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庚寅,太陰歲星合在奎,大吉。宮裏便於此日行第一輪占卜祭祀,挑選有資格鑄造金人的嬪妃。
暮色四合,十二名候選女子按星座方位肅立於圜丘之上,手托祭器,敬告群神,祈求福祉。
皇帝著絺冕禦大駕,百官及諸部大人酋長陪祀。皇帝立青門內近南壇西,內朝臣皆位於帝北,外朝臣及大人列位於青門之外。廩犧令掌牲,陳於壇前。女巫執鼓,立於陛之東西麵。皇室宗親裏選出子弟七人,執酒從女巫南麵北上,之後女巫升壇,搖鼓。皇帝跪拜,百官內外從拜,以酒灑天神主,再拜,如此重複七次。禮畢,皇帝率百官部酋退出圜丘立於黑門內,等待女巫占卜的結果。
一彎如弓細月,眉黛已殘斜掛蒼穹。晚風吹動皇帝的玄衣纁裳,衣上繡的顆顆粉米在月色襯托下仿若真珠。透過眼前微微晃動的四旒珠,他神色肅穆望著不遠處那十二名嬪妃,心裏泛起淡淡的惆悵。
祭前太後曾鄭重問過他,可否有既定的人選。他搖了搖頭,苦澀的笑容裏帶著傷感。等了這麽久,終於還是不能按自己的心願娶到結發妻。既如此,那就誰都一樣。他認了命,淡然對太後笑道:"全部交予天神去決定吧。"
於是後宮所有的嬪妃不論品秩,共十二名,全部出現在祭壇上。
皇帝靜靜立在晚風中,英姿勃發,抬頭仰望漫天的星辰,璀璨流光。他忽然覺得這景象似曾相識。記憶中那給予她異樣溫暖的女子,就出現在這樣的夜色裏。那夜,他孤獨立於東宮簷角下,她背靠著漫天的璀璨星光,輕聲送上那一句關懷的話語,他聽到自己一顆冰封的心,隨著那聲關懷霍然開朗。那天,他剛滿十七。
他沉浸在悵然若失裏,不曾留意女巫已占星完畢來到他麵前,對著他說了一大串話。他茫然聽著那些眼花繚亂的占星術語,熒惑入太微,句陳犯地轅,終於耐心等到了最後的結論。位於句陳星西南,在五車、畢、昴間站立的女子,不宜為國母。蓋因軒轅以母萬物,由後妃之母兆人,而這幾位女子,犯了軒轅。
剩下七名嬪妃,下一個黃道吉日那天,開始鑄造金人。
沮渠焉枝便是一位犯了軒轅的大凶之人,氣得生了場病。
她病倒的第二天午後,皇帝去她閣中探望。自她入主漪蘭閣,這裏便翻天覆地換了景象。以前的擺設物品幾乎全都不見,皇帝倉涼一笑。這樣也好,免得睹物思人。那些舊主人用過的筆墨紙硯,香盒妝奩承載了他太多的回憶。自她去後,皇帝並不曾踏入過漪蘭閣幾次。他不再往哪個妃子的寢閣裏去了,需要女人陪伴的時候,嚴格按禮儀程序宣她們入太極殿侍寢,即使是他最寵愛的沮渠氏,也不例外。今日她身體不適,皇帝覺得自己應前去探望,不然顯得太過薄情。
沮渠焉枝服了藥,剛剛睡下。皇帝在她身邊小坐片刻,看了看她的氣色,起身離去。走到閣門邊,眼角餘光瞥見一物,他停了腳步。
那是一套烹茶器具。他的心微微一動,向那紫檀架走去。用手捧起鹺簋,望著簋壁上的纏枝蔓草魚子紋,久久無語。半晌,他歎口氣將鹺簋放下,輕聲問門邊垂手侍立的戶婢:"這些器物,還在用麽?"
那婢女先是一愣,隨後堆起笑容道:"回稟陛下,不曾再用了。隻是夫人覺得這鹺簋甚是精美,就將這全套的茶具留了下來當擺設。"
聽到這話,拓跋燾才將目光轉到這名侍女臉上,看著她笑道:"你怎知這是鹺簋?"
這侍女便是那日去六尚傳喚人的阿容。見皇帝正眼看著她,心內大喜,臉上微微發紅,道:"奴婢不僅知道這是盛鹽的簋,奴婢還會煎茶呢。"
拓跋燾的笑容又加了一層,欣然看著她道:"那你現在就煎來讓朕嚐嚐。"隨後歎了口氣。"朕好久都沒聞到茶香了。"
阿容先是難以置信的一愣,隨後歡喜無比,連著幾聲"奴婢遵旨",取下那套茶具先擦拭的幹幹淨淨,接著跽於案邊調膏煎水,專心致誌烹起茶來。皇帝倒不曾關注她的身影,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殘陽古樹發呆。那邊沮渠焉枝依舊睡意酣濃。隨著阿容分杯酌茶,久違的香氣飄入皇帝鼻中,他收回視線接過阿容遞上的素麵琉璃盞,但見雪白湯花澄於盞中,白沫與盞緣相凝卻不溢出,含笑點頭道:"咬盞手藝不錯。"阿容激動得臉更紅。
無論是阿容的技藝還是皇帝品茗的鑒賞力,連同這些咬盞酌澄的術語,都是從杜至柔那裏學來的。她還是杜美人的時候,常在閣中烹茶點香,吟詞奏曲,用以打發漫漫長日。有時來了興致還會教身邊的小丫頭識幾個字。那阿容原不過是個守門的二等婢子,除了有人拜訪傳喚,她是沒機會走入內室,近身伺候主子的。有一次其他嬪妃來找杜美人玩,恰逢杜美人於暖閣內煎茶,阿容上前稟報後,雙目始終不離杜美人的手,退出時豔羨的表情,讓杜美人生了傳授她茶道的心。
杜美人也曾教過小羅和其他小丫頭,無奈她們沒一個有這份耐心。隻有阿容學的很認真,很快就將程序爛熟於胸,調製出的茶湯也象模象樣。而拓跋燾雖不慣於飲茶,卻非常喜歡看杜美人煎茶。以前天天膩一起時,漸漸也在她的指導下品出些滋味。今日一見阿容煎茶的樣子,便知是從杜至柔那裏得來的技藝。杜至柔。這個被他強迫逐出記憶角落的名字,此時猝不及防闖了回來,那音容笑貌連同這絲絲嫋嫋的清香,清晰無比地霸占住他所有的意識。
他歎了口氣,將盞置於唇邊淺嚐。陌生的味道令他眉頭一蹙,他麵帶遺憾笑道:"可惜,隻是看上去很象而已。"阿容的笑容立即呆滯在臉上。皇帝並不顧她,繼續獨自歎息道:"昔日王獻之的外甥羊欣,擅長行草,尤其摹仿起王獻之的隸書來,惟妙惟肖,幾近亂真。可惜那字雖寫的很象,卻總給人缺點什麽的感覺。仿佛大戶人家的婢女陡然做了夫人,雖然身處其位,然舉止羞澀,終不似真。"拓跋燾看著手中茶盞,茫然感歎道:"如此看來典雅的大家風範,是學不出來的。"抬起頭,他對阿容命道:"去尚食局,找一個精通茶道的內人到閣中來給昭儀烹茶。昭儀感染了寒氣,需多飲些性味甘溫的茶湯生熱暖腹。"
阿容被皇帝一番刻薄話奚落地無地自容,悻悻然領命而去,皇帝又在身後叫住了她。
"你隻需對那女子說是昭儀要吃茶,不需提朕。"
望著阿容離去的背影,他開始坐立不安起來。他期待著自己小小的如意算盤不要落空,那個令他思念的人果真能如他的意,前來與他會麵。
他是真的想她了。對於得到她的低頭妥協,他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十分清楚如今即便自己放下身段去找她,得到的也隻能是她的閉門羹。很顯然她寧願為奴,也不願再與他和好,否則早就有所表示了。他長歎一口氣。這小妮子的傲氣令他歎為觀止。如今這情形,自己反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動用權力命令她來見他?他很清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恐怕他最多是能得到她一句冷淡的話。"我可以奉旨見你,但永遠不會奉旨愛你。"對於給予他無情的打擊,她向來是不缺創意的。求愛不成殺了她?他要的是她的愛,不是她的命。要了她的命,更加得不到他想要的,還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如今這般想見她,就隻得自己動點心思,創造出一個假裝不經意的機會,既保存了自己的臉麵,還有和她傾心訴說博得她回心轉意的餘地。
六尚二十四局,他敢說唯一精通茶道的隻有杜至柔。以沮渠氏的名義召她來,她必不會懷疑其他,如此這般便無意中"恰逢"心上人。沮渠氏服的湯藥有安神定氣的作用,且要睡一陣子呢,如此自己便有了和她說話的機會。皇帝暗自為自己的小聰明叫好。傻呼呼的沮渠氏做別的不行,做個障目的盾牌還是綽綽有餘的。皇帝歪起腦袋,臉上露出翹首以待的笑。
那阿容撅著嘴來到尚宮局向他們要人,尚宮果然找來了杜至柔。阿容一見是她愈加懊惱,這個女人落的比自己都下賤了竟然又得到機會去皇帝那裏露臉,自己本來也有大好機會的竟然就這麽飛了。阿容恨的劈麵就罵杜至柔道:"死奴婢竟然又時來運轉了!快到陛下跟前顯白獻殷切去吧!"杜至柔一愣,還未等有所反應,阿容又看著她譏笑道:"醜的跟個猴子似的,還想登天呢。去了也是白搭,陛下哪裏還會再正眼瞧你。"她忽然眼珠一轉,皺著眉對杜至柔道:"我看不如這樣吧。你也別去了,長這麽醜再嚇著陛下。你把那點秘訣教給我,我再去伺候陛下一次。陛下若問起,就說你剛好病了就是了。"杜至柔總算聽出點眉目,插起腰怒目而視道:"陛下傳的是我,你敢李代桃僵?不要腦袋了麽?"
她並不想去見拓跋燾,可更厭惡阿容,不願讓她得逞。那阿容見杜至柔斜係一條油漬麻花的圍裙,粗頭粗臉擼著袖子雙臂插腰,端的是一付標準悍婦模樣,嚇得變了臉色。真要拚命,自己怕不是她的個兒。她立即換了笑臉,上前挎住杜至柔的手臂,很親熱地對她笑道:"好姐姐,就再教我一次吧。我等了這麽多年,才有個出頭的機會…我得抓住不是?我不甘心一輩子就這麽過!"
杜至柔嚇了一跳。沒想到世上果真有這樣的人,變臉如同變戲法,前倨後恭隻在刹那之間。她啞然看著阿容好久,才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倒底,要我教你什麽呀?"阿容大笑道:"看我,都忘了說了。陛下想飲茶,嫌我給煎的味道不對,非要到六尚來找個會烹茶的人。他以前不是很喜歡你弄的麽,所以我想讓你再教教我。我都是照你以前的方法烹製的呀,怎麽還是有差別,不知是哪裏出問題了。"
杜至柔立即明白了,臉上漸漸出現一個單純明淨的笑。他還想著自己,所以借茶來迂回表達思念之情。杜至柔心裏掠過一絲甜蜜。大概每個女子都想得到男子的一片深情吧,她也不例外,盡管她清楚,這是虛榮。可知道有人還惦念著自己,哪怕那是個仇敵,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杜至柔品出了心頭一閃而逝的喜悅,重新收拾好理智和自尊,對阿容搖頭道:"陛下現在正等著人過去烹茶,哪裏有工夫容我現傳授你技藝。"
"沒關係。"阿容很機靈地笑道:"我一會兒先去向陛下回稟,就說精通茶藝的內人病了,得了痢疾。患這等病是斷然不能接近陛下的,更不可調製飲水羹湯。陛下若還想飲茶的話,便隻能找我。以後我每日到你這裏來研習茶道。一藝在身,還怕將來找不到令陛下賞識的機會麽?"
杜至柔心中對阿容的厭惡不由減輕了幾分,代之以理解與讚歎。鑽營,勢力,攀高枝,不守本分,隨別人去鄙視吧。有個翻身的機會就一定要拚命抓住,不甘心,不認命,不受出身微賤的擺布,自己的命運自己想辦法改變,自己把握。換了是她,怕都沒有這等誌氣。
隻是她編造的謊言實在是拙劣。很顯然她沒看出皇帝的意圖。她以為皇帝口中"精通茶藝的內人",是誰都可以代替的。也難怪她看不出來。當日杜至柔被逐出寢閣,惶惶然如喪家犬,之前皇帝對她的斥責貶謫處罰,何等嚴厲冷酷不留情麵,都是一絲不差落入她眼裏的,之後皇帝對沮渠昭儀異乎尋常的盛寵不衰,也是她日日親眼目睹的。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帝王家尤其常見,她隻道這個皇帝也不例外。連吃杯茶都要取悅新歡,什麽好東西都想著沮渠昭儀,可見皇帝對她用情之深,心裏哪還會給這個得罪他的舊人留一點地方呢。如今丟棄在這裏,一年多了不聞不問,任誰也會斷定,皇帝是真的忘了她了。
杜至柔看著阿容斜吊起的一雙勢力眼,暗自嗟歎她的傻大膽。無知者無畏。如此這般稟報上去,皇帝要是聽說她得了痢疾,一定會派人來查,到時這個阿容的人頭定要落地。她苦笑了一聲,看著阿容道:"我可以再次指導你烹茶的技藝。"阿容一喜,杜至柔接著正色道:"但你要替我向陛下傳幾句話,因為你不可以欺君。一會兒在陛下麵前,你要如實稟報我的情況。"
阿容臉色急變,正欲爭執,杜至柔提高聲音道:"你直接回稟他,就說這個精通茶藝的內人自感罪孽深重,不配再去侍奉陛下。"說到此,她的心中驟然升起一陣劇烈的委屈和悲傷,喉中堵著一團酸澀,茫然望著遠方一色天水,再開口的聲音充滿了淒涼。"你替我告訴他,賤妾殃咎,天命不可求。昔日班姬具任姒之德皇英之貌,尚作秋扇詩自喻…妾心猶被陛下厚德覆載,不肯廢捐於罪郵…"
"你說的是些什麽呀!"阿容瞪大眼叫道:"我一個字都沒聽懂!"杜至柔自顧自流露的愁緒突然被打斷,啞然看著她回不過神。那阿容皺起眉盯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狐疑問道:"你讓我替你傳話…你不會是在…害我吧!"
杜至柔想了一下,從案上取來一柄新製的素白團扇,提素手運皓腕,在扇麵上寫下兩行字,遞到阿容麵前。"我沒有害你的必要。我還指望你替我與陛下鴻雁傳書呢。你把這個交與陛下,他自會明白我的心意。"阿容瞪著那些字,不知是什麽意思,苦著臉對杜至柔道:"那陛下要是又喜歡上你了怎麽辦?我不幹!到時他定要叫你去伺候茶水,我再無出頭之日了!"杜至柔訝然看著她,片刻轉身坐下,又在團扇另一麵提了兩行字,對阿容溫柔和善笑道:"他看了這個,會再讓你給他煎茶的。隻是你製出的茶湯對不對他的口味,就隻能看你的造化了。"
阿容使勁瞪著那扇子,似乎要從中發現什麽隱藏的歹意,片刻後泄了氣,憤憤然對杜至柔道:"你一定藏了壞水了。你恨我如今爬到了你頭上,所以借陛下的刀殺我。我不替你跑這個腿。到時候扇子遞上了,我命也沒了!我沒這麽傻!"杜至柔翻著白眼:"那我就不教你茶道!"阿容汗都下來了。
"好!我去!"仿佛經曆了一場生死輪回,阿容咬著牙,狠狠說道:"我就賭這一回命。輸了,人頭落地。贏了,擺脫守門的賤命,日後得一大筆奉祿,衣錦還鄉!"
伺候皇帝後妃飲食的奴婢是最上一等的奴婢,也是最得主子的寬容和信任的。通常來說她們即使犯了點小錯也不會受到重罰。這些人雖是奴才,得罪了她們也沒什麽好下場。輕的給你飯裏吐幾口唾沫,重的給你湯裏下點瀉藥,你難受好幾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些人平日在宮裏行走都是昂著頭的,別的奴婢見了也要敬畏幾分,也因此成為低等奴婢奮鬥的目標。等她們過了二十歲告老還鄉,還能從主子那裏得一筆不小的養老金。窮人家的小女娃,不甘心被餓死,要不為奴要不為娼。從五六歲被送入宮裏當差,吃苦受累挨打受罵,一點點熬到最上等,然後在眾人的豔羨中幹幹淨淨離開宮廷,再不用時刻擔心被罰被打被飛來的橫禍處死,拿著自己掙來的錢嫁人生子奉養父母,是這裏成千上萬的女奴最好的歸宿。杜至柔看著阿容毅然決然的神態,仿佛看到了她拿命賭來的錦繡前程。
阿容揣著團扇回到漪蘭閣時,皇帝早不見了蹤影。原來她剛走,沮渠焉枝就醒了。剛一醒,就鑽進他懷裏撒起了嬌。皇帝心中暗暗叫苦。這等黏忽勁,躲都沒處躲,倘若那個會烹茶的內人果真是杜至柔,撞見這一幕還得了,以後更沒希望了。皇帝暗自懊惱今日運氣太差,隨口編了個托辭,隻說還有要事與大臣商議,改日再來探望,三晃兩晃地遁去。
翌日皇帝更不能去漪蘭閣,因為要去主持第二輪的占卜。占授著作郎測出今日大吉,七位嬪妃便於此日開工,鑄造金人。
所謂金人其實不是純金的,而是銅胎鎏金。工藝非常精細複雜。從蠟模,澆鑄銅液,打磨,焊接,表麵鎏金,直到上油,拋光,前後共十三道工序,每道工序又分為若幹小步驟。其中任何一個細微的失誤都將導致金像變形,所以此項工程難度極大,不是術業有專工的匠人幾乎可以肯定是會失敗的,故而人們普遍相信,能夠最終獲得成功的外行人,一定是得到了天助的吉利之人。由於工藝過於繁瑣,許多不太重要的步驟隻能由匠人代替完成,剩下的都是非常關鍵的,不可假他人之手,比如今日這道澆鑄。之前匠人按照這七位妃子的相貌各雕了一個蠟質的模型,在其上浸塗專用泥漿成為泥模,幹燥後烘烤,使蠟熔化流出,從而形成一個中間為空腔的器範。今日這七名女子各站立在熔爐前,親手將自己的模範頭朝下腳朝上倒著送入窯裏,固定好,等皇帝祭祀完畢,便要將銅錫合金溶液注入模範的型腔中,完成艱巨工程的第一步。
皇帝率百官重臣於不遠處的祭壇上虔誠禱告上天,希望天神顯靈降下福祉,為大魏選出一位元德充美,溫仁肅雍的國母。炎炎烈日下眾人於氈上西拜天訖,跪而複立,立而複拜,如此反複十餘次,汗出如漿浸透了層層禮服,直到拜訖,殺牲,太常寺樂工奏《八佾》之舞,方禮畢而起,退於東西二陛,肅立觀看嬪妃們澆鑄。
透過熊熊烈火望去,身著青翟祭服的女子廣袖一展露出纖纖素手,衣袂隨之飄旋猶如鳳凰展翅,待時飛翔。火中舀起滾滾熔流,屏心靜氣全神貫注,將一抔抔銅水注入澆口。豆大的汗珠接連湧出,順著她們美麗的臉龐流下,懸在下頜如簷下如簾的滴雨,沒一個人敢分神去擦。銅液的溫度,澆注的速度,均勻細膩的手法,平和持久的耐力,缺一不可。倒著澆是為了將氣孔與同液中的雜質集中於人像的底部,使銅像中上部細密,五官清晰。直到澆口於氣孔皆充滿了銅液,她們才停了下來,直起腰,各個長出一口氣。
一個時辰後銅液凝固冷卻,工匠上前拆掉模範,七個初具規模的小銅人擺在了皇帝與百官麵前。
下一步驟是打磨修整,使銅人表麵光潔精密。然而有三位女子不必進入這一輪了。有兩位是眉毛眼睛糊在了一起,還有一位鼻子塌了。一個澆注便淘汰下去三個,而後麵的工序還有近十道,皇帝仰麵望天,口焦舌燥,心裏默默祈禱上蒼垂憐,此番手鑄金人占卜,定要選出個人才好,如此耗神費力的選拔著實不宜再來一次。也許前麵的祭祀還不夠誠心,下麵的幾次要更加虔誠,除此之外即使是他這個天子,也再找不出左右天意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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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成語婢作夫人。是南北朝時南梁的毒舌評論員袁昂說的,不是拓跋燾說的,我借用過來給我的男主角了。袁昂寫了一卷《古今書評》,把魏晉書法大家共25名,點評了一遍。從王羲之開始,每位一句話,基本上都是比喻。到了羊欣這兒,就是婢作夫人。把羊欣的字,比做大戶人家的婢女當上了夫人,雖然在那個位子上,可一看就是小門小戶出身,羞羞怯怯的,終不似真。這話說的真夠損的。後麵更損。評到書法家徐淮南,是他的字好象小地方的士大夫,徒勞地追求大家風範,終於不免露出寒酸氣。書法家阮研的字,是沒落貴族失去了品位,雜亂無章再也出不了英賢。
注2:鹺簋。cuó guǐ,盛鹽的器皿。
這是1987年陝西法門寺唐塔地宮出土的一套"七事"。後排中間那個,就是鏨金魚子紋鹺簋。
順便說說其他這幾件。那個龜,是放茶粉用的盒子。龜嘴可以倒出茶粉。前排中間是鎏金壺門座茶碾子。前排右,是鎏金仙人駕鶴紋壺門座茶羅子。茶羅子,即茶篩。是餅茶經茶碾碾成碎末後篩茶用的。後排左,是鴻雁球路紋銀籠子,供烘烤餅茶後,趁熱裝入紙袋,暫時存貯器。後排右,是摩羯紋蕾鈕三足鹽台,飲茶時放鹽用的。
這一套是唐懿宗禦用的。不止這些,這套茶具出土時有十幾件。我沒找著合影,就隻上這幾件了。
文中的素麵琉璃盞:
注三:手鑄金人占卜並非北魏獨有的。胡人一直流傳如此占卜吉凶的風俗。《漢書•霍去病傳》載,"霍去病收(匈奴)休屠祭天金人。"《史記索隱》載:"韋昭雲作金人以為祭天主。"崔浩對此的解釋是,"胡祭,以金人為主"。就是說胡人祭祀的風俗是以"作金人"為主。
鎏金工藝。中國殷商時代就已非常發達了。到了北魏時代更是成熟。南北朝時期出土了數不勝數的鎏金佛像和人像。精湛之極。文中出現的這道工序是注澆,明崇禎版《天工開物》裏有一張澆注的版畫。這是在鑄造大型青銅器。槽很長很多,沒有一個統一的澆口。小型器皿的話就一個小口,熔化的金屬液從澆口倒進去。
這是現代人在澆注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