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孟潮(精神科醫師,心理治療師)
“虛弱”,在中國居然成了男性性魅力的一個成分。
會談戀愛、會做愛的男人,都是斯文膽小有病的,如寶玉為了林妹妹“弄了一身病在這裏”。這些男人往往男生女相,和女性的關係頗有點類似“病弱小孩—全能母親”的關係配對。而大部分的肌肉男,梁山好漢那樣的,似乎都像饒舌歌手一樣有厭女症,或者讓人懷疑他們在壓抑自己的同性戀取向。
在中國傳統文學中,唯一會談戀愛、做愛,又不病弱如小孩、沒有厭女症,又不壓抑自己同性戀傾向的男性形象,是《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同時他是個“流氓”,內心空虛,死於性交成癮——按照中國傳統的道德標準來判斷的話。
有學者據此得出結論,這種現象說明,對中國女性,隻有賈寶玉那樣的“病小孩”或西門慶那樣的流氓才是“性感”的,中國女性的性心理中有強烈的受虐特色。
也有學者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這說明了中國男性,有強烈地虐待女性的需要,這是因為這些男性都不是血性男兒,是被閹割了的,所以他們無法形成完全的男性性身份認同。
又有第三個學者提出,中國男人的確是被閹割的,但不是被皇帝—父親閹割的,而是被母親閹割的。
第四個學者:母親為什麽要閹割男性呢?是母親有陰莖嫉妒。
第五個學者:不是母親有陰莖嫉妒,而且男性有子宮嫉妒和乳房嫉妒。不是女性首先要閹割男性,而是男性首先要閹割女性。
第六個學者:中國男人柔弱怎麽了?誰規定了男性就一定要剛強?你們不要受西方的影響,線性地看待事物。你們要後現代、要複雜係統論、多重真理論。柔弱就是美的一種,我們男人也是可以柔弱的。
……
柔弱男人,配上一個“女強人”是最佳的了,如許仙配白娘子。但是,“女強人”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的。以《紅樓夢》為例,王熙鳳的結局就很悲慘。即便是在高鶚和書商續寫的“皆大歡喜版”中,她也沒過上好日子。
更不用說在一群紅學家探佚出來的“慘不忍睹版”中,王熙鳳的悲慘命運遠超過林黛玉,黛玉無論是自殺還是病死,她並沒有失去她的地位,失去周圍很多人對她的關愛,也幾乎沒有失去其尊嚴,況且她的死還被神仙歸天的幻想。
而鳳姐,幾乎是被徹底打倒,還踏上一隻腳,除了少數幾個人對她的憐憫,她的一生就這麽空空如野地喪失了。
另一個同樣悲慘的女強人是白娘子,同樣也是被徹底打倒,還壓上一座塔。這種對待女強人的“鎮壓”政策,一方麵暴露了男性們在麵對女強人時的憎恨、憤怒、無奈和恐懼,一方麵也說明了女強人們實在是超強。
鳳姐和寶釵代表著女性在麵臨重男輕女的文化背景時,截然不同的應對策略。
寶釵是“完美女人”,她嚴格按照儒家的理想來塑造自己。通過自己成為完美,向母親證明女孩的價值超過哥哥薛蟠,向王夫人證明兒媳婦的價值超過不孝之子賈寶玉。
而鳳姐(鳳哥)的方法是成為“假小子”,通過這種精神變性術,向人們言說——別看我在解剖學上是個女孩,其實我在心理學上是個男孩。你們看,兒子能做的事情我都會做,而且我做得更好喔。
鳳姐認同男性,並通過和男性競爭來展現自己的價值。這種身份認同也得到環境的支持。她從小就被當作男孩養,而史太君也不斷鼓勵、強化她這種特質,也許這也是史太君自己的願望。
這種性別身份認同的倒錯,造成了鳳姐諸多的心理特點:
第一,貪婪。
她索取賄賂,放高利貸。抄家時,從她屋子裏就抄出57萬金和一箱借券。貪婪來源於永恒的缺乏。
形成後來王熙鳳的那個受精卵,還沒長成胚胎,就注定是缺乏價值感的,隻要它發育成一個女孩。王熙鳳被當作男孩養的時候,她作為女孩的價值就已經被抹殺了。她必須不斷證明自己的價值,在功利社會,當然就是通過不斷賺錢。
通過不斷地把錢輸送到娘家,成為整個家族的經濟支柱,讓家裏人過上村裏人看上去嫉妒又羨慕的生活,女強人們證明了“重男輕女”這個文化命題的錯誤。
更深層的是,她的內心感覺到自己生命的空虛,是毫無意義和價值的。這個無價值生命的黑洞,需要好幾噸的黃金來填滿,她以為。雖然不等填滿,人已經一堆黃土掩埋了。不管她賺多少錢,也不會讓自己長出陰莖成為一個男孩,這種無能為力感不是錢能解決的。
第二,他人中心主義和功利主義。
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說明她具有高度共情理解別人需要的能力。為什麽呢?因為她的價值就在於讓別人快樂,滿足別人的願望。男孩因為存在本身就讓父母快樂,而女孩必須不斷揣摩父母的欲望並滿足它,才能讓父母青睞有加。
這樣,她感覺到自己被利用了,也學會了在人際關係中利用別人。在親密關係中,她關心的也是,“你是否能滿足我的各種各樣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
第三,追求權力。
鳳姐的名言,“我是從來不信什麽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麽事,我說要行就行。”她希望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女強人們對權力的偏執性貪婪,往往起源於感到自身效能感被徹底否定。
在儒家文化中,女性是被明確賦予價值的,女性的效能也被明確定義。但王熙鳳顯然不能如薛寶釵那樣認同此儒家理想的女性身份。
賈母在臨終前想到《金剛經》那段,就是一個老牌物欲主義者的典型死亡遺言。她體驗到了生命缺乏純精神性信仰的空虛和無聊,可是她已無計可施,便仍然以物質主義的方式解決此問題——出點錢印點經書發出去吧,出點錢找幾個和尚來念經吧。
寶玉繼承了賈母對超越性精神生活向往的一麵,而王熙鳳繼承的卻是其對世俗權力的追求和執著。
正因為權力欲—價值感處於永恒的缺乏和饑渴狀態,所以她永遠都不甘為人後,“落後”就是自身的崩潰;所以賈瑞的追求,會讓她產生自戀暴怒,因為這是對她的貶低;所以她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不受自己的控製,會具有超過自己的價值感、自信感和能力感。
所以,王熙鳳此類女強人的婚戀悲劇就在於,隻有“虛弱”的男人才會留在她身邊,滿足她那牝雞司晨的權力欲。但是,這個男人不可能永遠虛弱下去,他遲早會發動賈璉式政變或出現寶玉式離家;即便這個男人真的就此虛弱下去,他也讓她失望了。
因為這個男人的虛弱隻能讓她內心那個“假小子”,體驗到自己超過男孩的快樂,暫時的。而虛弱,無法幫助她徹底遠離形成“假小子”的文化認同體係。相反,讓她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所以,一個堅強的男人會讓她嫉妒和攻擊,從而遠離他,因為他們讓她體驗到深深地自卑;而一個虛弱的男人,雖然讓她感覺到自己是有力的、可控製的,也會讓她感覺無趣和無意義。
好像東方女人是喜歡柔軟,白淨點的男人。可能同崇尚讀書做官的傳統文化有關。
因為在農業社會,僅體力好的肌肉男隻能幹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