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掬雪暖心(國家二級心理谘詢師)
假設一下最好的情況,如果賈府沒有獲罪,甚至黛玉沒有淚盡而亡,隻是他嫁,寶玉和寶釵會不會有一個幸福的婚姻?
有人說,黛玉是初戀、知己,是最適合藏在心裏的白月光和紅砂痣,但真娶這麽個愛哭、小性兒又不食人間煙火的妻子,卻很麻煩。寶釵才是好妻子、賢內助,格局氣度卓然眾人,紅塵瑣事能打點得妥妥當當,人際往來更是長袖善舞。娶到寶釵,是寶玉的福氣。
果真如此麽?當然不是。
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人,比如賈雨村,如果娶到寶釵,那真是大福氣。一個諳世路會來事的人,比如賈璉,娶到寶釵,也是福氣。一個不操心守規矩的人,比如賈政那種類型的,娶到寶釵這型的,也是福氣。唯獨寶玉這種,思想獨立而謀生無術,無比懦弱又一身孤勇,愛博而心勞,娶到寶釵,不是福氣而是災難。
寶釵對寶玉,像女強人對小暖男,一方麵喜歡,一方麵克製不住地要出手調教。
從不喝冷酒:
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到作詩用典:
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麽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隻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你都忘了不成?”
到為人處事:
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了。”
始終在傳道:
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麽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象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麽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授業: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台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麽畫?"寶玉道:“家裏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法子。……”
解惑:
寶釵笑道:“你隻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裏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裏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隻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前80回裏,把寶玉和寶釵相處的場景摘出來看,竟然十之八九都是這種畫風。如果你的伴侶,一言不合就搬出大道理把你教導一番,你會覺得幸福快樂麽?即使是朋友,這樣的互動,也實在是乏味得很。寶玉的反應,也從一開始的喜悅、順從,到後來的默默無言。襲人也說過,有一次寶釵勸寶玉學仕途經濟,寶玉甚至“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以寶玉對女孩子的溫存體貼來看,這已然是極大的反感和抗議了。
寶釵喜歡寶玉麽?有點。書中有一些細節,比如寶玉被打了,寶釵去探望,“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語言形容”,這樣的小女兒情態,對寶姐姐來說可不常見。再如,寶釵看寶玉在太陽底下走,聽說是賈政叫,立刻脫口而出“噯喲!這麽熱天的,叫他做什麽?別是想起什麽來生了氣,叫出去教訓一場。”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但寶釵瞧得上寶玉麽?很瞧不上。
寶玉的言行,寶釵不認同。寶玉一大早就跑到黛玉房間去看湘雲和黛玉,用殘水洗臉,還央求湘雲給他梳頭。襲人氣極,和寶釵抱怨“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寶釵立刻覺得襲人很有見識。黛玉和湘雲,雖然也不讚同,但卻有深深的理解,她們感受這件事的方式,不是感受寶玉外在的無禮,而是感受寶玉內在的親近和尊重,所以也沒有表現出被冒犯的樣子。
寶玉的處事,寶釵不認同。作為大觀園智商情商碾壓眾人的花中牡丹,不管是大事小事,寶釵總能站得更高,看得更明白,想得更周全,反應更敏銳。寶釵習慣於諄諄教導,對寶琴和香菱不用說了,對黛玉,對湘雲皆是如此。有這樣的大姐頭還挺幸福的,不過有這樣的女朋友,心理壓力就會很大。
寶玉的價值觀,寶釵不讚同。寶玉最厭惡往來吊還,仕途經濟,喜歡在女孩子隊裏混。寶玉沒什麽尊卑觀念,和丫鬟小廝都是沒上沒下亂玩。這些觀念,和寶釵簡直格格不入。寶釵非常上進,一開始來京是為選秀。詩言誌也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寶釵非常有尊卑意識,她的丫鬟鶯兒和王夫人的丫鬟玉釧兒一起去怡紅院,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拿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可見寶釵的丫頭,對於上下尊卑的理解深度,是別人丫鬟都不及的。
與羅傑斯齊名的心理學大師,“婚姻教皇”約翰·戈特曼,在研究了數百對夫妻之後,提出一個觀點:幸福婚姻基於深厚的友誼——夫妻是相互尊重並喜歡對方的朋友。這些夫妻往往對對方有著非常細致的了解,他們熟悉對方的好惡、怪癖、希望與夢想,他們長久地關注對方,不僅在大事上,也在小事上天天表達這種喜好。
寶釵其實瞧不上寶玉,更別說尊重他的夢想了。寶玉的優勢,無非是:一,他是賈家受寵的嫡子,地位清貴。二,他是那個時代難得的暖男。但他的夢想、喜好,寶釵是不屑的。他的氣質、性格,寶釵是不滿的。所以,寶姐姐努力想改造寶玉,而不是駐足欣賞。不幸的是,寶玉對寶釵的夢想,也是不屑的,雖然她的夢想有強大的主流價值觀加持。一個想改造,一個躲著不願意被改造,倆人的日常,就變成了鈍刀子割肉,苦不堪言。
從寶釵的角度來看,嫁給這種沒擔當、不上進、懦弱懶散的人,生活像個無底洞,看不到希望,是個徹底的悲劇,談不上幸福。從寶玉的角度來看,娶這種聰明、強勢、端莊凜然的人,隻能唯唯諾諾,體會不到半點生活的樂趣,也是徹底的悲劇,沒有幸福可言。
但寶玉和黛玉就不同了。倆人價值觀一致,一個問孤標傲世偕誰隱,一個大喊我、我、我,相視一笑,莫逆於心。黛玉不會嫌棄寶玉不上進,她喜歡的就是他的不上進。寶玉也不會嫌棄黛玉不喜交際,他討厭的就是交際。他倆若富貴,就是一雙富貴閑人。他倆若貧寒,就如《浮生六記》中沈複與芸娘,拔釵沽酒,賭書潑茶。芸娘貧病而死,死前卻說:“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沈複到底是個不負責任、沒擔當的渣男,還是一個溫存體貼、知情識趣的好情郎,全視乎芸娘的價值觀。
寶、釵、黛也是如此。於黛玉,寶玉是唯一的知己,精神上可以高山流水般共鳴的靈魂伴侶,是她最信任、喜歡的人。於寶釵,寶玉是一個不合時宜、沒多大出息的表弟,是有諸多毛病、讓人頭疼,但綜合看還不錯的婚姻候選人。
所以,寶玉娶寶釵,即使賈府不敗,黛玉不死,也會一生“意難平”,金玉異質又異彩,實在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