妹沮渠若鞮已等候多時,一見姐姐氣得雙眼發直唇血咬破的樣子,撲上去大哭道:"阿姊!趕快想想辦法啊!那個女人就要出宮了!她出去後一定會去找拓跋丕,她們就要在一起了!我,我還有什麽指望啊!"她邊哭邊搖晃著沮渠焉枝的一隻胳膊,沮渠焉枝自始至終麵無血色沒有回應,如同呆滯的玩偶,半晌,兩大滴淚自她的晶瑩美目中緩緩流下,凝結在她潔白細膩的豐顎處,久久不落。
"這個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她聲調平和好似耳語,但話中傳出的陰森恐怖氣息令身邊的侍者自五髒六腑生出一股冷徹寒意。
七日後的黃昏,宗愛攜聖諭來到設立在禁中的宗正寺獄。
陰暗牢房常年不見天日,潮濕的牆壁上浮起大片幽碧的苔蘚,空中陳腐的穢氣裏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黴味,宗愛不由皺起眉,從袖中掏出雪白絲帕捂上了口鼻。
進了宗正寺卿的衙署,他放下掩鼻的手,坐在寺卿日常辦公的書案旁,百無聊賴地翻了一會兒案上卷宗,斜起眼對那寺卿道:"陛下有旨,賞樂平王五十板子,命在下監刑。"
寺卿臉上毫無意外之色,低頭略微沉吟後,若有所思看著宗愛道:"怎麽個打法?"
"陛下不曾吩咐。"
寺卿笑道:"我是問中貴人您,這板子怎麽個打法。"
宗愛微微一驚,凝眸注視著寺卿,半晌嘴角一挑,冷冷笑道:"隻管打就是了。還能把人打死不成?"
幾日前廷尉與宗正寺於禁中推案審樂平王,今日結果呈交禦覽之時,拓跋燾正忙著部屬南方前線軍務,另有此次南巡伴駕的幾名官員在側,等候稟報路線及相關事宜。再有三天就離京了,拓跋燾必須在走之前將此案發落完畢。草草留覽了一下折子,無暇多想,提起朱筆快速批示道:"樂平王丕與原中書令劉潔,勾結營私,貪縱不法。朕以其驕奢,時加戒飭,然怙惡不悛。今見其行,愈加貪黷,乃再處懲創。樂平王丕杖五十,出為朔方刺史,統兵劉潔杖五十,家產查沒,降為錄事。"
朱批未幹,一旁侍立的宗愛臉上堆笑,躬身願為陛下去傳旨。拓跋燾將批折交他處理,接著與眾武官商議軍情。宗愛走出殿門,等候在外的杜至柔迎了上來。
"陛下批了?"杜至柔看著宗愛手中折子道。宗愛點頭遞了過去。杜至柔看完後,失望不已。
她以為這次拓跋燾會開殺戒的。劉潔當年大肆斂財,貪汙受賄乃至私鑄錢幣,這次會審將這些陳年舊案全翻了出來。她以為借著拓跋丕弄出的醜聞,定會使惱羞成怒的皇帝遷怒到拓跋丕周邊人身上,來個一網打盡。她不知道最近朝中有幾名官員上書乞骸骨,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後宮,對前朝人事安排知之甚少。多名官員告老還鄉,皇帝無人可用,又兼大戰在即,皇帝不願在此時誅戮為他效力多年的朝廷官員以亂人心。杜至柔翹起唇,暗自懊惱時機不對,又一次讓他們逃脫了刀口。看來用貪汙斂財甚至結黨的罪名,是無法立即置人於死地的。朝中官員尚無俸碌,拓跋燾在一定程度上允許他們收受賄賂貪汙斂財,是他施予皇恩的一種手段。隻要不是貪汙軍餉,他對這樣的事不太深糾。如此看來唯一要命的罪名就是謀逆。那就想辦法讓他們造反好了。杜至柔深深吸口氣,隻恨不能從中吸到血腥。
"陛下當真是宅心仁厚。這麽大的罪過這麽輕易就打發了?"杜至柔幽然感歎。宗愛笑道:"輕易不輕易的,也要看陛下這聖旨…怎樣執行。杖責向來可輕可重。這些高官顯爵天潢貴胄,平日養尊處優,隻怕吃不住幾板子的敲打。便是打死了,隻說是人太過嬌貴不禁打,誰會疑心有它?"
杜至柔看著他那張堆笑的臉,曾經的本份良善早已不見,代之以黠巧柔奸。她明白過來為何宗愛要搶這個巧宗去那肮髒的牢房裏走一遭。他不過是想親眼看著別人受罪罷了。象拓跋丕這樣高貴顯赫的親王,平日裏撞見了腰都不敢直起來,今日竟能借著皇權狐假虎威。那個用身份,禮儀,自尊鑄造出的貴人,今日的榮辱甘苦乃至生命,都捏在了他這樣一個往日被貴人斥為閹奴的手裏。他需要看到別人挨廷杖,在他們熬刑不過的求饒聲中,治愈自己此前三番五次的杖傷。杜至柔心中掠過一陣悲涼。皇帝身邊呆久了,任誰都會變態,變的麻木冷酷,從他人的痛苦中品嚐歡樂。自己將來倘若僥幸不死,也會變成這樣。缺乏愛與真情做養份,殘酷陰暗的政治鬥爭隻會滋養出麻木與邪惡。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已經走在了嗜血與冷酷的路上。
對於宗愛即將施予拓跋丕加倍的痛苦,她是心知肚明並且樂得其成的。她和宗愛,和那些在刻骨仇恨中扭曲了麵目的複仇者一樣,需要仇家飽含著羞辱與慘痛的哀嚎,去撫平自己曾經嚐到的羞辱與慘痛。她對宗愛淡然一笑。
"樂平王可是陛下的親弟弟。"
"這個我自然省得。殿下是貴人,我下手有分寸。"
杜至柔點點頭,又道:"倘若殿下問到瀴瀴,你就告訴他,叫他死了這份心吧。阿瀴因為他幾番險些喪掉性命,隻能說明他們兩個今生無緣。我已安排好了瀴瀴的去處。等她出宮後,會給她尋個良人,以後終生有靠,比跟著他強多了。"
她與拓跋丕,早晚有短兵相接的時候。她要的是他的死,那麽自然,她不希望看到婉瀴再受他的牽連。她已經很懊悔自己出的昏招了。按當初的設想,她隻是想讓婉瀴挑起二虎相鬥的苗頭,在他們心中埋下分崩的種子,就安排婉瀴回到杜家,將來一起南逃劉宋的。誰知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唯一算計不到的是人的情感。她既沒料到他們會真的相愛,也沒料到自己會真的感動於他們的相愛。從她鬼使神差地跑去為拓跋丕求情後,事態開始失控。所幸事態的發展還不算太壞,畢竟人沒有完全陷進深淵,總算最後一刻給撈了上來。那麽按原計劃,她還是要讓婉瀴回到杜家與她姐姐團聚,之後永遠離開這可怕的政治紛爭。
陰暗的衙署裏,寺卿將待罪的拓跋丕提到宗愛麵前。十幾日的牢獄並未讓他脫形,雖麵色憔悴,雙眉微蹙,但衣冠還算整潔, 端正跪聽聖裁的身姿一動不動,維持著親王應有的儀度。
聽完那兩句決定自己命運的旨意後,拓跋丕叩首謝恩。之後不出所料,他抬頭問宗愛道:"瀴瀴怎麽樣了?"
果然浪蕩成性,到這個地步了還想著女人。宗愛帶著幾分輕薄地想,嘴角綻開一絲陰柔的笑意。"殿下放心。中宮未曾苛責楊娘子,再過幾日便放她出宮了。"拓跋丕聞言驚喜萬分,又聽宗愛道:"不過杜娘子讓奴才轉告殿下,她已給楊娘子安排了好人家,叫殿下死了這條心吧。"
拓跋丕臉上的喜色一滯,不解的神情裏包含一絲慍惱,之後慢慢平靜,無奈一笑。
自己若是杜至柔,也會這樣做吧。沒人願意看到好友賭上一生的幸福和安定,和一個深受皇帝厭惡的宗親飄流奔波,一輩子活在提心吊膽之中。朔方,北荒苦寒之地,天寒地凍,常年積雪人煙稀少。給趕到那裏去任刺守,皇帝此舉無異於將他流放。他已狠狠地得罪了皇帝,隻怕這一生就此永遠是下坡路了。跟著他隻有吃苦沒有享樂,他不怪杜至柔替瀴瀴做出的決定。隻是,她安排她的,我自有我的打算。剛剛經曆的生離令拓跋丕堅定了和瀴瀴在一起的信心。她在最後一刻選擇和自己在一起,她的心裏有他,這就夠了。沒有什麽再能讓他們分開。咬牙挺住皇帝降下的責罰,之後便是守得雲開見天明。拓跋丕蒼白的臉,被心中的希望重新渲染出紅潤光澤來。
宗愛見他自始至終未露出懼色,心裏不覺有些懊惱。唇邊帶著慵懶的微笑,他轉頭向獄吏吩咐道:"把杖子給殿下拿來。"
幾個赤著上身的精壯獄吏不多時進來,手上各執一人高的粗重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訊的四分七厘杖還要寬些,通體黑亮。拓跋丕看了一眼,立即雙目圓瞪,隨後心中升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悲憤。
從小到大,他從未挨過打。父皇和藹可親,母親寵他如心頭肉。父母早殤後,他的皇帝哥哥繼續疼他愛他,他想要什麽,拓跋燾都不曾拒絕過。有時鬧的實在出格,拓跋燾虎起臉說再鬧打你的板子,也不過是嚇唬人,說的和聽的誰都不當真。今天竟然…要用這麽重的刑杖打他。真的一點不念兄弟情了麽。就這樣失去了最後一點來自親人的憐惜和關愛?倒底是什麽造成原本親密無間的兄弟決裂至此?自始至終,他不覺的自己有什麽錯。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變了,變的冷酷自私猜忌,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可以這樣翻臉無情,六親不認。
宗愛見他看著那刑杖怔然出神,懶懶地提醒他道:"殿下可還滿意?"拓跋丕回過神色,厭惡地看著他罵道:"狗仗人勢的奴才!"宗愛亦不惱,依舊用慵懶的口氣吩咐兩旁皂吏道:"伺候殿下寬衣。"
"不必了。"拓跋丕淡淡說道。隨後自己動手除去頭上親王所戴的遠遊冠,放在地上,又脫了緞袍,隻剩最後一層絲絹內裏,靜靜趴在了地上。
幾個刑吏分別用幾根杖子壓製住他肩膀與足踝,拓跋丕用尚算自由的雙手抓住了身下幾根稻草。他覺得有些奇怪,在難忍的苦痛緩緩襲來的時候,心頭湧動的竟然不是恐懼,而是些瑣碎細小的畫圖與聲音,在他眼前歡快地跳躍不止…
南教坊瀴瀴的香閨,他捏手捏腳卷起她榻上的碧紗帳,看到她的臉頰被瓷枕的鏤空花紋印出了兩朵梅花痕跡,他覺得有趣,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美人在春睡中微翹起豐潤的嘴唇;她在他耳邊低聲吟唱樂府的古曲,"魂隨君去終不悔, 綿綿相思為君苦…"晶瑩剔透的淚珠,流過她如玉的臉龐,那是她為自己流的相思淚。
“嘭”的一聲,是鈍重木器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緊接著一陣油潑般的劇痛傳來,直震的兩胯碎了一般,那股霸道疼痛肆無忌憚在臀上蔓延開來,翻滾在皮肉裏,火辣辣地燒著。拓跋丕狠咬住唇,口中滲出淡淡的腥鹹味,他執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暈中爭奪出往昔的回憶。
他拜師學藝勤學苦練,隻為配上瀴瀴那一句"君似明月我似霧,君善撫琴我善舞。"
他為保護佛法向皇帝請願,他看到她臉上的焦急與擔憂,她為救他奔走懇求,她與自己休戚與共…
又是一聲沉重的悶響,油鍋煎澆般的疼痛在意識中散開,淹沒了瀴瀴在他腦海中的景象。這是足以打掉他一切自尊的疼痛,原來維持最基本的臉麵和廉恥,有一天也會變的這樣艱難。這難處不僅在於皮肉之苦,更在無盡無休的屈辱,羞恥和憤恨中。他把手中幾根草杆全塞入口中用牙咬住,閉目向自己心裏望去,努力喚回一切和瀴瀴有關的景象,靠著這些虛幻的片段,他與強加在身上的捶楚和恥辱做頑強的抵抗。
宗愛在一旁看得有些意興闌珊。他本來是睜大了雙眼豎起耳朵,準備仔細觀賞一場痛快盛宴的,他還記得上次自己挨黃荊杖時,皇帝從中取得的冷淡之極的快感。然而終於讓他等到觀賞別人痛苦的時候,卻自始至終沒聽到一聲淒嚎。他很有些懊惱。杖下這副微微顫抖的身軀和他的一樣,同樣的肉體凡胎,憑什麽他在如此痛苦的碾壓下,依然能維持住他的身份和顏麵?宗愛忽然覺得眼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是地上那頂小冠。冠纓上點綴的水蒼玉在火光下放出耀眼的光芒。他猛抬腳,向那頂遠遊冠踢去。
"沒了這頂帽子,隻怕你還不及我這個狗仗人勢的奴才!"他對著杖下血肉模糊的身體,恨恨地自語,聲音僅夠他自己聽到。
又過兩日,便是宮人放歸的日子。杜至柔早早來到宮苑西門,登上闕樓自上而下眺望一群群等著出宮的宮女。
這些女孩子青衣布裙麵帶喜色,一牆之隔的宮外,來接她們的馬車三三兩兩列於牆根處。出了這道門,外麵便是廣闊的自由天地。杜至柔臉上帶著豔羨的微笑,默默看著她們歡天喜地走出樊籠,投入親人的懷抱裏,喜極而泣。她自己,是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了。九族盡滅,孤魂野鬼自投羅網前來複仇,即便成功了,全身而退了,也再不會有一個親人站在城牆外等著迎接她,分享她的歡喜與哀愁。想到這裏,她抬頭往天上看去,默默祈禱父母先人的靈魂安息。自己雖然不能象眼前這些女子那樣與親人在人間團聚,但過不了多久,自己同樣能與父母家人在天上,團聚。
前夜一場秋雨,人間遍灑微涼。淡藍天空中幾抹微雲,如碧玉中的絲絲白瑕,反襯出天空清透幹淨來。宮牆內外樹木蕭蕭瑟瑟,如箜篌彈到低回處,宛轉纏綿,不由令杜至柔惦念婉瀴的心再次揪起。她怎麽還不出來?闕樓下的甬道上已經無人,所有放歸的女孩子都已離去,杜至柔站在高處看的很清楚,一個都不是婉瀴。這怎麽回事?難道又起了什麽變故?她的心砰砰直跳,老天已經讓婉瀴經曆了這麽多波折苦難,還不放過她麽?
正百轉愁腸之際,自遠處薄霧中,漸漸走來一名女子,人影纖纖,長發嫋嫋,婉約的身姿輕盈搖擺,杜至柔大喜過望,提起長裙向樓下飛奔而去。與那女子十步之遙時,杜至柔停下了奔跑的腳步。那女子一身青衣,身形綽約,是婉瀴無疑。隻頭上戴了一頂黑紗冪離,自頭頂直遮到了腳麵,將全身都罩在了黑色裏。杜至柔確定是她,重又露出歡喜笑容向她走去,邊走邊對她笑道:"太好了,阿瀴!你終於自由了!我已安排好,你出宮後…"
她忽然住了口,臉上的溫度瞬間消失殆盡,隻覺得心底間一片恐怖的冰涼,發根霎時間直豎了起來。那自後背湧起的恐懼甚至超出了她聽到家族噩耗那一刻。"婉……阿瀴……?"她看著黑紗後麵那張臉,驚惶得幾乎說不出話,難以置信地呆滯片刻,她伸出手,一把掀開了她遮麵的黑紗。
"阿瀴~~~!"
淒厲而心碎的慘叫,如同地獄裏受盡冤屈卻不得轉世的鬼魂,從杜至柔喉嚨最深處一寸寸逼出來,昭顯著她內心極度的不甘與絕望。慘叫過後,她大口喘著氣,隻覺兩眼發黑,眼前的景象不是真的。勉強忍住頭暈目旋,雙手止不住的顫抖著,向婉瀴的臉伸去,可手伸在半路,卻怎麽也不能再前進,終於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婉瀴的雙頰,連同額頭下巴的皮膚全部潰爛,從上到下布滿著橫七豎八數不清的刀疤與燙傷的痕跡,一層摞一層,傷口猙獰醜陋的張開,滲著黃膿血水,有的已結成硬痂,宛如紫褐色的鱗片,層層累累附著在溝壑縱橫的臉上。"婉瀴…"她喘著氣,淚水如泉湧,自眼眶直砸到地上。"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婉瀴的容貌盡毀,即便有神仙相助,也回天乏力。她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模樣。現在的婉瀴被殘酷的血腥咬噬的遍體鱗傷,枯瘦如柴的手臂連同皮開肉綻的猙獰麵孔,都讓她與三途烈火中受盡烹炸油煎的冤鬼一樣。"阿瀴…阿瀴…"杜至柔扶著她的肩膀,連站立都很勉強,巨大的悲愴令她短暫失語,隻茫然重複叫著婉瀴。半晌,她咽下苦澀淚水,喃喃對婉瀴念叨。"我會替你報仇的…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婉瀴微微牽動了一下唇,露出一個變形的微笑。那唇角彎彎,依稀可辨曾經的美麗弧度。兩行淚,終於艱難地從她坑坑窪窪的臉頰流到了下頜。
她的身影在杜至柔的淚眼注視下,一點點消失在黃昏籠罩的宮牆外。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杜至柔再次舉首望向天空,耳邊沉悶吱呀的闔門聲流傳在空曠殿宇間,蒼涼如鬼哭。杜至柔收回對天發誓的目光,低頭沉思片刻,邁開早已麻木的雙腿,一步步,向馮季薑的寢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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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張電視劇<貞觀之治>裏的冪離。這種冪離其實是電視劇演繹出來的。真正出土文物和曆史畫卷上的冪離沒這麽長。最長的遮住上半身。
另外娘娘這個詞是明代才出現的。明以前對皇後當麵的稱呼就是皇後,正式場合和書麵語比如上表的時候是皇後殿下。其他諸妃被稱做"娘子"。比如楊貴妃叫"楊娘子","太真娘子"。我反正寫的就是一通俗小言文,就用電視劇裏通俗叫法了。
2: 這篇文中的拓跋丕是北魏拓跋丕和元愉的合成,所以關於元愉在史書上的一部分記載也摘抄在這裏:
《魏書·卷二十二·列傳第十》: 京兆王愉,字宣德。世宗初,為護軍將軍。世宗留愛諸弟,愉等常出入宮掖,晨昏寢處,若家人焉。世宗每日華林戲射,衣衫騎從,往來無間。遷中書監。愉在徐州,納妾李氏,本姓楊,東郡人,夜聞其歌,悅之,遂被寵嬖。罷州還京,欲進貴之,托右中郎將趙郡李恃顯為之養父,就之禮逆,產子寶月。
愉好文章,頗著詩賦。又崇信佛道,用度常至不接。與弟廣平王懷頗相誇尚,競慕奢麗,貪縱不法。於是世宗攝愉禁中推案,杖愉五十,出為冀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