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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幽夢同誰近

(2017-05-16 13:03:50) 下一個

作者:李孟潮

如果地震來襲,賈寶玉和林黛玉壓在一塊石板下,兩人隻能活一個,死一個,你會選擇讓誰活?讓誰死?也許讀者們還會掙紮。對賈府大部分人來說,選擇是不言自明的——當然是寶玉了。電影《唐山大地震》,幸存的弟弟在汶川,對唐山救援隊的另一個隊員,講述自己當年的故事。

故事還沒說完,同伴已經心領神會——你媽當時選擇了兒子。所以,這是一個文化共識,同等條件,男孩和女孩,隻能活一個,不少父母會選擇男孩的。這樣,女孩體驗到了棄兒情結,因為她的性別。

 

而幸存下來的男孩,或多或少,就想要同情女孩、關注女孩、乃至充滿了對女孩的內疚,生怕女孩們體驗到被拋棄感。換句話說,這樣幸存的男孩,特別不忍心讓別人體驗到被拋棄,低人一等的感覺。

這可以解釋寶玉何以如此同情邊緣人群,如此關心和珍視女性,在麵對奴仆時候,幾乎沒有什麽少爺架子。故有——興兒笑道:“……他不喜讀書。……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隻愛在丫頭群裏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喜歡見了我們,沒上沒下,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隻管自便,都過的去。”(第66回)

 

但是,寶玉對女孩的同情和內疚不止於此,他把女孩神化了,把男孩尤其是成年男人貶低到幾乎一文不值的地步。在他的內心,他和女孩的地位,完成了一個180度的反轉。他和其他男孩,變成了這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東西,而女孩,則是屬於神靈一樣的世界。這種反轉的來源,大概就在於寶玉或多或少隱約地感到,他雖然被一大群人“溺愛”,但是“溺愛者”愛的並不真正是“寶玉”這個人。

《康熙字典》說,“死於水曰溺”。溺愛表麵上是具有愛的形式,但是這種愛會把人淹死。

 

中國人總用“親情濃厚”來形容自己家族氛圍。濃濃厚厚化不開的親情,就像飄著一層油花見不到底的排骨湯,如果你是大病初愈、弱小無助的、冬天裏被凍得嘴唇青紫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也許這碗親情濃湯對你是適合的。如果你身強體壯如柳湘蓮,每日三餐還要被灌下這肥甘厚膩的親情濃湯,長年累月下去,你自然會“溺死”於心血管疾病。

要是不想死,那就最好身體變得虛弱一些。也就是說,濃厚的親情對“弱者”是有益的,為了適應這濃厚的親情,成為一個弱者是有必要的。”

“溺,弱也,不能自勝也。”

 

有一回張道士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麽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隻這玉兒像他爺爺。”

寶玉遇到的情況,就是他經常被當做一個脆弱的、無能的、處處需要被人看管照顧的、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的陶瓷娃娃養育。

賈母在他身上看到了死去的丈夫的模樣。

 

王夫人抱著寶玉……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王夫人心中,他是死去哥哥賈珠的山寨版。

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鳳姐看到的寶玉,是個毫無男性氣質的女孩兒,總是這樣。

幾乎沒人要求他成為一個剛強的男子漢,看到這個公子哥身上有成為聖人或英雄的種子,具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潛能——除了他父親賈政。表麵看,寶玉和父親截然對立。可是賈政和寶玉的關係也存在惺惺相惜的一麵,準確地說,寶玉對父親有無意識認同。也就是說,寶玉做了父親多年來想做而沒做的事情。

 

23回說到,賈政問,“襲人”的名字何以如此“刁鑽”,寶玉道:“因素日讀書,曾記古人有一句詩雲:‘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向寶玉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隻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

這裏賈政的無意識就暴露了出來,既然認定,“襲人”的名字來自濃詞豔賦,不正經,為什麽不立即更改呢?相反說,“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

這句詩來自南宋詩人陸遊的《村居書喜》——“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更多是表達生活理想和政治抒懷,談不上濃詞豔賦,卻被賈政投射了一次。

 

當然,寶玉大約是看了寫了不少濃詞豔賦的,而這個習慣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摸一樣。後麵有一段: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

可見,寶玉的風流倜儻、詩酒放誕,也是認同了賈家男性的生活模式。所以賈母遇到王熙鳳吃醋告狀,勸解的話,也頗具進化心理學和神經生物學視角——哪有貓兒不吃腥的。

 

賈政自己,意圖把自己獸性的吃腥欲望,轉化為科舉的動力,升華為儒者的修行。但是另一方麵,他也想徹底離開這人世間道德的苦修,打寶玉的時候,說“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幹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結果他的兒子,最後真的“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幹淨去處自了”。

自了,這也是中國佛教的一大特色,本來作為大乘佛教的分支,漢傳佛教應該是積極入世的,如同儒教或基督教那樣,但是相反,卻充滿了道家或南傳佛教那樣的避世情懷。

寶玉最終完成了他父親隻有在怒不可遏時,才敢一閃念出現的欲望——懸崖撒手,徹底擺脫塵世。

 

而在高鄂的120回的版本中,寶玉出家後,在一片埋怨聲中,最先一個給予此種行為正性評價、高度評價的人,居然也是賈政。說他修佛得道,比煉丹的那位強多了。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寶玉之癡,不僅癡在母性客體的沉溺性依戀上,也癡在對父性客體的拒斥性認同上,最終癡在懸崖撒手上。

正因為當初抓得太緊,如今才需要狠狠撒手,這邊撒手了,那邊又去緊緊抓住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和茫茫渺渺,看來這還有多輪的撒手等待著寶玉,直到最後輕輕放手,乃至放不放手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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