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孩子的過程中深深感覺到,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難題。為老大投入的時間精力耐心,沒一樣能用錢代替,也沒法找別人代替,我感覺我整個人都給拴住了。二年級開始我們把她轉出了法語班,看來她是應付不了全法語教學,到了英語班還是沒有起色,我和她爸輪流被老師請家長。那個感覺可真不好。和老師談話中總產生一種自己孩子被人嫌棄的感覺,同學家長也會投訴她。老師抱怨她淘氣,用橡皮丟同學,下課精力無限上課無精打采…反正隔段時間就要被叫到學校聽訓。老師最後甚至委婉地表示,這孩子可能有特殊需要。陳彥聽了半天沒說話。在家裏也是上躥下跳,幹麽都靈,我給她訂的課外讀物,國家地理雜誌少兒版,她讀起來也津津有味,腦袋一挨課本就犯困。給她講半天加減法,最終得到的是一雙空洞無神的大眼睛,閃著呆傻的光,簡直能讓我去撞牆。學校沒作業,我給她找點題來做,不陪根本不做,陪在她身邊,剛做一道題就開始玩鉛筆,你把鉛筆收走了她玩橡皮,把橡皮收走了她玩橡皮屑,不把你磨得沒脾氣不罷休。陳彥急的仰聲長歎:"這孩子可怎麽辦啊!",要不就是胡猜亂想:"生她的時候我沒戒煙,所以才這樣!"猜的都不著四六。
有次晚上他竟然睡不著覺,隻在那裏擔心這孩子的將來。他一直是個愛把後果無限放大的人,結婚幾年後我慢慢發現他沒騙我,他的確是愛焦慮。我把身體緊緊靠在他身上,試圖給他一點安慰:"我公司福利裏有心理醫生這一項。"
他不說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都說出來:"萬一真被診斷為ADHD,咱倆要想好怎麽麵對。這標簽貼上的好處是能獲得很多免費的專業幫助,壞處就是貼標簽了。"
他眉頭緊鎖,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看這樣子還得我來做決定。"就這麽著吧。找醫生評估。"
等了好幾個月才約上心理醫生。先測智商,不僅不弱還比平均值高。然後去診所和醫生多次約談,醫生到她學校觀察她的舉動,上課陪在她身邊觀察,家裏也來了幾次,那一年好象沒幹別的。最後醫生認為不是。醫生的結論是不需要藥物治療,需要家長的投入幹預,陪伴,到了一定年齡自然會好。
我們雖然鬆口氣但也沒放鬆多少。他爸幾乎把剩餘時間都投到她那裏去了。每天盡早回家給她準備營養晚餐,持續了很多年,和她下圍棋帶她釣魚,冬天去冰釣,訓練她的注意力和忍耐力。我就沒怎麽投入了,當時工作越來越忙,晚上時常加班,能不能帶她去課外活動都難說。她已到了學各種東西的年齡,滑冰遊泳體操中文是最基本的,非常忙碌。要想保證這麽多活動,兩個人時間安排上要配合的特別默契。一個接一個送,一個在家做飯一個陪孩子外出,每天的行程安排,兩人的時間變化,隨時都要交流,誰都不能掉鏈子。後來有了第二個孩子更加需要兩人全力以赴地合作,很深切地體會到為什麽孩子是婚姻的粘合劑。
當時為了老大看了很多書。上網和類似問題的孩子家長交流取經,看了無數家庭的實例,孩子有優異的,普通的,阿斯伯格的,選擇性緘默的,幾乎每次看完,都會對著電腦長歎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多少夫妻已經沒感情了,卻能為孩子堅持了下來。在那之前我一直想當然地認為這是沒必要的,犧牲掉大人的感情需求是不值得的。現在發現隻要這兩個人都是愛孩子超越愛自己的,都願意為養好孩子這個共同目標奮鬥,這兩個人的感情最終還是能恢複的。隻要有這麽一個目標,倆人不可避免地要形成了團隊合作關係,其他的需求就放在次要位置了。培養孩子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相互交流,要考慮自己的做法是否對孩子成長有好處,那些當著孩子麵爭吵,相互傷害的話語舉動,兩個人自然就心照不宣地避免了,也就使得這份關係不至於決裂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最後等孩子培養成人了,倆人也和好如初了。然而為了孩子按捺住自己對愛情,對浪漫,對性的需求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孩子寬容對方各種毛病缺點就更難。
我和陳彥打仗般的配合了三四年,這孩子沒一點起色。五年級拿回來的成績單上還出現了F。倆人的感覺就象在黑暗的隧洞裏摸索到了精疲力盡,卻仍然看不到一絲希望的亮光,僅僅靠著醫生當初的一句話,這孩子將來總會好的,靠著這點信念,支撐過來了。那幾年逐漸發現陳彥添了許多小毛病,給本來就不順的日子又增了一層暗色。結婚前同居時就感覺到一些奇異的地方,但一點沒影響到我的生活。比如鍋蓋掀開後,一定要裏麵朝上翻放在台案上,因為這樣更衛生;廚櫃裏哪一塊地方隻能放哪種碗碟用具,不能隨意變動;信件隻能用專門裁信封口的文具刀拆開,不能用剪刀,更不能胡亂用手一撕,那樣看著很不整齊。這些細致入微的要求,我當時並不遵守,也很難遵守。剛開始覺得詫異時,我還問過他怎麽有如此注重細節的習慣和要求,他解釋說,以前長期做醫學研究,實驗室裏對細節要求的十分嚴格,刻度,東西擺放的地點等等一切都要嚴謹執行不然出大事。我也覺得這和他以前的背景經曆有關,也就沒往心裏去。因為那時候他並不強製我。看到我掀開鍋蓋就往桌麵上一放,他最多是走過來把它翻一下,什麽都不說,我下次還這樣,他就再翻過來,既不會表示不滿,也不著急。七八年就這麽過來了。可是當老大十歲左右時我感到他越來越不能容忍我這些"不拘小節"的生活習慣了。看到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他會表示出比較煩躁的樣子,會抱怨,並且又增添了一些更為細小的苛求,另外,越來越喜歡買東西,尤其是鍋碗瓢盆。
但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意識到這將是個大問題。因為小孩和工作在當時都牽扯了我太多的注意力。有時侯他實在煩人,有孩子在場我也隻能忍著,到晚上睡覺時在被窩裏和他聊幾句。我說你這些要求我做不到的,你這是在為難我,他又一言不發。我沒辦法,隻得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我感覺你在指責我時有些趾高氣揚,居高臨下,我覺得你在挑剔我,我感到你不夠愛我。"說最後的話時,我眼圈都紅了。
他很詫異,這回終於說話了。"是麽!"他從我背後抱緊了我,親我的耳垂和後頸,雙腿緊緊夾纏著我的腿,來回摩挲著,依然不說話。多年夫妻我早就知道,這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之一。想從他口中聽到軟話,好聽話,沒門。他糾纏了一會兒放開我,不好意思地說:"表現得趾高氣揚,可能是因為心裏煩躁,我跟你說過的,焦慮。"
"是因為孩子麽?"我在被子下握緊他的手。"這孩子一定會好起來的…"他搖頭打斷我:"到現在還這樣,將來會被淘汰的!"我啞然失笑:"你越這麽想,她越會朝著你擔心的方向發展。小孩的前途是咱們當爹媽的看出來的,你懂麽?!心想事成。你覺得她將來不行,你就會無意識地處處表現出來,她收到你這個反饋,對自己越來越沒信心,到時候你那個擔心就真實現了!就算盲目樂觀,咱也得樂起來。再說你怎麽知道就是盲目的樂觀呢?這孩子就算差,將來能差哪裏去?不是念書的料咱可以幹別的,最差還能比咱們第一代移民差麽?象你這樣不也挺好麽?"
"象我這樣就糟了啊!"他連聲驚歎:"象我這樣沒目標沒方向沒持久性,一事無成?"
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用手撫摸了一會兒他的後背,苦笑對他說:"你不覺得你一直在低看你自己麽?"
他又不說話了。每次應對他的沉默都很難,我一人唱獨角戲。"你要是覺得對現在的收入工作不滿意,你隨時可以變啊,我這邊…九萬多,難道還應付不了你變動的風險嗎?是不是我這個工作也成了你的壓力?"
"不是。"他很肯定地搖頭。過了一會兒接著說:"會有一些迷茫。覺得也不比你差,隻是專業不好,怎麽最終差這麽多。"
他們那次去日本化緣沒化來一分錢。那小公司隻得繼續停留在基礎研究的階段。他每天早晨六點就要進多倫多總醫院骨科手術室,準備設備,調出那台手術病人要切的骨頭的三維圖像,手術過程中醫生想怎麽看,他就怎麽轉,同時把醫生提出的需求改進等意見處理好,回去和程序員組協商,哪些能實現怎麽實現,相當於一個項目的BA。每天和一大群醫生護士接觸,也成了不小的壓力。他覺得這些醫生都太聰明了,提出來的問題,對他們這個項目的要求,都太神奇不可思議了。"人家那大腦是怎麽長的?!"他和我感歎這些時,我知道他心裏還有下半句沒說出來:"我怎麽就不如人家呢?!"我除了長聲歎氣,實在沒有辦法。"你要自己這麽折磨自己,誰都幫不了你。對自己不滿意的話,可以想辦法改動啊,你要有所行動,不是象這樣,發半天愁,覺得自己不如別人,然後什麽都不做。"他更加沉默,最後吞吞吐吐說道:"我隻能告訴你,我這種拖延,猶猶豫豫,是嚴重焦慮的表現之一。焦慮到最後,就是明明知道該做什麽,可就是拖著不做。"
我表示不能理解。我當時覺得他是不是還有什麽苦衷不想讓我知道。這簡直不make sense。如果做決定很難,拖著不做豈不是更糟?難道他連這道理都不懂?采取行動對他為什麽這麽難?我到了這家公司不久,就要做個決定,要不要去Mainframe組寫COBOL去。自己權衡利弊,願賭服輸,不就完了麽,怎麽什麽事到他那裏這麽難?對我來說,轉去寫恐龍級的程序,後果是技能老化,將來就業麵很窄,就這麽一小圈人從事這一點小分枝。有一天古老的Mainframe被淘汰了,這一圈人全永久性失業。那又怎樣?從事"夕陽"行業的又不是我一個,別人怎麽過來我同樣怎麽過,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可惜我的這種樂觀精神在他眼裏是不折不扣的,對自己不負責任的體現。到最後更發展為,我越樂觀,他越焦慮擔憂。
他對自己的苛求和孩子教育的壓力令他漸漸變得古怪,後來我知道他那些對東西擺放秩序的刻板要求是緩解心裏焦躁的表現之一。我無法通過語言來疏導,也找不出其他辦法,隻能是不再和他提及自己的煩心事,自身的壓力自己想辦法化解。剛到那家大公司就發現工作上壓力不小。而這壓力90%來自於搞關係。觀察上層的關係網,考慮把自己放一個什麽位置能長久舒適,大到長遠打算小到和誰說話用什麽詞,什麽樣的東西隻能停留在口頭什麽話必須用EMAIL留下文字好將來推卸責任。話出口之前先考慮你拋出這議題誰聽了會不高興,至於說它是否真是好建議那都在其次,哪怕它特能顯得你聰明有遠見。多大的失誤可以承認下來,多大的失誤說什麽都要跩到別的組頭上,什麽樣的責任我頂,什麽樣的我逃,怎樣訴苦怎樣表功…辦公室政治,哪兒都一樣。大公司尤其麻煩。一天下來精力全幹這個了,真靜下心來創造價值的時間都給擠到了晚上。頭兒從來不說"你加班",從來都標榜自己是家庭第一,然後轉眼給你排一天的會,你除了黑著眼圈加班能怎樣?
一天晚上七點多了還走不了,苦哈哈地被揪去另外一個老項目改BUG。邊改邊罵,這誰的DESIGN這麽爛,項目總設計師走到了我的閣段裏。
"還沒走啊,"他對著我笑。
這位架構師是我們這個項目聘來的顧問,中國人,夏天住緬因州一個幾千人的村裏,冬天佛羅裏達。有需要就過來幾個星期幾個月,項目Kick-off之前就開過幾次電話會議了,一看名字的漢語拚音就知道是國男。見麵一聊還是同鄉,北京人。這位比我大兩歲,本科竟然就是在美國讀的,卡耐基梅隆榮譽出品。"您大院裏出來的吧,"項目組第一次聚餐聊天時我調侃他,"咱這把年紀的人有小留經曆的,出身不一般。"
"嗯,"他點頭,邊吃邊說:"我們家以前是黃帶子,沒落了。"
"哎呦真看不出來,您家祖上也曾闊過。"他姓佟,我後來老管他叫佟阿哥。熟了以後知道他那是瞎掰逗我玩呢,我第一眼判斷是對的,他果然是五棵鬆那邊某個大院裏長大的,那我也沒改口。
"阿哥!您這個我們不知道該怎麽實現,您給指導一哈?"他要心情好,幹脆替我們寫了他設計的係統中最難實現的那段碼。
"佟阿哥!這塊您幹嘛要這麽設計啊,這麽著可有潛在的安全問題,您不會不知道吧!"他要心情不好,就蹦出一個詞:"Trade-off";他要心情好,給我胡吹一大堆。"你知道菜譜和真讓你做菜,有什麽區別麽?寫菜譜你要想的是這裏該用什麽料,等你真做的時候你關注的就不是該用什麽才好吃,而是你手頭有沒有這個料…基於客戶需求的場景去推斷,這次給他們的這個版本,這些這些是必要的,那些那些暫時不考慮,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時,就要深刻地理解各個方麵不同角度的訴求,找一個各方都可以接受妥協的製衡點…"
那天佟阿哥看天都黑了我還在加班,在我隔間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別幹了。一起出去吃飯。我這兒天天一個人吃飯悶得慌。"他老婆孩子都在美國家裏,項目要他盯著的時候他就得一個人過來住飯店,好幾個星期耍單兒。
"我沒工夫給你解悶兒。忙著呢,交不了活我們頭兒又要暴起了。"
"他已然暴起好幾回了,不缺這一次。你那點活我明天給你看看,走吧。"
"不去。想早點回家睡覺。我這眼圈黑的不能見人了。"我往椅背上一靠。感覺很疲倦。
"眼圈黑怎麽了?眼圈黑就不能見人啦?那熊貓眼圈不比你黑?人不照樣當國寶。走吧走吧!趕緊的!"他招呼我。
上了我的車,我問他去哪兒吃,他反問:"鹵煮火燒有麽?"
"您到沒說炒肝!"
"有也行啊。"
"哪兒給您弄去啊!"我瞪眼。他笑:"你這兒不是多倫多嘛,什麽沒有。好容易來一趟,當然要去我們那兒沒有的飯館了。"
最後找了家西北風味的,烤羊肉串,啤酒,羊雜碎湯,芝麻火燒。熱辣辣的一下肚,話就多起來了。
"哎你說我們那項目經理是不是腦殘?"我發牢騷:"讓我管我們組那三個程序員又不明確說我是領導。那三人根本不聽我的。"
他哼聲笑:"說明你們那經理管理水平不高。怎麽把你們四個擱一塊兒了。"他從鐵釺子上啃下最後一塊羊肉,咽下以後說:"當頭兒的得了解手下人行為做事的特定,性格,誰哪裏長誰哪裏短,組成一個能合作的隊伍。就跟西天取經似的,有沒本事但意誌堅定有理想的,有特有本事但情商不高的,有情商高負責潤滑作用的,有勤勤懇懇挑擔子的,相互取長補短。你們這可到好。四人全是孫猴兒,誰都不服誰。都覺得自己特牛,特有本事,都隻會順著自己思路想下去,自己這條路通了就覺得別人也應該順著你的想法想下去。不想想別人那方案也是通的,也有道理。"
我灌了口啤酒,咧嘴:"程序員不都這樣麽,能有什麽新鮮的。會寫代碼不會思考,擅長閉門造車不擅長溝通,十個有九個是NERD,也包括我。"
他看著我不說話,眼光一動不動在我眼睛上停留了兩秒,嘿嘿一笑:"有你這模樣的NERD麽?"
"您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我低頭琢磨,他微微一笑:"當然是誇你呢。幾個女碼工染紅指甲的。"
"合著您眼裏女碼工就是蓬頭垢麵不修邊幅後麵一看男女都分不出來的鐵姑娘。"我瞪眼。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說道:"幹這行的女的本來就不多。有女人味的更少。"他喝了口酒:"說正經的吧。想不想以後做Architect?女人幹這個可能比男的還合適。 女程序員開發階段可能不如男的那麽快的深入和入手,但是如果堅持到Designer,你們思維能力的優勢就顯出來了。女性抽象思維能力和創造性上都挺有優勢的,反而男的有很多光會鑽研技術,編程功底到是深厚,可惜不會思考,隻能做代碼狂人,做不了Architect。"
我想了一會兒,苦笑:"跟你說實話,幹這行我有點倦怠了。Architect更累。我老了。力不從心。"
"您高壽?"他斜起嘴衝我樂。
"小孩都打醬油了。"我茫然搖頭:"天天跟她叫勁。沒多少精力放工作上了。"
他點點頭。"理解。"想了一下說:"轉做BA也是個出路。我看你語言能力不差,嘴能跟得上你的腦子。"
"您這誇人的話怎麽都聽著這麽別扭啊。"
他好象沒聽見我的抱怨,繼續喝酒,臉上笑容有些寂寞。"跟著我這項目別動了。這麽個大項目一做好幾年,全程跟下來你對業務肯定特熟了。咱這項目的客戶可是金融機構,穩定極了,你熟知他們的Business又有技術背景,將來想跳他們那邊去就不難了。"
那天吃完飯把他送回酒店,我到家都十一點了。匆忙洗個澡後鑽進被窩,陳彥被我弄醒。我把涼涼的皮膚貼在他火燙的身體上,忽然覺得自己特別需要他。仿佛迷途的小孩找到了父母,緊緊貼在親人的懷抱裏,隻想融化進他的身體,一絲一毫的縫隙都不容存在。