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至柔立於破敗幽深的庭院內,茫然不知所措。她怕這一離去,明日便再見不到那燕巢。哀傷如春寒帶來的絲雨,無聲無息打濕她的心頭。自己如今,竟連隻燕子也保護不了。怔忡片刻,她欲轉身離去,卻聽門外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走走停停,隨後虛掩的門被推開,傳來吱的聲響。杜至柔慌忙往草叢深處跑去,邊跑邊懊惱,今日這般不走運,如此偏僻之處竟然接二連三地來人,自己住時,大半年鬼都不來一個。還未藏身草叢中,聽到身後一聲輕喝。"誰在那裏?!"
杜至柔無奈轉過頭來,怯怯地向那人看去。四目相對,雙方不由都愣住。
來人是拓跋丕。看著她的明亮雙眸中閃動著遲疑和驚異,仿佛正從腦中檢索這人在哪裏見過。杜至柔很是尷尬,片刻後定住神,跗身下拜。"奴婢拜見殿下。"
"你是…杜娘子?!"拓跋丕訝然看著地上跪拜的女子,震驚萬分。"你怎麽…在這裏?穿著宮婢的衣服?"杜至柔麵帶淒涼垂首不語。拓跋丕驚訝的神色漸漸平緩下來,心下隱約猜到了幾分。沉默片刻,忽又想起什麽,忙走過去雙手將杜至柔扶起,隨後麵對她鄭重一揖。"小弟因護佛為皇兄所惡,蒙阿嫂搭救,小弟感激嫂嫂恩情…"
"奴婢見棄於陛下,早已不再是他的嬪禦,殿下不必再這樣稱呼。"杜至柔冷淡打斷他道。拓跋丕愣住,望著她失神片刻,隨後黯然低下頭。樹上昏鴉飛過,留下幾聲淒叫,庭中西風漸起,掀動二人衫袍,更覺一片蒼涼蕭瑟。呆立良久,杜至柔開口,淡淡說道:"真想搭救殿下的不是奴婢,是楊娘子。你們如今…還好吧。"
拓跋丕靜靜看著她,好半天,苦澀一笑。"自那日她進宮與娘子演樂,我便再沒見過她。"
杜至柔茫然,剛要再繼續問,拓跋丕垂下眼簾,臉上的笑容更加淒苦,望著石階上的青苔,長歎一聲道:"一年前那日她被太常寺宣入宮後,便再無人見她出來。"
杜至柔的眼睛漸漸睜大,眼中閃爍著驚恐與難以置信。"你說什麽…"她喃聲發問。
"我後來尋到南教坊,鴇兒說她不僅人沒有出來,隨後幾日京兆尹派人到她住處,連她隨身衣物細軟,都給查封走了。一跟針都沒留下。我送予她的珠玉珍寶,全沒入了官府。我正要追個究竟,皇兄下旨命我出懷朔,守北方六鎮。我不能再抗旨了。去了這一年,前日才召我回京訴職的。"
他的相貌在這一年裏也有大的改換。方才杜至柔亦是仔細端詳,才敢肯定的。身長較一年前高了許多,身型魁梧挺拔,皮膚由於久居塞外而被朔風吹得黝黑,兩頰上一團日頭曬出的紅光。神情也已全然脫去了稚氣,胡茬未除下頜鐵青,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乍一看還真與皇帝有幾分相似。
"我將那日發生的事情前後一想,覺得她…應是被留在宮裏了。"拓跋丕依舊失神看著遠處,過了一會兒冷冷笑道:"阿瀴容貌絕世,讓人覬覦…也不奇怪。"
杜至柔隻覺一顆心迅速下沉,直沉入冰水裏。原來婉瀴與她一樣陷入了樊籠。"是我害了她…"杜至柔喃聲自語,淚水奪眶而出。"我不該…為了自己的私念,把她拉進來…"
拓跋丕聽到她的低語,隻將"私念"二字解讀為當日要楊婉瀴給她彈琴解悶,無奈一笑道:"娘子不必自責。發生這樣的事,並非娘子可以阻擋的。"過了一會兒,他茫然笑道:"我回來這兩日,天天在宮裏打聽她的下落。太常寺的樂人名錄上並無她的名字。況且…她若被留在這裏,斷然不會是讓她做女樂的吧。這一年似乎也沒聽說有姓楊的女子冊為嬪禦。我想去查宮裏的女官宮人名錄,可身份不便,尚宮不會給我的…今日來給太後請安,之後漫無目的在這裏遊蕩,隻盼也許老天眷顧,讓我在成千上萬的宮女中與她撞上…不想就走到了這裏。"他舉目四下:"我小時候在這院子裏玩過的,和皇兄,還有其他幾個兄弟。後來長大了就再沒來過。今日走過外牆,被牆角一叢蘭花吸引。那花雖淹沒在野生蒿草堆裏,生命力卻還是頑強,依然在這一片雜草擠壓中滋生出幽靜柔婉之態。就象…阿瀴。"他歎口氣,接著說道:"我便順著小徑走了進來。不想遇到了娘子。"
杜至柔縮在袖中的手始終緊緊握著,直到感覺指甲刺痛掌心,方緩緩放開,抬頭對拓跋丕道:"我會去找她的。一定把她找到。隻是…倘若她果真已…入侍於陛下…殿下又當如何…"
"我能如何?!"拓跋丕的眼中突然閃出悲憤的光。"他明知我與阿瀴早已生死相許,還要做出這種事?!橫刀奪愛,兄納弟妻!說出去不怕天下人恥笑!"
"殿下,你與楊娘子既無納采,亦無下訂,殿下如何認定她就是殿下的人了呢?陛下即便果真納楊娘子在側,也是理法之中,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我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的。"拓跋丕冷冷看著她,揚眉恨道。
杜至柔微皺了一下眉,平靜看著拓跋丕的眼中流出一絲深意。"殿下明慧,當知昔日劉玄德後園種菜以為韜晦之計的典故。保住自身,再談別的。"
拓跋丕聞言,臉上戾力漸漸融解,望向她的目光柔和恬淡,若有所思地問她道:"這是不是你現在正做的事?"杜至柔神色一凜,拓跋丕淡然笑道。"我不知娘子因何淪落為婢。隻不過按娘子的秉性,斷不會自甘沉淪。"他的笑容由淺入深,眼中忽閃的奇異光采,明滅生輝。"娘子遭此磨難,臉上並無半分哀怨之色,胸中也無半點憤恨之意,令人佩服。娘子深謀遠慮,又極具隱忍之心,終非池中之物,異日必東山再起。小弟為人少謀略,又輕率莽撞。以後…還請娘子多提攜指點。"
杜至柔的神色始終平靜淡泊,看著他的眼中澄澈無波,不辨悲喜。二人相對靜立良久,杜至柔方淡淡開口道:"殿下高看奴婢了。奴婢如今…末路窮途,連隻鳥都幫助不了,何況是殿下。"她指著那燕巢,苦澀一笑道:"這燕巢怕是一兩日之內就要被挑掉了。那曾是隻燕子的舊家,那燕子這幾日會帶著兩個孩子回來,到時定要傷心了。殿下進門時,奴婢剛好要去後苑挖些水邊的濕土過來,看看能不能幫助新燕築巢的。"拓跋丕噗哧笑道:"娘子真是菩薩心腸。那燕雛今年早長大了,腰腹也白了,羽翼也豐了,你道它當真還會回歸舊家來?"
杜至柔聽他這麽說,皺皺眉嗔道:"依奴婢看,殿下並非缺少謀略,而是缺少仁厚。把人人都往壞處想,連隻燕子的心思都給想歪了。"
她略帶不滿的嗔怪牽出動人的柔弱,紅唇微翹的瞬間,昔日的刁蠻可愛一閃而逝。拓跋丕的腦中顯現出從前她被皇帝捧在手心裏嗬護,寵到飛揚跋扈的樣子。再一定睛細看,那光彩照人的影像突然破滅,眼前人灰衫粗布,神色哀怨,憔悴蒼白,與以前的杜美人判若兩人。他不忍再看,低下頭羞愧笑道:"娘子責備的是。娘子放心,小弟會看護這燕子的。稍適我便去取土質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青蒿。你大概有所不知,燕子築巢,光有泥土是不夠的,還要揀些細枝樹葉給它。若那燕子要孵蛋了,院裏最好還要灑些磨碎的穀物以供它食用。"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杜至柔欣喜看著他叫,雀樂的樣子越發可愛。拓跋丕笑道:"我小時候養過的呀。"隨後笑容漸漸逝去,看著杜至柔,輕聲道:"其實你不是第一個善心大發給燕子築巢的。這院子,十多年前曾是百十隻燕子的家。"
"那誰是第一個善心大發的?"杜至柔好奇地問。
"陛下。"
杜至柔愣住。拓跋丕悵然笑道:"想不到吧。那時我們都才六七歲,常從書房裏溜到這裏來玩。一次玩得正歡時有隻小燕突然自空中落下,打在我頭上。我很生氣,正要報複那不長眼的小燕,阿兄把它撿起來,對我說那是羽翼將成的雛燕,急欲高飛卻技能不夠,首次練習就失敗了。他給那雛燕上了藥,梳理好絨毛,以後天天來這裏照看。我和幾個弟弟也隨著他飼養起燕子來。他那時候可有耐心了。提著花鋤去栽培新苗,向宮人學穀料的研磨法,帶著我們捕捉和孵化小青蟲,放在巢邊給燕子吃。那一兩年春夏時節,這裏便是燕子的天堂。簷下梁上皆是鳥巢,百隻燕雀繞著屋脊撲簌亂飛,景象甚為壯觀。"
杜至柔呆呆聽著,腦中憶起那個眼珠烏溜溜亂轉的機靈小男孩。那時父親回家來時常抱怨的。大皇子實在頑皮刁鑽,瞅個空子就鑽出書房不見了,還帶走一群孩子。耳邊是拓跋丕一聲長歎。"想不到吧。他曾是我們這些人當中,最寬厚仁慈的那一個。"
穀雨過後是貴人賀氏的壽辰。那日宮中依製給賀貴人舉辦慶典,太後與皇帝均按慣例封了賞賜,眾嬪妃送上賀禮,晚間皇帝陪在賀貴人身邊,出席為她慶生的壽筵。席上眾賓客歡笑晏晏,觥籌交錯,一派天家夫婦和睦,母慈子孝的景象。拓跋燾多飲了幾杯酒,筵席散後獨自回到寢宮,早早歇下了。按理他該宿在賀氏閣中,好讓她這天過得完美無缺。
窗外夜色濃重,梔子花瓣零落滿地,猶有輕軟香氣飄入。夜風拂過窗前竹簾,沙沙有聲,清寒燭光透出。簾內案上,一燈如豆。燭火即將殆盡,光焰飄忽。
拓跋燾半臥於榻上,怔然看那燈台旁一縷紫煙縹緲,襯出空氣中纖細的塵埃,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飛舞。他心中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瑣碎愁緒,便如這塵埃一般上下紛飛,懸浮在腦海裏困擾著,令他煩亂不堪。他輾轉反側,最後索性坐了起來,望著繚繞輕煙發呆。
耳邊回蕩著女子們的歡笑聲,揮之不去。方才筵席上眾嬪妃的臉重重疊疊,交替穿插在眼前,仿佛夢幻。他想看清楚誰是誰,那些身影笑容卻存心捉弄他,飄忽不定,那積在一起的笑聲於是越發刺耳放蕩。粉麵如土,紅顏骨骷。他喉中嘟囔吐著怨氣。這些女人徑自在那廂歡笑,誰肯關心他的憂愁,誰肯多顧他一眼,看到他的心裏去。他拉了拉衾被給自己蓋上,用以抵禦這難耐的孤獨。一群鶯鶯燕燕終日圍繞身旁,熱鬧非凡的嘰咋說笑聲,沒有一句是他愛聽的。連陪著閑聊天都不會。耳邊響起沮渠焉枝往日粗俗的笑語。那曾經令他魂蕩的挑逗言詞如今想起是那麽無趣,那些她施予的床上淫巧猶如春藥,她布好了誘餌,他輕易上鉤,在親達達心肝肉的交錯呻吟裏,收獲快速而低廉的歡樂。今日席上她笑靨燦爛如花,向賀氏道喜,然後盯著她懷裏的胖兒子,言語中不加掩飾的羨慕與妒嫉,他在一旁看著,猶如看戲。她們紛紛讚美賀氏好命,恨老天不肯垂憐自己。她們終日夢想的是如何懷上麟兒以便終生有靠,除此之外再沒有誌向。賀氏在這一片恭維稱讚中笑成一朵花,他卻在這張笑臉上,看到了背後隱藏的陰暗。她遠在賀蘭山的部落宗族也派來了她的幾個兄弟,帶著厚禮給她祝壽。賀氏見到家人興奮非常,席間他們旁若無人地共敘舊情,仿佛他這個天下之主並不存在,隻是給他們賀蘭家族光耀門楣的活布景。她的哥哥喝得紅光滿麵,一時性起抱起她懷裏的天真舉向空中,口中囫圇不清地用鮮卑語唱道:"我們的幼主象草原上的雛鷹…"那是流傳在賀蘭部裏的民謠,可惜拓跋燾還是聽清楚了。幼主?他在心底冷冷一笑。他們已經斷定這孩子就是他們的幼主了麽?他們已經斷定他會立這個孩子為太子了麽?憑什麽?就憑他是賀氏生的?賀氏就這麽迫不及待想當皇後了麽?她當了皇後,她這些驍勇善戰,手中握著百萬雄兵的兄弟們,還會老實呆在荒漠上麽?他眼前突然出現她哥哥紅光閃爍的油臉,抱著天真的粗壯手臂上肌肉團團虯起,小小的天真在這一雙鐵臂挾迫下仿佛一片嫩葉,弱得令人心驚。他可以瞬間將孩子捏死,不廢吹灰之力。拓跋燾渾身猛地滲出冷汗。沮渠焉枝那日效仿秦宣太後的樣子又鑽進他的腦子裏。她這麽無知,竟然也聽說過宣太後那番淫穢的言語,也知道借這番話維護娘家的利益。是無心還是有意,這群女人,個個暗地相互詆毀不和,卻在這上麵驚人地一致。她們對原來家族的情感竟然都這麽深,任憑他怎樣用力都剪不斷,偷著藏著也要把好處送回去。他已經吃了一次虧了。幸好損失不大。馮季薑在他背後做過手腳,好在不過是喪失了點殺人的樂趣。賀氏若再來一次…他的冷汗不斷流淌。她的身後是強大的賀蘭部落,她的手裏是未來的天子。他們賀蘭部是慣於利用這條線竊取天下的,太祖的強悍母親便出自這個部。太祖為了保護幼小的兒子與賀蘭部打了十年的仗,差點送命。這個女人活不得了。拓跋燾眸中突然寒光乍顯,瞬間動了殺意。
揚聲叫來宗愛,更漏剛好指到子時。他的唇畔出現一縷殘忍微笑。新的一天將她賜死,沒讓她生日變祭日,已是很仁慈了。日後新皇太廟謁她的牌位,橫豎怨不到自己。他一掀身上錦衾霍然立起,依舊帶著唇邊那縷笑,中氣十足對宗愛命道:"貴人賀氏謀大逆,不能留了。你速帶三尺白綾去她閣中,賜她自縊…"
眼前忽然出現點點鮫珠,一顆接著一顆,仿若天雨,無聲地墜落。是他魂牽夢縈的人傷心欲絕的淚。"那個女人,也是人啊!"悲憤的呐喊劃開他冰冷的心房,留下的震撼動人心弦,久久不散。"那個女人,也曾與你同床共枕,也給過你快樂和溫存。她有什麽錯?!她不過給你生了兒子而已!她活該去死麽?!"他忙用手捂住耳朵,徒勞抵禦她如子規啼血般的哀鳴。分別了那麽久,他依然會被她的善良慈悲打動,依然會因為她的傷心而傷心。他的手不知不覺纂住了衣角,緊緊揉捏搓撚,仿佛要將那段白縠揉碎。"我沒有辦法,阿柔…別逼我。我沒有辦法…讓她死,是祖製…越往後,越不舍…"微風拂過,美人輕歎。轉身離去時一顆久久凝在眼中的淚,從她精美如瓷的頰邊淌過,直滴進他灼燙的心口上,他疼得身體亂顫,絕望抱住了頭。
一旁待命的宗愛驚恐無比看著皇帝猶如困獸般的慌亂舉動。縱然早就知道他喜怒變幻無常,如此大怒大悲,狂吼與低語隻在轉瞬之間的景象也著實罕見。正在猶豫要不要去請太醫時,聽到皇帝鎮靜下來的聲音,語調傷感,神情悲切。"賀貴人,確是不能活了。你帶著白綾過去,也不必令她自盡,那樣更痛苦。你…不要叫醒她,悄悄將她…別嚇著她,讓她平靜地,離開。"
宗愛睜著大眼傻愣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皇帝要他幹什麽。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如泥跪在皇帝腳邊。"陛下!奴儕…無能!從沒幹過…幹過這等事啊!陛下!您饒了奴儕…饒了奴儕…奴,從沒殺過人,連螞蟻都沒踩死過!奴不會殺人啊!"拓跋燾突然發怒,飛起一腳踹在他肩上,高聲罵道:"該死的蠢驢!騸掉的是你的腦子嗎?!"他氣喘噓噓看著抖成一團的宗愛,忽然伸出手將他從地上提起,在他的耳旁咬牙切齒地低喝道:"蠢貨!白綾纏上幾繞,邊上打個活扣,活扣懂不懂?!趁她不備快速套在她脖子上把剩下的那段死命拉緊!她會百般掙紮,別鬆手,一直用力!用吃奶的力!直到她咽氣!實在不行找根麻繩也能成事…蠢貨,勒死個人也要我教你嗎?!"
話音剛落,窗外轟一聲巨響,霹靂雷霆震耳欲聾,天空一道飛舞盤旋的電光巨龍,白中泛青閃著幽藍,瞬間劃破長空落入京師一角的井中,仿佛無邊無際的天威,淩空而下。拓跋燾驚得麵無人色,慌亂中不由鬆開了手,宗愛隨即癱軟在地,殿裏隻剩二人的喘息。仿佛過了千年,殿內再一次響起拓跋燾疲憊而依舊冰冷的聲音。"去,快去,結果了她。辦不成,你也別回來了。"
那夜的乍雷並未帶來暴雨。雷聲過後一切迅速歸於沉寂。然而就在拓跋燾慌亂的內疚即將平息時,宮裏忽然喧囂四起,其間夾雜的聲聲淒厲悲鳴,傳遍了後宮每個角落。賀貴人的辭世不僅不象皇帝期待的那樣平靜,簡直是驚天動地。宗愛悄悄摸到她床頭,閉了無數次眼,咬了無數次牙,才顫抖著將白綾套在她脖子上。隻那一下便驚起了賀貴人。宗愛慌張之下拉緊白綾,那白綾怎麽都拉不緊,此時才知自己到底打了個死結。驚恐萬狀的賀貴人大聲呼救,邊哭喊邊向外跑,後宮已驚醒了眾多內侍,目瞪口呆看著宗愛在賀氏後麵追趕,快到太極門時宗愛追上了她,一把將其撲倒,奔跑了這麽久那白綾竟沒掉,還纏在脖子上。顧不上再用,隻將雙手死死掐在她的咽喉處,賀氏一張臉漲得紫青,雙足在空中拚命亂蹬,原本精心保養的長指甲狠狠嵌入土裏磨得全部脫落,口中竟還尖叫著咒罵。此時引來更多的宮人內侍,誰也不敢上前探個究竟。宗愛見狀急紅了眼,腦門充血目眥盡裂,下死力氣扼住賀氏,卻沒想到人之將死時竟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求生力。那賀氏垂死掙紮口中吐出黑紫的血,宗愛一驚手中不由一滯,賀氏猛地自地上跳起重又向皇帝的太極殿跑去。頸上纏著的三尺白綾隨著她的奔逃長長地飄舞,乍看過去仿佛招魂的幡,那已咬破的雙唇上白沫與殷血糊成了一片,絕望伸向空中的手爪猙獰舞動,披散的蓬亂烏發直拖到地。最終她逃不過她的宿命,在即將奔入皇帝寢宮那一刻被魑魅魍魎拽扯得再次撲到了地上,厲爪扼斷喉嚨前,已勒得嘶啞變型的嗓中發出淒厲蒼涼的嚎叫,聲聲含血,驚起枯藤老樹上棲息的千萬宮鴉,黑羽紛騰回旋於天際,映著那咬牙切齒的詛咒,盤於九重宮闕,久不能去。
"我死以後,必化為厲鬼,日日夜夜徘徊於太極殿上方,等著看你落入與我同樣的下場。等著看你黑了心的拓跋氏祖祖輩輩為女人所困,豺狼般的拓跋一族世世代代彼此撕咬,無休無止地延續,直到一個嬰兒都不剩,全族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