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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五十五)

(2017-04-25 18:00:56) 下一個
杜至柔一夜沒有睡。阿容在她身邊無聲無息咽下最後一口氣,她看著她們消失在夜色裏,轉身往牆外荒涼廢棄的庭院跑去。
那裏生長著大片的苧麻,茂盛而零亂地蔓延了半個院子,仿佛一潭幽水,慘淡月色下泛著陰暗的青苔色。夜風拂動,肥大的枝葉接連蕩漾搖擺,波浪般卷動,嘩嘩作響。草叢中蟋蟀高唱,夏日流螢如同飛動的小星星,忽明忽暗在杜至柔眼前閃過。她木然走入叢中,低頭盯著草葉看了半晌,終於下了決心,咬緊牙蹲下身,把臉埋在了那一片葉子上,來回來去地蹭。苧麻葉獨有的刺毛刮過光滑的皮膚,仿佛無數細小的針尖在她的臉上肆無忌憚地跳動,焦灼難耐。杜至柔咬牙忍住一陣陣熱辣的痛癢,置身於草叢中蹭了半個時辰,才靜悄悄的離開。
果然不出她所料,天一亮,她便被漪蘭閣派來的小黃門叫到了沮渠焉枝麵前。
站站兢兢伏地叩首,一動不敢動。跪了好半天,才聽到頭上懶洋洋地一聲吩咐,"把頭抬起來。"
她哆嗦著抬頭,尚未看到說話的人,雙目已被閣內的金碧輝煌晃得睜不開眼。床圍腳墊皆珍珠纓絡,簾幕上五色琉璃珠,簾鉤飾白玉,褰簾之間珠玉玎璫作響,琉璃華光溢彩,不似人間。
杜至柔定住神再次睜眼,往那聲音處望去。隻見一盛妝美人斜倚在貴妃榻上,兩名內人跪在她麵前托起美人一隻手,正在為她修指甲。榻前花架上鎖著一隻黃雀,美人另一隻手捏著柄步搖,正懶懶地調弄那雀兒。榻尾那端的地上,半人高的香爐裏焚著沉香,箋香,檀香,乳香,甲香合在一起製成的帳中香,蘼軟酥醉,如墜溫柔鄉。
待沮渠焉枝逗得那雀兒有些厭了,才收回手,目光也隨著轉到了地上跪著的人身上,隨即一聲驚呼。
"好醜的一張臉!"
兩旁侍立的宮女聞聲亦向杜至柔看去,隨後紛紛露出或驚或悲的神色。沮渠焉枝緊皺著眉,帶著厭惡的眼神盯著杜至柔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頭問身邊侍女:"她就是以前寵冠六宮的杜美人?"
滿是紅斑皰疹的臉皮,憔悴枯瘦的隻見一個尖尖的下巴,青灰色凹陷的眼眶裏淚光盈盈,當中一對大眼珠,黑的嚇人。單薄瑟抖的身子委委屈屈地蜷著,跪在地上象堆枯柴。
"哪裏跑出來的活鬼?那幾個奴才是不是帶錯了人?"沮渠焉枝厲聲問那侍女道。
那侍女以前也是服侍過杜至柔的,自然不會認錯,盡管她的相貌變了很多,還是能從那雙淚眼中看出以前的神態和風韻。沮渠焉枝得到肯定的答案,臉上神情由嫌棄轉為不解。
昨晚庭中納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隻覺鼻子發癢,之後男子嘻笑的聲音,模糊遙遠好似夢語。"…又胖又懶…飛燕…"
是皇帝的聲音!她立即睜開雙眼。他的身子就在自己旁邊!離的這麽近!剛要坐起來靠在他身上,就聽女子嬌滴滴的一聲喚。"陛下請用茶。"五髒六腹都被那聲音狠狠地戳了個遍,她不聲不響向他們看去。看到那雙白如凝玉的手,看到他們肌膚相觸。夏夜靜謐,唯有她潔白編貝咬出的磔磔響動,針刺一樣紮著她的心。磔磔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骨頭斷裂的聲音,伴隨著殺豬般淒厲的慘叫哀號,聲聲入耳,那才是美妙無比的天籟之聲。暗紅血痂被腥紅鮮血層層覆蓋,地上不成人形的賤婢在為她的下賤無恥付著代價。這是她該得的報應,勾引她男人的下場。皇帝讚美那雙手的話語仿佛燒紅的烙鐵烙在她心肺上,二人兩手相碰的景象不停在眼前閃晃,每晃一次都令她發狂。整整一個時辰的夾拶讓那雙賤手肉爛如泥白骨盡顯,還不解氣,又叫人剔掉白骨上血淋淋的筋肉,在青石板上磨到骨碎。親眼看著那幾根手骨化成齏粉灰飛煙滅,她才狠狠出了口惡氣。熊熊怒火終於漸漸平熄,她心滿意足的笑出了聲。她很欣賞自己火辣的手段,精妙無比,環環相扣,層層遞進,痛入骨髓卻又不致於讓人死去,在他人無窮無盡的痛苦中細細品味那絲甘甜的血腥,慢慢收獲別樣的滿足。她沉浸在小小的自得中,直到那賤婢讓人拉出去很久,才猛然想起,皇帝好象還說了一句話。"…得了她一兩分真傳。"
她?她是誰?自己剛才見了那一幕,實在太氣憤了,隻想把那賤婢扒皮喝血,竟然忘了問她話了。她轉頭問貼身侍女,"剛才那賤人都和陛下說了些什麽?"
親眼目睹整個過程早已嚇的麵無人色的侍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語無倫次地將阿容和皇帝之間的談話描述的顛三倒四。
"扇子?!那賤人竟然還給了陛下一把扇子?!"沮渠焉枝怒火再次升起:"那扇子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侍女嚇得腦中一片空白:"奴婢不知!隻見陛下念了上麵的字,就叫阿容煎茶…"
對了。隨後的景象就對上了看到的一幕。她靜下心想了想,又厲聲問那侍女:"陛下說那賤人學得了別人幾分真傳,這裏誰還會製茶?!那賤人的茶藝是跟誰學的?說!"
"杜娘子!是和以前的杜娘子學的!杜娘子也教過奴婢,奴婢愚笨,沒學會!"
沮渠焉枝眼中寒光乍現。
她早就從眾多服侍她的宮人口中訊問出這間閣子以前的主人姓杜,曾是皇帝獨寵的一位美人,後因犯了大罪被貶黜為奴。那時她連見她的興趣都沒有。帝王情愛如晨露,失寵的嬪妃象塊破布一樣丟棄,永世不得翻身,在她來中原前的皇宮裏,以前曆朝曆代的皇宮裏,見的不要太多,從沒聽說過哪一個還能卷土重來的。貌美如花的新人層出不窮,皇帝哪還分的出半點心思去追憶舊情,再說又是犯了大罪被皇帝親口貶罰的,更加不用擔心。昨日方知此人還有這等才藝,會用茶道狐媚皇帝,她對這位杜美人頓時起了好奇心。既然以前得到過皇帝的恩寵,想必不是等閑之輩。無論如何先叫到閣裏看看,若果真是個狐狸,當時便打發她去地下與那賤人阿容做伴。可是今日一見…這女人,竟然長得這麽難看?這個樣子,是怎麽讓皇帝看上的?沮渠焉枝的困惑不解越來越重,盯著杜至柔的晶瑩美目威儀赫赫卻又砭骨寒冰。
"你會煎茶?"沮渠焉枝的聲音雖然不高,地上的女人卻嚇得抖動不已。
"奴婢…略知一二…"

"你就是用這些淫巧奇技引誘陛下的是不是?!"
杜至柔更加惶恐,顫抖地連話都說不清楚:"奴婢不敢…,陛下千古明君,怎能被奴婢引誘…奴婢萬死,再不敢誘惑陛下…"
沮渠焉枝臉上露出冷淡的笑。卑賤的姿態瑟縮的神情,這婢子早就給踩到泥裏去了。便是再借她幾個膽,也生不出勾引皇帝的心。沮渠焉枝轉了轉眼睛,又看著杜至柔道:"陛下喜好品茶麽?"
"最初不喜,嫌苦,後來漸漸品出味道…常叫奴婢伺候煎茶。"
沮渠焉枝隻在北涼時品過一次蜀地傳來的茶,隻一口便吐在了地上。那味道現在想起來都皺眉頭,這輩子都不想再碰。可是,不承想皇帝竟然喜歡喝茶?昨夜皇帝細細品味時怡然閉目的笑容出現在她眼前。假如自己也會,豈不是又多了一個栓住他的手段。隻是這門手藝,怕不是那麽容易學到手的。她冰冷的目光又在杜至柔的頭頂上盤旋開來。這個奴才倒是可以拿來一用,替她栓住皇帝,不過…她會不會借此又籠住那男人的心?沮渠焉枝狐疑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開口命道:"手伸出來我瞧瞧。"
杜至柔莫名其妙伸出雙手。沮渠焉枝看了一眼,放下心來。
這麽一個奇醜無比的女人,這麽一雙粗糙如釘耙的手,還能怎樣?還想怎樣?她不由抬起自己的手,剛塗好的丹蔻鮮亮欲滴,襯得肌膚細膩柔嫩連自己看了都愛,心裏受用無比。自己與這奴才雲泥之別,一個天上一個地裏,皇帝除非是瘋了,才會放著她這麽個大美人不愛,去愛這個活鬼。再說這女人看著,有答無問確是十分老實,說話時斂目低眉不帶一絲媚色,粗粗苯苯地應是構不成任何威脅。她笑了笑,懶懶對杜至柔道:"陛下近日大婚,宮中甚是忙碌,等過了這個時候,我叫他們把你調入我的閣裏服侍,專管陛下來時給他煎茶。你要好好當差,敢象那個阿容一樣借機狐媚陛下,"她雙目盈盈流轉,微翹起雙唇盡顯一派小女兒家的天真和清純。"就剁了你的手,仍出去喂狗!"
杜至柔在她的輕巧笑聲中叩頭謝恩,躬身如蝦,後退著離去。直走出內宮門,才直起身來,靠在牆上喘息。額頭上不斷淌下的汗水刺激的臉上紅疹痛癢難忍,身上麻布衣早已層層濕透,一陣風吹來,竟讓她生生打了寒顫。休憩片刻,她抬頭向皇帝寢宮望去,憂心忡忡,默默低語。"阿瀴。"
低著頭回到尚服局,杜至柔用夜裏準備好的米漿兌好溫水,輕輕擦洗自己的臉。忍著不適邊洗邊按,之後又找出一點花蜜,和著益母草灰調成膏狀,敷了一層在臉上。黑乎乎的麵藥塗的很厚,剛好尚服局一位低品女官進門,嚇了一跳。"你這臉怎麽回事?!"
"生了疹子,過段日子才能好。"
女官歎了口氣。"可惜。再過幾日冊中宮,本來是想叫你去給皇後捧綬珮,掌鈿釵禮衣的。看來得另找他人了。你也別閑著,既然這臉見不了人,就在尚服局裏幹活好了,一大堆事要做。明日陛下為納後祭告天地,臨軒命使。剛剛尚功局送來婚禮使臣的新製禮服,你再檢驗一遍,看看靴底中衣縫隙裏襯這些地方有沒有不小心夾了針頭,然後燙好熏好,明日臨軒授命時就要用了。"
"姐姐可知誰是正副使臣?"
"正使樂平王殿下,副使安定王和建寧王。全是陛下的弟弟啦,皇家娶新婦,與民間也沒什麽不同,夫家派代表,自然是從宗室裏挑選最近的子弟。"女官想了想,忽然笑道:"隻是新婦已過門六年了,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這倒也符合他們鮮卑人的習俗。"杜至柔洗幹淨臉,淡淡說道:"胡人在草原上是以搶婚為俗的。其嫁娶前皆先私通,男人將女子掠到家中,過上半年一載,看著合適了才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為聘娶禮。也不用行問名納征訖這些繁瑣禮節,女方家裏隻要答應了,就在草原上搭蓋一座大帳篷,謂之青廬,新婚男女從他們的家騎馬過來,在青廬裏交拜,共牢合巹。"
"難怪宮門外搭了一座青布幔屋,原來如此。"女官笑道:"太後下旨以鮮卑習俗舉婚禮,這下我們可要開眼了。聽說鮮卑人的新婦是乘馬鞍入門的,不知那赫連昭儀到時會怎樣,聽說她馬騎的特別好,馬背上長大的。"
"穹廬交拜,催婦上馬,新婦乘馬鞍,竹杖戲女婿。這回真熱鬧了。"杜至柔挑起眉毛,腦中臆想出拓跋燾被女人圍著群毆的狼狽景象,臆想著解了氣,才遺憾地歎道:"隻怕最好看的戲婿是看不到的了。"
女官走後,杜至柔拿過菱花鏡,鼓足了勇氣向鏡中看去。臉上的疹褪去不少,她默默放下鏡子,心裏長歎一口氣。早上漪蘭閣裏的情景又出現在腦海裏。驕縱萬分的美人,極盡奢華的用度,皇帝對她,真不是一般的寵愛。自己如今這付鬼樣子,就是重新做了嬪妃,又拿什麽和她鬥。即便皇帝心裏還有自己的影子,這點懷舊之情又怎能和他對沮渠氏的感情相比。若是讓他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怕是連那點舊情,也要消失殆盡。男人以色論短長,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當年病重的李美人至死不見武帝,不就是害怕皇帝見了她憔悴不堪的病容,心生嫌惡,連以前的好感也沒了。還是不要毀掉他心中對自己的美好印象吧。靠著那點追憶,隻怕皇帝對她的思念,還能長久一些。杜至柔閉上雙眼,咽下唇上掛著的一顆苦澀淚珠,起身拿過熏爐蒸籠,準備熏衣。
第二日一早,樂平王拓跋丕和安定王拓跋彌,建寧王拓跋崇便來到皇宮主殿紫宸殿,在這裏靜候皇帝祭告天地,然後授予他們所持使節和製書。遠處黃呂鍾鳴,韶樂四起。一隊尚服女侍緩緩走進殿中,服侍三位親王更衣。
拓跋丕戴好貂蟬冠,足登烏舄站起。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覺足尖有團異物。命貼身服侍他的小黃門將烏舄除下仔細檢查,不一會兒就見那小黃門從舄裏拿出一小團絹帛,疊的四四方方很整齊,顯然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拓跋丕心下一動,拿過來展開,原來絹帛不大,上麵似乎是用熏衣的香料草草塗抹出的幾個黃色字跡。拓跋丕仔細辨認半天,才看出那是世路艱難,救瀴脫籠幾個字。他心頭一緊,猛抬頭,向內宮方向望去。
當晚清涼殿,皇帝與最後一撥文武大臣議完軍情政事,疲倦不堪倚在案前軟榻上。這幾日實在是太忙碌了。連續不斷的祭祀籌備昏禮慶典,其間還要處理諸多前線邊關外交內務,分不出一點精力給自己。閉目休憩片刻,他睜開眼,拿過案上那柄小小的團扇,再一次撫摸扇麵上的字跡。
今晚,他異常思念她。手指輕輕摩挲過雋秀的小字,仿佛撫摸過她柔滑的臉龐。這座宮殿,到處都充滿了她的身影。窗前還有他們未下完的棋局,案上還有她撫過的琴。再有幾天自己就要大婚了。她心裏,在想什麽呢。會因為自己另娶他人而傷心難受麽。以後有了皇後,內宮又將是另一番景象了。皇帝用手支起下頜,歪起頭看著窗外的月亮,心裏默默盤算開來。中宮蒞位,六宮有主,自己以後怕是沒那麽自由了。想納個嬪禦也要通過皇後,想臨幸妃子也要中宮加蓋玉璽。赫連卿…貌似不是個妒婦,然而坐上那個位子,誰又能知道以後會是怎樣的變化。也許,自己和她,從此真就咫尺天涯了。不行,不甘心。沒有聽她親口表白,怎麽也不能這樣輕易地放棄。既然她不來,那我自己去。
皇帝向案前侍立的小黃門招招手。"你知道尚宮六局的宮女們住在哪裏麽?"那小黃門莫名其妙愣了一下,躬著身點頭道:"奴才去過一次…"
"太好了。"皇帝利索地跳起來,對那小黃門道:"你帶朕過去。就咱們兩個,現在!"
那小內侍嚇一跳,愣半晌才反應過來皇帝是認真的,眨眨眼睛道:"陛下先…換身衣服?"
拓跋燾換了尋常袴褶,抓過一件黃門內侍的大衫隨意披上,在小黃門的帶領下,急匆匆往六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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