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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四十五)

(2017-01-25 14:29:44) 下一個

杜至柔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閣子裏。泣血殘陽透過窗欞,將屋裏的一切都染成了暖色。竹影婆娑藥香縹緲之間,一位身著大交領絳紗袍的女官,溫柔對她展顏。

"娘子可算醒了。"她長長舒出一口氣。

杜至柔眸中恍惚良久,雙瞳才漸漸落在女官臉上。努力在腦中搜索,無奈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仿佛一切過往,都已化做前塵舊事,倒瀉在光陰流水裏。

"這是哪裏?"

女官柔和一笑。"這裏是六尚所在的南北三堂。我是尚儀局內司,我姓何。那日奉命去掖庭探視娘子,不想娘子突然暈厥。娘子已在這裏昏迷兩天了,今日方醒。"

杜至柔恍然憶起那日的情景。發配為奴的淒涼與痛楚,清晰無比地浮上心頭。她想起了倒下那一刻,心底的巨大悲痛,悔恨,和最終被迫折腰的,屈辱。她垂下頭,喃聲問道:"是奉了…陛下的命去看我的麽?"

女官搖頭道:"陛下不在家,南巡雁門關去了。那日是馮昭儀聽聞娘子落難,悄悄命我前去探望的。娘子暈倒後,昭儀心急如焚,命我等尚局女官將你安置在這別院裏,又命一班禦醫精心診斷調治,娘子才得以脫險的。"

尚儀內司為從五品女官,品秩相當高,典皇後宮中事務,導六宮嬪禦。如今中宮尚缺,此職位便成為輔導次一品階的昭儀侍從。平日隨侍馮氏左右,輔助她統領後宮事務。杜至柔這才記起,她為數不多的幾次造訪馮季薑,原是在她閣裏見過這位何尚儀的。她心頭掠過一絲失落,隨後自嘲。"既然當初不珍惜,今日就不要再抱幻想了。免得再叫人恥笑。"

女官見她神情蕭瑟哀傷,溫言勸道:"娘子不必過於憂傷。昭儀已知會掖庭,以身虛體弱之由將你暫時調離。娘子可安心在尚儀局養病。車駕返平城還需數十日,到那時想來陛下的氣也消的差不多了,昭儀再去向陛下求情,脫了娘子的賤籍,並非難事。隻是娘子的病,千萬小心,雖然流血已經止住,可是瘀血內阻,氣虛下陷,需要長期臥床靜養,慢慢調理,才得見好。昭儀給這院裏增了十名宮人,專為服侍照顧娘子的,她還自己出資,命禦藥監采買天下奇珍藥材,又為你安排了藥膳,每日滋補。另有醫官佐以艾灸療治。娘子看在這許多人的情誼上,也不可過於哀愁了,盡快把身子養起來。昭儀若有閑時,也會常來看你。"

隨後數月,果然見馮季薑常來探望,噓寒問暖,甚是體貼入微。"這是我們燕國長白山的參,深山老林裏的,比別處的更好呢。"杜至柔無奈笑道:"前日你送來的還沒吃完,我這裏還有三兩支…","什麽時候吃完了隻管差人去問我要。"馮季薑捧起杜至柔的臉,鑒賞一番後笑道:"今日氣色又比往常好了些。"杜至柔笑道:"鎮日臥床傻吃傻睡,養豬不過如此。"馮季薑道:"過幾日我命人將你這間小院整理一番。這裏倒是清靜,隻園中草木生得太盛了些,擋了日光,不利於養病。"杜至柔笑嘻嘻道:"極好極好。再給我這閣子裏置幾軸插架,省得我書都沒地方擺放。還有還有,我這榻屏也該換了,姐姐送我一幅陸探微的山水做榻屏可好?"馮季薑恨得捏她的臉蛋:"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從我認識你那天起,便是這樣的作風!"放下手,臉上的微笑漸漸散去。"還說是養豬。養了這麽長時間,臉上還是沒肉。下巴尖的可以犁地。這個樣子讓陛下見了,不被嚇跑已是萬幸,怎能再獲恩寵。"

杜至柔的笑容也隨即消失,望著床邊圍成一圈的素白榻屏,喃聲道:"藏在這裏不被他看見,同樣難獲恩寵。"馮季薑覺察出自己失言,忙開解道:"你別著急,慢慢的陛下消了氣,總有出頭之日。"杜至柔訕然一笑:"如今這番光景…愈加難了。"

拓跋燾南巡歸來第二日,馮季薑便跪於他寢殿外求見。斜倚憑幾看書的皇帝頭也不抬,淡淡對傳令的宗愛道:"若她是為杜氏而來,叫她起去。"皇帝顯然是要借杜氏儆猴,將後宮做一番嚴厲整頓。素日倍加榮寵的女人,一旦冒犯了他也是嚴懲不怠,下場淒慘。後宮諸妃並不知這裏頭的詳情,卻充分的接受了這處置的警戒,絕不敢再在他麵前有半點造次。後宮那些是是非非偷偷摸摸乃至勾聯外臣以壯權勢的行徑頓時收斂了很多,皇帝望著一眾唯喏噤聲的寒蟬,心中一絲得意的冷笑。馮季薑見皇帝仍不鬆口,隻得再次延緩,其間心神不寧惴惴不安,她先斬後奏將杜至柔放了並藏身於偏僻別院,按理是她的份內之舉。左昭儀有權任意調配宮中所有女官奴婢,不必知會皇帝。男主外女主內,後宮原就是女人的天下。然而貶杜氏為奴是皇帝親自下的敕旨,她無論如何不能繞開皇帝,擅自放人。她把應對的理由和說辭都想好了,時刻尋找稟明的機會,然而三個月來皇帝連一晚都沒有給她。她察了彤史的記錄,赫然發現這三個月他竟未宣召任何嬪禦陪侍,起居注上寥寥出現幾次的名字,竟是他寢宮內一個姓楊的宮女。她沒興趣深入探索皇帝的意圖喜好,她隻關心皇帝對杜至柔是否真的絕情了。果真如此,倒也容易了。丟如棄履是生是死不聞不問,把這個人全然忘記,也就給了杜至柔不被打擾長期靜養的好時機。她那身體是需要慢慢調理的。等養好了再給她找個安逸的去處,做個閑散宮人,在這深宮內院裏,兩人結伴打發生命中剩下的漫漫長日。古來寂寞宮花,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有時她會疑惑,皇帝也許已經知曉杜至柔逃離了苦役,並默許了下來。杜至柔一夜之間由盛及衰的遭遇太過離奇,宮裏多少雙眼睛關注著她的結局,相互打聽這人是否還活著。她藏身的六尚是女官辦公所在地,女官們又是嬪妃帝後的陪侍人員,與皇帝及眾妃的關係甚密。宮裏人多口雜,杜至柔在哪裏養病的消息會傳不到皇帝耳朵裏?馮季薑耐心等著,總能等到個機會,向皇帝探個虛實。

然而她等來的是皇帝冊封新昭儀的消息。北涼國主沮渠牧犍,戰戰兢兢迎娶大魏武威公主後,望著公主帶來的一萬精兵侍衛做的陪嫁,嚇得夜不成寐。深懼於拓跋燾的強悍與霸氣,竟然送了兩個妹妹前來和親。兩名北涼公主亭亭嫋嫋步入紫微殿,丹階下一眾大臣望之若仙,丹階上的皇帝好不暢意。他既得意於自己的威名遠揚震服四夷,更滿意於兩位公主與眾不同的美貌和氣質。曼妙身姿帶著濃濃的異國情調,奇異的紺栗色秀發高挽成反綰靈蛇髻,皎腕玉手如上等羊脂玉般晶瑩細膩,琥珀色瞳孔攝人魂魄,清澈見底。姐妹二人麵貌相似,妹妹玲瓏嬌嫩,體態婀娜,姐姐柔媚冶豔,更勝一籌。皇帝不由龍顏大悅,當夜便召姐姐進禦,第二日一早便叫黃門郎寫了冊文,冊為右昭儀。而妹妹雖是以媵的身份送來的,卻出人意料的被安置在公主們所居住的院落裏。據說是姐姐侍寢時向皇帝討的恩典,陛下宮裏的女人已經夠多的了,不缺她妹妹一個,何況還有她這樣的妙人伺候陛下,不如就將她妹妹留著以後配給哪位大魏宗室好了。侍寢第一晚就敢向皇帝提如此非份的要求實屬罕見,更罕見的是皇帝竟然欣然應允,果真將小沮渠氏養於宮中,食邑一百五十戶,儼然大魏公主的待遇。沒過兩日宮中又是一片微歎,皇帝配給右昭儀沮渠氏所居的寢宮,正是以前杜美人住過的漪蘭閣。眾人一陣交頭接耳,之後很快各自散去。漪蘭閣內原先服侍杜美人的諸多宦者侍女更是見怪不怪,神色平常。誰來都是一樣的伺候。新美人壓倒舊美人,後宮裏最不缺的就是這般流水樣的交替更秩。

閑言碎語傳到杜至柔耳裏時,她正靠在窗前軟榻上,靜心品味臘梅的清香。她躲在這間偏僻小院裏靜養已有半年。能下地走動後,她帶著服侍她的小婢女,把那疏於打理的廢棄庭院重新整飭了一番,籬邊種菊,架下紉蘭,小小院落煥然一新,畫廊零星金粉,池館參差蒼苔,遠處竹樹掩映的廊廡銜接,亭閣樓謝,俱都在煙色水光之中若隱若現。眾多花草中,她尤愛蘭花,幽貞淡雅,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仿佛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她喜歡這樣世外桃園般的清靜日子。馮季薑又來看她時,聞著滿室的幽香,打趣她如此清心寡欲,寧靜無為,敢是要做神仙了。"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馮季薑咋舌道:"外麵風雨如晦,你還在這裏修身養性,當真穩的住秤砣。"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姐姐提醒的好。"杜至柔眨眼道:"我想了半日,也不知給這院落取個什麽名字。姐姐這一提,便叫它蘭佩軒如何?"馮季薑笑容一滯,喃聲念道:"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她抬起頭,惡狠狠賭氣說道:"不好!這名字不祥!你看你這裏,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應叫它蘭畹軒。"

入冬後,杜至柔驚喜發現,靠窗那樹枯萎的老梅,竟似芙蓉泣露,發起嫩芽來。翠綠的花萼,苔枝綴玉,夜雪初積,隻需推窗,便可賞玩。一次來了興致,獨自掃了一盅梅花瓣上的落雪,回到閣中烹至魚眼水泡,碾篩茶餅,點湯製茶膏。煎水調膏後執起一柄茶筅擊拂,纖指柔荑輕鬆一轉,茶湯表麵浮起的乳白沫上便隱約出現一副淡淡山水,看得一眾侍女目瞪口呆。有時午夜夢回,透過重重簾幔,躺在枕上就可聞見沁骨的暗香。每當花開時節,她的室內便不需焚香。她閉著眼細細品鑒,之後起身來到前麵的尚儀局,向何尚儀要來冊封昭儀的玉牒副本一觀。

筆峰端正質樸,是剛興起的魏楷。"門下:北涼太祖第九女興平公主沮渠氏,小字焉枝,年一十又六。柔姿婉訓,淑德克茂。稟訓皇闈,惠性早成。令月有典,笄年在時。可冊為右昭儀,所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

尚儀局一名低品女官亦在杜至柔身旁,側頭伸著脖子和她一同看完後,低聲笑道:"焉枝…胭脂。堂堂公主還有叫這名字的,好象煙花巷裏的花名。"

"他們是匈奴人。胭脂是匈奴語美麗的意思。"杜至柔淡淡說道。又低了頭,望著那玉牒出神。

那上麵的溢美辭色是任何一個嬪妃不曾有過的。隻一夜便封為正二品的昭儀,更是大魏開國以來的首例,連馮氏都不曾有的殊榮。杜至柔神色落寞地歎口氣,喃喃自語道:"她很美麗麽?"

"她姿色並非絕等,若論短長,她比不過馮昭儀。"何尚儀接口道:"陛下大概著迷於她的風情,與我等中原女子的確迥然不同。看那眉眼,應是混了西域或是天竺的血統。我聽說她祖母是天竺人,他們北涼因此十分崇尚佛教。兩年前他們虔誠禮聘了高僧曇無讖到姑臧,向北涼皇族傳授大乘教法,還翻譯了《涅槃經》和《優婆塞戒經》。那高僧法術無限,能驅鬼給人治病,北涼國主尊他為聖人,諸多王女公主也拜在他腳下,和他學習法術。"

"曇無讖…怎聽著這麽耳熟?"杜至柔顰眉思索,何尚儀笑道:"便是給馮昭儀換胎神藥的那一位。"杜至柔恍然大悟。又拿過那玉牒讀了起來,越看上麵的詞越覺可笑,不禁掩口,心中感歎不已。

早在兩年前馮季薑非要去求藥時,杜至柔便已將這個曇無讖的底細打聽了清楚。來自鄯善國的天竺人,與鄯善王的妹妹曼頭陀林私通,東窗事發後逃到大魏,自稱有方術,能驅使鬼給人治病,能讓女人多生孩子,能換胎。"能讓女人多生孩子,"杜至柔抿唇偷笑。難怪這位北涼公主如此神速地獲得了皇帝的青睞。北涼所有的公主王妃,怕早將這法術練的爐火純青。"稟訓皇闈,惠性早成。"杜至柔的目光落在冊牒這幾個字上,忍俊不禁竟笑出了聲。多麽貼切的諷刺。宮闈之內一群公主,屏心靜氣地接受房中之術的訓導。杜至柔的神色漸漸變冷,望著皇帝寢宮的方向,唇邊綻放出一個冷淡之極的笑。

"妹喜亡夏,褒姒覆周。隻怕我們又有好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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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出現的烹茶技巧是宋代的。之前一次杜給皇帝煎茶是唐代的方法。我讓女主穿越了。中國直至明代中期,茶才泡著喝。在此之前的茶其實是粥一樣的飲品,比較粘稠。大碗飲用。我們現在常見的小茶盅比如閔浙一帶功夫茶用的小杯子,也是明代才出現的。之前沒有燒製小杯的技術。最早是在魏晉時期上流成功人士逐漸形成了飲茶習慣。當時的製法比較簡單,不過也要用小錘敲碎碾中研磨,煎時也要加鹽和薑片。到了唐代開始花樣翻新,各種碾研細篩過濾的工序,非常繁瑣,加的佐料多達十種。到了宋代又不同了,不僅保留了唐人的技巧手法,更精致到在茶麵上做畫,還比賽,看誰畫的最象,畫麵最持久。宋人的生活過於精致高雅了,失了唐人的粗曠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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