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杜美人頭昏腦脹,氣鬱不寧,口苦吞酸,忙叫小羅去傳那名給乙弗氏診治的醫官進暖閣給她看病。那醫官甚是年輕,有些惶恐地把脈診療一番,說了些並無大礙的話,轉身就想離去。杜至柔叫住了他。屏退閣中侍者,她直接問那醫官,後宮中還有誰懷有龍種,那醫官神色慌張,猶豫良久答道:"椒房閭氏,椒房乙弗氏,還有,賀貴人亦有孕在身。"杜至柔吃了一驚,原來比她猜到的還多。愣了片刻悵然問道:"這麽多…異日產子,可知誰先誰後?"
這本是杜至柔自言自語地發問,並未期望有所答應,誰知那醫官聽到後,神色突然緊張起來,支支唔唔一發不敢多言,額頭上冒出細汗。杜至柔頓時疑心四起,盯住那醫官半晌,厲聲喝道:"說實話!"那醫官嚇得立即跪倒,連聲說道:"微臣不知…不知道,不知道…"杜至柔勃然變色,指著他怒道:"你找死是不是!"醫官哀求道:"夫人饒命!臣實在…不能說…陛下嚴命,不可將諸夫人臨盆的時辰,透露出去…"
杜至柔立即抓住他這句話,厲聲追問道:"如此說來你們連分娩時辰都推算出來了?!陛下還要你們做什麽了?說!"
醫官苦著臉連聲懇求道:"夫人饒了微臣!陛下嚴禁臣等向外透露一個字,違者殺勿論!"
杜至柔微微眯起雙眸,晨光襯的她幽深的眼瞳如貓眼般發出熒光,那年輕的小醫官在她的注視下隻覺毛骨悚立,耳邊是杜至柔淡淡的一聲笑。"你就不怕我殺了你麽?"
醫官驚呆,杜至柔笑得愈加陰柔,飄忽在他臉上的眼神透出慵懶的輕閑:"陛下早就說過了。你們這兩班禦醫歸我調遣,我閣中的人我任意發落。我連理由都不必想,現在就可以杖斃了你,誰都不用回。這裏死個人如同死個螞蟻,陛下會在乎少了你這麽個人麽?即便他真的問起,我任意編個由頭,說你給我用錯了藥,企圖謀害我,很難麽?你若對我說了實話,我又何必為難你,非要把你賣出去,我與你又無冤仇。我不知陛下要你們保守的是何秘密,不過既然是秘不可宣,那便總有些不能見人的道理,而你可是知情的。若陛下有一日果真得到了他想要的,你這張口,他還會留麽?若是這秘密真對我不利,而我又能提前化解掉,豈不也是救你一命?你想好了,是想今日死,還是讓我想辦法,大家一起活?!"
醫官隻覺全身官袍已被汗水浸透,雙眼直瞪杜至柔的座榻一角,腦中緊密旋轉著,片刻後放棄掙紮,顫聲道:"夫人…開恩!千萬別說是臣…臣萬死!"他對著杜至柔叩首,喘了幾口氣道:"幾個月前陛下便密召臣等商議,如何令後宮諸夫人同時產子。"
杜至柔不解道:"這並非難事,亦不必保密。陛下一國之君,自然是希望宗廟有繼廣承子嗣,亦是民眾的期望。此光明正大,何需密談?"
"臣下怎敢擅自揣摩聖意。陛下卻是強調同時。最好是分娩時刻相差無幾。陛下命我等醫官研製可控分娩時刻的藥物。哪裏有這樣的靈藥?我等隻得給陛下多多進補以求更多夫人懷有龍種,如此便可多些同時得子的機率。這幾月來陛下廣納妃嬪陪侍,雨露均沾,夫人想必早已看到了。"說到這裏他惴惴不安地向上飛快瞟了一眼,觀察了一下杜至柔的臉色,見她並無惱慍,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一樣說道:"陛下所要的同一時刻,是以夫人的時刻為準的。"
杜至柔愣了一下,隨後大驚失色道:"你說什麽?!你說清楚了!"
"兩日前臣等診出夫人有孕,當晚陛下便叫禦醫將其他夫人再次診看一遍,又有乙弗椒房發現有孕,在這之前兩日陸續有賀貴人和閭椒房診出喜脈,"陛下連夜召見臣等,仔細問訊四位夫人的臨盆時刻,要我們務必將…將另三位夫人的時刻,調整得與杜夫人的,相差無幾。並嚴命我們,保密。決不可讓夫人您知道…知道陛下的用意。"
杜至柔呆坐在榻上,良久不發一語。拓跋燾滿含深情的溫柔笑意重重疊疊出現在她眼前,怎麽都揮不去。
他握著她的手,認認真真地問道:"阿柔,我們做結發夫妻好麽?"
他滿臉的抗議與不甘:"我就真的不值得你信我一次麽?"
他的低聲輕哄:"乖,聽話,這是為你好。你相信我一次,我會讓你好好活著的。"
他在她耳邊動情細語:"不管我有多少女人,你是唯一走入我心裏的。我對你,是真心的。"
…
那一刻的感動令杜至柔心潮澎湃,心頭被一陣熱浪細細地熨燙個遍,眼中熱淚盈眶。低頭拭掉淚水,她長長歎了口氣,唇邊漸漸出現了一個冰花般冷淡的笑。"他會讓我好好活著的。這就是他的辦法麽?"她歎息地搖頭,麵帶蒼涼悲愴之色,對著仍跪在地上的小醫官笑道:"你還猜不出陛下要幹什麽麽?"那醫官訝然搖頭,驚懼不已。他雖不知這裏倒底有何玄妙,但已隱約感知此間的局勢被他說破的秘密改變了走向。他覺得他壞了皇帝的大事。雖然他依然猜不出那是什麽大事。他渾身哆嗦起來,眼中瞬間湧出淚珠,語無倫次對杜至柔叩首道:"夫人…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杜至柔笑得更加淒涼,空洞的眼神望著他喃聲自語道:"不想死…沒有人願意死…如何才能避免更多的人死…"她的雙手無意識地撫摸上了自己的小腹,越摸越心痛,強烈地不舍與愛惜直逼得她瞬間淚如雨下。
她掩口無聲哭泣了很久,才漸漸平息下來。努力調整好情緒,靜靜對那醫官道:"陛下的用意是這樣的。他想在我們生產之際,將新生的嬰兒悄悄掉換。萬一我生的是男孩,就將我的孩子與另一嬪妃生的孩子相交換,不管那孩子是男是女,如此我的命就可保住。"
那醫官雙目圓瞪,愕然之極:"萬一是男孩?!陛下如此不願意夫人誕下皇子麽?!夫人不是陛下最寵愛的嬪禦麽?!陛下為何要這樣做?!"
杜至柔見他這副樣子,便知他對鉤弋之製一無所知。她不想對這醫官說出這秘密,隻歎口氣接著說道:"想要做成這件事,諸夫人分娩時刻最好相差無幾,嬰兒一降生,趁我們精疲力竭無暇顧及之時,迅速將兩個孩子交換好。我猜他會親自做這件事。如果時間相差太多就不好換了。所以他才要你們想辦法調整。隻是這件事如果做成了,給我接生的一眾宮女嫫嫫,還有被換子的那位夫人,現在還不知道會是誰,她宮裏的一眾宮女嫫嫫,還有你們這些幫助陛下玉成此事的禦醫,都將被處死。"說到這裏她露出一個淡淡的譏諷笑容。她太了解拓跋燾了。在他眼裏,人命比草芥都賤。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殺人滅口,因為這件事若被人知道,將是驚天動地的波瀾,到時她的命還是不保。
她閉上眼睛,狠狠咬牙,壓住心頭接連不斷湧上的巨大悲愴,睜眼對呆若木雞的醫官道:"你聽好了。我不能再要這個孩子了。萬一是男孩,這麽多人的命為我一個人殉葬,我要不起,我也不能讓這孩子生下來就背負這麽大的罪孽。孩子…將來還會有。"她將頭緩緩靠近醫官,在他耳邊低語道:"你知道該做什麽了麽?"
那醫官嚇得渾身癱軟,不成樣子跌倒在地,冷汗與淚水混合在一起,哀聲哭道:"夫人!臣萬死不能做這等事!謀害皇子!這是滅族的大罪啊!"
杜至柔低聲吼道:"你那裏什麽藥沒有?!你直接拿給我,此事就你我二人知曉,誰會滅你的族?!"
醫官急道:"哪裏有這麽簡單呢!禦醫署和尚藥監是分開的!禦醫是沒有藥的!每一次為各位主子配藥都要從尚藥監領取,拿了什麽藥用了多少經手人是誰,每一步都記錄在案的!夫人!"他眼中接連不斷湧出淚水,對著杜至柔拚命磕頭,淒慘無比懇求道:"您放過小臣吧!放過臣吧!若您果真產下皇子,便是天意讓我死,我認了!這等謀害墮胎之事,臣是醫者…做不了!"
杜至柔頹然靠在榻上。有些事情,她勉強不了。
那醫官是怎樣離去的,她已無暇注意。呆如槁木般枯坐著,腦中始終一片空白,再想不出半點主意。正午的太陽照射進來,閣裏無一絲風,令她感覺更加悶熱難耐。她稍微動了動身子,想拿過麵前案上的團扇。忽然,她感到斜後側的帷簾褰動了幾下。那顫動絕不是風吹過後的搖擺,而是,她咽了咽口水,冷汗霎時濕透衣衫。是人。她靜悄悄下了地,無聲無息地靠近那塊幕簾,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被強烈的日光印射在簾子上。她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掀紗簾,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之際,雙手已掐住了那人的脖子,隨後一聲失去音色的驚呼從她口中叫出。"是你!"
小羅早已是麵如死灰,渾身篩糠般抖動,兩隻手無意識地堵在耳朵上,一疊聲的哭喊亂叫:"奴婢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聽見!"杜至柔隻覺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上,兩眼圓瞪如見鬼一樣發出絕望的光。掐住她脖子的手僵直片刻,忽然猛一用力,發狠將小羅推在地上,失去血色的雙唇微微顫抖著,口中發出的嘶啞叫聲如黑樹上的夜梟一般恐怖:"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去死!"
一月後便是中秋。那是闔家團圓的節日。白天宮人們便按慣例,額繪蕊黃,鬢貼金蟬,飄逸長裙垂墜於地,嫋嫋依依穿梭於瑤津池畔的亭台樓謝間,為晚間皇帝家宴忙碌準備著。
天近黃昏,落日孤雲波譎翻湧,樂平王拓跋丕獨自站立在南教坊司楊婉瀴的居室外,靜侯佳人午後小憩,輾轉慵起。窗前陽光透過湘妃竹簾,如一道道細密的金線,烙於地麵,光影離合。閣內空靜生涼,美人海棠春睡已過,倚枕釵橫鬢斜,唇紅退卻妝淡,案上一壺殘酒,杯盞零亂,想來是午間陪客嬉鬧,佳人不勝酒力,醉臥方休。拓跋丕望著那殘席空筵,腦中閃現出婉瀴低眉斂目強忍不適灌下濃酒的樣子,微微歎了口氣。閣外滿池菡萏花開如雪,萍葉清香,簷下懸掛的鳥籠中一隻黃鳥撲扇著翅膀跳來跳去,似是要衝出籠去。那不安分地的跳動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望著那伶俐黃鳥,陷入了沉思。
"殿下。"
拓跋丕轉過身,隻見楊婉瀴立於紫檀鏤花的門框前,懷抱桐木蜀琴。陽光斜斜照過來,在她身上落了一層淡涼的金。秋日微風吹得衣袂輕揚,她碧紗袖角勾繡的蘭萱暗紋若隱若現。
拓跋丕靜靜看著她,神情專注,溫柔目光一寸寸掠過她依舊稍顯零亂的鬢發,不覺莞爾:"姐姐好睡。"
重重珠簾內,琴聲悠揚。曲折調子和著清淡的沉水香,緩緩透入:"你看薄襯香綿,似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
婉瀴的香閣,陳設極為清簡,不過一琴一案,和一麵素絹無畫的屏風。陽光透過窗格灑入室內,光影斑駁。屏風前,婉瀴跪坐於簟席上,垂首撫琴。天水碧色的紗裙下擺在席上垂瀉開來,仿佛一泊春水。浮金暮色透窗而入,映得她側臉輪廓若水中明月,山間幽蘭。腕下桐木玉軫,梅花斷紋,金玉雁足,泠泠七弦被她輕輕拂過,仿佛美人隱約融化在氤氳琴聲裏,令拓跋丕微覺恍惚。
"殿下。"
一聲輕喚將拓跋丕喚回紅塵中。楊婉瀴目含秋水,輕聲對他笑道:"殿下早些回去罷。今夜中秋,妾有許多客人要陪…需早些妝扮布置,不然媽媽又要不快…"
言語雖如此,眼中卻分明流露出幾分無奈與不舍。拓跋丕依然帶著淡淡笑容,拉起婉瀴的手,含笑對她說道:"今晚你誰都不陪。隻會陪著我。"
楊婉瀴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殿下不需入宮宴飲麽?今日可是團聚之日。"拓跋丕握著她的手笑道:"我是要去的。你和我一起去。"楊婉瀴驚訝不已,又聽拓跋丕道:"花好月圓的良宵,與其你陪著那些粗人蠢物,不如與我共度。就當是陪侍我的妾室吧。每逢宮筵,諸王公卿都要帶幾個侍婢在身旁。你不去,我今晚也要從府裏挑幾個帶去。"
楊婉瀴驚道:"妾從未見過大場麵,恐怕丟了殿下顏麵。何況陛下若問起妾是何人,殿下如果做答?殿下並無妾室,誰都知道的。"
"皇兄若問起,我就告訴他,你是我新納的寵妾,尚不曾入宗正寺牒譜而已。"他歎口氣:"說你是我的小妾,著實委屈了你。"
楊婉瀴愈加驚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無奈拓跋丕早有準備,加了一把力氣將她緊緊攥住,柔聲在她耳邊道:"今日權且受些委屈,來日我必將手捧九翬四鳳冠,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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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幾張北魏時期裝束複原圖。
北魏貴族男子。左右兩名侍婢。男子身穿茄色交領廣袖衫袍,束腰帶,平巾幘(小冠),斜倚三足憑幾,手持一柄麈尾。拓跋丕在家可能就這模樣。
小冠複原的很標準。憑幾也叫懶幾,跽坐時供人倚靠。也可前置倚靠。模特小夥子五官很精致,就是PS太過了,搞得象麵人。
出土的北魏男坐俑。當時男女都流行細高個的身材。上麵真人複原的還真象。
右邊MM頭梳北朝時期特有的雙丫髻,著寬袖褲褶。褲褶:上衣下褲的組合。上身大袖或窄袖衣,下身肥腿褲。南北朝時期盛行的服裝,男女通用。
十六國到北魏平城時代的貴族女子。交領大袖長襦,襦內著長衣,臉部白裝,點麵靨。大十字髻。手持便麵。杜美人就這模樣。
北魏女子大十字髻發式(西安草場坡出土伎樂俑)
靨裝從十六國時期開始流行。杜美人那張複原的很標準。出土的俑。貌似與老版<還珠格格>裏那位皇後撞臉。
平城(今山西大同)出土北魏女樂俑。均胡人女。最右邊臉上的麵靨很明顯。北魏定都平城一百年,鼎盛時期是拓跋燾統治時期。胡女樂俑頭戴黑色垂裙皂帽,身穿交領窄袖長襦,襦邊黑線填紅邊裝飾。演奏的樂器已消失,按姿態推斷,左邊的樂器應為臥箜篌或是瑟;中間為簫,右邊為笛,當時叫橫吹。
北魏遷都洛陽後女子裝束。襦裙:紅色絹地印花上襦,淺杏色紗裙,紫地繢畫紗巾。樹紋錦腰帶。這種頸下打結的紗巾裝扮在北魏晚期到北齊時期很流行。<北齊校書圖>裏數位MM都這樣係紗巾。白裝,櫻桃口。百合分髾髻。
北齊女子裝束。雙環垂掛髻。交領大袖衫,大交領是北魏晚期到整個北齊時期最流行的款式。抹茶色上襦,湘妃色紗裙。酒暈裝,櫻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