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下朝從紫微殿出來,早已等候多時的太後近侍躬身請他移駕永壽宮,太後有要事相商。拓跋燾心下了然,定是為了滅佛之事。大魏皇宮內院,不信佛的隻有他和杜美人兩個。見到保太後,果不其然,太後委婉請求皇帝收下拓跋丕諫表,赦他違抗君命之罪。收了諫表就等同於要重新考慮滅佛,拓跋燾不以為然哼聲道:"母親鎮日獨處深宮,參禪誦經不問政事,怕是不會知道你們敬仰的這群法師們都幹了些什麽。除了長安種麥寺裏藏匿大量弓矢甲胄外,從京師到地方,不知有多少寺廟裏藏有專門釀酒所用器具!除此之外搜出當地州郡、牧守、富商寄托於寺中財物寶珠等數以萬計。這也罷了,母親可知京城北郊紅蓮寺,除禮佛場所之外,竟然另有若幹密室,以供貴室王女藏匿其間與和尚私行淫亂!朕剛送了一批先帝侍妾入那紅蓮寺出家!大魏境內這樣的淫寺還不知有多少。酒色財氣,都占全了!這是沙門所持行徑麽?不守人倫,違背佛理,觸犯律法,罪不容誅!"
竇太後麵色依然慈祥沉穩,等皇帝情緒稍顯平靜後,淡然開口道:"紅蓮寺乃皇家寺院,除宮中未育子女之嬪妃入寺剃度為尼外,另有王公貴室妻女或祈福或養病而在此廟裏出家。青燈古佛長夜漫漫,寂寞孤苦,心動思凡在所難免。皇帝實在不必深糾。"
拓跋燾睜大眼睛:"如此說來母親早就知道了?!"太後點頭笑道:"這事在宮裏,不是什麽秘密。"拓跋燾的臉色漸漸由驚訝變成惱怒:"怪不得!怪不得除了阿柔,後宮嬪妃沒事就找個由頭出宮禮佛,原是私會去了!"他眼前出現杜美人純淨的笑容,心頭一陣異常的柔軟甜蜜,之後很快被惱羞成怒代替:"這些不守婦道的女人,若是讓朕察出些什麽來,一個都別想活!"
"皇帝想到哪裏去了?"竇太後收起笑容,正色道:"先賢早就說過,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世無怨女曠夫,才得天下太平。妙齡女子久閉深宮與世隔絕,若皇帝多施恩露尚可維持倫理,若遇皇帝長久疏遠便隻能靠抄經拜佛打發孤寂歲月。宮裏的女人,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其中淒苦,豈是皇帝能夠體味到的。若果真有嬪妃違背天理,也是你過於冷淡所至,何況我鮮卑人於婦德規範上從不曾有過多計較,祖先在草原上爭創天下之際,未曾拿這當成什麽大事,論天理論人欲都寬容的很,皇帝何不效仿祖先氣度,赦僧俗,省刑罰以施仁政?"
皇帝揚眉道:"即使不談酒色財氣,僅與反賊勾聯一項,便是罪無可赦。僧徒沙門蠱惑人心,為害甚烈,若不令行禁止,則勢必蠹害更重。"
"隻因一寺之窳毀無上道法,不論良莠穅稗皆殺毀殆盡,皇帝的做法是否太酷烈了些。還有那土木宮塔,佛經佛像,原不過是信佛之人建造以求心靈寄托的,賊人謀逆,又非圖像之罪。皇帝若實在看不慣,可禁天下人修奉,土木丹青,自然毀滅。如今這般斧劈剁砍搗爛如齏粉,怎不招人怨恨?"皇帝剛要開口辯駁,太後上前一步道:"你可曾想過,那素日沒個正形的拓跋丕為何一反常態如此堅定剛強?一大早跑去堵你的門口?"皇帝這才想起還有這麽一回事,哼了一聲輕笑道:"他還在宮門外跪著呢麽?"太後點頭,皇帝奇道:"這小子倒很是執著。"太後道:"這就是信念的力量。"皇帝瞠目道:"所以才可怕!所以才要滅掉給予他力量的異端邪說!"
太後看著拓跋燾直梗著脖子雙目噴火如鬥雞的樣子,又氣又憐惜,長聲大歎道:"皇帝!你可曾看到拓跋丕身後站著的這股力量?你麵對的不是拓跋丕一個人,你挑戰的是整個親貴集團!佛法即便有諸多不是,它也已經是鮮卑人心中不可褻瀆的聖潔典範。即便你滅佛真是為了江山社稷永固,在他們眼裏也是借口,借佛教打擊親貴勢力。這一二年你屢興儒學,推孔教,習漢俗,甚至連漢字都重新造起來了,你知道鮮卑親貴暗地裏怎麽看你?他們本來就已對你數典忘祖心懷不滿,如今你還要火上澆油,粗暴踐踏眾人心中神聖的信仰!在鮮卑人眼裏你毀的可不是土胎泥塑的雕像,你踐踏的是他們的身體和靈魂。皇帝,你坐江山靠的是誰啊?你如此親漢,你真以為天下漢人都已真心歸順你了麽?你真以為漢人靠得住了麽?不提其他的,眼前就是預警。拓跋丕手裏這支鮮卑騎兵最為驍勇善戰,本應去高麗拚殺打仗的,現在隻因你滅佛,軍中將士群情激憤,不去了。這是不是你的損失?征戰四方掃定朔裔,你是靠漢人那套文弱的儒學體係,還是靠我們鮮卑人的強弩鐵騎?"
太後的質問擲地有聲,震得拓跋燾雙目圓瞪,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的呼吸漸漸沉重,原本鐵青的麵頰被無名火焰燒得通紅,顯示著內心強烈的不甘。被威逼挾製對於一個強者而言更為屈辱和痛苦。
自他十二歲監國,代理皇帝職責起,他就在兩大勢力集團之間小心尋找著平衡。大魏靠軍事起家,中原大地狼煙烽火群雄逐鹿,四方尚未平定,驍勇的鮮卑勳貴集團尤為朝廷所倚重。而同時魏國又以遊牧民族首次統治黃河流域,至今立足未穩,這塊土地原有的漢儒文化又必須遵崇,以此籠絡漢人大族,為拓跋政權坐穩天下奠定基石。對拓跋燾而言,這兩股勢力他都得依賴。沒有漢族高門支持,會失去底層民眾的根基,中央權力很難滲透到各地;沒有鮮卑勳貴的支持,皇族便失去軍事倚仗,別說駕馭百姓,自身都難保。幾年裏他小心翼翼走著鋼絲,企圖在劍拔弩張的獅子老虎中間協調出一條太平安穩的路,心力交瘁卻依然常常掉進坑裏。經常是壓下這一頭,另一頭便得意忘形以至於失去控製,騎到了他頭上。過於倚重崔浩,搞的鮮卑人怨聲載道,漢人得勢壓得他喘不過氣,天下也即將變色。將他們徹底鏟除,鮮卑勳貴又勢力高漲,成為足以與皇權抗衡的強大力量,甚至,足以要挾他皇位的力量。這哪裏是調解,簡直是在受夾板氣。胸懷大誌野心蓬勃的九五之尊卻依然要受製於權貴集團,這口窩囊氣對拓跋燾來說尤為難咽。外麵跪著的那個人不是一直頑劣驕縱象個地道的花花公子麽?原來都是做出來給他看的?暗地裏早已聚集了足以威懾他的力量?不動聲色地將以退為進的策略掌握得如此爐火純青,這個寶貝弟弟是何時深諳此道的?拓跋燾的後背一陣發涼。看來阿柔說的對。她早就看出拓跋丕不象表麵上這麽單純簡單的。想到這裏,拓跋燾對杜至柔的欽佩與感激更深了一層。他忽然迫切地想見到她。要是她現在就在自己的身邊,該多麽好啊。他們就會攜手並肩作戰,共同麵對太後,他就不會覺得這麽孤單無助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蒼茫微笑,不由自主對太後感慨道:"阿柔真是我的賢內助啊。她提醒過我的,堤防手握軍權的勳貴…果真讓她說著了。"
太後微微一愣,玄即抿唇一笑:"那麽你可知道剛才是誰來求我解救拓跋丕的?"拓跋燾一驚,太後笑道:"正是杜美人。"拓跋燾驚道:"她為何要這樣做?"太後搖搖頭:"我也猜不出。她看起來是最不象趟這潭渾水的人。可偏偏來的就是她。她求我設法勸動你,赦免拓跋丕違抗聖命的罪過,對沙門佛法不要太過酷烈,放他們一條生路。"
"不行!"拓跋燾臉色鐵青回絕道:"如此朕的威信何在?朕君臨天下,一言九鼎。詔令已出,豈容數改?"停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漸漸變為嗔怪,低了頭小聲埋怨道:"敢是懷孕懷的迷了心智,這等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了麽?"
太後亦變了臉色,揚眉怒道:"皇帝果真要一意孤行置天下輿情於不顧麽?如今連最替你著想的杜美人都勸阻你,可見你滅佛的旨令多麽不得人心。"拓跋燾冷笑道:"用人心來要挾朕,癡心妄想!朕從來不信那一套!什麽民意因果輪回報應,全部是胡妖用來愚民無識迷惑邪偽以亂天常的虛誕之說。朕已將長安犯事的那家寺院拆了,浮圖經像悉數盡毀,長安各寺的和尚坑了二千多個,朕到要看看他們宣揚的因果報應在哪裏?!"太後厲聲道:"皇帝不在乎天道,也不在乎清譽麽?如此濫殺無度殘暴嗜血,與嬴政石虎之流的暴君為伍,讓人寫進史書裏供後人千年萬世的批判,很光彩麽?就算連青史芳名你都不在乎,你難道也不顧及一下杜美人的意願麽?你自動放棄鮮卑親貴對你的支持,動搖自己的根基,後果是什麽你想過沒有?果真到了眾叛親離的一天,怕你連項羽的境遇都沒有。他還剩下一匹馬和一個死心踏地追隨他的女人!你若這樣濫殺下去令她兔死狐悲,冷了她的心,怕你到最後,連個真心對你好的女人都不剩!"
拓跋燾猛然驚呆,隻覺全身的氣血都在往上湧,雙頰通紅,胸前憋著一口氣漲得生疼,似乎隨時都要爆發,卻找不到爆發的出口。太後見狀,隨即緩和神色道:"才剛杜美人在我這裏,已替你將應對策略想好。以體恤兄弟親情,不忍看樂平王受苦的原由收下他的諫表,趕快打發他回去,免得象個標杆一樣跪在人來人往的門口讓天下人議論你們兄弟失和,說你薄情寡恩。用這個理由接納他的請求,什麽佛法宗教的,就別提了。這樣雙方都有台階下,誰的麵子都好看!"
拓跋燾依然呆立在原地,心中已品味不出是什麽感受,隻覺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全攪在一起令他無所適從,不得不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走。她連這個都想到了。他不由感慨,她連他內心深處最不好啟齒的難處都察覺到了,替他想好了退路。這樣收場既保全了皇帝的顏麵,也保全了一部分佛教徒的性命。"什麽佛法宗教的,就別提了。"等於默認了一眾王親顯貴在他眼皮底下將四方沙門藏匿,周濟他們逃逸。那些金銀寶像及諸經論,怕是也會秘藏起來。等風聲一過,再卷土重來。想到這裏,他的怒火再次燃起。他十分清楚杜至柔的良苦用心,也十分清楚這樣收場是最恰當的結局,可他咽不下這口氣。無論怎樣淡化處理,他還是覺得丟了皇帝的麵子。他眯起雙眸,一拳捶在案上,惡狠狠道:"朕不能就這麽輕易隨了他的心願。各王公門下私自藏匿的沙門師巫,朕可饒其不死,可也別想活得舒坦。全部搜出來發配荒蠻,終生苦役!"
太後緩口氣,這個結果總算不是太壞。不過她知道皇帝的脾氣。從小這就是個善變的孩子。大喜大怒常在一瞬之間,易於激動性情中人。也許下一刻皇帝就會後悔這次讓步。此時最好順著他的心意,哄他幾句開心以便他忘了這個過結。太後麵上浮現出欣慰笑容,在拓跋燾耳邊讚許道:"皇帝果然眼光不差。以前隻道那杜美人性情驕倨,今日方知她是個心胸寬廣的賢良之人。識大體顧大局。皇帝有這樣賢德內助相伴於側,是大魏的福氣啊!"
太後語音剛落,拓跋燾立即開口道:"那麽等她誕下朕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朕立她為後,母親該不再反對了吧!"太後驚奇得眼睛都瞪大了。不想皇帝腦筋轉得這麽快,找個機會就要替自己的意願爭取,什麽都能拿來討價還價。太後想了想,和顏悅色道:"我也很喜歡那孩子。論才幹,論賢德,論品貌,她都是當之無愧的皇後人選。可是,皇帝也知道,我朝立後,不是你我中意誰就可以立誰的,還需天意。你若非要立她為後,就應早些安排她鑄金人。倘若她鑄不成,那是天意不允,非人力可以抗拒違背的。"
太後的話猶如一瓢冷水澆到了拓跋燾躍躍欲試的心口上。他愣了半晌,悶悶不樂道:"什麽天意人為,我從來不信的。是我娶媳婦,我中意就行了,與別人和幹?"
太後的笑容更加委婉,輕聲慢語勸著突然變成小孩子的皇帝:"皇帝得遇知心紅顏實乃大幸。隻這知心人未必非要身居尊位。古來後宮賢妃成就一代明君終生相伴的不計其數。立後非同兒戲,涉及到宗廟社稷。皇後於國於民是有象征意義的,並非一般嬪妃職責可比。隻敬天告神,祈福助祭這一項,就牽扯到了國家社稷的安危,故而皇後一定要是上承天意下合民心,大吉大利之人。我鮮卑人尤重占星祭神,每遇祭禮,女巫執鼓升壇,皇帝叩拜祭天告神,皇後立於陛之東南肅拜,祈求福祉。倘若這皇後不是天佑之人,衝撞到神靈,將是天罰亟行禍亂不止。故我族尚在草原爭霸之時,便定下風俗,將立皇後,需手鑄金人,以成者為吉,不成則不得立。通過手鑄金人占卜吉凶後選出的皇後,才是天命所歸,才能令萬民信服景仰。皇帝,你立皇後,和民間普通男人娶新婦,倒底不同啊!"
拓跋燾擰眉沉默,良久不語。太後說的都是事實,他一點都不陌生。他的父親明元帝一生獨寵一位姚氏女。姚氏為羌人的西平公主,姚秦皇帝姚興的女兒。明元帝以皇後禮將她娶進家門,從此出入居處,一應禮秩如同皇後,終其一生,恩愛非常。可就是因為姚夫人鑄金人不成,無緣後位,帝深愧之,卻無能為力。至姚氏薨,追諡皇後,遺命與帝合葬。祖宗成法,誰都改變不了。不論接受占卜的妃嬪出身多麽高貴,多麽受皇帝寵愛,多麽賢能,多麽能生皇子,隻要過不了手鑄金人這一關,也是枉然,即使是皇帝,也無權插手幹涉。
拓跋燾長長歎了口氣。眾目睽睽下親手鑄出和自己相貌接近的金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失敗的機率極高。鑄造金人之前,便已存在一輪篩選。由眾人信服的女巫依此占卜每位嬪妃,不夠吉祥的連鑄金人的資格都沒有。篩選出來的女人,在莊嚴的儀式上走向神壇,在百官黎庶注視下,由工匠協助將合金液體灌入模具,鑄金為己像。待金人冷卻成形時,金屬表層不可有傷損破裂,五官更不能走形。那是比著自己的樣子鑄造的,如果連自己的像都鑄不好,自然表明你不是受老天保佑的吉利之人。先不論手藝,隻心理素質這一關,就能涮下一大批人。其他的還需心靈手巧,與諸多協助的匠人宮女的配合…那與他生死與共的心上人,能過得了這幾關麽?
拓跋燾自太後宮中出來,舉趾升輿向自己寢宮走去。內宮行走儀駕很是簡單,四邊各一名果毅都尉,輿前金吾舉槊引駕,輿後兩名小黃門各持白羽扇,頭上遮一柄紅羅傘,旁邊跟著服侍的內官宗愛。拓跋燾懶懶斜倚寶座,隻覺身心俱是疲憊。似乎無論他想做什麽事,都被一些不明不白的緣故所阻止困擾。他是皇帝,坐擁萬裏山河,卻連娶自己心愛女人為妻的簡單願望都難以實現。他換了個倚靠姿勢,抬頭漫無邊際地望了望湛湛清澈的藍天。一對早歸的大雁自天跡邊掠過,留下比翼齊飛的身影。雁為德禽,失偶不再配,守誌不渝,其節可嘉,故周禮士昏禮中,自納采訖親迎皆以雁為摯,取其五德兼備,生死相隨之意。自己將來,能不能給她一個象樣的昏禮,讓她在天下人的豔羨中登上皇後寶座,成為與他白頭攜老的終生伴侶?他對著長天白日苦笑。有些事,似乎連他都力不從心。他胡亂想著,身子隨著肩輿輕輕搖晃,越發感覺困乏倦怠,眼皮沉的都要垂下來,卻在即將闔上那一刻,眼角餘光突然掃進一個人的身影,令他立即驚覺揚手,抬輿的八名內監齊刷刷停步,拓跋燾目視那人,對宗愛道:"那可是樂伎楊氏?"
不遠處的池水邊,隱約一位翠藍團花雲錦緞長裙女子,身披茜紅鶴氅,輕移蓮步,正急匆匆向宮門口走去。那碎步輕顫,風枝擺柳的姿態,不難認出她是誰。宗愛隻看了一眼,便恭身笑道,正是楊娘子。拓跋燾的臉色登時黑了下來。
"難怪!"他輕聲恨道。難怪阿柔出人意料地跑去求情。傻妮子定是被楊瀴瀴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得心軟,傻乎乎的跑去趟這灘渾水。拓跋燾一陣惱火。叫她進宮來獻技伺候阿柔解悶的,竟然膽大包天走起夫人路線,替她的恩客謀利?!誰給她的膽量敢在皇帝背後偷偷摸摸地出手,打他個措手不及?一個卑賤的樂人竟搬得動太後?!為了拓跋丕,她竟然爆發出這麽大的動力,而他這個天下至尊,連讓她彈奏個曲都難。拓跋燾眼前閃現出楊瀴瀴一貫冷豔如霜的姿態。原來她並非對誰都是又冷又傲的!想到這裏,妒火中燒,轉頭恨恨對宗愛命道:"速帶楊氏去太極殿,朕有話問她!"
太極殿就是皇帝寢宮。婉瀴在池邊被攔住帶到殿前,舉目匾額,心中霎時驚懼無比。大白天的皇帝叫她到寢宮做什麽?她被帶到東廂暖閣,皇帝正在內室更衣,她戰戰兢兢對著禦座跪好,身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氣勢淩人,她的心更緊了一重。驚魂尚未安定,皇帝夾雜著寒氣的身影已坐在她麵前。殿內頓時一陣山雨欲來的冷酷氣氛,直撲婉瀴而來。
拓跋燾端坐正中,身著黑絲錦貂皮齊膝窄袖衣,軟羊皮褲,碟躞帶上垂掛著火石囊、短刀和小皮鞭,高高的油皮靴鋥光瓦亮,無一絲汙跡。楊婉瀴不敢抬頭,對著那雙靴子必恭必敬地磕了幾個頭,垂下眼簾等候皇帝問話。
"你可知罪?"拓跋燾含威帶怒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婉瀴額上冷汗涔涔。她不知道皇帝對她的身世,還有她和杜妃之間的來往掌握了多少,她不敢冒然回答。竭力穩住跳動的心,鎮定下來回道:"妾不知身犯何罪。"
拓跋燾高聲怒道:"你趁給杜娘子演奏之機替拓跋丕求情,可有此事?後宮幹政已是犯了朕的大忌,你連嬪禦都不是,小小的樂伎竟然可以插手朕的政務,你還不知罪麽?"
婉瀴心中定了定,斂眉低首叩了一個頭,顫聲道:"妾知罪。隻因樂平王殿下待妾一片深情,妾無以回報,故而替他奔走。殿下已跪的雙腿腫裂,妾實在不忍看他受苦,萬般無奈求助於杜娘子。妾罪無可恕,隻求陛下寬待樂平王,妾任憑陛下處置。"
拓跋燾眉頭猛地向上一揚,訝然冷笑道:"你膽子可真不小啊!死到臨頭還敢與朕講條件!你也配!"
拓跋燾的怒火一陣高過一陣,想壓都壓不下去。這瘦弱的女子跪在他麵前微微顫抖著,他卻從她身上看到了拓跋丕的影子。才剛在太後宮中那口窩囊氣又回到皇帝胸膛裏。拓跋丕和他所代表的鮮卑親貴,倚仗手中的軍隊脅迫他,這卑微的小女子,憑得又是什麽?他的火氣噌噌往上冒著,親貴們給他受的氣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全發泄到了婉瀴身上。
"哼哼。這是你自己說的。任憑朕處置。"拓跋燾陰森的笑裏強壓著怒火,眼睛眯成一條細縫,低下頭靠近婉瀴,柔聲道:"既然你這麽不願看到拓跋丕受罪,朕成全你好了。朕已命人將他抬回府裏去了。"
婉瀴一驚,隨後一喜,雙手加額大禮叩謝。還未等她說出謝主隆恩的話,拓跋燾輕挑的笑聲已在她耳邊想起:"你來替他受這個罪。"
婉瀴瞬間驚呆。皇帝的話無異於五雷轟頂。拓跋燾眼看著她絕望的眼淚決堤般奪目而出,心中猛然爆發出一陣報複成功的快感。他既報複了婉瀴以前的冷淡,也報複了拓跋丕對他的挾製。他揚起頭,懶洋洋笑著,笑中滿是掌控者的戲謔與自信。他仔仔細細將婉瀴的痛苦表情欣賞了個夠,方淡淡笑道:"從現在起,你就留在朕的寢宮裏做一名宮婢,專司侍櫛之職。"
楊婉瀴的臉慘白如紙。侍櫛有暗隱妾室的意思。拓跋燾戲謔而輕蔑的笑容瞬間激起了她深重的恨意。她恨她自己。從未有過什麽時候, 她象現在這樣恨自己。現在才想起來麽,這是她的殺父仇人。現在才知道,她勸阿柔放棄複仇是多麽的自取其辱。"你以為你愛上他們,甘心與他們為伍,他們就會放過你了麽?" 阿柔罵她骨頭太輕,罵得真是對。她蒼涼一笑。兩顆大大的淚珠,從眼眶中直落而下,砸在地麵上發出響聲。不能再妥協了,否則連她自己都將輕視自己。她不顧一切地高聲叫道:"妾與樂平王殿下早已情定終生,妾絕不做辜負他情意的事!陛下聖命,妾萬死不能遵從!"
拓跋燾頓時勃然大怒,被一個卑微的樂人三番五次抗拒尤其令他發狂。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鞭子對著婉瀴呼嘯而下:"該死的賤人!早已是人盡可夫了還裝的什麽三貞九烈!"楊婉瀴猛昂起頭直視拓跋燾,紅腫不堪的雙眼噴出殺人的火焰,喉中發出的詛咒如墳頭枯枝上的夜梟,慘烈又絕望。
"你會遭到報應的。會遭報應的!"
一陣零亂不堪如鬼勾魂的跑步聲映入耳邊,二人還沒反應過來,已有一名禦醫滿頭大汗不顧禮儀癱跪在皇帝腳下。"陛下!陛下!杜娘子小產了…"另一禦醫好不容易喘過氣,稍顯鎮定道:"杜娘子突發滑胎跡象,臣等趕去時,胎動已停止,胎心音消失,隻怕胎兒已窒息於腹中。娘子已懷胎六月,此時落胎凶險之極,娘子已暈厥不醒。惟今之計,隻有及時終止妊娠,將胎兒取出,娘子或可有一線生機。隻是胎兒已大,無法自然滑落,唯一的辦法是用銅鉗銀鉤夾出體外,陛下?陛下!"
拓跋燾的臉色慘白如紙,象尊蠟像般凝固呆滯,腦中一片嗡嗡做響,良久,天邊傳來婉瀴淒厲慘嚎的詛咒聲,揮都揮不去。
"你會遭報應的!遭報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