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籠罩著碧水青山,自都城蜿蜒而來的寬闊驛道上,一隊青衫人馬馳騁而行。遠處長天黛墨,中嶽虯龍黑影,這隊人馬沿黃河岸邊急騁,河畔宏偉的汴梁城郭透過薄霧隱約可見。為首的年輕男子一襲緋色官袍,身形高頎,斜飛的眼角透出幾分深沉,微蹙的眉峰蘊含昂然之氣,身後緊隨三百名禦賜扈從,在黑壓壓一大片肅立迎候的官員前橫韁勒馬。
立於前端的一名青服官員立即率眾下拜,跪迎天子使:"潁川太守閔湛,叩見禦使。"
都水監水衡都尉杜源,端坐馬上微微頷首:"閔太守請起。下官代天子巡狩查驗堤防水利,一應人員工程賬款事宜,或為繁瑣,還望使君鼎立協助。"
閔湛立起恭身道:"下官謹奉聖命。"
潁川太守閔湛為地方州郡之長,品銜原是高過京官水衡都尉杜源的。但杜源此次出京為欽差使,代表的是天子,故二人互以下官自謙。
進了汴梁城,太守閔湛引杜源一行人於館驛下榻,隨後傳命接風酒席。杜源止住他道:"下官此次離京辦差事繁緊迫,陛下還在等著查驗的結果,耽擱不得。筵席就不必了,直接送我上堤便好,早一日查出隱患,我也可早一日回京複命。"
閔湛怔然失色。這已是擺明了來者不善,必要查出些什麽來才肯罷休的,心中又將工程各項事宜飛快過了一遍,隻覺無一處紕漏,思緒方寧,麵上換了淡定笑容,陪同杜源往河堤處走去。
閔湛接待天子特使已不是第一次。每年入冬前,皇帝必派按察使查驗堤防,考察工程質量,已是慣例。閔湛為人向來謹慎,為官也清廉,深得潁川百姓愛戴。他為地方父母已有五年,治理黃河豫州段一向頗具成效,工程施工精嚴賬目清明,年年驗收,年年好評,是故州府上下均以平常心揣測,杜欽差此次亦會如前幾任欽差一樣,無功而返。然而接下來半月的檢驗大出諸官吏的預料。都水監出身的杜源對水利工程與款項運作乃至朝廷撫恤河工的錢幣分發均爛熟於胸,半點不被糊弄了去,每日隻將官船開至河上,與幾個都水監專管算帳的小吏懷揣賬本,邊察邊算邊看。看過一項工程款後率人上岸,徒步在堤頭走上一二裏,命自己衙裏帶來的石匠仔細驗查,又召集河工,驗看他們收到的工程款,用以確定每筆項目支出是否專用,而往年的查驗禦使,隻騎著馬在堤岸上行走檢驗,從不與河工交談,驗畢回府後才翻看帳本,清查帳目有無貪汙舞弊。杜源此番檢驗甚是嚴格精細,連夜間也不回轉,索性睡在船上,閔湛本要陪著,被他幾句冷語回絕。眼見著官船越行越遠,一去一回竟是半月光景,已將汴梁轄下的黃河水程細細查了個遍。
這一日官船終於回了汴梁,杜源換了絳公服,腰間革帶鉤褵,麵色沉穩坐於州府大堂,也沒什麽寒暄,直接向閔湛道:"閔太守河堤修得甚好,下官一路驗去,工程質量無懈可擊,無一處疏漏隱患。這般報上去,下官麵上亦覺光彩。"
閔湛擦擦頭頂上的汗,謙卑笑道:"都尉謬讚。此番工程不負聖恩多是潁川百姓及州府官吏的功勞。上下齊心官民一體,方有如此成效,下官並未出多少力,愧對聖眷。"
杜源淡笑道:"使君不必過謙。你若有功,下官自當一並呈報。不過在此之前,河工撫恤款上有幾處還需閔太守澄清。"
閔湛剛剛放鬆的心情立即隨之一緊,偷眼看過杜源,卻見那一雙黑沉的眸子正盯著自己,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他頓時悸出冷汗。
"下官不知都尉所言何事,還請都尉明言。"
"此次治理河堤,聖上頗為重視,為憫河工辛勞,開工之前即命都水監水衡衙門化銅鑄幣,專款專用支付工錢,總計二十萬緡,並派專人押運於本月庚辰送到汴梁,是否有錯?"
"無錯。"
杜源點點頭。隨後冷言道:"下官於本月辛巳到達貴府,來時不曾耽擱即刻上堤檢驗,發現河工竟已全部收到了這筆款。辛巳與庚辰隻差一日。請問閔太守,如此龐大的一筆工程款,一日之內你是如何散盡的?"閔湛心中一驚,正要措辭,又聽那杜源接著說道:"一緡銅幣串了三十文錢,一個工匠的工錢是兩千文,不將緡線拆開,將銅錢一枚枚數清,如何發得?那二十萬串五銖錢這樣一枚枚數過來,便是數也要數上半日。此次征調工匠役夫共計兩千九百二十七名,剩四千八百六十餘緡錢留在你衙署庫存備用。這等龐大繁雜計算,這般連分帶發,豈是你一個太守衙門幾個辦事小吏一日之內發得盡的?"
閔湛臉已煞白,額上冷汗點點,俯身顫聲回道:"想必是賬房筆誤,聖上的撫恤款應是庚辰之前就已到達州府入庫的,庫房誤記了日期。下官督察不利,懇請都尉責罰。但這三千名河工的工錢確已發到各自手中,半文不少。每個河工的領取憑證都在,或可向堤上尋幾位河工前來,一問便知。"
杜源淡然一笑:"何需使君指點,下官今日既已坐在這裏,自然是問過,也看過的了。" 他忽然抬起眼睛含笑看著閔湛,語音柔和緩緩說道:"下官任水衙都尉多年,衙署設在京城離宮的上林苑。上林苑是做什麽的,你該不會不知曉罷。"
此時大堂上另有數名郡縣官吏,均為閔湛手下,均聽出杜源話含刀鋒。此時全都提起了一顆心,麵向杜源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一聲。片刻閔湛的一名副手壯膽對杜源道:"都尉容下臣稟告。我等小吏為閔太守屬下多年,太守忠正清廉,無一日不為地方百姓勤勉操勞,兩袖清風,斷不會與貪贓舞弊扯上半分關係,還請都尉明查。"
杜源並未理會,眼神始終不離閔湛臉龐,待那小吏說完,盯著閔湛正色道:"上林苑是官家鑄錢的地方。我監辦鑄幣多年,豈有看不出你那錢幣有詐的道理。本朝自先帝年間收回鑄幣權,錢幣隻得由皇家上林苑統一製造發行,民間不得私自鑄造。官製永平五銖麵有周郭,背側肉好,文字清晰,字呈方折,字體在隸書與篆書之間,又有增筆,其重五銖,含銅七成,鉛三成,其色醬紅。而你發下去的這些銅錢,輕得都能被風吹走,浮在水麵上!閔太守,下官隻問你一句話。這些錢,你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
話已至此,閔湛自知再瞞不過去,雙膝跪下顫聲道:"下官萬死。下官…是私鑄的銅錢…"
杜源厲聲喝問道:"那二十萬緡敕造五銖錢,到哪裏去了?!"
閔湛跪在他腳下的身子止不住顫抖,雙唇卻緊抿在一起,麵色通紅,不肯回話。左右陪侍官員均大驚,斷不相信一向清正廉潔的閔湛竟真與貪贓有染,紛紛勸他道:"天恩清明,太守快將實情說出好解脫嫌疑啊!"
杜源聽到眾人言語,冷冷一笑:"他說與不說,都脫不了幹係。這麽大一筆錢財在他手上憑空消失,隻這個便是死罪了。我如今這般盤查詢問,不過是給你閔太守一個減罪的機會。"他眼中兩道寒光如劈山厲劍,直射閔湛道:"這筆錢,是到了你府衙後私吞了,還是,從來就不曾有過?!"
閔湛咬牙道:"是…到了汴梁入庫後,罪臣挪為它用了。潁川地區常年飽受黃河泛濫災害,每次賑災…朝廷款項均不足以撫恤災民,經年累月,虧空數十萬…每次都是向潁川的胡商們輪番借貸,豫州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往來西域的大食波斯富商大多聚居此地,借貸大筆銀錢並不難。罪臣借了這個還那個,如此拖延周轉,補還虧空…此番亦如此,河款到達後,罪臣便挪用…還以前的欠款了。隻不想這次都尉到來的如此迅速,臣一時…籌措不到這筆巨資,隻得…私自造幣,發給河工…"
"你胡說八道!"杜源不等他說完已是怒不可遏,緊盯著他喝道:"你發與河工的假幣幾個月前我在京城便已見過!怎說是現鑄的?!既說是你私鑄的,你冶煉的爐子在哪裏?鑄錢所需的銅又來自何處?你口出誑語不打腹稿麽?"杜源停了一下,緩和怒氣冷笑道:"上林苑造出的那筆錢從未到過你府衙,而是被中書令劉潔私自截去了,是不是?!他另將一筆私造的假幣運到你這裏發給河工,是不是!"
閔湛驚得汗如雨下顫栗不已,兩旁官員亦大覺詭異。弱冠之年的閔湛曾為郡舉孝廉,當年他所在郡府的大中正正是劉潔。一篇詞鋒如刀的策文令劉潔拍案,召其相談,對閔湛的英辯睿智大為讚賞,舉薦他為中書博士,從此閔湛踏入仕途。閔湛為劉潔嫡係,盡人皆知。然閔湛雖感激劉潔栽培提攜,多年來從未曾假公濟私,貪汙贓款用以回報劉潔,世人隻知二人之間是清清白白的,故杜源直指劉潔與閔湛勾聯吞沒朝廷恤金,均大為驚異,不肯相信。何況閔湛在此為官五載,待下屬寬厚平和,每每予人恩惠,官場上人緣極佳。方才那名膽大官員見狀,再次恭身,為太守求情道:"都尉明鑒!閔太守或有疏漏偏差,然太守治理汴梁多年,廣有政績,深得民心,每遇庫府錢糧周轉不接,太守總是憂心百姓饑苦,心急如焚,迫不得已才向胡商借貸,寧可自己背負欠債汙名,不叫百姓為難。他勸富濟貧,憑的亦是信譽威望,並無強迫手段,自己也從未截流一分半毫,縱使有錯,也請都尉念在太守心係百姓生計的份上,饒他死罪!"
杜源看著那名副手冷笑道:"別駕供職一方,造福百姓,眼睛就隻盯著本郡這片地方麽?閔太守寅吃卯糧,借東補西,拖到最後的這筆,如何還上?信譽威望能變出錢來麽?便是那劉中書運來真金白銀給他,那錢必定也是從其他州郡搜刮來的。你們隻道閔太守對自己治下的百姓恩慈有加,卻不見他不顧它郡百姓的死活麽?"又轉麵對俯跪於地的閔湛緩聲道:"近幾個月以來京師一帶陸續流通了大量的私鑄假幣,連皇家內庫都不能幸免。陛下賞與我家的幾萬緡錢裏竟有三成是假的。上林苑敕造五銖錢所用銅一斤隻造錢八十文,私造薄錢,一斤銅可造錢兩百文,引得物價上漲,如今一鬥米幾乎近千文。私鑄猖獗,受苦的是全天下的黎民。閔太守若果真心懷百姓疾苦,就請實言,你這一大筆假錢是誰給你的。"
閔湛兩肩的官袍都已濕透,靜跪片刻,咬牙道:"確是罪臣私鑄,與他人無關,臣逆聖意,犯隆指,罪當萬死,懇請禦使按律將臣處斬,以謝天下百姓。"
杜源哼聲笑道:"想死還沒那麽容易。若不說出背後之人是誰,在下輕易是不會讓你死的。"他放緩了語氣,和言勸道:"劉中書予你的提舉之誼,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隻是你如此這般回護於他,替他頂這份死罪,實在是愚蠢,更加深了劉潔的汙跡。若他本無罪,你頂什麽?我既然直指劉中書涉嫌,自然是已掌握了些證據。劉潔曾統轄都水監,開鑿銅礦設爐冶煉鑄造錢幣乃至發行流通,他是唯一知曉其中經過的。他如今錢布天下,單以各處田地論,已有萬餘頃,他哪裏來得巨資揮霍?這般掌控經濟胡作非為不加遏製,天下豈不都要盡入他囊中。先生隻念自己曾受他提攜,就不念朝廷予你的恩惠麽?食王祿盡王事,先生當知你首先是朝廷的命官,你第一個要忠心奉報的是天子。"
閔湛聽此言語,便知杜源並未掌握到真正不利於劉潔的證據,心中將前因後果利害關係逐一衡量過來,閉上雙眼,咬緊牙關不再開口說話。杜源料想不到眼前這瘦弱文士竟還有這等豪情義氣,驚怒不已,沉聲道:"你若非要保他,便是與聖上為敵,與天下百姓為敵。我為天子使,所出指令等同天子令,你欺我便是欺君!你當真不想活命了麽?"
那閔湛不為所動,俯地叩首至血出,翻來覆去隻是求死,卻不見半句實情。杜源怒極,喝叫兩旁禦衛將其拿縛緝入獄中,日夜鞫審,那閔湛始終不吐詳情,隻將私吞巨款的罪責一人承擔。杜源盛怒之下動了大刑,幾番拷問下來還是一無所獲,無奈隻得將潁川郡庫虧空案詳細錄下,謄成一份奏章直送京師,請皇帝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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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政府製造發行過的兩種五銖錢:
太和五銖。其形製與漢五銖類似。錢文直讀,光背。錢體大小輕重不一,大者直徑2.5厘米,重3.4克;小者直徑2厘米,重2.5克左右。
永平五銖。直徑2.5厘米,重2.9克。光背。青銅質。麵文“五銖”,篆書,順讀,字細長。光背或背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