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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三十八)

(2016-12-14 20:53:45) 下一個

皇帝無視諸多王公貴族的虔誠信仰,粗暴踐踏眾人心中景仰的神佛,十日之內從都城到長安,寺宇佛像盡皆搗毀,聖潔教法幾近絕響。鮮卑部酋親貴個個咬牙懷恨不已,素敬佛道的樂平王拓跋丕冒死叩閣進諫,亦被盛怒的皇帝罰跪於宮門口外。消息傳到杜至柔閣中,倚窗而坐的美人放下手中書,心中暗自鬆口氣。事態趨勢順著她期待的方向發展。裂痕已經出現,便再也彌補不了。皇帝與支持他的親貴漸行漸遠,最終失去這支最為堅固的倚靠力量,徹底孤立,這個日子,看來不遠了。想到這裏,她蒼白的唇動了動,牽出一個並無多少喜色的微笑。

守門的侍女進來稟報,教坊司的楊娘子求見。她的笑容加深了一層。她正想著婉瀴,她就來了。剛要說出"宣見"二字,卻見楊婉瀴已急步走入了她的暖閣中。

杜至柔自害喜以來精神頗為緊張,每多驚悸失眠,向禦醫詢問緩解之策,言語間暗露傾心韶樂之意。禦醫便向皇帝晉言杜娘子可多聽些舒緩流暢的樂曲,以調解心緒,杜美人順勢提出教坊司的楊娘子,色藝俱佳甚合心意,皇帝想都沒想就應允了,吩咐了太常寺,人必須隨叫隨到。杜至柔便順理成章地隨時宣召楊婉瀴入宮給她彈曲解悶,借機與她商議最新的計劃和動向。

拓跋丕進諫這天,杜至柔一早向太常寺宣人,本是要等個把時辰的,不想楊婉瀴比平日到的早很多。急匆匆闖到她麵前,將手中琵琶隨意向案前一放,回過身來,眼中帶淚,神情焦急,盯著杜至柔不語。杜至柔微微一驚,屏退所有的侍女,輕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楊婉瀴的淚水緩緩流淌下來。"阿柔,你…可不可以救救樂平王?他…他得罪了陛下,已經跪了一上午…能不能,你去求求陛下,開恩放過他…"

"你什麽意思?"杜至柔目光冷肅,緊盯著她。楊婉瀴忽然用雙手捂住漲紅的雙頰,哀聲泣道:"我不能,不能再繼續了…我做不到,再欺騙他…我的心裏,已經全部被他占滿了!"

杜至柔猛吸一口冷氣,半晌,低聲恨道:"沒用!"

楊婉瀴放下雙手,看著她的目光迫切而執著:"我知道,我壞了你的大事。可我抵禦不了這份濃厚的情意。自我淪為娼妓,我便是男人手中玩物,玩過就仍,棄若敝屣,隻有他,真心待我好,不在乎我汙賤之身,拿我當知己一樣敬愛,我不能再做對不起他的事了!"

"可你已經對不起他了!"杜至柔冷言道:"陛下已經對樂平王心生嫌隙,一半的原因是你引起來的。你這個時候退縮,不僅救不了他,連你也要牽扯進去!"杜至柔緊盯著她的眼中冒出怒火,挑起一側長眉厲聲道:"真心待你好?!這些皇親貴胄也配談真心麽?送你幾箱金銀財寶,就讓你屈服了麽?殺父的仇恨就能拋到天邊去了麽?!你的骨頭就這麽輕麽?!"

婉瀴的淚再次落下,失去血色的唇角勾劃出一個淒涼的弧度:"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無法再麵對他凝視我的眼睛,無法再同他虛與委蛇。他專注我的時候,神情是那麽的真誠,眼中的光采如同浩瀚大漠上明亮的陽光,灼灼逼人。這樣的目光下,哪怕吐出半個字的虛言都叫我臉紅,讓我心痛。我經曆過這麽多的男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我怎會區分不出呢。他來了,我早已枯死的生命又重新活了過來,這樣濃濃的愛意,原是比心中充滿仇恨要美妙的多的啊!阿柔!放棄複仇吧!放下心中的恨,生命短暫,試著去愛,陛下對你是真心實意地好,試著去接受他的感情,寬恕他的不義…何必讓短暫的生命被無休止的仇恨和報複所控製!"

杜至柔靜靜看著她,純真地笑。那一刻的神態令楊婉瀴心生困惑,恍如夢境。這樣甜美明朗的笑容,還是在她們幼年時,她在她臉上見到過。那時,她幾乎無時無刻不掛著動人的微笑。她笑起來的時候麵頰上會出現一對調皮的梨渦,可愛極了,整個人都隨著臉上單純澄澈的笑容透明起來。她呆呆看著杜至柔緩步走到案前坐下,拿過那柄五弦琵琶,橫抱於胸,二指輕拈雲母撥片,兀自撥弄起來。她微垂著頭,唇角彎彎,笑意溫柔,叮咚幾聲不成曲調的彈著。楊婉瀴惶惑不安呆望著她。她臉上始終保持著春風拂麵的微笑,可婉瀴卻從那一聲聲慢抹輕挑裏,聽出了鬼哭一樣的淒厲與悲涼。

"我大概忘了告訴你了,"杜至柔捏著撥片的手忽然停住,失神看著案上博山爐中嫋嫋浮升於空中的紫煙,陷入對往事的追憶裏。"我的父親是備五刑而死的。"她的語調越發溫柔,似是在描述一副暈染精致的工筆畫,楊婉瀴全身的汗毛卻瞬間立起,手指不由自主掩住了口。耳邊咚的一聲弦顫,幽幽餘韻在空中回想。"削足",杜至柔麵帶微笑,喃聲念著,"斷臂",又是一聲弦響,"黥麵",下一根弦清脆顫動,"割鼻",她的手懶洋洋地劃到了最後一根弦,輕輕一挑,"梟首。"歎了口氣,她無奈笑道:"我見他最後一麵時,他裝在一個小小的木籠子裏,身上除了那顆頭顱,其它的,都已經沒有了。"楊婉瀴隻覺五髒六腹都攪在了一起,用力捂口壓下一陣陣翻滾而上的嘔吐感,額上冷汗涔涔。

"你現在和我說放棄,讓我去愛他,寬恕他的不義,"杜至柔抬起了頭直視婉瀴,晨光照射在她蜜色眼瞳上,她一雙眼睛突然如貓眼一般明亮。她微微眯起雙眸,給了婉瀴一個嬌媚如絲又驚恐無比的微笑,手中猛地當心一畫,五弦一聲裂帛震天:"你不覺得你太天真了麽?!"

楊婉瀴已顧不得陣陣的作嘔感,又將雙手捂在了耳上,企圖抵禦那一聲聲來自地獄的恐怖呼喚,然而杜至柔蒼涼如鬼泣的悲鳴卻無孔不入,潮水般地湧進她腦海裏。"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其次毀肌膚、斷肢體。最低賤的受辱不過如此!你我自幼通讀義禮,受聖人教誨,當知父是子之天,殺己之父猶如殺己之天,不可與彼共處於天下。天在上,故曰戴的道理。子不複仇非子,我若不為父兄報仇以全孝道,我與行屍走肉有什麽分別?你不願盡孝是你的事,我勉強不了你。這條路本來就是艱辛異常十死一生的。即便你們都在中途離去,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也絕不會放棄。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絕不放棄。"

"這樣的堅持有什麽意義?"楊婉瀴眼中含淚,緊盯著杜至柔:"被仇恨占據了心靈,任由憤怒蔓延到你每根血脈,再也體味不到被關愛的情感,再看不見美好的景色,生命被怨毒與恐怖的黑暗所吞噬。我勸你放棄仇恨,並非勸你放棄盡孝。你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兒,該是擁有完美人生的。若你的父親在天有靈,必不願看到你一生被怨恨操縱,永世活在仇恨裏。"

"如此執著地追逐雪恥,是對公平與正義的伸張!"杜至柔眼中跳動著火焰。

楊婉瀴道:"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天道無常,並不總站在正義一方。何況那正義是你一個人心中的正義。若為複你一人心中仇讎,而致更多人陷入悲慘境地,此豈無天道之極?"

這是當年申包胥勸說伍子胥放棄複仇時說的話,杜至柔聞之心中一動,眼中簇動的火焰暗淡了下去,對著楊婉瀴淒涼一笑:"那我也用伍員回複申氏的話來回複你。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婉瀴喃聲念著,片刻後她淡淡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也是令尊當時的做法。以一己之力對抗全體鮮卑貴族集團,處心積慮恢複前朝士族政治,用人唯家世尊卑與儒學才智,把鮮卑人晾在一邊,連他們的信仰都打擊排斥,殊不知這已是大魏的天下,不管你多不情願,漢人已是被征服的民族,大魏境內鮮卑人才是國人,毫無顧忌地藐視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企圖退回到漢儒文明,豈非倒行逆施?"

杜至柔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後冷淡笑道:"你果然愛上樂平王了,愛得連自己的祖宗都忘了。"她無奈歎口氣:"華夏文明與西戎文明哪個才是大勢所趨,現在誰也預見不到,也就談不上倒行還是順行。也許再過五十年,這片土地將重新被漢化,阿爺的理想最終會實現。即使沒有那一天,以後鮮卑人永世統治中國,也不說明他們虐殺阿爺,滅我全族的暴行就是對的。阿爺是謀士,是學者,不是決策者,他提供的任何主張,言論,策略,均無對錯之分,也無需為自己的理念負責。原則上他可以提出任何政治主張,是漢化是胡化,是興儒教還是興佛教,手段是激進是平緩,他可以隨便說,這本來就是他作為君主輔弼的職責所在。那個最終做決定的人才是要負責的,否則誰還敢再說話,給你出謀劃策?策略好用的時候,促進你這個國家興旺發達的時候,是'卿才智淵博,事予祖考,忠著三世,思盡規諫,匡予弼予,勿有隱懷。'當真觸及到自身利益,秉筆直書令你蒙羞的時候,幡然變臉喪心病狂趕盡殺絕,全不念一絲忠心事主的情份,"杜至柔竭力忍住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了下來,喉中酸澀滾燙,哽咽不能語。

楊婉瀴麵帶悲憫,編貝皓齒輕輕咬了咬下唇,片刻後小聲開口道:"令尊行事…實在太過激進了些。過於急切地尊華排夷,四處樹敵,屢觸禁忌,這麽多人的勸阻都置若罔聞。曾聽家父言道,崔司徒一日之內保舉了幾十名五州高門士人直接做郡守,把鮮卑人排擠得無官可做。家父那時便歎息說,崔公怕是免不了一場災禍了,為自己的私心而同朝廷有權勢的人對抗,他將來如何保全自己呢?"

"若非此舉,你家也不會平步青雲。"杜至柔悵然歎道:"阿父為人固執,狂狷傲世,不懂道家的明哲保身。可這不是他該死的理由,更不是讓我認命的理由。無故而慘遭屠戮已很悲哀,被屠了還替殺人者找理由開脫,豈不是更悲哀。我還沒有這麽大的奴性。"她抬起眼直視楊婉瀴,眼中瑩光點點:"你以為你放下怨恨,甘心與他們為伍,甘心替強權者唱讚歌,他們就會放過你了麽?人性常會混淆恐懼與愛,這正是強權者的秘密。在狼的眼裏,不管你和他們靠的有多近,你對他們的愛戴之情有多深,你永遠隻是一隻羊,你永遠不配成為狼。"

楊婉瀴亦眼中落淚,看著杜至柔說道:"我愛上拓跋丕,不是為了逃避恐懼的。他是狼還是羊,他能否給我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都不是我求你解救他的原因。"

杜至柔聞言,長聲大歎:"你既然隨著樂平王信了佛,該知佛言四十二章經,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楊婉瀴搖搖頭:"我不後悔就是了。"她看著杜至柔,目光堅定而執著:"求你看在你我舊日情誼的份上,救救他。"

"可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杜至柔怒目圓瞪道:"若非他在陛下耳邊屢進讒言,非要陛下借國史案廣加株連,將漢人大族一網打盡,你我家族的命運何止於如此悲慘?!"

楊婉瀴霎時麵色慘白,雙唇止不住顫抖,努力了好半天才勉強穩定住情緒,鼓足勇氣小聲道:"你剛剛不是說,言者無罪麽?拓跋丕與崔司徒,不過利益相反罷了,做法是相同的,都是言者而已!你既與你愛的人辯護,我為何不能為我愛的人辯駁?!"

杜至柔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柔弱之人,心中驚駭不已。草原上落入鷹犬的兔子,在即將被吞噬的前一刻,拚盡全力向對手發出最後一搏。而這無奈地最後一擊,卻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杜至柔最無防備的薄弱之處。杜至柔咽了幾次口水,腦中將可想到的反駁之詞都想了一遍,終於無力垂下了頭。便是再不服氣,她也無話可說。她失神看著楊婉瀴。她的麵色是那麽的蒼白,抖動不止的身體是那麽的孱弱,然而紅腫不堪的淚眼中射出的,依然是堅持不懈的火光。她們是一樣的,被各自的愛與恨所困,為各自的信念執著抗爭,韌如蒲葦,堅若磐石,忍辱負重又矢誌不渝。杜至柔低著頭,蒼涼一笑。她找不出任何理由阻止婉瀴追求她的意願,就象無人可以阻止她追求報仇雪恨的意願。既如此,同遇之人又何必與她為難?成全她的意願也是給自己的執著一個撫慰。左右思忖半晌,她扯動幹涸的唇,輕聲道:"詔令已經發出,君無戲言,勸陛下收回聖命是萬萬不可能了。事已至此,連我也說不上話,恐怕唯有太後可以勸動陛下。"她緩緩地立起來,卻在站直的那一瞬間突然眩暈,險些跌倒。楊婉瀴慌忙扶住她,見她臉色慘白虛汗如潮,擔憂問道:"要不要宣禦醫?"杜至柔擺手道:"不妨事。近幾日常常眼前發黑,頭暈目眩,一會兒就好了,應是懷孕所至。"她扶著婉瀴站穩片刻,等心悸過後,轉麵對她道:"我現在去找太後,"她看著婉瀴的眼睛,沉默片刻,終是再次提醒道:"你想好了。樂平王公然逆鱗,公然抗旨不出征打仗,此事怕已觸及陛下忌惡。他不再是陛下寵愛的弟弟,以後他的日子會很難過,你此時依附於他,無異於踏進了一條即將沉沒的船上。"

楊婉瀴點點頭。"他將來上天堂,我陪他淨土享樂。他將來下地獄,我陪他烈火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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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寫到這裏,由於參考了一些曆史文獻,心中隨著創作產生了很多感想,就寫一篇創作隨筆,發表在這章裏。

首先談談崔浩的死法。《魏書 · 釋老誌》裏提到備五刑。"後四年,浩誅,備五刑,時年七十。",然而同一個作者魏收在其《魏書 · 崔浩傳》裏沒提五刑。《資治通鑒》用的是崔浩傳的記載:"及浩幽執,置之檻內,送於城南,使衛士數十人溲其上,呼聲嗷嗷,聞於行路。"唐以前中國的五刑是墨、劓、刖、宮、大辟。《釋老》是魏書專門講解佛教在北朝時期形成發展的一章,比較偏向佛教一方。 崔浩是太武帝滅佛的積極倡導者,所以後來隻要是佛教的曆史文獻中記載到這段曆史,都會把崔浩的死寫的極為悲慘,根據就是《魏書 · 釋老》。比如《高僧傳》裏說他是腰斬,《廣弘明集》是淩遲,其它的甚至還有扒皮抽筋之類的,用以說明佛教的因果報應。不信佛或者不信因果報應的曆史學家均認為毫無根據。按照呂思勉先生的說法,把崔浩的死法描寫得這麽慘,是"此乃佞佛者怨毒之辭耳。"

崔浩的死因也同樣有兩類說法。佛教文獻裏全部歸因於他滅佛所以遭到報應。但這個說法邏輯不通。首先如果善惡有報的話,在太武帝滅佛中為保護佛教三寶和大批僧尼性命做出重大貢獻的太子拓跋晃應得到好結果,可是他的下場同樣很慘。太子拓跋晃與崔浩是政敵,信仰不同,太子篤信佛教。太武帝滅佛的詔令是由他來執行的,他拖了半個月才執行,這半個月全國的和尚都逃光了。假如拓跋燾因佛教問題打擊崔浩的話,他應該支持崔浩的政敵太子一方。可是就在崔浩滅族兩年以後,拓跋燾殘忍地殺了這個兒子,東宮大部分官員同時被殺。太子集團覆滅。《南史》裏記載的是,拓跋燾在外地作戰詐死,太子來奔喪的路上把他擒獲,罩在鐵籠子裏,(這位殺人不是把人擱木籠子裏就是擱鐵籠子裏),抽了三百皮鞭,扔到荊棘地裏殺掉。《北史》當然不會直接寫,而是間接說,太子的死,與"戾園之悼"相同。戾園就是戾太子劉據,漢武帝因為他造反將其滅族,也就是漢武帝自滅了三族。也就是說,拓跋晃是拓跋燾殺掉的。所以從這個事實判斷,崔浩的死因與信仰無關。

第二,太武帝如果是因崔浩主張滅佛而殺掉他的,那麽在崔浩死後他應該有後悔滅佛的舉動或想法,等於他受了崔浩的騙,但終其一生,拓跋燾都痛恨佛教。崔浩死後,佛還在滅,大魏境內連一個僧人的影子都不見。這場運動持續了七年,也就是說崔浩死後三年還在滅,直到拓跋燾被刺殺,才停下來。另外如果解釋為因果報應的話那麽拓跋燾殺崔浩就成為了替天行道,佛學人士應該讚揚他的行為,然而這幾部佛教文獻上拓跋燾的形象都不太正麵。從《魏書》上看拓跋燾並非完全的受騙者,實際上我也不相信這樣一個強勢君主會完全受控於崔浩十幾年,他一點不象個毫無主見的人。北魏這場運動聲勢如此浩大,持續如此之久,拓跋燾應是主導者,佛教文獻把崔浩當因果報應的典型,經常出現"這就是毀佛滅佛的報應"之類的話,對拓跋燾倒沒說什麽,有點欺軟怕硬的感覺。

從滅佛動機上看拓跋燾也應是主導者,即使沒有人鼓動,到了那個局麵也會被滅的。他不是唯一的滅佛者,後麵還出現了三個。合起來稱為"三武一宗"。太武帝,北周武帝(宇文泰的兒子宇文邕,曆代帝王圖裏他的畫像旁邊注釋就是滅佛二字。唐武宗,後周世宗柴榮,這位曾親手用斧子把佛像的胸脯給劈下來了。)四位皇帝無論從手段動機到結果都大同小異,網上有很多國內佛學會的人總結的滅佛原因,有興趣可以看看。無外乎是政治上,佛道與王道的衝突(短期內發展太快人數太多,被視為強大的政治對立麵);經濟原因(僧人不交稅不服役,占大量農田);佛與儒,道等其他宗教的衝突。唐武宗那次和太武帝的最象,而唐代這次滅佛最積極的倡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韓愈。韓愈出發點和崔浩非常象,都是要恢複儒學的正統地位。儒和佛在宋代以前經常是十分對立的。漢人的知識分子幾乎不信佛,並把佛視為異端邪說。佛教在中國基本上是少數民族的信仰,比如藏族,滿族,蒙古,由此形成華夷之辯最主要的爭論之一。儒代表中華,佛代表外來文化。然而韓愈卻沒有崔浩開始的好運。他因為寫了那篇要求滅佛的諫疏差點丟了命。因為當時的皇帝唐憲宗是忠實的信奉者,韓愈就是要阻止他的,那篇諫疏寫得真是好,千古名篇,大文豪就是大文豪,措辭犀利下筆如刀,要求皇帝把佛像全毀了僧侶不還俗的全殺了。唐憲宗鼻子都給氣歪了,大筆一揮判了斬刑,多虧好朋友極力勸說才改為流放嶺南。路上千辛萬苦女兒病死了,韓愈為此精神受了很大打擊。他死了以後佛教發展的更為蓬勃,結果新皇帝受不了,拿出他那篇奏疏當理論依據,下旨滅佛。這次死了百十個僧尼,逼他們自盡而亡。

不信佛教因果報應的曆史學家對於崔浩的死因說法就大不同了。崔浩之死在南北朝這段曆史上太顯眼,任何一個研究曆史的人都繞不過去,誰到了這裏都要發表幾句感慨(因為太悲慘了),上百個人發表過議論,於是造成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代表性的幾個例子,比如陳寅恪認為他太忠於獻卑統治者,早期甘當"漢奸",後來又太想效法司馬氏以圖儒家大族之興起,遂不顧春秋夷夏之大防,卒以此觸怒鮮卑,身死族滅,為天下後世悲笑。(陳寅恪《崔浩與寇謙之》);呂思勉的說法,是偉大的民族複興先驅。"雖身在北朝,而心存華夏,魏欲南侵時,恒詭辭飾說,以謀匡救;而又能處心積慮,密為光複之圖;其智勇深沉,忍辱負重,蓋千古一人而已。"由於他心存華夏密圖光複的企圖被發現,於是被殺。第三種,就是修史,直筆暴醜而被殺。持這種觀點的是明代的王夫之,現代的周一良先生(《魏晉南北朝史劄記》),田餘慶先生(“崔浩以直筆、實錄獲譴,不悖於史德。”);因為崔浩直接的死因就是修史,這個在史書上是明確記錄的。但是後來人都認為這個原因過於簡單,總是猜測太武帝肯定有什麽別的原因。因為殺的人太多了,如果隻是稟筆直書的話,不應株連九族,連同事都殺了。第四種:卸磨殺驢之說。持這個觀點的就是《魏書》的作者魏收。從時間上看,太武帝命崔浩修國史,是在北方基本已經統一的情況下進行的,也就是說,崔浩的用處不大了。仗已經打完了,天下也歸了他了,軍師就該被烹了。第五種:崔浩個人品性造成的,與其它無關。從史料上看這人也的確太招人恨,太不會做人了。得罪了太多人,活著的時候就有很多人或詛咒或勸告他,你這麽偏執早晚被滅門之類的話,他連聽都不聽。極端的種族主義,這個到哪裏都是激發仇恨的源泉。前期太順利,皇帝太寵信造成他個性膨脹,以為自己想怎麽著就能怎麽著,無所不能。第六種說法:什麽合理的原因都不是,僅僅是因為拓跋燾晚期精神失常。這個說法在古代就有了。因為拓跋燾後期的確殺戮過重,滅了太多人的族,而且毫無征兆,又很快後悔。

我個人相信陳寅恪的說法,因為從株連的這些家族看,漢人世家大族的確是已形成規模,必須鏟除掉了。否則他沒必要株連這幾家。

不管崔浩是怎麽死的,他死前受了極大的侮辱極度的痛苦,是毋庸質疑的。拓跋燾這樣對待崔浩怎麽說都說不過去,即使站在他作為統治者的立場上。要是沒有崔浩,別說拓跋燾能統一北方,連北魏這個國家都沒有。位居三公者,死的這麽慘的隻有他和李斯(據說是被腰斬的),然而李斯對秦的貢獻不如崔浩之於北魏,所以他這個事才引得史學家們紛紛感歎,直到現在,各種歎息感慨,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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