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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五十六)

(2017-04-28 10:49:00) 下一個

夾道上宮人來來往往,三兩成群,沒幾個注意到他們。拓跋燾的身影在幽暗不明的月色下和內監沒什麽兩樣。偶有幾人向他看去,恰巧看到他上唇剪修齊整的胡子,詫異過後反應上來,人早已遠去。

流雲遮月,玉宇蒙塵。拓跋燾立在下等宮女居住的院落門外,驚詫無比。四牆相抱的小小庭院,一進一出兩層居室,牆壁斑駁,瓦上淒草,一片破敗衰餒。院中大小宮女出來進去,洗頭的洗衣的,為一點頭油爭執高聲叫罵的,嘈雜吆喝鬧如集市。她就住在這種地方啊!拓跋燾按捺不住急切心情,也不叫那小黃門進去尋找了,抬腳登門往裏走去。

院內一眾宮人忽然見個陌生人闖進,驚訝停了吵鬧,片刻後發現竟然是名男子,年紀小的尖叫離去,反應快的撲通跪下,院內立即鴉雀無聲。這些宮人沒一個見過皇帝,隻是大半夜的宮門早就關閉,此時冒出個男人,還能是誰?拓跋燾目光依次掃過地上哆嗦的人影,沒有要找的人,轉身推開房門闖進她們居住的臥室。

房內無人。拓跋燾驚訝打量著這間屋子。兩丈見方的室內,磚縫牆角處都探出了雜草,四壁窗簷發著淡淡的黴味。靠牆壘起一長條大土坯,上麵堆著各自的被褥,那便是她們睡的塌了。無床無柱,更不曾鋪設什麽帷幔,炕上除了陳舊的鋪蓋,就隻有粗瓷枕在模糊月光的映照下,發著陰鬱的暗光。他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土炕前一張低矮石台旁,顧不得台上塵土,頹然跌坐,望著那昏黃小油燈發呆。

巨大的愧疚潮水般湧了上來。他萬沒想到她的境遇會如此淒慘。一年多與她賭氣,一年多佯裝對她漠不關心,咬著牙不肯先認輸,原來她過的竟然是這樣的日子。難怪她再不願與他和好了。她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她一定恨死他了。可惡的馮季薑就是這樣關照她的?不知道她是他最愛的女人麽!可是,事到如今,又該怨誰呢。一切全拜他所賜。是他親口否定了他們的感情,是他親手將她送入地獄。拓跋燾想起自己氣頭上咬牙切齒寫的手敕,那一個個無情的字眼,懊悔無比。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有人來,他起身離去。走在荒蕪的石子路上,他仰頭望天,藍海一般廣袤深沉的天空上,薄雲如紗淡淡遮住彎月,又沒有點燈,四周更是昏暗一片。夜已深了,既無鳥叫,亦無蟬鳴,隻有晚風掠過衰草,低聲嗚咽,灌進袖子裏來,潲得一身都涼了。他拿定了主意。明日無論多忙,都要記著吩咐下去,把她安置在一個舒適的地方,讓她好好修養,什麽事都不用再做,等他忙完昏禮,無論她願意與否,都要把她接回來,重新做回他的嬪禦,讓她永遠陪在他身旁。

他邊走邊想,忽然感覺空氣中飄來一陣淡淡的香,似乎是祭拜用的沉香味道。他抬頭四下張望,辨別出那香氣是從身旁庭院傳來的,駐足品味片刻,踏著碎銀月光輕輕走入院子裏。

他猛然停下了腳步。院中茅亭前,一名白衣女子正跪在雜草地上,焚香閉目,拜月禱告。如水月光柔和落下,她低垂的雙睫蝶翅輕顫,麵前一束香插在一個缺了口的瓷爐中,隔著氤氳香霧,她的臉朦朧迷幻,猶似夢境。拓跋燾目不轉睛盯著她,隻覺連呼吸都停止,一顆心瞬間被人狠狠揪起,疼得渾身打顫。

他朝思暮想的人,竟然瘦成了這個樣。原本豐盈珠潤的臉龐如今尖如刀削,凹陷雙頰上再也見不到那對可愛的梨渦,代之以若隱若現的斑點。紙片一樣單薄的身子無力蜷縮在地,隨時都會被風吹走。模糊不清的臉上,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尖和眼簾低垂的弧度,依稀殘留著往日的風采。

杜至柔慢慢睜開眼,剪水秋瞳清澈見底,霧色朦朧,含羞帶怨。這雙滿含淚水的大眼睛依然還是那樣美,那樣惹人愛憐,令人心醉。濃密纖長的睫毛忽閃著兩道淡淡的弧影,投射在她細筆雕出的臉龐上。怔忡片刻,她抬起頭仰望天上的月亮,雙唇微動,仿佛是在輕聲祈禱。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滴,在她的睫毛下一點點匯聚,在月光的折射下真珠般流光溢彩。淚珠沿著她的麵頰淌下來,滑過櫻唇,直落在地上。又是一顆淚珠滴了下來,她的身子也隨著鬆弛下去,頭深深地垂在胸前,月光描出她極其柔美的頸部曲線。她的衣裳被染成了銀白色,衣襟輕拂如柳,裙裾閃動似波,她一動不動癱跪在地上,形如雕刻,悄然無聲,隻有淚水,一滴滴湧出,水銀珠般晶瑩剔透,靜靜流淌。孤獨哀婉的少女,無依無靠,冰清玉潔,淒涼無助,看在拓跋燾眼裏,心疼得仿佛刀絞。他忽然覺得眼前景象漂浮虛幻,如水中影,伸手一探,才覺觸手冰涼,原來自己早已淚痕滿麵。他不能再看,邁步向她走去。他等不到明天了。他一刻也等不了,現在就要將她抱在懷裏,好好親她,寵她,嗬護她,一點點彌補自己對她犯下的過失。

腳步聲驚起了紋絲不動的少女。杜至柔茫然抬頭,看到他身影那一霎那,猶如見鬼。猛地從地上跳起來,雙手迅速捂住麵頰,在他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時,她已逃進身後的草亭裏,門砰地一聲緊緊關閉。

"阿柔!"拓跋燾邊喊邊敲門,聲音劃破寂靜天穹,蒼涼而絕望。

"陛下請離開。這裏醃臢汙穢,堤防髒了陛下金身玉體。"隔著一道無情的門,杜至柔的聲音冷如冰霜。

"阿柔!你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拓跋燾長歎了口氣。"柔柔,你必定…是恨我的罷。我…已有了別人。但你應該知道,不管我身邊有多少女人,我心裏…隻有你。你讓我進去,好麽,我帶你回去。我們還象以前那樣…"

"你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杜至柔冷冷地打斷:"我已告訴你我的心意。我不願再回去。不願做你新歡刀下的冤魂!除非…你把她殺了!"

"你!"拓跋燾無可奈何地歎息道:"柔柔,你是個懂事理的。就算我是皇帝,也不能無緣無故殺人啊,她又沒犯什麽大罪。我明白你恨她…搶了我對你的感情,可你一向懂得顧大局的。你應該知道她為我做了什麽,她為國家做出了什麽。她拋棄掉自己的祖國,為我獻計獻策,我若不回報她,日後誰還會立功,誰還忠心於我?何況…武威公主…還在他們手裏。兩國互送公主和親,實際也是兩國互押人質…武威自小便有些天真,刁橫,我又寵她太過,結果現在…她與北涼的沮渠牧健關係很差,已成怨偶…我這裏若再冷淡他的妹妹,他那邊會怎樣對待我的妹妹…"

"陛下不必再拿這些當借口了。"杜至柔冷淡之極的聲音裏充滿了厭倦:"你敢說你對那個胭脂,一點愛意都沒有麽?你敢說你對她,全都隻是利用麽?!"

悲憤的質問令拓跋燾無言以對。這短暫的遲疑換來杜至柔一聲淒涼的笑。"陛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那個胭脂,你自己留著愛吧。等你什麽時候愛夠了,不要了,我再回去。否則,倘若有一天你不小心落得個漢成帝的下場,連真心為你鞠一把同情淚的女人都沒有!"

"柔柔!"拓跋燾又氣又急,對著緊閉的門高聲怨道:"在你眼裏,我就是這麽個荒淫無度黑白不分的窩囊廢麽?!我連我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麽?!我就這麽昏聵無能,無法讓你放心依靠麽?!"

杜至柔滿腔的憤恨哀怨和委屈,被這一聲問瞬間激發出來。淚水如潮,滔滔洶湧奔流而下。她無力靠在門邊,泣聲呐喊。"你讓我依靠你?!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啊?!昨天,你在哪裏啊?!"

拓跋燾茫然看著破敗的門,微張著嘴呆呆說道:"昨天?昨天…我一直在宮裏,哪裏都沒去啊。"他莫名其妙想了好久,也沒想出什麽特別的,索性不再想,接著哄道:"這幾天我確是非常忙碌。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待你的。現在就和我回宮,以後你就住在我的太極殿裏,哪裏也不去,你總可以安心了吧。"

門縫裏傳來杜至柔苦澀的歎息。"奴婢恭謝聖主天恩厚愛,感激涕零。陛下仁慈聰惠,當知情愛如同江山社稷,是很難與他人共享的。遊走於多個女人之間,每個都愛,對陛下是充滿情趣的遊戲,對陛下所愛的人是索命的利器。最容易引起女人傾軋咬噬的莫過於到處留情,最安全地保護女人的方式莫過於用情專一。陛下至尊,佳麗眾多,無可厚非,倘若真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雨露均分,也許還能獲得暫時的平靜,若做不到,就請好好愛那個該愛之人,那個對陛下對國家都有用的人。不要再看別的女人,不要再招惹我們任何一個。給她全心全意的愛,讓她滿足,高興…快樂,是對奴婢最大的恩賜,最好的保護。陛下對奴婢的情意表現地越明顯,奴婢的處境越危險。"

"你想太多了。"拓跋燾歎聲道:"沮渠焉枝不是那樣的人。她妒性是強了些,但她對我一直忠心耿耿,我的話她不敢有絲毫的違抗。她沒有多少心機,也不會陽奉陰違,她一直是處在我的掌控中的。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會讓她傷害你"

話沒說完,忽聽身後眾人慌亂地腳步聲,隨後一個個撲通撲通跪地叩首。

"奴婢萬死,不知聖駕在此…"

"混賬東西!誰讓你們來的?!"拓跋燾憤然轉身,對跪在地上的一群內侍監司宮令尚宮尚儀狂吼怒叫,胸中一腔鬱悶憋屈全數發泄在這群人身上。"不長眼的奴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現在滾來獻殷勤了,早幹什麽去了?朕的女人也是你們這群狗才可以隨意虐待的麽?!"地上人給罵的狗血噴頭卻又莫名其妙,無可奈何隻能惶恐低著頭。拓跋燾懊喪無比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低頭罵他們道:"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給杜娘子收拾出一間閣房!"又想起剛剛杜至柔的憂慮,換了陰沉語氣命道:"把人給朕伺候好了,供神一樣地供著,杜娘子若少了一根頭發,你們,誰都別想活!"隨後拂袖,恨恨離去。

地上眾人俯跪半天才敢抬頭,白著臉麵麵相覷片刻,忙不迭地起身安排,連聲吆喝到處找人,好一通忙亂。杜至柔待院中歸於沉靜好久,才悄悄地打開門向外探了探,確定院中已無人,靜靜走到方才祭拜的破香爐旁。爐中香早已熄滅,她看著嫋嫋餘煙,無聲無息跪在了地上,鄭重磕了三個頭。才剛拓跋燾偶遇到她,過於動情,忽略了她身上穿的是宮中禁忌的白色祭服。今天,是她全族人的祭日。

春三月丙午,皇帝詔天下:"今時氣和洽,嘉瑞並降,遍於郡國,不可勝紀。豈朕一人,獨應此祐,斯亦群後協同之所致也。公卿因茲,稽諸天人之會,請建副貳。群司當深思效績,直道正身,立功立事,無或懈怠,稱朕意焉。"己巳,立皇子晃為皇太子,追贈夫人賀氏為皇後。丁未,皇帝告太廟,冊立皇後赫連氏,大赦,改元延和。

赫連一族在京並無人口,胡夏也早已在六年前滅國,兩個哥哥全逃亡,赫連卿等於沒有母家可去,太後於是命將皇帝行宮南苑收拾出來,讓赫連卿和幾位姊妹堂姊妹遠房姑嫂暫時搬過去,權作娘家。此前皇帝臨軒命使,在皇宮正殿主持授命儀式,百官陪位,任命三位親王為婚禮使節,侍中賀多羅宣讀皇帝製書:"立武烈皇帝第一女赫連氏為皇後,命公等持節行冊封等禮。"拓跋丕等人領命後,乘輅車,率儀仗,鼓吹隊,來往於皇宮與南苑,為皇帝操辦婚禮。

此後的納采納征,亦由正副使出麵,以雁為贄見之禮。按鮮卑人習俗應以馬,牛和羊為聘娶禮,可是如今已不在草原,驅趕一群牛羊去南宮實在不妥,於是便依了漢人習俗,以雁幣曰聘儀,取雁飛南北,和於陰陽之意。

丁未日行冊後大典,前一日,皇帝沐浴齋戒,謁太廟,告慰祖先自己即將娶妻,拓跋氏宗廟有繼。

暾將出東方,朝霞絢爛。拓跋丕手持冊立詔書,率使臣及宗正卿,中書令等官員百十餘名先入南苑,於宮門口候立,尚宮帶領六尚女官入內,侍奉赫連卿更衣。青褘,翟文赤質,五色十二等,花釵十二樹,青襪,金舄,白玉雙佩,玄組雙大綬。一切穿戴完畢,尚宮導引,赫連卿出閣,入正殿,跪於丹陛之下,拓跋丕宣冊文。"右昭儀赫連氏,柔明懿淑,德冠後宮,獨應天祐,為宗廟萬世之慶,可立為後。皇後其祗勖厥德,以肅承宗廟,虔恭中饋,盡敬於婦道,導師道於六宮,作範儀於四海。"赫連卿麵北跪拜,拓跋丕授赫連卿皇後典冊,寶綬。赫連卿接過金螭虎鈕白玉璽,正式成為皇後,成為大魏天下的女主人。

尚儀讚皇後升座。赫連卿由守宮令引導,緩緩登上皇後寶座。百官入殿,山呼叩拜,立定,再拜,如此反複三次,拜訖,尚儀前跪,奏稱禮畢,皇後降座,尚宮引皇後回閣更衣,正副使臣乘輅車回皇宮複命。

傍晚落霞與孤鶩齊飛,宮門外迎來昏禮最激動歡快的時刻。自內宮通往南苑的官道午後就已戒嚴,皇帝身著十二旒冕十二章服坐於皇宮正殿上,接受五品以上官員的祝賀朝拜,之後換上鮮卑人傳統服飾,前去迎自己的新娘回家。左衽,窄袖,緋紅短衣,長鞘靴,金玉飾蹀躞革帶,帶上垂囊、刀礪之類的蹀躞七事。侍衛牽過禦用白蹄烏,拓跋燾翻身上馬,百餘名拓跋氏宗親子弟組成的迎親團隊亦騎馬跟隨,百官各自乘車或騎馬,與儀仗、衛隊簇擁著皇帝,浩浩蕩蕩向南苑駛去。

赫連卿閨閣外,戚賓婦女畢集,人頭攢動,翹首以盼。遠遠望見新婿領夫家人穿過宮門,禮樂聲喧頓時大作,熱鬧非凡。拓跋燾策馬緩緩來到新婦的窗前,下馬拜閣。接連拜三次,不見新人出閣。夫家百十餘名青年男子齊聚閨閣窗下,俱高聲呼喊:"新婦子,催出來!"呼聲震天,綿延不絕,直到身著匈奴騎裝的赫連卿含著羞澀笑容自閣中現身,驚天動地的催妝聲才停止。草原遊牧時男子竊女而去,偷偷摸摸跑到女郎的窗下催人家快點上馬和他私奔,漸成催婦習俗,而女郎家人一見閨女要被拐跑,急忙拿起栓門杖追出來打,亦成杖婿之樂。

翻領衫,長統靴,腰間紫革鉗白玉束帶,新娘赫連卿緋紅的臉蛋比天邊玫瑰色的晚霞還要絢麗多彩。雖已是多年伴侶,此時二人迎麵相見,亦不免露出羞紅怯笑,各自低下了頭。眾人隻見一對老夫老妻忽然如純情少年般青澀靦腆,哄然大笑,撫掌叫好,拓跋燾沒好氣地瞪他們一眼,紅著臉將新娘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馬鞍上,隨後揚鞭奮蹄駛出南苑,將眾人的嬉笑遠遠甩在了身後。

此時宮門外搭建的青廬內外早已陳設停當。地上鋪了兩層丹紅氈席,道路兩旁陳設屏障。昏禮所需各種禮器儀仗均已擺放安置在特定的地方。女官內監侍衛百餘人各自東西列隊迎候。新郎促馬擁著新婦飛奔而至,身後一大群人起哄喧笑著追趕,真好似搶親一樣。拓跋燾於穹廬幔帳前橫韁,飛身下馬後向赫連卿伸出手欲助她一臂之力,昂然挺坐在馬上的赫連卿揚起長眉,馬背上一個鷂翻,矯健身姿輕盈如飛燕,未及眾人讚歎,人已立在了新郎身旁。少女般飛揚靈動的神采喚起拓跋燾久遠的記憶,側頭一動不動看著新娘的眼神異常溫柔,直到守宮令忍著笑在他耳邊連喚好幾聲,才回過神,拉起新娘的手,在守宮令引導下一前一後走入帷帳。黃門鼓吹三通,鍾鼎齊鳴,一對新人在司儀官口令下先拜皇太後,再相互交拜。青廬帳內已擺設好宴席。拓跋燾拱手請赫連卿入席,兩人一同坐下。麵前一個牢盤,二人從盤裏夾起一塊烤肉分而食之。又將一個瓠一分為二,二人各執一瓢,宮人酌酒其內,二人對飲。共牢而食 ,合巹而酳,所以夫妻合體,同尊卑共休戚,相親相愛,同舟共濟。

燭火搖紅,紫煙輕嫋,玉暖生香。尚宮率最後暖衾的女官魚貫退下,穹廬洞房內終於隻剩下一對新人。赫連卿換了牡丹紋綾抹胸長裙,外罩絳色紗襦。輕紗薄如煙霧,肩頸手臂的輪廓從中隱隱透出。羅帶輕分,襟袖暗敞,她精致的鎖骨細如牙雕,頸下肌膚光潔無瑕,宛若凝脂。

拓跋燾唇角銜笑,柔暖的目光落在赫連卿頸下鎖骨間,流連許久,慢慢向上,探向她盈盈眉尖處。

赫連卿也在含笑看著他。四目相觸那一刻,宮燭燈花在新娘眸中綻出一朵絢麗光焰,隨後,她的雙頰悄然泛起一層雲錦般的紅暈,看在拓跋燾眼裏,仿佛灼灼桃華,夭夭盛開。

"卿卿。"

多年前他是十五歲的莽撞少年,在大夏國堆金砌玉的宮殿裏,他把搶來的稀世珍寶一股腦全堆在國主的龍床上。烏黑發亮的眼睛依次掠過一件件珍奇,最後鎖在那件最為價值連城的戰利品上。那一瞬間的驚豔令他窒息,他沒有片刻的猶豫,撲上去毫不客氣地占有了她。一滴清亮的淚從她絕望睜著的大眼睛中滑落,晶瑩剔透,明滅如星,滑過漆黑夜空,滑過她的秀發,滴在貂錦被上。他忽然被這顆淚弄得有些懵憧,停了身上動作,眨眨無辜的眼問道:"我是不是…弄疼了你?"十四歲的少女睜著一雙明亮清眸,黑瞳中兩團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閃動。

"你叫赫連卿,對吧。"風發少年揚起劍眉,笑盈盈看著身下少女:"以後我就叫你卿卿,好不好?"

少女的目光利劍一樣地劈向了他。若她眸中火焰可蔓延於外,他想必早已化為灰燼。

"不許你叫我的名字!永遠不許!我的名字從你這張口中喊出來,隻會讓我惡心!"

****************

注1:拓跋燾不知道怎麽回事,婚結的特別晚。15歲登基,18歲滅胡夏,24歲才立赫連氏為皇後。中間6年這位赫連氏不知道幹什麽去了,史書上也沒說她在當皇後前有過什麽封號。看起來這倆人關係還可以,拓跋燾是與赫連氏合葬的。鮮卑人早熟,基本上十二三歲結婚,拓跋燾這樣的太罕見了,當太子時也沒納太子妃,之後九年都沒皇後。孩子生的也晚,數量也少,20歲才有第一個孩子拓跋晃,晚婚晚育的典型了。沒準他後宮真出過什麽事,或者一直在等什麽人。反觀太子拓跋晃,11歲納太子妃,12歲生第一個孩子,24歲死時,光兒子就14個!英雄父親!幸虧有這麽個生殖力超強的兒子,不然賀氏真白死了。拓跋晃沒當上皇帝,死在拓跋燾前頭了,幸好他大兒子拓跋浚已經12歲,拓跋燾被暗殺後拓跋浚可以接位。他要才2歲,皇位肯定屬於另一枝了。現在這樣等於以後的皇帝都是賀氏的直係子孫,她的牌位還有皇太後頭銜永遠擺在太廟裏讓後人祭嗣,按古人的話就是血食不斷。拓跋燾這麽愛打仗的人,太子小的時候哪裏都沒去,老老實實在家裏看孩子,培養接班人。拓跋晃4歲當太子,11歲結婚後拓跋燾終於自由了。把國家政事全交給太子,讓他在家守著,自己到處打仗去。拓跋燾對柔然一共用了13次兵,10次都是在他30歲以後。本來這安排挺好,可是很快就發現大問題了。太子監國代理皇帝,他成了給兒子打工的大將。太子治國的政策和他的見解總不統一,一把手二把手之間出現路線鬥爭,群臣不知道聽誰的好。當初他當太子監國的時候沒遇到這種事,因為他父親拓跋嗣極端信任他,才20幾歲就完全退居二線,養老去了。所以他沒感覺出來這種太子監國製的隱患,等拓跋晃能監國時自然延續這個製度。最終父子反目,走了漢武帝的老路。

注2:北朝時期直到隋唐,婚禮是漢胡合璧的,皇家也不例外。其中漢俗部分延續西周禮儀製度確立的婚禮六儀。比如唐代《開元禮》的規定,皇帝結婚分為:祭告天地、臨軒命使、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告廟、冊後、命使奉迎、同牢與合巹。胡人部分包括青廬交拜,催婦上車,新婦乘馬鞍,婚禮用樂。根據唐代禮儀使顏真卿的話,是“上自皇室下至士庶,莫不皆然”。北朝到唐代結束,婚禮是吹吹打打的,在音樂伴奏下舉行。以前的漢人結婚不用樂器,因為根據周禮,婚禮是非常嚴肅正式的儀式,應肅穆莊嚴,不應吹吹打打,壞了氣氛。

注3:褘衣。自周代到明代,是皇後專用最正式的禮服。僅用於冊立,元旦祭祀這幾個場合。屬於翟衣的一種。翟衣,中國古代貴族命婦的禮服。後傳到朝鮮,越南和琉球。中國自滿清滅掉華夏衣冠後,漢人傳統服裝被周邊這幾個國繼承了下去,褘衣在朝鮮王室一直穿到20世紀。

上一張明代皇後的翟衣。深青色。九龍九鳳冠+褘衣。衣上的翟紋隻是個意思,按理應該是十二行,共一百四十四對。這張畫出了革帶,大帶,一邊的玉佩。大小綬看不見,係在人的背麵的。

細節:

除了皇後和太子妃可以用深青色,親王妃公主等其他命婦隻能用藍色。鳳冠和衣服上的翟鳥按相應的品階減少。比如僅次於皇後等級的太子妃,鳳冠為九翬四鳳冠,翟衣紋九等共一百三十八對。以後有時間了再專門八漢族貴婦們的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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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的野天鵝 回複 悄悄話 真好看!伸長脖子等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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