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四歲那年換了工作,跳到一家非IT的大公司,有政府背景的,是我原來的客戶。隨後不到三個月懷了孕。我實在等不了了。
陳彥依舊沒工作。但在苦悶彷徨大半年以後,終於下定決心,到本地的COLLEGE裏去念一個兩年的PROGRAM,畢業時考Chiropractor 的Licence,就是正骨師。
四十了,才找到今後奮鬥的方向,一切從零開始。還不算太晚。現在人的壽命長。我在心裏安慰自己。我這家公司在安省東北部靠近魁北克的一個小鎮上,人口大約七萬,在加拿大稱得上是大城鎮了,40%的人說法語。自然環境特別好,湖泊星羅密布,大片樹林鬱鬱蔥蔥,秀麗的小丘陵連綿起伏,山下清澈見底的小溪蜿蜒流淌,最後匯集到聖勞倫斯河裏,最終匯入大西洋。所以到九月初那幾天,不用跑上幾百公裏,自己家門口就能看到壯觀的三文魚洄流景象。
我到這家公司,工資一下降了快三萬。行業不同收入差很多。然而我們的生活水平不降反升。因為這裏的房價隻有多倫多的一半。四十萬在多倫多,03年還能買到個兩千多尺的獨立house,我走的那年連湯耗子都沒得買了。05年以後加拿大幾個大城市的房價升的比火箭還快。而靠近農村的中小鄉鎮,房價如同其人口比例和風俗文化一樣,常年不動,因為除了教堂,啥都沒有。賣了原來的房子,在這裏可以買一個湖邊的三千尺的,還有富裕,還夠再買條釣魚船的。新家麵向大湖,背靠樹林,時不時有小鹿造訪。安逸寧靜的田園生活,到哪裏都特方便,開車超不過二十分鍾的路程,我工作更是輕鬆,幾乎可以說沒壓力,倆人每天有大把的時間種花養草釣魚爬山看日落鑽樹林,不琢磨生孩子還能幹什麽呢。這裏真是個養孩子的好去處。
剛一計劃要孩子就懷孕,我沒來得及吃葉酸,他沒來得及鍛煉身體。他為了能有一個健壯的孩子專門去GYM裏辦了張卡,才鍛煉了一次我就懷孕了。"你們倆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我一朋友後來這樣評價我們。我把好消息告訴陳彥時,他臉上的微笑就象無意中看到期待已久的美景,先是微微一愣,之後一點一點綻放他的欣喜,最後走過來,把我抱在懷裏,輕輕的吻我。
隨後的早孕反應出乎我意料。以前看電影電視的,好象就是懷孕的女主角突然跑到水池邊吐兩口就完了,想不到這事落自己身上這麽難受。果然看人挑擔不累。突然對廚房裏各種氣味特別敏感,聞到什麽都想吐,還吐不出來,隻憋出一臉的眼淚。對食物很挑剔,經常是陳彥費了很多心思烹調出一桌菜,我動一下,就連看都不願再看一眼了,而那些菜都是我點名要吃的。一次他帶我和大女兒出去玩,我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車後箱裏有剛買的桔子,我要他給我剝桔子吃。高速上沒法停車,等他挺著急的停在service center,剝好桔子遞到我嘴邊時,我說我不想吃了。女兒說她爸象灰姑娘,我象灰姑娘那兩個被寵壞了的姐姐。那幾個月的確是被陳彥捧在手心裏寵著。不知為何人變得特別膽小,因此特別依賴。一天到晚想看到他,想要他時刻陪在我身邊,後來到第四個月就恢複正常了。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不可思意,我在精神上竟然也有如此倚賴男人的時候。生孩子之前我一直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還算是自強自立的新女性,孕期的經曆讓我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表示懷疑。產前體檢的時候在診所裏等,還在為自己不要老公陪,獨自開車來檢查而自豪,不想就看到老外媽媽,人也沒老公陪,懷裏抱著一個手裏牽著一個,肚子裏還有一個,自己來產檢,照顧大的哄著小的,沒事人一樣。每回都令我檢討一下自己是否太嬌氣。以前看書上寫的首次懷孕的初期是女人最脆弱最需要男人體貼的階段,還覺得誇大其詞,自己親身經曆一次才知道怎麽回事。我想象不出那時候如果陳彥的心思不完全在我身上,我會有多痛苦。那幾個月是他對我疼愛倍至的最後一段時光了。
快到生之前,他也快畢業了。而畢業往往意味著再次失業。考試對他來說是很簡單的事,而拿到執照,一點不意味著前途光明。人地兩生的小城裏找雇傭他的機會直到最後自己獨立開診所,依然是條漫長得看不到頭的暗淡路程。這裏連個綜合性醫院都沒有,最近的是兩百多公裏以外的渥太華,否則他還能多一個找工的機會,在醫院裏做理療師。如今這等荒涼之處,唯一的出路隻有自己開診所。臨近預產期,他的擔憂和焦慮終於再也掩飾不住,時常獨自發呆,整整半天一言不發。我盡力陪著他說笑,希望能緩解一點他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我裝出嬌氣的樣子躺在他懷裏說,我好害怕喔要是BABY急著出來我們還沒趕到醫院可怎麽辦?離我們家最近的社區醫院在50公裏以外,他撫摸著我的頭發,苦笑著說第一胎沒這麽快。我趁機問他孩子出生的過程,其實這些知識護士早就到家裏給我普及過多少遍了,明知故問不過是想讓他開口說話,說什麽都不重要,長時間不和人交流才是最可怕的。他可能也看出了我的意圖,倒也願意配合這倆人間的默契。他給我講剛工作時21歲,在一個地級醫院,轉到婦產科時查房,那病房的門窗被產婦家屬捂得嚴嚴實實,產婦個個不洗澡不刷牙,一人頭上蒙塊布,那房間簡直沒法進,他剛想開窗通風,家屬象著了火一樣大呼小叫的撲來,把他趕了出去。他還挺書生氣地想給人解釋為什麽不能這樣坐月子,家屬直眉瞪眼的說你一20歲的小年輕懂什麽?我哈哈大笑說過幾天我也這麽坐月子,熏死你。他一笑說生完孩子以後特別愛出汗,不洗澡不刷牙捂兩層大被子,隻要你自己挺得過來,我沒意見。過了一會兒笑容漸漸散去,有些感慨地歎了一聲說道,我接生的第一個孩子今年都上大學了。隨後又陷入"半生蹉跎一事無成"的苦悶中,雖然這歎息並沒說出口。我連忙用及其信賴的眼神看著他,高興地說那我要是來不得趕到醫院,你給我接生好了。他苦笑一聲。"我沒有行醫執照。"想盡辦法化解他的煩悶,最終還是落回到原處。
整個孕期他都把我照顧的很好,雖然有時會表露出不良情緒,但很快就過去了,盡量不影響到我。他那時應是很不好過的。為了肚子裏的孩子,盡力讓我保持良好的心情,壓抑著自己的煩躁,看不到出路的痛苦,同時又有些惴惴不安。他從不明說,但我還是能體會到他在擔憂什麽。我有一次幹脆挑明了,說我從來沒有輕視你的時候,從來沒有拿你和別的男人比過。他覺得我是在安慰他。"人的想法會變的。原來沒有,可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身上負擔一重,可能對另一個人的期望就高了。"他這樣回答我。
我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嘿嘿一笑。"你覺得我會因為你窮而離開你麽?"
他搖頭:"你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還擔心什麽呢?"
他又沉默了。不知道是他不想告訴我,還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內心這些細微瑣碎的情緒波動。而我其實也不需要他回答。他怎麽想的我很清楚。在一個人窮困潦倒的時候不離不棄地跟著他,對他也許未必是件輕鬆的事,可能更加重了他的負罪感。也許那時候他更希望一個人過,沒人在他身邊眼睜睜的審視他的窘迫。不象現在,碎了一地的自尊心,藏都藏不住。想象中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景象是很感人很值得欣慰的。真發生了才知道,那隻是看上去很美。人們總是期望在自己走背字時得到家人的關懷和鼓勵,卻看不見自己那時所表現出來的樣子,是多麽令家人不敢靠近,左右為難。
"我如果想要孩子過上什麽樣的生活我會找我自己要,不會找你要的。我想從你那裏得到的東西永遠不會變。"我讓他側頭把耳朵貼在我高聳的肚子上。一手捧著他的頭,一手在他後背劃著圈。"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就是我想從你這裏得到的。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