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晚妝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可堪回首(四十)

(2017-01-05 10:55:43) 下一個

拓跋燾失魂落魄癲狂奔向杜至柔的漪蘭閣時,保太後已先一步被請入內室。醫署最俱經驗的太醫令與兩名產婆圍聚在杜至柔鮮血染紅的下身,滿頭大汗緊張觀察著。出血稍微止住了一些,杜至柔依舊昏迷不醒,失去血色的雙唇微微張開,呼吸微弱急促。外用的鉗鉤器械已消毒備好,太醫令咬了咬牙,轉身奏請太後道:"杜娘子的情形已十分緊急,唯一的辦法是切開產道將胎兒剝離取出,隻是這樣…風險極大,請太後定度!"

保太後臉色蒼白,雙手握在胸前緊緊絞在一起。滿室的血腥味及杜至柔形如死人的慘狀,令她牙齒打顫恐駭無比。太後竭力穩定住情緒。眼前的關鍵時刻,她是唯一坐陣大局的決策者,皇帝怕是指望不上的。他若見此情形,不發瘋已是萬幸,不可能與之商量。她定住神,冷靜對太醫令道:"若不將胎兒硬性取出,大人有幾分存活希望?"

太醫令急道:"那是必死無疑啊!"

"那還問什麽?!"太後神色嚴峻命道:"立即將死胎取出。隻要有一線生機就不要放棄,盡力保住大人的性命。"

眾醫官穩婆聞聲動手,剪刀鉗夾依次探入杜至柔體內。杜至柔下身再次血如泉湧,噴射而出的鮮血濺在了眾人臉上,混合著汗液流淌而下,甚是恐怖。太後不忍直視,努力按住狂動的心,眼波橫掃室內每個角落。牆角邊嚇得呆若木雞的侍者奴婢,案上零亂擺放的湯瓶甌盞,太後猛一抬頭,厲聲對自己貼身內侍命道:"速將漪蘭閣內所有侍從緝拿關押。碗碟器皿一律封存送禦藥房檢驗!杜美人已懷胎六月,此時落胎隻可能是人為所至!若是查出什麽先來稟報與我,不可讓陛下知道!"

內侍驚懼領命,剛要離去時又聽太後命道:"叫侍衛守住閣門,不要讓皇帝闖入內室!他若見了此等情形,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然而侍衛並沒有阻擋住拓跋燾狂亂的腳步,他早已維持不住一國之君的基本威儀,發瘋般呼嘯奔跑而至,拔出匕首胡亂砍向阻擋在眼前的人群,眾人都被他的樣子嚇壞了,紛紛抱頭逃躥。皇帝飛奔到緊閉的內室門前,踢開守門內侍大步闖入,卻在邁出兩步後驟然停住,充血的眼睛直呆呆盯住太醫令的一雙血手,整個人象石雕一樣凝固,一動不動。

太醫令的掌心上手托一物。不過半尺長短,痛體透明粉紅,表麵布滿了細如毛發的小小血管,令拓跋燾忽然想起了幼時見過的剛出生的小老鼠。他呆滯疑惑的眼神慢慢掠到指尖上托著的那顆小核桃,沾滿血汙的表層上似乎還長著幾絲黑亮的頭發,他突然反應過來這是什麽,自胸腔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長嚎,聞者皆駭然顫抖,驚恐落淚。隨後既見皇帝直挺挺栽了下去,人事不省。

戰場上殺人如草芥的莽夫猛士,尖頭長槊挑起嬰兒在空中飛轉戲耍時的快意,不曾想過有一天輪到自己時,是怎樣的肝腸寸斷痛徹心肺。吞噬過無數鮮活生靈,見識過無數血流成河的場麵,卻被自己妻兒的慘狀嚇得昏了過去。拓跋燾從巨大的驚嚇悲愴中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他目光呆滯坐臥榻上,麵無神色聽著太後含淚說道,"是個男胎…阿柔…還沒醒…"眼中一顆憋了兩天的淚,終於衝出了眼眶,直砸在他的手背上。他猛然抬起手將那顆晶瑩四剔的淚珠吸進嘴裏,鹹澀苦痛的滋味頓時蔓延開來,疼得他混身痙攣,久久說不出話。空闊的寢殿陷入一片死寂。

"誰幹的?"

金鴨香暖紫煙嫋浮中,突然傳來皇帝緩慢的問話聲。那聲音雖然不高,卻讓暖閣內的人自五髒六腑生出一股徹體的寒意。

"不管是誰,一個也別想逃。"

杜美人自三日後完全蘇醒過來。其間數次反複,時而驚厥時而昏迷,把皇帝嚇個半死。高燒退去後,失血過多的身體虛弱無比,全身皮膚呈灰白色,手腳永遠冰冷無力,神情呆傻恍惚,脈搏快而微弱。太醫署調來最富經驗的醫官連班值守,皇帝集遍天下名貴藥材,親手為她一遍遍煎製品嚐,若覺得那藥太過苦口,還會端些蜜糖果餞在手邊,擎著藥碗一口口喂她喝下,拈顆蜜棗喂進她嘴裏鎮著苦味,又拿起邊上的白手巾給她擦幹淨唇角,一切侍奉完畢,才將她的頭輕輕攬在懷裏,二人相互依偎取暖,默默無語。如此無微不至悉心照料,加上杜至柔原本健壯的底子,一月後灰暗槁枯的身體終於漸漸呈現出生機,臉色雖然仍舊螢白如雪,卻慢慢融入了些許溫潤的暗金色,如極淡的槐蜜,日光下也能襯托出一片澄澈的光華來。

隻是她的言語一直不多。醒來後直到可以下地行走,她始終默不做聲,精神尚可時,她獨自坐在榻上,雙目望向窗外滿城春色,神情莊重肅穆。鬼門關上爬過一遭,她平靜接受了命運對她的安排。

皇帝以國公禮葬了他們未出世的孩子。占授郎測準星象日期,皇帝輟朝三日,以牲醴告太廟,太常寺卿受命撰刻墓誌文,民間禁三日聲樂嫁娶。這個未曾謀麵的孩子,隻在杜至柔的身體裏存在過六個月,連名字都沒來得及想,卻讓皇帝如此興師動眾的厚葬,拓跋燾的哀悼悲痛可見一斑。

閣外楊柳薰風,三春暖陽。杜至柔望著飛舞的輕剪桃瓣,陷入了深深地惆悵。她沒想到拓跋燾竟會為這個胎死腹中的孩子受這麽大的刺激,他對這個孩子的感情,原來比她的要深。她自己對這個孩子,曾有過什麽期待麽?她搖搖頭。她是來尋仇的,這孩子的父親殺光了母族所有人,她與拓跋燾本來就是有悖倫理的結合,放在民間,毆妻之祖父母、父母及殺妻外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兄弟的,即便你二人感情再好,官府也是強行判離的,謂之義絕。

既如此,何必讓這個孩子身負原罪來到人間,夾在父母的恩怨情仇中痛苦掙紮,讓他為上一代人的仇恨善惡負責呢。這樣也好。皇帝的哀愁總會過去,再有兩個月他就將迎來好幾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出世,這一個,不過是偶然滑進他心裏的流星,雖然有所期盼,畢竟短暫。

閣門砰地一聲打開,杜至柔訝然看著幾名內侍小心抬著一盆炭火,徐徐放在暖閣中央,隨後兩名內侍手持蓖子鐵夾鹽油等物,在火盆邊整齊擺放好。杜至柔茫然望著穿梭的人影,剛要開口詢問,皇帝的身影已出現在她麵前。

拓跋燾輕輕捧起美人的臉,觀察了片刻,點頭道:"不錯,氣色真是好多了。"

杜美人無可回避地麵對著皇帝,心下大駭。他的臉寒得好似掛了千年沉積的冰霜,幽潭黑眸裏閃動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悲傷。杜至柔微微動了一下唇想要說話,皇帝的手指輕蓋在她的唇上。"你不必說什麽,也不必做什麽。隻管安心臥在這裏好了。"杜至柔隻覺那手指好冰好涼。又聽皇帝接著說道:"好久沒有炙烤了。今日春意盎然,朕忽然有了興致。一會兒朕來為你腩炙,補償你虧損的身體。"他將她抱在懷裏,語調忽然一個下沉,發狠咬著牙道:"朕一定會好好地補償你。不能讓你白受這番痛苦!"

杜至柔心驚膽顫。這樣不著邊際的話語出現在拓跋燾那裏,下麵定是心驚肉跳的駭人之舉。她快速搖頭,神色堅定麵對皇帝道:"妾身體尚未複原,不可食葷腥燥熱之物。陛下若想燒烤,且等…"

"不用等了。今日便是良辰吉日,水落石出之時。"他低下頭輕撫她的臉,寬厚手掌傳遞著心痛和憐惜:"這次我來為你炙烤。我的手藝,定會令你滿意。"

杜至柔狐疑望了一下火盆,道:"既是腩炙,為何隻有調料沒有牛羊肉?"

皇帝放開她走了過去,往火盆邊的胡床上坐了,拿起鐵鉗撥了幾下盆中炭。火苗微弱下來,若有若無地搖曳,圓圓的黑炭被燒得通紅,點點光亮此起彼伏,在幽藍的火光中明滅生粲。皇帝對著火盆輕輕吹了口氣,幾枚紅炭隨即一亮。"很好。火侯剛好。"他喃聲自語,抬起頭對美人蒼涼一笑。接著收起笑容,輕聲道:"牛肉也罷羊肉也罷,都已烤過多次。今日我給你烤個新鮮的。"

他手中鐵鉗忽然一震,隨後兩名侍衛拖著一女子應聲而至。杜至柔嚇了一跳,驚恐看著侍衛將那女子摔在她麵前,未等她抬頭,杜至柔已認出她來。

"小羅?"

小羅癱在地上控製不住地顫抖。雖然麵無人色淚如泉湧,但衣衫淨潔發髻齊整,身上臉上也無一絲傷痕。杜至柔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便聽皇帝一聲厲喝道:"朕今日要烤熟了吃的,是人肉!"

*****************

補一張圖。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 彩繪人物故事漆屏之一<班姬避輦>。可以見到北魏時期皇帝用的肩輿和宮中貴婦常用服飾雜裾垂髾服。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