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書上的朱紅字跡漸漸幹涸,字字如血,映射著寫字之人憤懣不甘的心。拓跋燾枯坐良久,方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叫來宗愛。"明日你去傳朕的手諭。直接交到她手中,不必抄送副本給秘書監。"宗愛訝然點頭。按製皇帝的任何製,誥,旨,令,敕,都要傳送一份給秘書省留底的。皇帝顯然是不想讓外臣知道此事。既要替她保密,又要她深知自己罪責所在,隻能是悄悄寫個罪狀書,直接塞入她手裏,不讓外人看到。宗愛偷偷瞟了一眼皇帝,見他的神情蕭瑟落寞,動動眼珠陪笑道:"天色不早了,陛下早些安置吧。"拓跋燾依然望著禦案出神,宗愛又道:"陛下今晚…召哪位夫人侍寢?奴儕好早做安排…"
"誰也不要!"拓跋燾猛地起身向寢閣走去,宗愛立即招手,一列宮人魚貫緊隨其後,手中捧著龍柄壺淨水瓶,香盒銀盆, 服侍皇帝盥浴漱洗,暖被熏衾。拓跋燾雙臂平展,木人一樣任由侍女除掉身上的玉帶紫綬,換上冰羅霧縠。他依然沉浸在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思緒裏。他不明白自己因何會厚此薄彼,始終對杜氏耿耿於懷。同樣的罪責,馮氏卻激不起他的憤怒與不甘。他隻覺得她可憐。也許馮氏就是勝在柔弱可憐上了。雖也有些誌向意氣,無奈腦力跟不上,不夠聰明,每每做出的舉動便如孩子般頑皮,他在一旁看著,猶如看戲,任由她折騰,橫豎折騰不出他的手心。杜至柔可完全不同了。才氣智謀,堅韌隱忍,膽量氣魄,妖嬈媚惑,甚至兩麵三刀巧言令色,她一樣不少。隻那一顆七竅玲瓏心,就夠他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應對了。這個女人竟然牽扯了他這麽大的精力,讓他愛恨交加,束手無策又欲罷不能。他如草原上的獵人,總想把她逮住裝入籠子裏,而她每次都能輕易跑掉,留下空空的籠子讓他傻眼。他不得不發狠治她一次,象馴服野馬一樣,拔掉她身上所有的反骨,慢慢磨掉她的野性和戾氣,讓她學會低眉順眼,柔弱恭謹,不然,以她如此過人的膽量和智慧,又不懂得藏愚守拙,以後…誰能護她周全?
侍女除去他頭上皮弁冠,拔下玉簪,一頭濃密黑發瀑布一般直灑下來,垂在腰間。他眉頭緊皺,腦中盤旋著萬般思緒,感覺一雙微涼素手持著柄玉梳,在他發絲間穿梭梳理。他零亂的腦海漸漸放鬆,正當舒展眉頭之時,忽覺頭皮猛地一下刺痛,心中頓時再次火起,轉頭怒罵道:"賤婢!梳頭都不會麽?"那侍女嚇得立即跪地低頭謝罪,拓跋燾心中一動,抓起她的下巴往上一掰,目光對上她眼睛那一刻,脫口而出:"是你?"
他將楊婉瀴強貶為宮婢的時節,正是杜至柔遇險時刻。此後一顆心時時緊懸著,早將此事拋於腦後。實際上那不過是他一時氣話,並非本意。可他的話是聖旨,雖然他自己不當真,也無人敢違抗。太極殿侍長隻得按皇帝旨意,將婉瀴錄入宮人名籍,每日在殿內掃灑擦洗,做些粗活。三個月來不曾引起皇帝的注意。他殿內的宮人宦者實在太多了。今日梳頭內人有恙,侍長見她平日甚是伶俐,非要她來伺候。婉瀴心中萬般恐懼,無奈抵抗不得,戰戰兢兢隻想快些梳理完畢離去,不被皇帝發現,卻是過於緊張亂中出錯,反被皇帝抓了個正著。
她的出現實在太不合時宜。拓跋燾正處在低落怨悶之時,婉瀴瑟瑟抖動的驚恐立即喚起了他的記憶。那一聲聲悲鳴詛咒,為她的情郎逾規求情,皇帝的怒火頓時燃起。自從她這個狐媚顯身,拓跋丕就象換了一個人。給迷得忘乎所以連聖旨都敢違抗,要不是拓跋丕拒絕出兵圍剿高麗,古弼就是再蠢,他馮弘也是無路可逃。不至於象現在,讓人貽笑大方,順帶著連他這個國主,都被人暗地譏笑。用的人是蠢貨,用人的人又能機靈到哪裏去?一連串的聯想,拓跋燾把這莫須有的窩囊氣全算在了婉瀴頭上。他捏著她的手指愈加有力,似乎是要將她捏碎。婉瀴疼的頭皮發麻渾身直顫,皇帝眯起雙眼直視她的臉,陰鶩眸子一寸寸掃過她五官,慢勾起一側唇,給了她一個魂飛魄散的魅惑微笑。"今晚,你來侍寢。"
楊婉瀴癱跪在地的身子顫栗如篩,雙唇抖動地過於強烈,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臉上涕淚橫泗卻顧不得擦,抬頭看著皇帝的眼中是無盡的不甘,還有一絲乞憐。拓跋燾依然唇邊帶笑,低頭玩味著她的痛苦,片刻,他看到楊婉瀴輕微的搖了一下頭,眼中的乞求也變成了冷漠和拒絕。
"掌嘴,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隨著一聲答應,清脆的耳光聲在殿中響起,一下接著一下。拓跋燾一襲廣袖冰羅白衣,長發如漆,星眸如墨,懶洋洋地斜倚在榻上。時至仲夏,二十四扇榻屏已由錦緞換為雲母,巫山繚繞的煙雲淡淡勾勒在雲屏裏,每扇屏風的相間處,飾以鑲金玳瑁荷花。榻上水紋青簞,琥珀白釉山枕,枕腹內填著腦麝,陣陣濃厚的香氣自枕心發散,襲人肺腑。拓跋燾的手指輕輕敲在淨白如瓷的枕麵上,一下一下的清脆回響聲,與榻前傳來的耳光聲節奏吻合,仿佛動聽的催眠曲,交相輝映。
拓跋燾欣賞夠了雲屏上的水流雲淡,覺得有些困倦,懶懶抬了下手,責打聲停了下來。由始至終沒聽到楊婉瀴一聲求饒。他感到一絲驚奇,斜眼向她看去。發髻散亂雙頰赤腫,唇破噙血的女子,掙紮用盡最後的力氣,向他投來一個輕篾的不屑。拓跋燾的黑眸中閃出一絲異色,哼了一聲道:"怎麽,還不服氣麽?"他懶洋洋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地吩咐道:"拖出去吧。拖到城門口,慰勞守門的禁軍。"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要將她扔到軍營裏,供一整營的兵卒享樂。
抓住婉瀴的兩個侍衛眼中露出欣喜,跪下謝恩,婉瀴一直強撐的心理防線終於崩潰,一聲慘烈無比的尖叫劃過眾人耳膜,淒厲啼血。"不要——!"
終究屈服於淫威的女人睜開絕望的眼,剛好捕捉到拓跋燾眸中得逞的笑意。
繡著合歡鸂鶒的綺羅衾下,狂暴肆虐無一絲憐惜。拓跋燾連敷衍的前戲都懶的做,直接占有了身下的女人。在達到轉瞬即逝的頂點後攤開虛弱無力的身子,眼睛緊閉,嘴微微張開,發出夢囈般快意呻吟。休憩片刻,他睜開眼,翻身吻住女人帶血雙唇,一雙手在她赤裸的胸口猥褻地揉捏著,半眯長眸似笑非笑地欣賞了一會她被蹂躪的淚,濕潤的紅唇緩緩移到她耳邊,在她耳畔輕聲吐出兩字。"賤人。"
雲離楚岫,霧散秦樓。楊婉瀴一夜不曾閉闔的眼中無淚無光。所有的淚水都已流幹,心中的千種恨萬種愁,此時化做刻骨的麻木和悲涼。身邊鼾睡的男人依然緊貼著她的身子,寢宮裏雁足燈長明。燭影幢幢搖動,他的呼吸沉重均勻,劍眉疏展,睡態憨然。逝去白天的乖戾,此時的拓跋燾神色恬靜,象個純真的孩子,象…拓跋丕。
隨著這個名字閃出腦海,楊婉瀴似被厲劍穿心,痛得渾身縮成一團。以為再沒有淚水的眼中再次瑩光蕩漾。死死捂住嘴,喉中發出嘶啞壓抑的悲泣,如枯枝頭上泣血的杜鵑。拓跋丕的身影如同烙印,倔強鑽入她的五髒六腑,凶狠而殘忍地攪動她的心,攪得肝腸寸斷。他的柔情,他的關懷,他的真誠愛意,樁樁件件,曆曆在目。苦澀的淚融合著鹹腥唇血,強硬灌入婉瀴的喉中,堵在心頭不上不下,她大口喘著氣,強忍悲憤拚命壓抑全身劇烈地顫動,身邊的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翻了個身,人卻沒醒,無力將臂膀摟在了楊婉瀴身上。婉瀴的全身立即籠罩在他懷裏。睡夢中的男人感到懷中的一團溫熱,臉上露出欣慰甜蜜的笑容,雙唇嚅動,低喚成語。"阿柔。"
薄霧散盡,遠處鍾鼓齊鳴。百餘口寶鼎齊齊敲動,報曉鍾聲響徹雲霄。風颯雲卷車馬橫行人流湧動,上至天子下到小吏,撩袍端帶峨冠高懸,或朝堂或衙署,分別流向各自該流向的去處。
皇帝那一頁薄薄的敕旨,流入了杜美人的漪蘭閣。杜美人叩首後接過,被上麵一句句觸目驚心的詞語震懾的驚恐抖動,臉色霎白。
她萬沒想到皇帝會這樣罵她。從內到外,從品行到舉止到儀容,從頭到腳徹底否定了她。一無是處。杜至柔淒涼慘笑。讚美過的活潑現在是輕佻,向往過的心心相映如今是恃恩自恣,欣賞過的刁蠻可愛變成了禮度率略,欽佩過的足智多謀轉化為無將之心。"無將之心…"杜至柔喃聲念著,後背陣陣發涼。曆數的罪責裏,這四個字最重。"我有反叛謀逆的舉動麽?"她蹙眉苦笑。"是了。定是暗地傳信季薑的事,被他知道了。"她心中泛起絕望,一浪高過一浪。
他連他們曾經有過的如漆似膠,兩情相悅,傾心恩愛,都全部否定了。不能承櫛奉帚,琴瑟聲和?幾個月前他還在口口聲聲,心心念念,"我們做結發夫妻…夫妻同體…知音知己…"她抬起呆滯的雙眼,眼波掃過漪蘭閣每個角落。幾案上還留有他的翰墨,衾被上還留有他的餘溫。依然鮮亮的恩愛畫卷緩緩收起,畫中的美人黯然退場,兩手空空。唯一剩下的,就是這一頓結結實實的痛罵。
古來帝王多薄幸,水流花謝兩無情。一朝起了嫌隙,翻臉快過翻書。她又有什麽資格怨恨他無情呢?是她先無情的。她隻是沒想到這報複來的這麽快。他有仇必報,她愛恨分明。如此般配,最切齒詛咒的仇讎,往往也是最心靈相通的知己。杜至柔低頭向那手敕望去。她明白他的意思。手敕如密信,他到底還是想護住她。他沒有降下詔令,沒有讓傳旨的內監在她麵前大聲朗讀,他到底給她留了幾分麵子和生存的餘地。這上麵的"無將之心",若是讓人聽見傳出去,她死有餘辜。
她如凝固的雕刻般呆跪良久,才發覺耳邊似乎有人在呼喚。"娘子…杜…娘子?"她渾身一顫眼瞳驟緊,發現宗愛正低頭直直看著她,臉上是一貫順從的笑。
"娘子,謝恩吧。"
她轉動麻木的腿,麵向北方雙手加額,以身觸地。"妾…"
剛吐出一個字,宗愛止住她道:"娘子。您該改口了。"
杜至柔平貼地麵的雙手猛一收緊,長長的指甲在地上留下抓過的痕跡,刺進手心。原來還嫌杜庶人不好聽,今日方知連庶人都做不成。掙紮半晌,杜至柔纂緊的雙手無力張開,再此恭敬平貼地麵,額頭碰地,顫聲叩謝道:"奴婢頓首死罪,誠惶誠恐,乞垂寬宥。恭惟聖主恩慈,不可勝量。奴婢伏蒙聖恩,感極涕零。"
骨瘦形銷的後背起伏顫抖了很久,杜至柔才緩和過來情緒,慢慢抬起了頭。曖柔晨暉之下,她依然清秀如畫的五官上,神情麻木平和,無怨無傷。宗愛看著她,心中歎息,再次開口。"請返還您的誥封璽印,冊牒。"
杜至柔似乎怔忡良久,才想起那是什麽。掙紮從地上爬起,一陣天旋地轉金星亂迸,她大口喘了好一會氣,步履艱難向內室走去。暖閣裏一眾侍者早已詳知端倪,看著她的目光或冷漠,或麻木,或憂傷。漪蘭閣的總領侍長,一個瘦臉高顴骨的中年女侍,已將她的妃璽玉牒準備好,遞上那一刻,印章上鑲金的龜紐,閃出一道刺眼的光。她低頭接過,轉身的瞬間,分明看到那張瘦長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譏諷與幸災樂禍。耳邊響起拓跋燾恍如隔世的預言。"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救下來的這些人,日後是怎樣嘲笑你唾棄你,是怎樣勸導他人,不可步你後塵的…你成為了勝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盡管你用了無數生命做你的墊腳石。你淪為敗者,你所有的驕傲和堅持全部淪為笑柄…民心?民心隻認強者,隻服權威!"
她穿著初遇拓跋燾時的一襲綠衣,手上空無一物,被宗愛帶出了閣門。身後的重門層層關閉,她邁向掖庭的腳步略一駐足,猶豫片刻,終是沒有回頭。"娘子,這邊走。"宗愛躬身道。杜至柔木然道:"你不改口麽?"宗愛邊走邊笑道:"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奴儕帶您去掖庭局。萬一您還有什麽吩咐…也好有個照應。"
跟在宗愛身後,隻覺兩邊紅牆闌囿漸漸斑駁褪色,宮牆內外鬆柏翠枝愈加稀疏,腳下原本整齊光潔的水磨磚路不知何時變成了雜亂土坯鋪成的碎石路,陰冷的潮意伴隨著地氣,催生出長年不去的青苔,在石頭縫隙間蔓延。踏入掖庭荒涼庭院,隻見四周蒿草的莖葉竟都冒過了宮人的頭,院落一角,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奴正推著沉重的石頭磨盤,有氣無力地轉動著。女子的年齡不大,背脊卻已完全佝僂,兩片崚嶒肩胛,高高聳起,把她那顆瘦小的頭顱夾在中間,她前額上的毛發都已脫落殆盡,隻剩下腦後掛著一撮零亂發髻。她旁邊的地上,另一老婦正在舂米,蓬亂的白發用破布網起,歪係著裙子,露出一雙粗糙紅腫的手。杜至柔閉上眼睛。地獄裏爬上來的活鬼。這就是她將來的樣子。她睜開眼,往自己的身上看去。淡綠春衫映著日光,裙裾隨暖風微蕩。今後,連這個也沒有了。犯罪宮人隻能穿粗糙的麻葛。果然,掖庭局主事丞,一個麵龐滾圓,臉上坑凹麻點好似風幹袖子殼的老宦官,斜眼打量了一下無力倚靠牆角的女子,蠟黃槁枯的臉上一幅病容,不以為然向手下人吩咐道:"去給她換衣服。"發配掖庭的均為籍沒罪人及家屬,每日所見麵黃肌瘦淒慘哀嚎乃至棰楚傷痕奄奄一息的,實在太多,剛進來沒幾日便要收屍的,也不是沒有。杜至柔的慘狀,實在引不起他多看一眼的興趣。便是第二日就死了,也不過多準備一捆草席。幾個老宮人將她拖進暴室,杜至柔掙紮推開她們的手,自己換下了綢衫,套上灰葛。再出來時,她連站立都不能了,搖搖晃晃癱軟在地。從後宮到掖庭,不算很長的路,卻已耗盡了她的體力。此時的她隻覺自己身陷三途烈火。周身火燙如炭炙,口中幹渴似煎熬,耳邊隱隱聽見拖著長聲的悲泣,猶如鬼哭。神智恍惚中,聽到頭上又傳來那老宦官刺耳的嗓音。"解了她的發髻…"
似乎有個小黃門應聲向她走來,杜至柔猛一機靈,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對著那人影重重甩出一巴掌。隨後抬起顫抖的手指,虛弱無力指著那簿丞罵道:"你..休要放肆太過了..你現在..去請旨,叫陛下賜我死...你便是將我銼骨揚灰也無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是你等閹奴可以染指的…"
那老宦官微微一驚。到了他這個去處的竟還如此囂張,命都快沒了還想留尊嚴和氣節。正待發作,一直冷眼旁觀的宗愛此時開了口。"主簿做事也忒苛刻了些。這小娘子就這麽一個簡單的發髻,能有什麽礙事,還能藏凶器不成?難到非要蓬頭垢麵的你才滿意?"
那簿丞更加驚愕,使勁盯著宗愛,心中疑惑不已。
宗愛為皇帝身邊近侍,以前從未出現在掖庭。國朝黃門內侍順延漢宮管製,一個龐大的內侍省分成好幾個局,伺候帝後嬪妃的為入內中使,和外邊掌管采買宗正刑獄掖庭的內監完全分開,彼此很少接觸。那簿丞連帝後嬪妃所居的內宮都沒進去過,自然不知道這位宗愛是誰。大魏內臣品秩及人員配置照抄外朝,每局分設內侍四人,內常侍六人,內遏者監六人,內給事八人,均由宦官擔任,掌管宮禁諸事。宗愛為內侍局內常侍,掖庭局簿丞亦為內常侍,二人品階相同,均為從八品下。那簿丞啞然看著宗愛身上與他相同的服色,腦中飛快地琢磨這二人什麽來頭。地上這個虛弱不堪的女人顯然不是普通人,斥責他時所表現出的氣概已知她至少是貴族出身。貴族又怎樣?每一場大案或是戰爭,卷進來的貴婦何止百人,有本國的有虜自別國的,衣衫襤褸披頭散發,被繩索串在一起猶如牲口展示一樣帶過他麵前,隻他見過的王妃淪為卑賤奴隸的就數十人,哪個不是哭泣悲涕著認命。也有剛毅不屈,天真到還想保留以前作派的,一頓帶血的鞭子下來,沒一個再敢哼一聲。今日又有不長眼的皮癢了。他臉上那兩個眼袋子浮腫起來,眼睛擠成了兩條細縫,喝叫左右皮鞭伺候,宗愛提高了點聲音,對他冷笑道:"閣下當真是不長腦子,活該你一輩子呆在這昏天黑日底下看犯人。"宗愛斜睨了他一會兒,慢聲說道:"主簿在這宮裏想必也是有年頭了,連個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沒摸透麽?也是,你這裏見著的淨是從高處跌到泥裏的,卻不知宮裏更多的是一步登天的,尤其是女人。眼前就有例子。當今尊貴無比的皇太後,二十年前也是沒入掖庭的奴隸。東風常向北, 北風也有轉南時。別以為誰就永遠翻不過來了。到什麽時候,給自己留條後路,留個回旋的餘地,別把事做絕了。"
那簿丞愈加驚訝。大魏自開國以來,從未有皇帝的妃子被黜為奴隸的先例。是故那簿丞無論如何猜測不出杜至柔的來曆。宗愛在將人帶來記錄宮籍時,隻說是皇帝身邊的侍女,犯了罪發配來的。並非他有意隱瞞。讓人知道了她曾是伺候過皇帝的女人,曾集萬般寵愛於一身,如今衣不遮體丟在荒涼院落裏隨便糟賤,丟的也是皇帝的麵子。故宗愛不願公開杜至柔的身份。他告誡那老宦官的話,也並非真為解救杜至柔。他伺候皇帝也有幾年了,深知這位主子的脾氣稟性。雖是不通男女之事的閹宦,也看得出來皇帝對這女子尚未忘情。萬一哪天杜美人重獲恩寵,秋後算帳,他不曾落井下石,那帳算不到他頭上。即便沒有這一天,那喜怒無常的主子不知何時憶起舊人舊事,打聽到底下人曾如此虐待過她,保不齊又要翻臉,到時自己也遭殃。他發作起來要殺要砍,怎麽著都行,過後可是從不認帳。到時他說朕貶她為奴不假,可沒讓你們這樣欺辱她。翻手作雲覆手雨,倒黴的從來都是他們這些奴才。
那簿丞將方才宗愛的話反複嚼上數遍,擠出點笑容道:"多謝常侍大人提醒。隻是她這頭發,是一定要散開查驗的。這裏的活計不太好做,常有剛進來的女人受不了苦,用頭上的發簪自戧…"
話沒說完,杜至柔一把拔下頭上玉簪,一頭烏雲秀發頃刻間飄散,直垂在地上。她望著手裏精致無比的金玉貓眼鳳頭簪,忽然用盡力氣掰了下去,無奈手上無半分力氣,試了幾次後失敗,扔在地上,對宗愛道:"折斷了,還給他!"
宗愛歎口氣,將那玉簪撿起,用衣袖拂去上麵塵土。那是皇帝為了取悅她,特地命人取了昆侖山和闐玉,精心琢雕而成的。宗愛還記得皇帝手持玉簪站在晨妝美人的身後,細心替她插入雲鬢時,二人情投意合的相視笑容。他將那簪收入袖中,望著杜至柔搖頭歎道:"娘子實在不必如此。折斷了,就再接不上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杜至柔胡亂用手指扒了幾下頭發,從地上撿起一根細柴棍,將烏雲秀發草草挽起。她不再說話,掙紮向外走去。她被帶去舂米推磨。沒打發她去清理溷藩,似乎已是很仁慈了。宗愛那番話,確是起了點作用。她蒼涼一笑。挽起袖口推動磨盤那一刻,強忍了一天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她連忙用手掐住眼眶,將兩泡淚水硬生生憋了回去。便是再屈辱,也不在人前落淚。自幼養成的傲氣和高貴,即使到生命最後一刻,也要散發出光輝。即便是死,也要死的有尊嚴。那是父親從小對她的教導。想到阿父,她用倔強支撐的意氣忽然減弱了下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死在這裏,就如同菅草一般無人問津。阿父的冤屈,百十餘口的血海深仇,誰來慰藉?求死不難,求生卻不易。"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她自己的聲音,弦猶在耳,那是勸解別人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隻是說時容易,當真做起,才知自己的天真和無知。忍辱含垢,任人踐踏,卑微下賤,隻為活著,靠那一點信念的亮光活著,何其艱難。她的眼前陣陣發黑,隻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下湧,她低下頭,看見了腳邊幾滴剛落的鮮血。"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大仇還沒有報,現在還不能死。活下來,哪怕是在他腳下乞憐,哪怕尊嚴掃地。那點自尊,在死亡麵前,是多麽的無力。全身的巨痛令她再無法強撐,虛弱無力倒在了石磐上。皇帝往日對她的柔情,潮水般湧上心間。她仿佛看見他的身影自那掖庭低矮的門中出現,麵冠如玉,寒眸如星。他來到她的身邊,一如既往地愛撫,疼惜地在她耳邊細語。"阿柔,怎麽瘦成這樣了?我帶你回去…"
今日方知,自己也如尋常女子一樣,渴望被憐惜,被捧在手心裏寵,哪怕…這恩寵來自於仇敵。今日方知,當日的百般嗬護是多麽的珍貴,自己逞一時之氣,不肯低頭屈服又是多麽的愚蠢,狂佞,意氣用事。沒有忍人所不能忍的能力,談什麽報仇雪恨。沒了皇帝的寵信,淪為最底層的奴隸,還想向他報仇,癡人說夢不過如此。耳邊果真有腳步聲臨近,她掙紮抬頭望去,來人頭帶籠冠,身穿絳紗袍,她來不及看清那人的容貌,隻覺死神正張開雙翼,迅速向她襲來,她睜大驚恐萬狀的眼,掙紮抓住來人的衣裾,淒慘哀鳴,泣不成聲。
"陛下…我知道錯了…求陛下…饒恕…"
話沒說完,她昏倒在地。點點殷紅由裏向外,層層暈開,那身粗麻褐裙如霞光扯裂,撾灑天幕,灩灩瀲出一片瑰麗的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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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無將,原指不要有叛逆簒弑之心。出自《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君親無將,將而誅焉。” 。 西晉後這個詞反著用了,指有了叛逆簒弑的心。《晉書·劉聰載記》:“然後下官為殿下露表其罪,殿下與太宰拘太弟所與交通者考問之,窮其事原,主上必以無將之罪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