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女兒拿回期末成績單。四年級結束了。我看完歎口氣,她爸反複看了那些評語很久,也沒怎麽說話。夜裏睡覺前,我照例去孩子房間查看,她睡著了有時候會揣被子。我看完了轉身離開,黑乎乎的房間裏忽然響起她的聲音。"Mommy are you disappointed in me?"
我嚇了一跳,回頭仔細看,她正睜著大眼睛看著我,等我的回答。
"是。我是很失望。"我走過去,鑽到她被窩裏。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道:"Do you guys still love me?"
"當然愛你了。"我摟住她。"爸爸媽媽都很愛你。"
"可你們還是會不高興。"她的聲音裏有失落。
"我們不高興,是因為我們選擇不高興。和你沒有關係。不是你造成的。你明白麽,你沒必要為我和Daddy的不高興負責。"我想了一下,怕她對中文的理解不深刻,又把話重複了一遍。"You are not responsible for other people’s happiness. Don’t take responsibility for Mom and Daddy’s emotions."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黑暗中她的聲音更加微弱:"你們能永遠happy麽?If you love me."
"不可能。沒有這樣的愛。有也是假的。"我親了一下她的頭發:"你看那個假花,它永遠隻呈現給你一種狀態,就是最漂亮最風光時候的樣子。因為它沒有生命。隻要是活著的,不管是什麽,都做不到這個。活人會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你不能要求別人永遠隻給你看他好看的那一麵。你也不能要求自己永遠給別人呈現好的那一麵。不要說如果你愛我,你就應該怎麽怎麽樣,沒有這樣的假設的,那是感情訛詐。如果一個人在你麵前永遠高興,從沒對你失望不滿生氣過,那不說明他愛你。可能更說明他怕你,或者他覺得欠你的。你要允許別人對你產生不滿的情緒,然後學會不往心裏去,別人的情緒讓他自己去處理。真正愛你的人不一定總能一見你就笑,不管你做成什麽樣都誇你讚賞你,更多的是要看你們發生衝突時,他是怎麽化解對你的不滿情緒的。如果他是通過傷害你的方式化解掉的,比如揍你一頓,或者發脾氣嚇到你了,或者他說是因為你怎麽怎麽不好,才惹他生氣的,說明他不愛你,他愛的是自己,他更關注他自己的感受。"
她不說話,我想了想,問她道:"你覺得什麽是真正的愛?"
她轉著眼珠,邊想邊說:"真正的愛就是,你走到哪裏他跟你到哪裏。"
"那是影子。"
"Oh,"她又想了想:"那就是,我想要什麽,他就給我什麽。"
我噗吃一笑:"你覺得我們是這樣愛你的麽?"
她也笑了。"No that’s not love. Cause if you guys always gave me whatever I asked then I would be spoiled, and I don’t want to be spoiled."她停了一下,接著說道:"Or, maybe the meaning of true love is no fighting, no arguing, like you and daddy, never fighting."
"嗬嗬。我們經常有分歧有爭論的。隻是你可能沒意識到我們在爭論而已。"我撫摸著她的頭發:"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什麽都一致的。所以我理解的真愛,或者說關係好,不是沒有爭吵,而是這倆人怎麽麵對爭議,怎麽化解矛盾,有多少種辦法去化解,有多少意願,願意和另一個人共同解決各種分歧…共同麵對生活中那些必然會遇到的無聊,對彼此的厭倦,和空虛。"
她理解不了我最後一句話的感慨,她抓住了前麵的話。"那天我看到你們argue了。爸爸想要我學鋼琴,你不想。"
"你想麽?"我看著被子上的花紋。
"I don’t know."她停了一會兒,忽然笑著問道:"Why as parents, want kids play piano? My friend Helen was crying yesterday, at school, she goes I HATE PIANO! My god it was so loud. Why you guys push us playing piano?”
"希望你們能有音樂修養。將來能更好地欣賞音樂的美。"
她翻身坐了起來,麵對著我認真說道:"Mom. To enjoy the aesthetics of music doesn’t mean you have to know how to play piano."
"True. 什麽樂器都可以,口琴都行。可你要通過自己去學,去領悟,才能更深入地體會到音樂獨有的韻律美,還有和弦不同地演繹所帶給你的不同感受。我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你最終能夠做音樂,比如一段大家都熟悉的旋律,注入你對這段音樂的理解,根據自己的心境,配合自己的輔助旋律重新演繹發揮,做出宣泄你的情感的音樂,得到別人的共鳴。這個並不需要多高的演奏技巧,可是需要你對音樂的悟性和激情。而現在追求考級的這種培養方式,剛好是壓製住了這種創造力。目的變成了照本宣科把一個譜子彈下來。可能他的技巧非常高,彈奏時也能激情四射,可是連即興伴奏一首歌都很勉強,會是個很優秀的鋼琴技工,但很難說對音樂本身有特殊的感悟。你爸爸更看重的是考級,這是我和他的分歧。他把鋼琴當工具了,當成是培養你勤奮刻苦不畏艱難這些品質的工具。他覺得當你一級一級地努力超越最終取得那個學分,那個成績,你會體驗到為一個目標持久地奮鬥付出最終收獲的快樂。而我覺得要想體驗這個過程,任何一個體育運動都比鋼琴更直接。而一個在鋼琴上刻苦倍至的人,一點不說明他在其他方麵也能吃苦。隻說明他對鋼琴有興趣。你爸爸最後說,現在別的小孩都在學至少一門樂器,現在的社會競爭這麽激烈,你如果缺乏某項技藝,將來容易被淘汰。"
黑暗中她沉默了很久,最後輕輕地說:"What a pathetic reason, to play piano."
放假以後她開始學琴了。這裏本來有一些音樂的啟蒙program,是家長和孩子共同上課一塊啟蒙的,集體課,可惜那是為小小孩的,她已經超過了年齡,隻好直接找私教。陳彥通過打聽很快就找到一個老師,口碑不錯,她教過的孩子考級速度很快。陳彥也和她麵談過,是個中國老師,挺年輕的女孩子,國內一個重點師範大學音樂係畢業的,教學水平肯定不差,人也很健談,給陳彥的印象不錯。我工作一直很忙,所以就沒參與,全是他安排的。談好了後老師到我們家來給女兒上課。那個時間我基本上還沒下班,她爸爸在家。剛開始兩個月進步飛速,她也有興趣,漸漸地熱乎勁過了就淡下來了。不催是肯定不主動去練的。而且練的時候特費勁,能少彈就少彈,喝水上廁所的反正別的孩子常見的問題她一樣不落。後來一提練琴就苦下臉,要逼著才能練了。我對此一點不奇怪,因為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孩子了,包括我自己,都是這麽過來的。剛開始的新鮮勁過了以後,會有很長一段時期不情願,有些要持續兩三年,堅持過去後,漸漸地主動性才發揮出來,到那時候就是真正投入進去了,從演奏本身中得到快樂。所以我對她的抵觸情緒也沒太在意,心想堅持一段會有起色。她不停抱怨難,抱怨老師,每天陪著她練琴對她對我都是煎熬。那我也沒在意,覺得這不過就是小孩常見的畏難情緒,到了真正需要下功夫的階段,想偷懶耍滑,所以隻是不斷鼓勵她堅持,再堅持。可是又過兩個月她的情緒越發糟糕,有課的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焦慮上了。我覺得不對勁了。
感覺到不對就立即觀察。那天她上課,我早回家坐旁邊看。一下就看出問題來了。
這位老師的藝術水平令我景仰。然而她渾身散發出的負能量令我不寒而栗。我就沒見她笑過,哪怕是微笑。她時刻處在一種嚴重的不滿,冷漠,焦急的狀態中。我女兒有個連音過不去,抱怨"too hard! ",她馬上不屑一顧地撇嘴:"這算什麽呀,比這難的有的是!以後越來越難你還練不練了?怕苦怕累還行?!"仿佛不把彈琴描繪成一項苦差事就不罷休。一個小時之內我聽到她提到兩次,"這就覺得難啦?我小時候怎麽過來的你知道麽?我彈琴吃了多少苦知道麽?"
過了一周我又特地早點跑回來,想再深入看一看是否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大體上還是如此。上課結束後我和她聊了半個多小時。這是位很年輕的姑娘,也就二十六七歲,剛來加拿大不久,在這裏的音樂學院進修。不知是不是年齡原因,說話還真直爽,真是心裏有什麽嘴上就說什麽。麵部表情還特豐富。最常見的表情是撇嘴。"要不是教鋼琴掙錢我才不幹呢!","學了這麽多年的琴,付出這麽多辛苦,其它的全耽誤了,想轉行也轉不了了!","現在才剛開始就覺得難啦?您知道我以前吃了多少苦麽?這點算什麽?"仿佛她吃過的苦,別人要是不也吃一遍的話,就覺得冤的慌。
她整個人給我的感覺就是恨意很深。對她所不得不從事的這個職業充滿了怨恨,對那架鋼琴更是恨的咬牙,可是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以此為生。話真是不少,我都打不斷她。假如不是她自裏到外發泄的怨氣令我難受的話,這本應是個挺可愛的姑娘。
當天晚上我和陳彥說換老師了。"我不想讓小孩成為她發泄負麵情緒的接收器。"陳彥說馬上考級了,就剩兩次課,考完了就換。
倒數第二次課老師來電話說有急事不能到我家,問我能不能帶孩子去她那裏上,時間由我。我就帶孩子去了。她們上課我坐旁邊看。上到一半我女兒有個音反複彈錯,一到那就錯。結果就聽到那老師對我一聲冷笑:"這也就是在加拿大。這要是在國內,早打了。我跟您說,我小時候練琴我媽就坐我旁邊織毛衣,隻要我有一個音彈錯超過兩遍,我媽立馬拿毛衣針紮我的手指!後來幹脆上錐子!"
把我給嚇得,跳起來拉起孩子,落荒而逃。
她當時說她媽媽紮她時臉上那個表情,極度的仇恨中又帶著一絲發泄出來的快意,我相信這就是她小時候,她媽媽對她最常用的表情。她原封不動吸收了,內化了,變成自己的了。
每回我麵對我那倆孩子的時候,我都對生命的成長有種敬畏。這種敬畏讓我在孩子麵前不得不收斂性情,不得不慎重。這不是一張白紙想怎麽塗鴉就怎麽塗鴉,反正畫壞了還可以重來的。幾乎可以說,一個人將來這一生,是否能夠感知到幸福,是品嚐到的痛苦多還是感知到的歡樂多,能不能顧及到別人的感受,眼裏有沒有別人的痛苦,自己有沒有被別人珍愛的感覺,所有這一切,都是纂在我這個當家長的手裏的。我現在怎麽對待她們,她們將來怎麽對待她的家人,朋友,社會。我現在由著自己的性子在她們麵前發脾氣,任性,唯所欲為,她們將來到處栽跟頭,到處碰壁,到處被人傷害也到處傷害別人。這倆孩子讓我飛速學會了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緒。我自己覺得,對家長的要求,沒有什麽比這更基本的了。
其實這位老師並沒有給我太多的驚悚,因為我小時候見過比這更糟糕的例子。中國那個環境培養的琴童,大多是流著淚過來的。一塊學琴的孩子裏,有人就是被打罵恐嚇著取得優異成績的。我隻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的樣子。我小時候的琴友裏,就有一位拿菜刀把琴給剁了的。她當時所表現出的對鋼琴的仇恨,我現在都記得。她有一年取得了北京市少兒組比賽的第二名。可是誰能看得到呢,她在上台表演的前一天,還在挨打,她帶著身上的傷痕上台,忍著心裏的痛,臉上是得體的笑。也就十二歲的女孩。我比她小一歲,當時看到她在台上鮮花掌聲包圍中心滿意足微笑的情景,腦子裏冒出的竟然是一句"隻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而不是大人時常耳提麵命的勵誌語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表演結束要回家的時候,我們老師發現她又挨揍了,氣得不行把她爸爸叫來,說你再這麽著我就不教了!我們老師是一位音樂學院退休的老太太,非常嚴肅認真的告誡那位父親道:"請你好好想一想。一個三天兩頭挨打的女孩子,你讓她將來怎麽為人處事?她還怎麽做別人的朋友,妻子,母親!"現在回想起來我還真挺佩服我們這位老太太的。那時候能想到這個的可不多。結果那位父親的回答令我們老師目瞪口呆。
"我女兒將來是世界矚目的鋼琴家,誰見了她不景仰地俯首貼耳,誰娶了她不把她當神一樣的供著!"
從那時起,我就對苦盡甘來這個詞持嗤以之鼻的態度了。大部分時候,童年沒嚐到甜頭的人,長大了也不容易品嚐到甜,即使他已經在蜜罐裏。幸福是完完全全的個人主觀感受,即使任何一個別人都覺得你應該很幸福了,你自己感受不到,也是白搭。為了取得一個技工的成績,讓一個孩子喪失了品嚐幸福的味蕾。這是之所以我不熱衷於讓孩子學琴的原因。在我和她父親都不太擅長管理自己的情緒,確定情緒邊界的情況下,鋼琴很可能成為刺激我們顯露原型的導火線。
似乎每一位家長在打算讓孩子學琴時,都在一臉寬容地說:"我們沒什麽特殊的期待,彈成什麽樣都行,我們不是推爸推媽…"可是過不了幾個月,麵部表情就變了,當初那個初衷,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別人的孩子才幾年就到了演奏級別你怎麽不行?"甚至是,"我為你花了這麽多錢投入了這麽多時間精力,連我都學會了!你怎麽還彈成這樣?"我出國前教小孩彈琴時遇到家長問這問題,從來都是在心裏翻個白眼給他:"這不是廢話麽你是你他是他!不同的個體怎麽能拿來比較呢!"
我有時候也會自問,對小小孩的家長來說,為什麽是琴,不是遊泳不是打球,也不是學文化,最容易勾起我們心中的不良情緒。 不管在中國還是加拿大,各大育兒論壇的訴苦帖,各種為家長提供交流的平台上,對於中國人家長,學琴是最大一項引發家庭戰爭的課外活動。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雖然我也如此。大概對於中國人來說,孩子學琴是唯一一個機會讓你直麵慘淡的現實,讓你直接感受我的孩子是多麽的平庸,多麽沒有毅力,多麽沒有這個沒有那個的挫敗感的。遊泳遊不快,打球不能被職業教練挑上,都不太容易引發這種挫敗感。遊泳滑冰打籃球,那是單純的遊戲,而琴,卻被賦予著一些特殊涵義,不知為什麽它成為了中國家長對"多才多藝"這個名詞的第一詮釋。彈琴的目的是陶冶情操,結果發現家長最沒情操的時候,就是陪孩子練琴的時候。學音樂是為了塑造好的性格,結果發現性格在學音樂的過程中一點點變壞。我小時候就是如此。鋼琴是最能讓我看到我媽媽大吼大叫那一麵的試金石。由此在性格上的逐漸懦弱,畏縮的變化,無助的體驗,一直記憶猶新,好在沒有形成創傷心理。而我媽媽直到現在,還在琢磨我這孤獨沉悶的個性是怎麽來的,更不知道我為此遭遇過什麽樣的挫折體驗。她一直以我會的雕蟲小技為榮,為自己是負責任的家長為榮。我從不告訴她我真實的想法,我自己的感悟,我何必去戳破她心中美麗的泡沫。我隻是會在麵對自己孩子的時候,克製自己不去摹仿她。更多的時候我根本意識不到,我的樣子已經是她的翻版了。當小孩表現出不想練琴的苦瓜臉時,當家長的能不能把注意力就放在這個特定的難點上,就事論事,不放大,不聯想,不給孩子扣帽子,"我的孩子怎麽這麽畏縮怕苦,懶惰不上進,沒有毅力…",不表現出對她的挑剔,是我和陳彥都要修煉的功課。
不過真的很出乎我意料,陳彥在孩子彈琴跳舞滑冰這些技藝的培養上,竟然表現的非常淡定。他從來不為孩子表現出的不求上進著急,更不會去胡亂聯想放大。他那個"現在已經這樣將來可怎麽辦"的焦慮,隻留給了自己,後來發泄給了我,卻始終沒有傾瀉在孩子身上。也算讓我有所欣慰。在陪著孩子長大的過程中,他一直非常有耐心。允許孩子按自己的速度節奏生長。
我的老大就在我們堪稱放羊般的培養中慢慢悠悠地學著各種技藝,最終全都虎頭蛇尾了。她成了和我,和她爸類似的人,會各種拿不出手的雕蟲小技的人。沒一樣取得了可以拿出來顯白的成績。不過就在我和她爸阿Q一樣相互安慰"反正會就比不會強"的時候,忽然有一天發現她拿回來的學習成績單有了特別大的改觀。當初那醫生的話果然靈驗了。差不多十三歲起,她的學習成績突然就上去了。而且一旦注意力集中起來,比別人還更集中。當初不知道她是怎麽缺失的,現在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就變好的。我感覺我什麽都沒做,她自己就突然變了。對自己的生活,時間安排上也突然井井有條起來。再也沒丟過東西,一個冬天還給我五六副單隻手套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仿佛一夜之間這孩子就長大了。後來在整個青春期裏,這個感覺又出現過好幾次。感覺孩子是跳著長的。之前你怎麽嘮叨,怎麽強調,都沒用,都報以嗤以之鼻,忽然有一天她就按你說的去做了。好象我們的很多話,就是積累到一定程度,突然就象催了眠一樣,悄然無息地滲透進孩子的點滴行為裏。現在,我也會時常擺出老資格,過來人的樣子,對那些焦慮的小小孩家長說,別著急,以後你就知道,當初的急都白著了。全然忘了當初,我也是如此著急上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