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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十五)

(2016-12-21 20:56:33) 下一個

佟阿哥指導的那個項目第一期共做了兩年半。最後半年我已不再幹編程,而是轉成了BA,中文應該叫業務分析員?就是把客戶的需求最初步地轉成可實現的模塊。這回不用和CODE叫勁了,改為和人叫勁。開不完的會,各種講解演示說明分析,一天下來嘴皮子磨的疼。以前當程序員時動不動就抱怨BA異想天開,現在搖身一變轉回頭就指責程序員理解能力太差,實現不了我們想要的功能。充分認識到什麽是屁股決定腦袋。環境也與以前不一樣了。每天接觸的人裏忽然多了很多同性。這回開會前等人到齊的時候有的聊了。"哪家哪家美發店新來了個造型師,手藝可好了!","看我新做的指甲!隨著體溫變色的呦…",以前當程序員的時候,組裏全是男的,等人的時候那叫一個無聊。"奧迪的新款跑車,馬力多少多少,排氣量如何如何…","Canadian Tire吹雪機降價了!我剛搶了一個回來把我們家雪全吹到鄰居家裏去了!"我是半句差不上話,在那裏幹坐著。同事裏還是女人多點好,上班聊天有共同話題。

剛轉行時感覺挺難的。BA對英語寫作能力的要求很高。組裏除了我,其他BA都是學商業出身的,MBA之類的精英,寫十幾頁業務流程分析報告跟玩兒似的,我吭吃半天還一大堆語法錯誤,頭兒給我改過好多次。那兩個月有點打退堂鼓了,又一次產生了強烈的要孩子的欲望。那時我快到33歲了,覺得此事迫在眉睫。生孩子有一年產假,可以趁機暫時退出職場,休假其間再好好考慮倒底該幹點啥。一天晚上睡覺前我和陳彥說起了自己的想法,我說我想要自己的小孩了。他聽了以後沉默了好幾秒,然後淡淡開口道:"我這份工作下個月就沒了。今天早上老板給我的通知。"

從他下班回家直到睡覺,我和他在一起幾個小時,一點看不出來他有任何異常。他的功力越發深厚了,不管發生了什麽壞事,表麵上都神色如常,淡定的很。他又詳細解釋了幾句,依然是淡淡的口氣,似乎說的事情與他並不相幹。他說他們那項目感興趣的投資者越來越少,教授年紀也大了,再無到處拉讚助的動力,風雨飄搖的幾個人的小公司,終於到了散夥的那一天了。

"你以後什麽打算?"我輕聲問他。

"再找吧。看看有什麽類似的。可能還是在大學裏。"他敷衍了幾句,不願意多說。

我想他內心裏一定是沮喪失望之極的。雖然他表麵上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依然時常哼個歌,吹段口哨。七八年在這一棵樹上吊著,懷著一線希望有一天他們的基礎科研成果能推廣,最終一事無成,而他已經接近40歲了。有的時候,當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越擔心越容易變成現實。他常苦笑著嘲諷自己半生慘淡一事無成,他的人生果真就在他惴惴不安的念叨聲中,朝著這個方向而去了。

我自然打消了生孩子的念頭。再等等吧,等他過了這段波動期。我在勸慰別人寬心上,向來是十分口拙的。更何況他有他自己的一定之規,不會因為別人說寬慰的話就改變心情,所以麵對他失業我實在幫不了他什麽。他這個結果多少在我意料之中。很早以前我就提醒過他搞的這個東西沒多少前途,應早做打算。他堅持說自己很感興趣,可能多少也是他為自己的不思進取找的托辭。那我也隻能閉嘴,以他脆弱的自尊心肯定是承受不了我接二連三的提醒的,他會把我當成強勢的PUSH。認識他之前我的確有些aggressive,和他生活久了漸漸被他改變很多,變的越來越柔順,不然這日子根本過不下去。不論哪方麵他要我服從他的時候多,尤其在他的前途事業方麵,我是半句插不上嘴。後來更發展到連提都不可以提一下。好在我對他的掙錢能力從沒有惦記過。結婚的時候就已經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反正他有更好沒有也無所謂,從沒指望他來養家。所以他的失業對我心情的影響倒不是很大。

我隻能在自己的工作上加把勁。寫不出來的文檔硬著頭皮也交上去了,用英語解釋不清楚的複雜業務顛三倒四地也在大會上講解出來了,別人愛怎麽想怎麽想去吧,反正他們不會當我麵嘲笑我,隻當沒有。那時候開始臉皮變得越來越厚,以前寫程序時,自己的CODE被測出BUG都覺得丟人現眼。這麽一逼也逼出來了。考評的時候當頭兒的對我評價還都挺高,我都不知道自己對整個團隊還有這些貢獻。看來沒有退路有時也不是壞事。

這一路上佟阿哥給了我不少支持。轉行後和他的接觸不僅沒少,反而更多了。BA與Architect銜接非常緊,小項目的話有的根本不分,兩個職位二合一。我們這個項目BA有兩個,客戶的業務邏輯非常複雜。每回接到一個小需求,我就得找佟阿哥掰吃半天,這個能不能實現,能的話對現有的衝擊是什麽,成本怎樣,後續如何…充分見識到了高人的智慧是怎樣的。就象下圍棋一樣,他能看到N多步以後的局麵和利弊得失。很快我考慮問題的角度就和以前做程序員時完全不一樣了,同時也知道,我退不回去了。

第一期結束前那幾天,我因為是這個公司的人所以接著去做別的項目。Phase II上馬要在八個月以後。而他是專為這個項目外聘來的,所以就等於合同結束了,Phase II要不要再聘他還另說,不過一般來說不會換人。我新做的這個項目和他那個有很大關聯,業務類似,上邊要的急,我一過去就開始加班趕文檔。他那幾天已經不忙了,我加班時他偶爾跑過來看看我做的東西,很快就熟悉了這個項目的需求。那時我轉做BA還不到六個月,完全的菜鳥。一天晚上我在寫Change Request,他在我辦公室裏呆了會,指著我剛寫的幾點Enhancement ,臉上是若有所思的笑。

"這你可得好好想想。"他斜了斜嘴唇,點著頭笑道:"這種小改動你們要是答應下來了,下邊緊接著他們會提什麽要求。"

我明白他的意思。客戶提出的這個小變更很容易實現。但這個小功能一旦給他們了,定會導致他們認識到現有係統的更多欠缺之處。雖然那些不足也不難變更,但那一塊剛好集中在係統最為複雜的邏輯處理一層,牽一發而動全局。佟阿哥看著我的笑容意味深長:"有些甜頭,一開始就不能讓別人嚐到。"

不知為何我感覺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有點異樣。可能我多心了。我不再看他,對著屏幕敷衍了一句,"他們的要求經常很奇葩。"

"Client都這樣。那些念頭經常是on the fly的,談著談著就給你塞進去一個臨時起的意。加來加去結果本來想造個卡車的最後出來一重坦克。你當BA的得知道把關,尤其你技術出身的更應該馬上想到impact是什麽。象這個,最好讓他們自己培訓最終用戶去。有時候失敗就是從那點不起眼的改動開始的。一看這沒什麽,改了就改了,結果改了這個引得另一個不work,再改那個引得更多功能不work。最後你那程序跟打補釘似的一個落一個,defect沒完沒了層出不窮疲於奔命,寫程序的背後得罵死你,項目眼看著失控,時間錢你都搭不起。這塊集中了太多邏輯一大堆表,你往這裏頭加東西,你想想那個後果吧。"

我依舊背對著他,淡然說道:"這個我也想到了。隻不過這個NO不能從我嘴裏說出來,所以才把這些都先記下來,明天發給開發的頭兒看,他要願意接,自然沒我什麽事。他要看出這就是個雷,他來說這個NO。那老油條肯定看的出來。人家會說話,那個NO說的,比我的可好聽多了。"

他在我背後嘿嘿笑:"還說別人油。"過了一會兒,他的語氣變為讚許:"真挺靈的。一點就透。"

我繼續寫東西,他又發話了。"幹嘛這麽謹慎,Client又不是你老板。跟他們說NO太正常不過了。"

"不想給他們留一個生硬的印象。沒準以後跳他們那邊去了呢。"

"啊?"他很吃驚。

"這不是你以前給我的建議麽。"我寫完了,收拾東西準備走人。他沒說話,離開了我的隔間。

天已經黑了,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圓月亮,發著暗紅色的光。看來第二天又是個大熱天。我背著包走到電梯前等了一會兒,沒動靜,佟阿哥也出來了準備回他的飯店。看了眼電梯對我說,別等了,走樓梯吧,電梯壞了。

我在前他在後,倆人腿兒著從五樓走了下去。封閉的樓道很容易產生回聲,兩個人的腳步聲顯得特別大,驚天動地的,那種感覺仿佛整座大樓裏就我們倆人一樣。就要到出口那扇沉重的門時,他突然從後麵拉住了我一側的胳膊,另一隻手飛速繞到我耳邊把我的臉捧起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被他向後直推在牆壁上,濕潤熱烈的吻劈麵而下,堵住了我的嘴唇。

我有一瞬間的驚恐,很快平靜下來,任由他捧著我的臉發狠地狂吻。他的呼吸特別沉重急促,雙頰泛起潮紅。他握住我後頸的手非常用力,想掙脫是徒勞的,隻能等他自己平息下來放開我。然而他看起來很激動,貼著我的身體都在微微顫動著,很長時間不想鬆開。這種野蠻霸道的親吻令我不適,他渾身散發出的陌生氣息也讓我感覺不安,我試著推開他,後果是他立即把我夾的更緊。和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比起來我顯的那麽弱小。他不允許我逃脫反抗,什麽時候停下來,隻能他說了算。

他的唇終於從我臉上離開了,但那隻抓著我腦袋的手並未放下來。我垂著眼睛不看他,隻感覺他一呼一吸的熱氣吹在我耳朵邊。我抬起眼皮飛快地瞟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頭,感覺自己的臉頰很燙,很紅。他似乎把我的這個眼神和羞紅的臉當成了對他的挑逗,在我耳邊笑斥一聲"淘氣!",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了我下巴上,摩挲玩味了幾下,輕輕一捏一提,頭再次低了下來。

這一次他沒用力,所以在他的唇就要碰到我的嘴唇時,被我輕而易舉地逃脫了。我把頭向側麵一甩,低著頭說我要回家了。他又捏起我下巴往他唇邊送,我使勁一皺眉,再次甩開他,看了他一眼,重複了一遍,我該回家了。孩子還等著我呢。

他當時的表情很尷尬。他沒想到我的反應會是這樣。我想我那個皺眉的樣子,可能顯得有些厭惡他吧。他的臉很紅,表情有一刻慌張,但是很快就鎮定下來了。我看到他的喉節上下動了好幾下,然後走過去替我推開那扇門。

門外就是停車場。我向自己的車走去,沒有回頭。

晚上十點,陳彥進來睡覺,我床頭上的手機響起鈴聲。是他打來的。我邊接邊出臥室,向樓下的書房走去。

"睡了麽?"他問我。

"睡了還能接你電話?"我笑了笑。

"剛才…對不起。"他的聲音明顯比平時軟,竟然還帶著十分罕見的怯意。

"沒事。"

大概我聽起來過於沒事,他訕笑了一聲。"是不是你都見怪不怪了。應對自如。"

我另一隻手無意識地玩著靠枕:"反正你不是第一個。"

"能排進前三名麽?"

"沒戲。"

"你丫怎這麽無情啊!"他突然怒了。顯然他那房間很空,他的叫聲都帶著回音。"兩年半在一起!愣沒養出丁點感情來?!"

"嗬嗬,"我覺得挺可樂的。"你有老婆你還琢磨這個。"

"忍不住。剛開始還能嚴格要求自己克製再克製,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再說憑什麽讓我忍著啊,"他在那邊咋著嘴:"你說整天這麽漂亮一個丫頭在我眼前晃…受得了麽?"

"嘿嘿,這話你跟幾個女人說過啊?"

"就你一個。你信麽?"他理直氣壯地問。

"不信。"

"那你問我!我說什麽你又不信。"我猜他那邊的表情一定是直眉瞪眼的,好象受了挺大的冤枉。

"您這樣的見多識廣閱人無數,什麽漂亮的沒見過,跑我這兒尋開心解悶來了。"我淡笑著說。

"她們都沒你靈。沒你有女人味。"停了一下,他接著說道:"光漂亮有什麽用啊沒幾天就膩了。真正吸引人的是從生活中感悟出來的智慧和激情。我見過的漂亮小姑娘多了去了,和她們聊幾句就覺得乏味。沒有絲毫的共鳴。真正有魅力的是生活磨練出來的,閱曆不夠長,不是真的理解過日子的平淡艱辛的,外表再美也沒你這種吸引人的氣質。"

"得得得,您打住!"我不由揚起了眉:"我雞皮疙瘩掉一地!我再提醒你一次。您已然使君有婦了!"

順口說出這句時我腦子裏自然出現了那篇陌上桑,心裏怪佩服自己的,聯想力真豐富。那個羅敷嘲笑使君的話,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我心想我是不是也該對著他說出來啊。可是再往下想時,我就英雄氣短了。那羅敷能得意洋洋地奚落使君,口若懸河地把她老公吹得天花濫墜,因為她真有這麽個好老公,人家有這底氣。我有麽?我發了一秒鍾的呆,忽然轉念一想,自己原來也是這般俗氣的呀,攀比老公這等沒營養之事,關鍵時候竟然也發生在了我身上。我正胡思亂想,他那邊又發話了。

"誰規定的有老婆就不能再喜歡別人了?"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理直氣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要是隻對家裏老婆一個人溫情脈脈笑態如花,出了門對其他女人都橫眉冷對不動凡心,那是有病!世麵上這麽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哪個都有不一樣的風情,各有各的魅力。我都喜歡,怎麽著,不行麽?我要是連欣賞你的能力都沒有,你真覺得有意思麽?"

"你怎麽喜歡都行,沒人限製你。花心誰都有,正常,我也一樣。但是你別用行動真的花出個人來。花心和花行為是兩碼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所有事,前提是你知道你的行為不會傷及到別人,不會給你帶來太大麻煩。"我歎了口氣:"這麽說吧。這要是反過來,你太太現在正在別的男人懷裏使勁和人親熱著,你什麽感覺?"

還沒等我說完,一聲厲喝衝進我耳膜。"她敢!"

我還沒來得及大笑,他馬上遮掩道:"不是…我是說…婚姻不是枷鎖,對吧。不能說一結婚,隻對那個合法配偶感興趣,對其他人都跟太監似的。要真有這樣的人,那他對老婆也沒剩多少鑒賞力。要壓抑就把對所有人的欲望都壓下去了。你不也做不到麽?你不也一出門照樣打扮的花枝招展,照樣想要別的男人看你,給你獻殷勤,招風引蝶。誰都不是聖人。"

"怎麽把我說的跟水性楊花似的。"

他笑了。"嘿,我還告訴你,男人骨子裏還就是喜歡水性楊花一點的女人的。所有男人都自戀,隻要他是個男的。他們喜歡對自己感興趣的女人。你別看我們追女人的時候好象找的都是自己喜歡的,其實我們更需要的是對自己感興趣的。水性楊花的女人就有著對所有男人的基本興趣,這種興趣對我來說就有一種很難抗拒的魅力。就象你。一點都不水性楊花的女人那是得了良家婦女綜合症。你別看我們口頭上讚賞,弄不好還給立個貞節牌坊,其實骨子裏對這類聖女敬而遠之的。厭惡水性楊花的男人,我敢肯定,那是長期壓抑自己欲望的結果。因為這樣女人的魅力誘導了他的欲望,而他本人又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欲望,就產生厭惡的感覺來使自己跟欲望保持距離。這種人處理其它人際關係也會很冷漠,很生硬,對自己和別人都很苛刻。所以,你我這樣的沒什麽不好,嗬嗬嗬,"他笑的很開心:"別壓著心裏的欲望。別不敢承認你喜歡我。剛才你那個眼神已經說明一切了。"

"你丫真會自作多情!"我恨恨罵他,詫異於自己竟然會因為他的話惱羞成怒。

他猖狂獰笑。我歎了口氣,很快恢複平靜,不想自己的情緒輕易被他牽著走。等他笑完,我淡淡說道:"你說你何必呢?本來挺好一關係讓你整的這麽庸俗。本來我能一直把你當個前輩學長什麽的。保持一個長久的純潔友誼關係不好麽?非得落俗套。"

"真夠幼齒的。"他笑著反駁:"男女之間有純潔的友誼麽?剛開始是,時間長了要不成陌路要不成情人。就這兩種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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