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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五十四)

(2017-04-18 13:42:03) 下一個

接下來的幾日阿容天天到杜至柔那裏去學技藝,學得非常刻苦認真,很快就將火侯,輕重,急緩掌握的爐火純青。

離尚宮局不遠的一處庭院裏有幾竿翠竹,杜至柔特地將琴案設於其間。微風動處,枝葉搖曳,竹香沁潤。阿容跽於案前細細碾研一餅小龍團茶,加以篩羅後,察覺一旁銚中湯已經老嫩適度,水泡上泛如魚眼,便知湯水正是二沸之時,拈了一片鹽薑投入湯中。一時又聽得那銚中傳出的動靜有如秋窗風雨,便用勺取了些水移至一旁盂裏,再將茶末投入銚中,拿起竹鬥去攪那茶湯。待銚中茶湯滾開,又將適才分取至盂中的水重新點入銚中,揚湯止沸。看著頓時停止沸騰的茶湯,阿容一手輕提,依次於湯中加入鹽,椒,薄荷,桔皮,茱萸,煮至湯水三沸。持了茶銚,將煎好的茶湯澄入盞中,雙手持盞送到杜至柔麵前,請她品茗。

杜至柔正欲接盞,目光卻停在了阿容的手上,不覺倒吸了口氣。"好一雙白嫩的柔荑!"

那蘭花微翹的十指纖長白皙,綿軟珠潤。指尖殘留淡粉丹蔻,更襯得手指肌膚如凝脂,瑩白如細瓷。如此一雙精巧別致的蘭花手輕輕捧著粗糙的茶盞,杜至柔心中頓時升起一片天物暴殄的感歎。就憑這手,這丫頭就不該是粗使丫鬟的命。她不免瞥了一眼自己布滿老繭與劃痕的手。"簡直是犁地的耙子。"她怨恨地自憐。那阿容雖然自小入宮為奴,可是由於長得頗為討喜,一直是在嬪妃貴人身邊伺候的,手也巧,做點女紅針線活的也利索。可是後來漸漸長大了卻因為顯得過於伶俐,反被太後貶去當戶婢,直到現在快到出宮年齡了,也沒翻身。戶婢雖低下,卻也不用幹粗活。每日就是守著門,一雙手沒處用,到保養的比主子的手還細膩。

杜至柔傷懷了一陣,接過盞飲了茶,麵帶微笑讚道:"也學得一兩分神韻了。"

"一兩分?!"阿容瞪眼咋舌道:"我下了這麽大苦功夫,才學得一兩分?!"

"已經很出眾了。"杜至柔安慰她道:"形似容易,神似非常難。神韻,不是學出來的,甚至不是養出來的,是熏出來的。就象你如果從出生時,就一直置身於清貴之氣中熏陶,那麽你即使什麽都不學,一段時間後你周身散發出的,自然就是這個氣質,如熏香一般不知不覺沁入骨髓,一舉一動便有渾然天成的高貴。你可知我為何非要在這裏擺下琴案給你烹茶麽?"杜至柔雙目盈盈流轉,幽篁蔭潤盡收眼底。"嫋竹青翠,蘭麝氛氳,才熏得出王佑軍之蘭亭,嵇叔夜之廣陵。"

"又來了。"阿容悶悶不樂道:"你不就是嫌我沒讀過書麽。"

"所以就要開始讀了呀。"杜至柔笑道:"剩下那八九分功夫,與茶無關了,都要花在修身養性上。需知烹茶功夫表麵上衡量的是技藝,實際上衡量的是性情。你要改變這種急於冒進外顯的性情。"杜至柔換了新茶新水重新煎起,邊演示給她看,邊解釋:"比如這一步,你方才盨盞後便急於調膏注湯,因此導致點茶的水過生過冷,茶末懸浮於表層久不下沉。"杜至柔又拈起鹽放入湯中,邊攪動邊接著說:"…起初攪動茶膏時不要太急,要象這樣指繞腕旋,逐漸加速,才能使茶湯色澤漸開,乳花珠璣磊落…"

身後突然傳來粗聲粗氣的吆喝,把正在全神貫注製茶的二人嚇了一大跳。"阿杜!尚宮叫你呐!我們都累的頭冒汗腳冒油,你可好,還在這裏偷懶躲輕閑!還當自己是貴人娘子呢!"

原來前幾日的鑄金人調用了尚工局大批的內人輔助占卜。澆注那天烈日炎炎下這些宮女守著大火爐拉了半日的風箱,個個回來叫苦不迭。而這些日子杜至柔卻天天躲在蔭涼下附庸風雅。宮女們氣不過將她告到了尚宮那裏,尚宮倒也仁慈,沒多說什麽,隻是安排她去當苦力,後麵的程序要她去打下手。

"明日開始鎏金。第一步的殺金需烈火熔金泥。你給她們拉風箱去吧。"尚宮命道:"殺金後麵是抹金,你要把所需的金棍湯水都準備好。現在還剩四位。殺金…不知會淘汰幾人…你還是準備四份金棍和湯水,萬一四位都成了呢…"

杜至柔默默聽著,雙手無意識地攪動在一起。直到尚宮吩咐完了命她出去幹活,她才感覺到手指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磨她的皮膚。低頭一看,原來剛才烹茶時鹽粒鑽進了她的指甲縫裏。被她一攪,沾了滿手。她盯著那些白花花的鹽粒,陷入沉思。

第二日黃道吉日,皇帝祭天後四位嬪妃繼續開工,在表麵打磨的光亮如鏡的銅人上進行最後的鎏金。

正如尚宮所說,鎏金第一步是殺金。四位麗人手持剪刀,將備好的金箔剪成細如發絲的金線。剪完後將金線揉成團,放入一個坩鍋裏,拿到火爐上烤。杜至柔拉著風箱,汗水不斷流淌,她隻得邊拉邊用袖子不停的擦,樣子頗為狼狽。那四位妃子也沒好哪裏去。剪金線看似輕鬆,其實需要很大的耐心和細心,每根都要剪成頭發絲那麽細,越到後麵越疲憊,越有可能鬆懈下來,於是那金絲就變成了金帶。一大片金箔剪完,已到巳時。四位女子擦擦頭上的汗,將金絲團放入坩鍋,陸續來到杜至柔身邊的火爐上燒。隨著坩鍋燒紅,金絲團也慢慢燒紅,這時,那被粗心之人剪成帶狀的金子就露了馬腳:金絲團熔化的不均勻。此一步淘汰了一位。剩下三位繼續要做的,就是最關鍵的,殺金。三位女子連同匠人以及所有在場打雜的宮人,全部穿好防護衣,用麵罩捂好口鼻,然後在工匠協助下將七倍於金的水銀倒入坩鍋中,邊倒邊攪動,使金絲熔在水銀裏,成為銀白色泥膏狀的金泥。這一步最難,難在掌握時候。當金絲熔入水銀時要立即將坩鍋從爐中夾出。早了金絲沒有熔,晚了水銀全蒸發。金泥做不成,後麵就不用繼續了。此一步又淘汰了一位。

一旁觀看的皇帝聽到內侍報來的結果,臉上露出茫然的笑。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剩下這二位剛好是他的左右兩位昭儀,馮季薑和赫連卿。皇帝望著那邊熱火朝天的景象,頗為憐惜地歎道:"停一停吧,都先回去,稍適休憩,用些櫻桃酪酥之物消暑解渴,免得發痧。"

杜至柔回到六尚吃午飯,邊吃邊聽宮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聽說兩位昭儀都緊張地吃不下飯呢。","是啊,都到最後關頭了,這時候失敗,該有多懊喪呀,就算不為當皇後,隻為鑄那金人,也要遺憾終生了…"杜至柔三口兩口扒完,重新戴好麵罩,回到祭壇接著幹活。

未時一刻,兩位昭儀開始下一步驟,抹金。杜至柔事先已和匠人一同準備好了幾根鎏金棍。此時拿起兩根,分別放在兩位昭儀手邊。抹金,是用鎏金棍的禿頭小鏟那一端蘸上酸梅湯,再浸一下水銀,反複幾次後晾幹,然後沾一下熱水,再沾上厚厚一層金泥,往那銅像上一片片地塗抹。杜至柔給她們每人準備好金棍,酸梅湯,水銀後,轉身去舀熱水。捧著兩個瓷碟過來,先給了馮季薑一碟,又來到赫連卿身旁,放下時,用指尖攪了攪水麵,測試水溫。看著藏在指縫裏的鹽與明礬粒溶於水中好似淡淡白霧,杜至柔微微抬頭望天,虔誠禱告。

往銅像上抹金泥,通常一便不夠,要反複抹上三四次,才能保證所需的厚度。僅是塗抹還不行,還要邊抹邊用頭發製成的發栓沾熱水,按壓金泥塗層,使鎏金表麵更加均勻。這道工藝叫做"栓"。一件鎏金品是否完美,栓的水平很重要。栓的不好,容易造成鎏金不均勻,附著力不夠因此脫落。 所以兩名女子完成這道工序時,太陽已下山了。

第二天將是決出勝負的一天。天剛蒙蒙亮,眾人就已齊聚祭壇。杜至柔點燃火爐,繼續拉她的風箱,因今日要做的第一步,是開金,即用火加熱人像,使金泥中的水銀揮發出去,金便永久附著在了銅像表麵上。隨著水銀慢慢析出,鎏金層眼看著由白色一點點變成了金黃色。

接下來要做的是刷光。杜至柔給她們準備好了銅絲刷和皂角水。兩人各持一把大刷子,蘸著皂角水輕輕擦拭刷洗銅像表層,將殘留的水銀去除掉。

午後進行最後的角逐。最後一道工序是壓光。因水銀蒸發後可能會留下小氣孔,所以要用瑪瑙製成的壓子,反複將金層壓實,從而提升鎏金的附著力。

瑰麗晚霞將壇邊臨時設置的禦幄鑲上一層奇異的金赤色,禦幄裏坐立不安的皇帝終於迎來了最終的結果。兩個銅胎鎏金人呈上來時,皇帝竟有一刻不敢睜眼去看。他害怕他看到的是兩個金層脫落如斑駁牆皮的銅人。半晌,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謝天謝地!那口憋著的氣不覺迅速逸出,渾身頓覺輕快無比。皇天不負苦心人,終究有一個鑄成了的!皇帝拿起那個金光閃閃的小人,落日餘暉映射在人像上,仿佛雲蒸霞蔚間驟然顯身的一位神女,仙雲搖曳,綺席逶迤,背靠漫天四射的金芒,蘊涵靈娥秀彩,襟帶飄飄,騰雲駕霧降臨到他手中。

瑤台上兩名精疲力竭的女子並肩而立,輕羅紗裙隨晚風微微拂動,遠遠望去仿若石雕,潔白似雪冰清如玉。皇帝邁步登壇,向她們走去。那一刻,文武百官鴉雀無聲,四周極靜,惟有皇帝潔白的廣袖中單被風揚起,窸窣響動。祭壇上兩名女子幾盡虛脫,竭力按住狂亂的心跳,目色朦朧看著她們的夫君一步步向她們走來。步履沉著穩重,容顏英氣逼人,深沉寬廣的氣度仿若蘊有明珠光華,溫和含笑的雙眸中光影流轉。他停在了她們麵前,向右邊那名女子緩緩伸出了手。

"卿卿。"

他語音柔和如楊柳風吹麵,赫連卿木然眨眼抖掉睫毛上的水霧。當她看清他眉目那一瞬,九重白玉欄杆雕飾的瑤台幻境無聲地褪色成了淡若雲煙的背景,她的世界,隻剩眼前這名男子,耀眼奪目,暾出東方。

皇帝看著神情恍惚的赫連卿,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顯然她仍沉浸在大驚大喜中,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拓跋燾抿唇一笑,又伸出另一隻手,雙手拉起赫連卿冰冷的小手,握了一會兒,輕輕放在自己胸口上。四周陪祭的部酋百官見狀呼聲震天,如潮回聲在空曠的圜丘上久久回蕩,眾人的歡呼讚歎聲持續不斷,紛紛慶賀他們的皇帝終於在天神的庇佑下找到了一位理想的伴侶。

傍晚眾人散去,皇帝回宮用了晚膳,換了燕居欣然往漪蘭閣走去。夏夜的微風溫柔拂麵,皇帝一直緊張的精神突然放鬆,隻覺十分愉快舒暢。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他立即想起那盞尚未喝到的茶來。信步來到漪蘭閣,抬頭就見那日給他煎茶的婢女阿容侍立在門邊。本想開口就問,又覺不妥,看著她神秘地笑笑,阿容也露出憨笑,接著開口稟道:"夫人不在閣中,在那邊庭中茶蘼架下納涼呢。"

她引著拓跋燾穿過曲廊來到庭院。隻見那茶蘼架旁設了一架六曲小山屏,屏前紫竹涼榻。沮渠焉枝麵朝著榻屏側臥於榻上,麵色安逸閉目養神,似乎已沉沉地睡去。拓跋燾側身坐在榻沿邊,探頭觀察了一下她的氣色,又向立於榻旁的侍女詢問了幾句,得知她已康複,欣然點頭。坐了片刻,小聲問那阿容道:"那日…你可曾請到會烹茶的女子?"

阿容眨眨眼,陪起笑容道:"奴婢去了六尚局…尚宮推薦的是…是以前這裏的…杜娘子。"

皇帝心中一喜,接著一憂,連忙問道:"那她來給夫人煎茶了麽?"

要是那日她來了,自己豈不是錯過了機會,而且,若讓她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下次再用沮渠氏的名義就不靈了。

"杜娘子不肯來。"阿容麵露難色道。

拓跋燾一愣,皺皺眉道:"你是不是說露了嘴,讓她知道是朕要請她來烹茶的?"

"啊?!"阿容呆住,腦中飛快將那日情形回放一遍,才醒悟過來前後原委,嚇出一身汗,慌忙搖頭回稟道:"奴婢確實是按陛下的交代,請她來給沮渠夫人製茶的…可是…她不知為何,執意不肯來。奴婢問她為什麽,她文鄒鄒地說了一大段話,奴婢是…一個字也沒聽懂。"她麵帶愧色,低了頭小聲道。

"蠢材!"拓跋燾麵色不覺一暗,撅了唇埋怨道。

"不過杜娘子寫了這個,"阿容急急地從懷裏掏出把紈扇,雙手交到皇帝麵前。"娘子說,陛下看了這個,就會明白她的心意。"

素白扇麵上,是他熟悉的,唯有她能寫的出來的,簪花閨閣體。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共灑掃於帷幄兮,永終死以為期。"

拓跋燾滿腹的希望火苗猶如兜頭遭遇一盆冷水,連個火星都不剩。

他對漢人的詩詞歌賦一向不感什麽興趣,尤其是女子寫出的宮怨詞,更是不屑一顧,隻覺那是無病呻吟。然而這一篇賦文,他卻記得異常牢固,甚至,每個字,都象是刻在了他心裏。在他小的時候,他幾乎天天看到他的母親,流著悲傷哀怨的淚水,自言自語地吟詠這篇漢代才女班婕妤所作的自悼賦。德才兼備的班姬原也是漢成帝的寵妃,卻在趙飛燕入宮後迅速失寵。後因不堪趙飛燕的百般刁難陷害,自請退居長信宮陪伴太後,從此再不見帝麵。在永無出頭之日的寂寞幽居中,班婕妤寫下這篇悼文,抒發悲苦的心情,和對漢成帝"白日移光"的綿綿怨恨。這篇哀怨婉轉的賦文,成為了後世無數失寵的皇妃發自肺腑的情感寫照,也因此贏得了同命人深刻的精神共鳴,其中之一,就是拓跋燾的母親杜貴嬪。

在拓跋燾四五歲時,杜貴嬪還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而來自羌族的姚氏女,終結了他們母子的幸福。從那時起,拓跋燾和母親同住的寢閣裏,再也看不見父親的身影。他每日最常見到的景象,就是母親孤獨地站在閣門前,翹首期盼心上人的出現。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夜。有時他會纏著母親給他讀書,陪他花園玩耍,母親總是溫柔地答應他的要求,雙目卻在賞花之際,不由自主地飄向遠方,他知道,那舉目所及處,是他父皇的寢宮。他聽了太多母親詠誦的怨辭,看了太多怨婦的眼淚。那時他曾暗暗發誓,等他長大了,絕不讓他愛的女人,為他掉一滴淚。想到這裏,他的唇邊流露出一個苦澀之極的笑。他終是食言了,成了和父親,和無數以前的帝王一樣的人。一樣的薄情,一樣的給愛他的人,帶來無盡的痛苦。

她並非是在與他賭氣,她的確是不願再回到他身旁了。他已有了新寵,他對她的愛已如白日移光。她自比班婕妤,誰是趙飛燕還用說麽。他看了一眼沉睡的沮渠焉枝。當年漢成帝的後宮,真如晻莫昧幽般被邪惡的黑雲籠罩,稍微有些姿色的嬪妃都逃不掉趙氏的毒手,班婕妤在陷害來臨之前,明智地選擇離開是非之地以得個善終,如今杜至柔所做的,不也是一樣的選擇麽。寧願與宮婢共灑掃於帷幄直到終死,也不願回來參與這場慘烈的角逐。拓跋燾茫然看著手中的團扇,心中漸漸升起一團酸澀的委屈。她自比班婕妤,暗示躺著的這位是趙飛燕,那自己豈不成了愚不可及的漢成帝?!她就這麽不信任他麽?她憑什麽覺得自己會向漢成帝那樣昏庸無能,連保護她的力量都沒有?沮渠焉枝即便多少有些嬌縱,斷不會象趙飛燕那般殘忍狡詐,禍國殃民。他一國之君,難道連這點掌控她的能力都沒有麽?在杜至柔眼裏,他就這麽靠不住麽?

阿容在一旁,始終不錯眼珠的觀察著皇帝。見他雖沉浸在悲怨裏,卻並無一絲發怒的神情,提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果然杜至柔沒有耍她。皇帝看了這扇子,想來是明白了些什麽。這兩人,還真算得上是心心相應。阿容大著膽子上前,忸躡著對皇帝道:"那日杜娘子還說,她無法再為陛下奉茶了…陛下若還想吃茶,就讓,讓奴婢服侍…也是一樣的。"

"你?!"拓跋燾從剛才的委屈中回過神來,詫異看著阿容,隻見她臉漲的紅紅的,越發像個鼓鼓的冬瓜,哼了一聲瞪她道:"你就算了罷!東施效顰,出來嚇朕一次還不夠麽?!"

阿容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氣,跪下小聲道:"可杜娘子…說奴婢是可塑之材,這幾日還…傳授了奴婢…茶道的精髓哩!哦,她還說…說陛下看了扇子的那一麵,就會讓奴婢伺候您茶水了。"

拓跋燾啞然失笑。這小丫鬟憨態可鞠的樣子倒有幾分可喜。又想起那個一貫狡黠的杜至柔,好奇她這次又要耍什麽名堂,翻過團扇念那兩行字:"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哈!"拓跋燾一個沒忍住,放聲大笑。這個鬼丫頭!連拿人取笑開心都和他想到了一起去。又念了一遍,笑容漸漸散去,苦澀歎道:"她竟然還在羨慕你。"

阿容被皇帝一驚一乍搞的莫名其妙,低下頭去不敢吱聲。拓跋燾看了她一眼,淡淡歎息道:"那西施曾與東施一樣都是浣紗女,而美貌的西施卻因過於美貌,被人當了耳目,最終下落不明。那貌醜的東施卻一生平平安安,即使老了還能在故鄉的溪水邊浣紗。所謂紅顏多薄命,大抵如此吧!"

他仰望著星空感歎了一陣,回過神對阿容笑道:"既然她這麽看得起你,也不妨再讓你試試。果然調製的好,朕便提舉你做朕的奉茶侍女。"

阿容聞言大喜過望,忙將茶具幾案擺上,認認真真煎起茶來。榻上的美人翻了個身,麵朝外哼嘰了幾聲,長長的睫毛不安分地閃動了幾下,人卻未醒。拓跋燾趁機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撇撇嘴笑道:"趙飛燕?有這麽胖這麽懶的趙飛燕麽?"

"陛下請用茶。"阿容細聲細氣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拓跋燾轉身,入目一雙細如脂玉的手,襯得手中琉璃杯晶瑩剔透。"好嫩的一雙手。"拓跋燾不由輕聲讚道。接過茶盞品了一口,麵帶微笑道:"大有長進。果然是得了她一兩分真傳。"又飲了幾口,見沮渠焉枝仍未醒,放下盞攜了扇子離去。阿容仍跪在原地,心潮澎湃無窮無盡地回味著方才皇帝讚美的話,邊想邊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另一隻手的手背。剛才皇帝接盞時,大手無意中蹭到了她的手背。阿容隻覺渾身的血液激流湧動,那一小片被皇帝觸到的皮膚早已發亮發燙,在月光下仿佛金光萬丈。

當夜亥時杜至柔同十幾名宮人熄了燈就寢。她如今和一幫宮女睡大通炕,房間擁擠的很。剛滅了燈,忽然房門砰砰作響,隨後進來一名女官,對睡在炕東頭的兩名奚奴吆喝道:"別睡了,快起來,到內宮裏抬死屍去!"眾人嚇得一驚,忙點起燈問那女官詳情。那女官麵帶悲色哀歎道:"裏麵一位伺候沮渠昭儀的,不知因何惹惱了主子,大半夜的命人動大刑,傳來拶子把那婢子的手指一根根夾斷了!還不解氣,直拶得十指肉爛骨現才停。如今人是肯定不中用了,昭儀傳命下來,叫把人抬出去找個地方埋了。"

專管處理宮人後事的奚奴跟著女官離去,杜至柔茫然坐在床上,心中湧起陣陣不詳之意。咽了一下口水,她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打開門向外走去。

沿著斑駁褪色的宮牆往內宮門走,夾道上空無一人,周遭寂靜無聲,唯有簷下懸著的鐵馬被夜風吹起,敲出金屬撞擊的聲音,回蕩在幽暗無邊的黑夜裏,更顯恐懼與淒涼。

宮牆的一側,自夜色中逐漸走來兩個奚奴,抬著一副擔架,杜至柔向那擔架飛奔而去。"還有口氣。"一名奚奴對她哀歎道。

慘白月光下,阿容麵色如死灰。雙唇早已咬破,血肉模糊的唇依舊向外汩汩湧著鮮血。杜至柔大口喘著氣,向她的身上看去,一霎時隻覺得混身寒冷亂顫。那早已皮爛肉綻的雙手仍在顫抖,關節寸斷的十指青筋爆裂,森森白骨上掛著一絲絲鮮紅嫩肉,粉碎糜體狀如齏粉,沒來由一陣撲鼻的風腥,杜至柔隻覺腹內翻江倒海,汗毛頓時豎起。

"阿容…"似乎從天邊傳來一聲呼喚,杜至柔感覺喉嚨幹澀,才知那聲呼喚是自己的聲音。

阿容淌著血的唇微微翕動。杜至柔俯下身去,把耳朵緊貼在她唇上。半晌,聽到氣若遊絲的一聲歎息。

"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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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大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穿越了。這是林黛玉的七言,屬於近體詩。南北朝尚處於古體詩時期,沒有這麽成熟的絕句。南北朝時盛行的文體是駢四儷六的賦,文人幾乎不怎麽做詩,有的話也就是五言,尚未形成完整的格律,七言非常罕見,更別說七絕了。。曹丕的《燕歌行》是現存的第一首文人創作的完整七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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