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晚妝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可堪回首(四十八)

(2017-03-22 14:14:29) 下一個

清明時節,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抬頭一片廣闊無垠溫潤如瓷的雨過天青,庭中繁茂葳蕤的碧蘿在落日餘暉下泛起金粉光華。杜至柔就在這年燕燕於飛的花季,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寵冠後宮的美人沮渠氏,在她入宮九個月以後。

那日是清明節前一日。高大的秋千架已豎立在後宮空曠的庭院間。六尚各司裏供職的大多是十幾歲的小內人,正是活潑好動貪玩的年紀,又逢節假,一個個迫不及待地換上春衫,折下楊枝插戴在鬢邊,歡聲笑語如花蝴蝶般向秋千架飛去,隻留下杜至柔和另一年老內人,在院子裏搗練。

練即為生絲,是蠶吐出後織成的最初絲織品,質地堅硬粗糙,必須經過煮沸、漂白,再把它放在砧石上,用杵棒捶擊,才能變得柔軟,才可縫製成衣物。杜至柔撈起一段浸濕的白練,盡全力將兩端紮緊,以防邊緣的絲口遭搗擊而斷裂,然後將白練放入石槽,與另一內人手持木杵,用力捶搗。

長期繁重的體力消耗令她形銷骨瘦,兩腮下陷,巴掌大的小臉上隻剩下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越發深邃明亮,黑白分明。棰杵了一上午,她累得滿頭大汗,雙手不聽使喚地抖動。她停了下來,喘著氣歇息片刻,把身體輕輕倚靠在木杵上,挽起一側衣袖,擦擦頭上的汗。剛要接著幹時,聽到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

"喂,司庫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她回頭,旋即愣住。

杜至柔認得這名女子。她是漪蘭閣的戶婢,原是服侍杜至柔的小丫頭,專管站在門口,進出時替她掀簾的婢女,好象是叫阿容的,長的頗為玲瓏嬌小,年齡應該不大,水靈靈的肌膚,尤其一雙小手,嫩得如同新抽出的翠柳枝芽。每回她伸手給杜至柔掀簾時,杜至柔都不免多看那雙手一眼。

阿容也認出了她。看著她的麵容半晌無語,隨後揚起一側的眉,冷冷地笑了一聲。"得誌的貓兒雄過虎,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了。"

杜至柔握著木杵的手一陣痙攣,竭盡全力仍未克製住臉紅。那阿容將她窘迫的神情全看在眼裏,心中不由更加得意。以前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今竟也要被她這個二等奴才呼來喚去,雖未得到什麽實質性的好處,內心倒底生出一種罕見的快意。歪著頭好似不認識她一樣上下打量了好久,才慢聲問道:"你們尚宮局管庫房的人呢?我家夫人要給陛下展示她帶來的陪嫁品。去年和親的隊伍到平城,我家夫人隻挑了幾樣最心愛的擺在閣裏,其餘的都入了尚宮局內庫。今日有波斯人從西方來,想看看我家夫人帶來的奇珍異寶呢。"

杜至柔低下頭道:"我不知道她們都去哪裏了。"

"奴婢!"阿容對她猛一瞪眼,厲聲糾正道。杜至柔頭也不抬,繼續默不作聲棰起木杵來。阿容見她未露出瑟縮卑微的姿態,哼聲道:"還當自己是主子呢!"抬頭向院外望去,仍無一人往這邊來,不耐煩對杜至柔道:"你快點叫她們回來!昭儀等著用呢!耽誤了大事你有幾個腦袋可以擔待的?"

"她想要哪些寶物,我也許知道放在何處。我有庫房的鑰匙。每日早晚清洗擦拭庫房中的物品,出入庫存盤點登記,都是我做的。"杜至柔淡淡說道。

打開多寶閣,按阿容的指定取出一樽葡萄童子紋鎏金高足杯,和一個鑲滿了藍寶石的小王冠。阿容的唇邊始終帶著譏諷的笑,默默看著她忙碌,等她將這幾樣物品擺放在一個大銀盤裏之後,懶聲笑道:"還要麻煩你跟著我走一遭。昭儀正在禦苑陪著陛下飲宴呢。今日波斯國遣使團到我大魏來朝貢,陛下獨獨讓我家夫人做陪,又叫她歌舞與客人助興,連我的臉上都有光,這半日一直服侍在夫人身旁,累得腿直打轉。這些寶物,我是端不動的了。你托著盤子,跟在我後麵。小心點,摔壞了就是賠上你這條小命,也賠不起。"

"我還有很多活要幹,這差事你叫她去吧。"杜至柔指了指另一名宮女。

"我不要她。就要你。"阿容臉上依然是冷冷的笑意,直盯著杜至柔的眼神裏透出火辣辣的挑釁。杜至柔知她是要故意給自己難堪了。麵上平淡如常,心裏淌過酸楚淒涼的淚。阿容剛剛奚落她的話,加上沒說出口的前兩句,字字碾過心頭。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如今人在矮簷下,還能如何呢?低頭看看自己歪係著的粗布裙,摸摸頭上胡亂包著的網巾幘,咬了咬嘴唇道:"那你等一等。我先換身衣服。"阿容哼笑道:"你有本事自己跑到陛下那裏去叫他等著吧。"之後又仔細看著杜至柔的臉,麵帶遺憾長聲歎息道:"長成這樣,換也無益。"

杜至柔並不理會她,轉身快速換了身幹淨衣衫,又理了理頭發,對鼓著眼睛的阿容道:"有外賓在場的國宴,我若衣冠不整跟隨你進去,丟的可是你家夫人的臉。"阿容不屑撇撇嘴,帶著她向禦苑走去。

禦苑內積翠池旁,杏花微寒,雲晴掃煙。池邊一株巨大的西府海棠,一樹花開,瑰麗如花海。半開半閉的花瓣呈現出各種各樣繽紛絢麗的紅,仰頭看去宛若曉天明霞。那繁花經風,汪洋零落,如夏日不期而遇的驟雨,染透天幕,灩灩欲流,頃刻間撕碎錦緞,扯裂霞光,片片紅粉漫天飛揚,皎皎光華流轉,這絕豔景像,唯有壯麗二字方可形容。待風稍定,樹下臨時搭起的禦幄上,厚厚堆積了一層落花,另有一瓣香豔,揚揚灑灑在空中飛舞,直到最後不偏不倚,正落在花瓣雨中跳起奔放胡旋舞的美人雙眉間。

急速旋轉如風的美人並未駐足,穿著紅錦靴的纖弱金蓮高高立起,靈巧足尖交叉點地,周身彩帶如回雪轉蓬,裙擺旋揚的弧度好似朵朵浮雲,烏雲秀發間隱約閃現的驪珠環珥逐星攬月,輕盈姣柔的身姿飛旋流轉。時而玉臂輕舒,飄輕裾,翳長袖,似弱柳輕拂嫩蕊一樣翩翾,時而回眸一笑千嬌百媚,似有無限的情意蘊含在眉眼間。直看得為她擊奏羯鼓的波斯使者熱血沸騰,心搖如懸旌,手中鼓棰越發猛烈如疾風,暴雨般的鼓點傾盆而下,與胡旋女輕掣流電的舞步相得益彰。在座眾人無不忘懷驚歎,連呼吸都暫時停頓,全身心投入到這難得一見的夢幻舞姿中。急鳴的鼓聲突然一滯,隨後一聲破空透遠,美人心應弦,手應鼓,霎時揚起隨身彩帛,燦爛如火的落花隨著如虹帔帛頃刻之間當空飛霰,美人周身籠罩起如雨花瓣再次回風亂舞,直至鼓點逐漸放低放緩,之後猛一聲石破天驚如雷震,美人隨即雙袖飛舉淩空一躍,天地間一朵至臻至豔的紅海棠,瞬間盛開。

位於幄幃正中的皇帝早已忘了手裏還沾著顆櫻桃,忘情鼓掌連聲讚美。香汗淋漓的美人沮渠焉枝收起羅裙,微微嬌喘,盈盈下拜。"妾身獻醜了。陛下謬讚。"

她柔弱的語調中透出幾分慵懶,仿佛海棠樹下春睡初醒,猶帶倦意。她的語音也並非清脆,卻似金箔葉相互摩擦,帶出一種悅耳的沙啞,婉轉心動的質感。始終低頭捧盤的杜至柔此時不由略抬起頭,向那聲音的源頭望去。

輕倚皇帝臂膀的沮渠氏並非如她想象中的那麽美。然而那眉眼間蘊涵的風情,可以使任何一個男人心醉。那看似不經意的妝容,也暗暗顯示出描化之人的高超技巧。點點香汗絲毫沒有衝殘臉上的脂粉,隻因那層薄薄的熒粉是她精心調和出的肌膚本色,其上未加任何胭脂斜紅,就這樣素容出場,仍是光芒四射。青黛畫出的遠山眉下以淺赭色薄染眼瞼,朝外暈開,眉心上一朵白色東珠製成的花鈿,唇上未施口脂,僅僅輕抹薔薇花汁,再加一層無色香澤,與麵妝相配十分素雅。倚靠皇帝休憩片刻,她漫不經心地瞟了客人一眼,目中水光瑩瑩,神情倦懶恍惚。那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中流露出的嬌柔嫵媚,好似金鴨中綿綿溢出的上品淩水香,自然清純,卻又酥入骨髓。座中眾人抑製不住地投去驚鴻一瞥,為首的皇帝沉浸在這片豔羨目光裏,得意非常。杜至柔怔然看著他們,目中有瞬間的失神。"如若自己是男子,也一定會為她這樣的美人著迷吧。"她垂下眼簾,暗自嗟歎。

沮渠焉枝的眼角漫然掃過座下每個角落,最後停在杜至柔手中的銀盤上,微微一笑,並未看她,隻對她命道:"將寶物呈上來禦覽。"杜至柔低著頭,一步步向他們走去,心跳不已。

快一年不見了。他依然那麽英氣俊朗。飛揚的唇角與精芒四射的眼眸,依然是這位睥睨天下威震四方的霸主專屬。杜至柔的身子躬得如同一隻小蝦,頭低的幾乎要鑽入胸裏,勉強抑製住顫抖,將物品放在案上,依舊躬身退回原地。皇帝自始至終沒留意她。他的注意力早讓盤中精致的寶貝吸引過去了。拿起那隻高腳杯,隻見杯身上雕滿了葡萄藤蔓,另有一高浮雕裸身童子,正在歡喜地收獲葡萄。他仔細鑒賞了一番,命人拿給波斯使者看,又拿起那個小王冠,被它獨特的形狀所吸引,轉來轉去間,眼睛讓明亮的藍寶石晃的花花一片,不禁失笑道:"這是什麽寶石,光彩奪目,亮得能刺傷朕的雙眼。"

"這種寶石叫瑟瑟,這樣的金藍色十分罕見,因此很名貴。"沮渠焉枝麵帶自矜之色笑道:"妾十四歲生日時,父王命工匠給妾造了這頂小冠,是妾挑的樣子呢。當時涼國與拜占廷和大秦的使者相互穿梭,妾看到拜占廷一個幾世的公主畫像,頭上戴的就是這種王冠,圓圓的尖尖的,邊緣好象一個個小山頭,可有意思了,妾便依樣要了來。那個什麽幾世的公主,王冠上隻有一顆碧璽,而我家有數不清的瑟瑟,我挑了二十多顆裝飾我的王冠,陛下當然會覺得異常耀眼了。"她邊說邊把王冠給自己戴上。她今日為跳西域舞,本來就穿了一身異族裝束,此時再配上這頂西方宮廷貴族的王冠,和她高鼻深目的麵容,儼然是西洋畫上走下來的公主。那波斯使者望著她,連聲吐出一串波斯語,聽那語氣,是在讚美她的容貌和氣質。隨後波斯使者又麵向皇帝說了很長一段話,皇帝目視使者邊上的一位魏國大臣,眼中有詢問之意。

這位魏國大臣名叫韓羊皮,五年前曾被拓跋燾派去出使薩珊波斯王國,不料回程時被西域的於闐國扣押,幾經生死輾轉才逃回大魏。絲綢之路上這幾個小國雖然勢弱,卻慣於阻斷通商道路,將往來貨物截為己有。他們從中做梗,西方來的商人就隻能將貨物低價賣給他們,再由他們的商人販運到中原。中原的茶葉絲綢等物,也隻能由他們這幾國的商人賣到西方去。其間不僅賺了巨額差價,還課以重稅,令往來貿易的商戶叫苦不迭。此次薩珊波斯派遣來華的使者,連同他們帶來的馴象,寶石和香料,都是繞道吐域渾才進的中原的。韓羊皮在外漂泊多年,深知這幾個小國背後的主使,就是座上那位寵妃的母國,北涼。那波斯使者剛剛說的那段話,先是介紹了瑟瑟石的來源產量,隨後流露出的意思,就是希望大魏出手,幹脆滅掉河西走廊上這幾個國家,其中包括北涼。韓羊皮眼見皇帝如此寵愛這位北涼妃子,自然不會傻到把話全翻譯過來,斟酌片刻,他對皇帝道:"瑟瑟是產自薩珊波斯的名貴珠寶,僅在北部一座山上有少量的礦可以開采,每年產量大約十石左右…"拓跋燾聽到這裏,立即轉頭看著沮渠焉枝,驚訝說道:"這麽少的產量,你家怎麽會有那麽多?難道薩珊國王把全年產出的瑟瑟都送給你家了不成?!"沮渠焉枝茫然搖頭說不知道,韓羊皮在底下偷笑。接著又對皇帝道:"剛剛使者還提到,這架高腳杯,也是他們薩珊國製造的,主題是大秦國釀酒節時的一個傳說。本來是專門製造給中原的禮物,使節途中失蹤,人與物都下落不明。原來輾轉落入了夫人手裏。"

韓羊皮不再往下說了,拓跋燾已明白過來他未翻譯的話是什麽了。他看著使者手中本應屬於他的寶物,陷入沉思。

******************

注1:瑟瑟,一說是青金石(天青石),阿拉伯語jaza的譯音。一說是藍寶石,sapphire的譯音。

瑟瑟作為名貴寶石,正史記載最早出現在《魏書·卷108》。新舊唐書關於瑟瑟的記載非常多,唐詩宋詞裏也時常提到。"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鐶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 ——歐陽炯《花間集·卷6·南鄉子·其五》";"翠染冰輕透露光,墮雲孫壽有餘香。隻因七夕回天浪,添作湘妃淚兩行。——溫庭筠《瑟瑟釵》。"瑟瑟在唐代是皇家貴族享用的頂級奢侈品。宋代徽宗皇帝第一次見到李師師,送給美人的見麵禮就是"內府紫葺二匹、霞氍二端、瑟瑟珠二顆、白金廿鎰"。

注2:拓跋燾派韓羊皮出使薩珊波斯是在太平真君年間,也就是拓跋燾大概40歲左右的時候。這位韓羊皮可能被於闐扣留了十多年才回來,因為他回來的時候,北魏的皇帝已經變成了拓跋燾的曾孫拓跋弘了。北魏皇帝有個特點就是壽命都特短。平均年齡不到22,拓跋燾是活的最長的一位,45歲。拓跋燾死後到元宏即位,20年換了四個皇帝。韓羊皮回來對拓跋弘說於闐的國王名叫秋仁,把他扣下後還騙他說外麵不安全,有賊寇所以我是在保護你。拓跋弘怒,讓韓羊皮帶著詔書去於闐,把秋仁罵了一頓。秋仁不敢再於北魏做對,每年遣使節來朝貢。

《魏書·西域傳》:“先是朝廷遣使者韓羊皮使波斯,波斯王遣使獻馴象及珍物。經於闐,於闐中於王秋仁輒留之,假言慮有寇不達。羊皮言狀,顯祖怒,又遣羊皮奉詔責讓之。自後每使朝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