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源的密折抵達禁中,皇帝正陪伴著杜美人在西苑瑤津池畔觀賞雪景。中秋過後,杜美人有了嚴重的妊娠反應,頭昏乏力了無食欲,早晚間嘔酸水。隨著反應越來越重,她的性情也越來越暴躁。看誰都不順眼,每日隻在閣中打雞罵狗,似乎總有一腔鬱結憂悶在心,卻又無處發泄,時不時拿身邊人撒氣。杜美人院內每日都有宮人受責,偶有小過便大加笞撻,性情乖戾,待人嚴苛,似乎是變了一個人。閣中派來服侍她的人見了她都如見了閻王,避之不及又怨恨不已。一日隻因小羅說話聲音大了些,便惹得杜美人大動肝火,硬說小羅故意擾她休憩是要致使她小產,叫人拉了小羅到院中掌嘴,直打的雙頰腫脹唇破流血方才停手。又一日小羅戰兢兢奉上羹湯,杜美人隻嚐了一口便將碗打翻在地,哭訴那湯的味道不對,一定是小羅受人指使給她下了毒,宮長急忙著人檢驗,自然是沒有,杜美人卻不甘休,終是又命人打了小羅一頓才解氣。那小羅此前三番五次挨她的打都隻有哀嚎哭泣,到了這兩次,蒼涼無助的淚眼中,終於浮現出了明顯的恨意。
杜美人鎮日煩躁不安敏感多疑,又兼害喜食欲不振,雙頰眼見著就消瘦了下去,尖尖的下巴時常掛滿淚珠,皇帝看在眼裏,又急又心疼。每日隻要有空閑便陪在她身邊,想盡方法哄她開心。無奈杜美人總是眉頭緊鎖,一會兒說這個要害她,一會兒又說那個居心叵測。皇帝開始很是緊張,命人追查了幾次均為子虛烏有,便隻道是杜美人太過憂忡幻想出來的癔語,漸漸地也就不把她的抱怨當真。皇帝料想這些宮人亦無膽量加害於她,也就不再象以前那樣命人層層看護,杜美人房中的奴仆連呼天恩浩蕩,皇帝每日仍就陪著她說笑解悶,賞花觀魚,隻盼著杜美人能順順利利將太子生下來,大魏江山有繼。
那日二人賞完雪景轉回暖閣,皇帝將杜美人安頓在榻上,喂她喝下幾口酸梅汁,方拿過杜源的密折看了起來。與他這份檢舉奏折同時到達禦案上的,是潁川百姓的聯名上書,為他們的父母官請命。皇帝將兩份表章看過,放在案上恨聲道:"這個閔湛平日看上去好生賢良忠厚,吏部的考評曆年也是佳話如潮,治守地方勤勉有加深得百姓愛戴。朕一向以他做肱股棟梁,甚是寵信。怎知他做出這種事!"杜美人忙將杜源的折子拿起,仔細看過後沉思不語。皇帝在閣中踱了兩步,轉頭問她道:"你如何看這事?你哥哥在折子裏舉報劉潔為閔湛背後指使,你以為如何?"杜美人笑道:"妾深宮婦人,並不知曉閔湛是誰的。妾到是聽說劉中書很是富有。前幾日阿嫂進宮陪侍,說那樂平王為博楊瀴瀴的歡心贈與了她三斛珍珠,京城的貴婦個個眼紅相互打聽,卻原來那三斛珍珠是劉中書重金購來巴結樂平王殿下的。三斛珍珠!狴狸都沒有呢!"拓跋燾驚道:"有這等事!"他拿起那奏折又看了一遍,眯起雙眼念叨:"劉潔,劉潔。"想了一會兒他對杜美人道:"當年閔湛初入仕途,是劉潔一路保舉提拔上來的。除了中間幾年閔湛去秘書監給崔司徒當助手修國史,他一直是劉潔的屬下。二人情誼甚篤,盡人皆知。他一直感懷劉潔舉薦知遇的恩情…若那劉潔當真侵吞了朕撥下的工程款,那閔湛為回報恩師頂罪…也是他一片思恩圖報的赤誠之心。"
杜美人抿唇一笑:"如此說來那劉中書有罪無罪暫且不提,這閔太守卻是一定要殺的了。"
皇帝微微一驚:"為何?"
杜美人翹起唇,麵帶幾分純真之色說道:"這要是饒了他,全天下的人都會讚他的忠勇義氣,並以他為楷模榜樣。日後誰還替狴狸效忠?都改為替那些大小中正官效忠了。天子設九品中正選官取士,為的是謀取治國賢才,怎的演變成了大官網羅心腹培植親信的手段?狴狸任命提舉官員本是天恩,如今他們竟將天恩截取納為己用,拿國士當家臣,晉升的官員隻知道拜謝給他上升機會的大中正,相互結交以壯自己這派的實力,眼裏早沒了君王國家。《漢書》裏記載的黨錮之禍,最終的結果是漢室江山傾覆,天下四分五裂。朋黨之弊,國之危所在,大臣結黨營私,朋比為奸,彼此爭權奪勢黨同伐異,全不知為國效力為君盡忠,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劉中書與閔太守這個頭一開,狴狸若是容忍了不加遏製,豈不就是親口向天下人明言,這世上隻有恩師沒有天子!"
拓跋燾睜大眼睛看著杜至柔,眼中跳動著兩簇火焰。這些道理他竟然給忽視了。朝堂上的利害糾葛,並不比戰場上的廝殺更溫和,卻比戰場上的衝突更隱蔽,更陰險,從而更是險象環生。這幾年窮兵黷武連續征戰搶奪人口土地,忽略了法度教令,吏治整頓。放眼望去,自己的天下地平天成,河溓海晏,原來底下是暗流翻滾,波譎雲詭。 稍微一個大意,便被這些大小官吏架空,利用了去。他的後背上起了層冷顫,腦中出現的是閔湛赤紅的臉。這人向來忠誠敦厚,怎麽看都不象是能為恩師背叛自己的人。他又拿起那份豫州百姓的上書,惦量許久,思忖道:"可這閔湛確也是個好官。這五年他在河南幹的十分出色,政績卓著,深入民心,甚得上上下下的一致尊敬擁護。這樣的能吏…懲處起來頗為棘手。罰得重了,恐寒了百官的心,也失去地方上的民心。"他望著窗外殘雪,微微歎口氣:"五年前朕一時惱怒殺了崔浩和秘書監幾百官員,至今漢人世家大族都不來輔佐我,給他們官都不做。"
他不再說下去了,臉上是悵然若失的迷惘。杜至柔倚臥在榻上出了會兒神,淡淡問道:"狴狸當年為何如此動怒呢?那崔司徒…倒底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他想通過修國史,致力於齊整人倫,分明姓族,來建立一個漢人高官與儒學合一的體係,也就是恢複前朝的門閥體製,將我們鮮卑人全數排斥於這種新的貴族體製之外。若給他建成了,朝中上下將形成以他為首的壟斷局麵,累世公卿家族世襲封爵,世居高位,門生故吏遍於天下,成為士大夫的領袖。到時漢人高官專政,皇權式微,民間形成一個個門閥割據機構,實際軍政大權全部落到他們手裏。崔浩存了這個心,朕豈能容他?大魏是鮮卑人的天下,漢人便是再高貴,也是被我鐵騎征服的劣等民族,我為了江山永固可以接受一些漢人的治國理論,禮聘他們輔佐我修文治,他便以為有機可乘,可以將這天下悄悄易色了。豈知我始終是鮮卑人,以馬背中領上生活為自豪。他心存華夏,處心積慮地密圖光複,這等圖謀朕若坐視不管,以後這江山該是誰家的江山?天下將是誰人的天下?!"
"所以這劉潔和閔湛就更不能留了。"杜至柔的唇邊隱含微笑,素雅妝容的臉上雲淡風清。怡然的神情仿佛是在月下吟詩花間細語,說出來的話音卻是句句射影含沙。
"狴狸容不得崔司徒,便能容下他們了麽?他們的所做所為,不是比崔司徒更勝一籌麽?崔司徒不過是有個欲念,不曾真做出什麽舉動,便是滅九族的下場,劉中書和閔太守卻已是實實在在地上下勾聯,沆瀣一氣,以圖形成地方勢力割據。閔太守深得地方上下一體的敬重愛戴,河南一地的百姓聯名上書為其請命,狴狸還看不出這其中的險惡所在麽?豫州民心所向的不是天子,是他。這些封疆大吏自行割據獨霸一方,擁兵自重,官位世斑,私相授受,地方勢力坐大豈不是同樣威脅中央。狴狸既看出了門閥累世會在民間形成割據機構,威脅你的政權,為何就看不出軍閥形成的割據勢力,更是心腹大患呢?"
拓跋燾驚訝呆立原地,眼中那兩簇火焰瞬間射出殺意。杜至柔心中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的話起了該起的作用,觸及到了他內心深層的禁忌。帝王家最為防範恐懼的,她已將它揭開,擺在了明麵上。
拓跋燾在她旁邊的禦案前坐下,一手的食指輕輕叩著擺在案上的奏折,沉思片刻後,點頭說道:"你說的對。這個閔湛的確留不得了。明旨殺了他,削去劉潔這支左膀右臂,用以儆戒大小官吏,遏製住這股上下勾聯結黨營私的風氣。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將他視為知恩圖報的楷模了。至於劉潔…"他把身子倚靠在憑幾上,以手支頤,邊想邊說道:"按理說來,即便他真的侵吞了百萬巨資,也並非該死的大罪。貪財之人自有貪財之人的用處。就怕他貪的不隻是財物。"他又將方才杜美人所指的地方勢力威脅中央的話細細想了一遍,眼中湧動著層層疑雲。如若劉潔當真利用下屬培植自己的地方勢力,那便是謀反的先兆了。他眼中的猜疑之色越來越重,杜美人將這一切看在心裏,麵上依舊是雲淡風清。她很清楚此時她不宜再說任何話了。傾倒大廈的契機已經撬開,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其它的就不用管了。那種子自會在拓跋燾心裏生根成長,將他們君臣間本就有限的信任迅速凋毀殆盡。
拓跋燾的目光重又落在杜源那奏折上,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如若按結黨罪名殺了閔湛,必要同時治劉潔的罪了。可杜源並未察出確鑿的證據,雖然這筆錢很明顯是他貪掉的。"
杜至柔輕聲問道:"陛下想察清麽?"
拓跋燾哼聲一笑,隨後搖了搖頭。"撤查劉潔的汙跡簡直是易如反掌。隻是用這個罪名…未必能起到警示作用,令培植私人勢力的行為有所收斂。何況現今人材匱乏,正值用人之際。劉潔的才華雖然遠比不上崔浩,倒底厲練這許多年,或堪一用。先留著他罷。"他起身來到杜美人身邊,擁著她坐下,淡淡笑道:"朕先下旨申飭他一番,再免了他的中書令,降為統兵,打發他隨軍出征,到隴右抗擊高句麗去。"說到這裏他眼中流出一絲恨意:"北燕那馮弘趁我國內諸事繁忙騰不出手治他,又在邊境上蠢蠢欲動了。這次是和高句麗。燕國和高句麗本就接壤,若是他們兩家聯手串通,大魏的東北線就要告急了。朕打算派二弟征討高麗,叫劉潔給他當軍師去。拓跋丕這小子,越來越可惡。留在京城裏到處惹事生非,前日連著上了兩個表,非要娶那歌妓當正妃,皇家的臉麵都讓他給丟盡了!遠遠打發了他駐守邊境去,省得在我眼前生厭。"
杜至柔訝然道:"若那劉潔果真生了異心,這樣不是促他造反麽?放在身邊尚且不安分,派他去打仗,他有了兵權,離得又那麽遠,不是更容易壯大自己的實力了麽?"
拓跋燾冷淡笑道:"若真要端掉他,必要他自己露餡才好。朕故意讓他擁有部分調兵權,不過是個試探,探他對朕的忠心程度,倒底有幾分而已。"杜至柔提醒道:"可是,如若他果真居心不良,雖說疥癬之疾不足以患,可也需防範。他與樂平王素來情誼甚篤,焉知那劉潔不會將樂平王帶壞了?若他二人聯手,疥癬怕是終將長成大患。"
拓跋燾點頭道:"愛妃真是想到朕的心裏去了。朕既然放心撒出鷹犬,自有監控鷹犬不反咬主人的手段。朕這次會派一名謀士作為監軍隨他們參戰,一來是鍛煉新人,中書省培養出來的軍師若不上戰場,永遠隻能坐在書房裏紙上談兵。明日我便向你父親要一名人才來用。他舉薦的我自是信得過。二來,讓這監軍替朕督察將帥,給朕盯著點他們。若那劉潔真有不臣之心,便怨不得朕薄情寡恩了。"他的雙眉微微皺起,唇邊浮出一絲無奈的笑:"無人可信。無人敢信。天上地下,朕竟孤獨得如此徹底。"他黯然惆悵的目光拂過杜美人青黛畫出的修長遠山眉,眉下兩泓潭水瑩瑩透出些許暖意,那溫暖忽然令他異常感動。他把頭無力地埋在美人的頸窩裏。"幸好還有你。"
他略顯瘦削的側影清晰地映在圍屏上,被微微晃動的燭光,無知無覺地放大,大到就要占據了她整顆心。杜至柔臉色慘白,緊閉心房,似乎是畢生的力氣都已用盡,那身影才在她的意識裏漸漸淡去。二人沉默相擁半晌,杜至柔輕聲問道:"狴狸又何以信我呢?"
"你是我的親人。我孩子的母親。你我夫妻同體,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呢?"拓跋燾放下了一切鋒芒,全身心地倚靠在了杜至柔懷裏,放鬆地享受片刻,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輕輕撫摸著,臉上是愜意舒心的笑。"為了這個孩子,你也必然不會背叛我。不然對你又有何益?我現在勤於政事,勵精圖治,開拓疆土,全是為了你腹中的這麽孩子。"他拉過美人冰冷的小手,放在唇邊輕輕啄吻。"我打下這一片大好山河,日後由他來坐,由你來輔佐。我相信你,你是卓然經國的治世之才,必能將大魏帶入輝煌鼎盛的時代。"
杜至柔的手無意識地撫摸著拓跋燾的頭,雙唇緊閉,沉默不語。拓跋燾在她懷裏靠了一會兒,坐直身子,眼神渙散,似在沉思。宮人跪進銀耳燉燕窩羹,杜至柔接過來遞給拓跋燾。拓跋燾用匙子在碗裏慢慢調著,心思明顯不在其中。杜至柔輕問道:"還有什麽事麽?"拓跋燾疑惑道:"這閔湛與劉潔相互勾聯顯然不是一兩日了,朝中類似的朋黨弊私恐也不止他們這一對。朕若不派你哥哥勘察這一遭,怕是這些陰暗永不會被揭開,直至釀成大禍。想起來便覺可怕。我原想隻下個訓飭諭旨申斥劉潔一番,現在想想恐怕不足以令百官警戒。朕設蘭台,定監察製,卻不見這幾個禦史舉告糾劾任何高官,難道是擺設麽?"
杜至柔笑道:"象我哥哥那樣的呆子有幾個?為政最忌的是撕破臉麵。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則扳不倒敵人,便是死路一條,馬上就會被敵人扳倒。不到萬不得以,誰肯為國家出頭而損害私利呢?麵上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哪怕私下勾心鬥角,隻不失了顏麵,萬事都有回旋餘地。"
"哼!果然這朝堂讓他們變成了生意場!官官相護攀緣權勢,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全不把朕放在眼裏!必要再多殺他幾個才是,"皇帝的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唇邊的肌肉猛地一下抽搐:"朕這次便拿那個閔湛儆猴!明日不止要下旨殺他,還要滅他的族!看誰還敢不好好當差!"
杜至柔歎口氣,微微搖頭道:"陛下若設身處地稍加體味,如此官場習氣實在不足為怪。陛下又何必遷怒無辜之人,令天下人指摘你殘暴呢。懲貪獎廉,吏治清明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需長遠規劃整頓,靠暴力震懾是長久不了的,還是需要溫和一些的手段。俗話說君臣如父子,對待臣子既要有嚴父般的威勢,又要有慈父般的關懷。剛柔相濟恩威並施才為明君之道。陛下何不以閔湛為例,訓誡臣下以為後戒?"
拓跋燾的怒氣被杜美人軟軟的細語化解了大半,手上小匙連舀幾下,一碗燕窩吞入肚裏,隨後把玉碗向榻上小案重重一磕,目光閃爍說道:"就依你。此番隻殺閔湛一個。朕再下道諭旨,令天下吏民不論尊卑貴賤,都可檢舉告發違法官員。明日常朝宣政,朕麵召百官訓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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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拓跋燾首創的百姓舉報政府官員的措施的聖旨。
《魏書卷一 令吏民得舉告守令詔》
方今寇逆消殄,天下漸晏。比年以來,屢詔有司,班宣惠政,與民寧息。而內外群官及牧守令長,不能憂勤所司,糾察非法,廢公帶私,更相隱置,濁貨為官,政存苟且。夫法之不用,自上犯之,其令天下吏民,得舉告守令不如法者。
另:關於崔浩為何下場如此淒慘,拓跋燾為何如此盛怒殘暴,曆史上有很多說法。比如華夷之辯,全麵漢化動了鮮卑人的奶酪。我文中用的是陳寅恪先生的說法:"崔浩與寇謙之致力於通過“齊整人倫,分明姓族”建立高官與儒學合一的貴族政治,而將有政治勢力卻無學術文化的原鮮卑部酋排斥於這種新構建的貴族政治之外,正是崔浩致敗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